“上一次我们在村长普罗科菲家住板棚的时候,”布尔金说,“您曾打算讲一个故事。”
“是啊,当时我想讲自己弟弟的故事。”
伊凡·伊凡内奇长长地舒了口气,抽起了烟斗,以便开始自己的故事,但是正好这时下起了雨。五分钟以后已经变成倾盆大雨,难以估计这场雨何时会结束。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沉思着停住了脚步。两条猎狗已经淋得湿透,夹紧尾巴站着,动情地看着他们。
“咱们得到什么地方躲一躲,”布尔金说,“去阿列辛家吧,那儿路近。”
“咱们走。”
他们拐向一边,径直沿着割过的地里走,时而笔直走,时而向右拐,直到走上大路。不久就出现了一片白杨树,果园,然后是谷仓的红色屋顶;一条小河闪烁着粼粼波光,展现出深水段辽阔河面的景象,那里有一座磨坊和一个白色的浴场。这是索菲伊诺村,阿列辛就住在那里。
风磨正在工作,盖住了雨声。水坝被震得瑟瑟抖动。这里,淋湿的马匹低头站在大车旁,人们头上披着袋子,走来走去。周遭湿漉漉,脏兮兮,没有舒适的感觉,深水段河面的景象也显得冷冰冰,恶狠狠。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已经感觉到浑身湿漉漉、脏兮兮,很不舒服,两只脚因为沾满了烂泥而变得很沉重,所以在经过水坝、向着主人家谷仓的方向往上登的时候,便都没有吭声,仿佛彼此在生对方的气。
在一个谷仓里簸谷机正在嗡嗡响;门开着,灰尘从里面飞扬出来。阿列辛本人站在门口,他是个四十上下的男子,长得高高胖胖,蓄着长长的头发,与其说他的样子像个地主,不如说像个教授或画家。他身上穿着一件好久没有洗的白衬衫,腰间束着一个绳子作为腰带,没有穿外裤,只穿了一条长衬裤,靴子上也沾着烂泥和麦秸。鼻子和眼睛因为灰尘而变成了黑色。他认出了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看样子非常高兴。
“两位先生,屋里请,”他笑吟吟地说,“我马上,这会儿就来。”
房子很大,是两层楼房。阿列辛住楼下,两个带拱顶的房间,窗户很小,以前那里是下人住的房间。这里的环境很简朴,散发出黑麦面包和廉价伏特加以及烟草的气息。楼上的两个正房他不大去,只在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上去。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被一个女仆迎进屋去,她是个年轻女子,非常漂亮,使得他们两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彼此相对而视。
“两位先生,你们想象不出我见到你们有多高兴,”阿列辛随着他们走进过道时说。“真没想到!彼拉盖雅,”他对着女仆说,“弄件什么衣服让客人换换。顺便我也换换衣服。不过首先得洗个澡,否则我的样子像开春以来没洗过澡似的。两位先生,你们想去浴场吗,这里也好做点准备。”
美丽的彼拉盖雅是那么温雅,看上去是那么随和,她带来了床单和肥皂,阿列辛就和客人去了浴场。
“是啊,我好久没有洗澡了,”他边脱衣服边说,“你们看见了,我有一个挺好的浴场,还是我父亲造的,但是洗澡总抽不出时间。”
他坐在梯级上,给自己的长发和脖子擦上肥皂,身边的水变成了咖啡色。
“不错,我也这么认为……”伊凡·伊凡内奇认真地看着他的脑袋说。
“我好久没有洗澡了,”阿列辛尴尬地重复说,又擦了一遍肥皂,于是身边的河水变成了像墨水一样的深蓝色。
伊凡·伊凡内奇从水里走出来,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冒雨游起泳来,大幅度地挥动着双臂,他身边激起了浪花,浪花里荡漾着白色线条。他游到深水段的正中央,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分钟以后在另一个地方露出了头,又继续向前游去,继续扎着猛子,试图达到水底。“啊,老天……”他惬意地连连说道,“啊,老天……”他游到磨坊边,在那里和几个农民说一会话,便折了回来,在深水段的中央仰面躺着,让面孔淋着雨。布尔金和阿列辛已经穿上衣服准备离开,他却还在边游边扎猛子。
“啊,老天……”他说道,“啊,上帝保佑。”
“会保佑您的!”布尔金对他大声说。
他们三人都回到了屋里。楼上的大客厅里已经上了灯,布尔金和伊凡·伊凡内奇穿上了丝绸的长褂,暖和的便鞋,坐在了安乐椅里,而阿列辛自己则洗过澡以后梳理了头发,穿着一件新的常礼服,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看起来他正在享受温暖、清洁的感觉和穿上干燥衣服以及轻便鞋子的舒适,美丽的彼拉盖雅静悄悄地在地毯上走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用托盘端上茶和果酱,直到这个时候,伊凡·伊凡内奇才开始讲他的故事,而听故事的人似乎不只是布尔金和阿列辛,还有那些年老和年轻的女士与军人,他们正安详而严肃地从金边的画框里看着他。
“我们一共两兄弟,”他开始说,“我,伊凡·伊凡内奇,还有尼古拉·伊凡内奇,比我小两岁。我呢走了求学的路,成了一名兽医,而尼古拉呢从十九岁起就在官府里坐办公室了。我们的父亲奇穆沙-喜马拉依斯基是世袭兵出身,但是由于军功获得了军官头衔,给我们留下了世袭贵族的身份和一处小田庄。他故世以后我们的田庄因为官司而抵了债,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童年在乡下倒过得自由自在。我们跟农民家的孩子一样,在田间、森林度过许多个日日夜夜,看管马匹,剥树皮,捉鱼,还做其他类似的事情……你们知道,如果有人一生中哪怕有一次捉到过梅花鲈,在秋季见到过迁徙的鸫鸟,看它们在晴朗凉爽的日子里一群群地在村子上空飞翔,他就不再是城里人,他对自由自在生活的向往将至死不渝。我弟弟在官场坐办公室,产生了浓浓的乡愁。好几年过去了,他还在老位置,依然书写着千篇一律的文书,老是想着一件事,但求能到乡下去生活。这种乡愁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一成不变的愿望,他希望在一处河边或湖边买一座田庄。”
“他为人善良,谦虚,我喜欢他,但是他这个一生都把自己关在庄园里的想法,我从来就不能苟同。说一个人只需要一抔黄土就够了,这话说起来挺轻松。可是现在同样有人说,如果我们的知识分子眷恋土地,向往庄园里的生活,倒是一件好事。但是这些庄园还不就是那一抔黄土吗!远离城市,远离斗争,远离生活的喧嚣,逃进自己的庄园一躲了之,这不是生活,是自私,懒人哲学,某种形式的僧侣主义,既然是僧侣主义也就无所谓建功立业。人需要的不是一抔黄土,不是庄园,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大自然,那里他才有广阔的天地,才能够发挥他那自由灵魂的全部功能和特点。
“我的弟弟尼古拉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幻想他将吃上自己的汤,它的可口香味弥漫了整个院子,他在碧绿的草地上用餐,在太阳下睡觉,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大门外的长凳上,眺望田野和森林。农业用书和历书上形形色色的建议成了他的赏心乐事,他喜爱的精神食粮。他也喜欢看报,但是只看上面的启事,说有多少俄亩耕地和牧场连同庄园、河流、果园、磨坊和活水池塘出售。他在头脑里勾画出通向果园的小路,鲜花,水果,椋鸟舍,池塘里的鲫鱼,以及你们知道的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想象中的图画各式各样的都有,根据他见到的启事而定,但是不知怎么的,每一幅画里都必定有醋栗。没有一处庄园,没有一个诗意盎然的角落,在他的设想中没有醋栗。
“‘乡村的生活自有它的舒适之处,’他常常说。‘你坐在阳台上,喝着茶,你的鸭子在池塘里戏水,你闻到的气味是那么沁人心肺,还有……还有醋栗长势正好。’”
“他画了自己庄园的平面图,每一次他画出的平面图都是一个样:a)主人的住宅,b)下房,c)菜园,d)醋栗。他日子过得很节省:没有爽爽快快吃过一顿,也没有舒舒畅畅喝过一回,身上穿的天晓得是什么衣服,跟乞丐似的。他不停地攒钱存银行,贪婪得要命。我看着他觉得心疼,逢时过节常给他些东西,寄些东西,可他连这些也都藏了起来。一个人一旦认了死理,就没救了。”
“时间一年年过去,他被调到了另外一个省。他已经年满四十,却仍然在看报纸上的启事,攒钱。后来听说他娶了老婆,目的仍然是要买有醋栗的田庄。他娶的是一个寡妇,年纪老,又难看,而且无感情可言。娶她就是因为她有几个钱。和她一起他过得依然非常吝啬,让她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而她的钱他却存到银行里,挂在了自己的名下。以前她嫁的是一个邮政支局的局长,在他身边吃惯了馅饼和果子露酒,可是在第二个丈夫身边连黑面包也没有吃够过。她因为这样的生活而生了病,过了大约三年就把灵魂交给了上帝。当然我弟弟无时无刻不认为自己对她的死是有过错的。金钱和伏特加一样,会把人变成怪物。我们城里有个商人死了,临死前吩咐给自己端来一盘子蜂蜜,便把自己所有的钱和彩票都和着蜜吃了下去,为的是不让任何人得到。有一次我在火车站检查畜群,这时一个牲口贩子掉到了机车下面,被轧断了一条腿。我们把他抬进了急诊室,血一直在淌,真可怕,可他却不停地请求寻找他的那条腿,老是放心不下,因为断腿的靴子里有二十卢布,千万别丢了。”
“你这是说的哪儿跟哪儿啊,”布尔金说。
“妻子死后,”伊凡·伊凡内奇想了半分钟,继续说道,“我弟弟开始为自己物色田庄。当然,尽管你物色它五年,你的选择最终仍然不对,买到的田庄还是和当初向往的全然不同。我弟弟尼古拉通过经纪人,借了债,买进了一份占地一百十二俄亩的田庄,有主人的宅子,下房,有花园,但是既没有果园,也没有醋栗,更没有鸭子戏水的池塘;河倒是有一条,可是里面的水颜色像咖啡,因为河的一边是砖厂,另一边是烧骨厂。不过我的尼古拉·伊凡内奇没怎么伤心;他订购了二十丛醋栗灌木,把它们种下了,开始过地主的生活。”
“去年我曾去看望过他。我想我得去看看,那里情况怎么样,有些什么名堂。我弟弟在信里给自己的田庄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楚姆巴罗克洛夫野地,也叫喜马拉依村。我抵达喜马拉依村时已经过了中午。天气很热。到处是沟沟壑壑,围墙,篱笆,种了一行行云杉,你无法知道如何走进院子,在哪儿拴马。我向屋子走去,一条棕色的狗迎面向我走来,它胖得像头猪。它想叫,但是懒得叫。厨娘从厨房里出来,她赤着脚,也胖得像猪,说老爷吃完午饭正在休息。我走进弟弟的房间,他坐在床上,膝头盖着毯子,人变老了,胖了,皮肉松弛了。面颊、鼻子和嘴唇向前突着,———看那样子他仿佛就要钻到毯子里去发出猪一样的哼哼声。”
“我们彼此拥抱并且哭了起来,一则因为高兴,一则因为伤心地想到我们曾经青春年少,可现在都已头发花白,行将就木。他穿好衣服,带我去看他的田庄。”
“说说你过得怎么样?’我问道。”
“‘还行,托上帝的福,我过得不错。’
“这已经不是往昔那个胆小可怜的小官吏,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主,一个老爷。他已经过惯了这里的生活,不仅习惯了,而且过得有滋有味。吃得很多,在浴室里洗澡,发福了,已经和周围的人以及两家工厂打过官司,因为农民们不叫他‘阁下’,他感到非常委屈。他像个老爷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关心自己的灵魂,善事不是简简单单地一做了事,而要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可那算什么善事?他给农民治病,不管什么病,一律用苏打和蓖麻油。在自己的命名日他在村子里举行感恩祷告,然后放上半维德罗伏特加,认为需要这样做。唉,这可怕的半维德罗!今天胖地主因为牲口损毁庄稼而拖了农民去见地方行政长官,可到了明天,遇上节庆的日子,却给他们摆上半维德罗伏特加。他们一面喝酒一面喊‘乌拉’,喝得醉醺醺了,就给他叩头。一旦生活变好,饱餐终日,无所事事,俄罗斯人自命不凡、肆无忌惮的德性就在自己身上发展起来。尼古拉·伊凡内奇以前在官府办公室里甚至不敢有自己个人的意见,可是现在却满口真理,说话的腔调简直像个部长:‘教育是必须的,但是对老百姓来说还为时过早’,‘体罚总的说是有害的,但是某些情况下是有益而且不可替代的。’”
“‘我了解百姓,而且善于和他们打交道,’他说道。‘百姓们拥戴我,只要我动一下手指头,他们就会为我做我想要做的任何事情。’”
“你们请注意,他在说所有这些话的时候,都露出智者和善者的笑容。一些话他重复了大约二十遍:‘我们贵族’,‘我作为贵族’,显然他已经不记得我们的祖父是农民,父亲是士兵。我们的姓氏奇穆沙-喜马拉依斯基,其实是那么佶屈聱牙,可是现在他甚至觉得那么悦耳动听,那么雍容华贵,心里非常得意。”
“但是问题不出在他身上,而在我自己身上。我想告诉你们,在他庄园里度过的不多的几个小时里,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傍晚我们喝茶的时候,厨娘把满满一盘醋栗端上了桌子。这不是买来的,而是自己家的,是灌木丛种下以后首次采摘的。尼古拉·伊凡内奇笑了起来,默默地对着醋栗看了一分钟,含着眼泪,———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然后把一颗浆果放进嘴里,以一个孩子终于获得心爱玩具的胜利表情看看我,说道:
“‘真好吃!’
“他贪婪地吃着,不断地重复说:
“‘哎,真好吃!你尝尝!’
“醋栗又硬又酸,但是正如普希金所说,‘我们受到的虚假吹捧会使我们觉得它比万千真理还要珍贵’。我看到了一个幸福的人,他久蕴心头的理想已然如此明白无误地实现,他生活的目标已然达到,自己向往的东西已然获得,对于命运,对于自己他已心满意足。不知为什么,我关于人的幸福的思想,总是伴随着一种忧伤的情绪,现在当我看到一个幸福的人的时候,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心情充塞了我的心头。到了夜里心情尤其沉重。我的床铺被安置在和弟弟并排的房间里,我听到他没有睡觉,起床走到装醋栗的盘子前,拿着一个个浆果。我想,其实满意和幸福的人是何其地多!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感到压抑的力量!你们请看看这样的生活:强势的人厚颜无耻,游手好闲;弱势的人愚昧无知,牛马不如;周遭充斥着无以复加的贫困,拥挤,蜕化变质,酗酒,伪善,谎言……但是所有的房子里,街道上却寂然无声,一片安宁;生活在城市的五万人中没有一人发出呐喊,大声表示愤怒。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到集市上去买食物,白天吃,晚上睡,说的都是自己那些鸡零狗碎的废话,娶老婆,慢慢变老,安详地把自己家死去的亲人拉到墓地;然而我们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正在受苦受难的那些人,以及生活中的那些可怕事件,它们正在幕后的某个地方发生。什么都悄无声息,宁静安闲,只有无声的统计数字在提出抗议:多少人精神失常,多少维德罗的伏特加被喝掉,多少孩子饿死……显然需要这样的秩序;显然,幸福的人之所以自我感觉良好,仅仅是因为不幸的人默默地背负着自己的重荷,而且没有这种沉默,幸福是不可能的。这是普遍的催眠术。应当在每个心满意足和幸福快乐的人的门外站一个手持榔头的人,经常用敲击声提醒他,还有不幸的人,无论他有多么幸福,早晚生活会向他伸出自己的利爪,他会大难临头——他会生病,落魄,失去一切,而且谁也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就如现在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别人一样。然而那个手持榔头的人并不存在,幸福的人活得自由自在,对生活琐事的关心轻轻地拨动着他的心弦,犹如风儿吹拂着山杨,一切都顺顺当当。”
“在那个夜晚我开始明白,我也感到有多么满足,多么幸福。”伊凡·伊凡内奇接着说道。“我在餐桌上和打猎的时候也教训别人如何生活,如何信仰,如何管理百姓。我也说学习就是光明,教育是必须的,但暂时,对普通民众来说能识字就够了。自由是一种财富,我说过,没有它不行,就如没有空气不行一样,但是需要等一等。是的,我这样说过,可是现在我要问:为什么要等?”伊凡·伊凡内奇望着布尔金问道。“为什么要等,我问您?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有人对我说,什么都不能一蹴而就,任何一种思想在生活中都是逐步实现的,有它自己的时间。但这是什么人说的?有什么证据表明它是正确的?您引用事物的自然秩序,现象的合理性来证明,但是有没有这方面的秩序和合理性:我,一个活生生、有思想的人,站在一条壕沟前,等待着它自动长合或者让淤泥把它填平,在这样的时候,我怎么样才能,也许,跳过去,或在上面架桥?依然是为什么要等待?在没有力量活下去的时候等待,但是需要活下去,希望活下去!”
“当时我在清晨离开弟弟走了,从此以后经常待在城里对我来说变得不堪忍受。寂静和安宁的生活使我感到一种压迫,我不敢望窗外,因为现在对我来说没有比看到围坐在桌边喝茶的幸福家庭心头更感到沉重了。我已经老了,不再适合斗争,我甚至连仇恨都无能为力了。我只是在内心感到哀伤,我生气,懊丧,每到夜晚因为形形色色的思想涌上心头而脑袋发烫,所以我睡不着觉……唉,要是我年轻该有多好!”
伊凡·伊凡内奇激动地从一头到另一头来回走着,重复说:“我要是年轻该有多好!”他突然走到阿列辛跟前,时而握握他的一只手,时而握握他的另一只手。
“巴维尔·康斯坦丁诺维奇!”他用央求的语气说道,“您别安静下来,别让自己睡着!趁着您还年轻,精力充沛,要不停地做善事!幸福不存在,也不应当存在,假如生活中存在意义和目的,那么这个意义和目的完全不是我们的幸福,而是某种理智和伟大的东西。积德行善吧!”
伊凡·伊凡内奇在说所有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挂着可怜而央求的笑容,仿佛是他本人在为自己恳求。
后来他们三人都坐在了安乐椅里,坐在客厅的不同角落,都不吭声。伊凡·伊凡内奇的故事既没有使布尔金,也没有使阿列辛感到满足。当在昏暗中看上去似乎活生生的将军们和女士们从金边的画框里望着的时候,听取一个关于吃着醋栗的可怜小官吏的故事,是乏味的。不知为什么,他们本能地希望谈论和听取关于优秀人物、优秀女人的话题。他们现在坐在客厅里,那里的一切——无论是罩着套子的枝形吊灯,抑或安乐椅,还是脚下的地毯——都告诉他们正是现在从画框里望着的那些人当初曾经在这里走动、就座和喝茶,如今美丽的彼拉盖雅静悄悄地在地毯上走动,而这些比任何故事都要有意思得多。
阿列辛非常困了,他早晨三点就起床忙活,现在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但是他担心他不在的时候两位客人又会讲什么有趣的故事,所以没有走开。伊凡·伊凡内奇刚才讲的是否有道理,是否公允,他未曾仔细想过;但是两位客人谈的既不是谷子,更不是干草,也不是焦油,而是与他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所以他感到高兴,希望他们继续谈下去……“但是该睡觉了,”布尔金站起来说。“请允许我祝您晚安。”
阿列辛告辞后回到楼下自己房间,客人则留在了楼上。他们两人被安顿在一个大房间里过夜,那里放着两张雕花的旧木床,角落里是有耶稣受难像的象牙十字架。他们的床铺宽大而凉爽,是美丽的彼拉盖雅铺的,散发出新鲜的被褥怡人的气息。
伊凡·伊凡内奇默默地脱衣躺下。“上帝啊,宽恕我们这些有罪之人吧!”说过以后他把毯子蒙上了头。他那放在桌子上的烟斗散发出浓烈的烟油子味,布尔金久久没有睡,怎么也弄不清这么浓的气味是从哪儿来的。雨点打在窗上,下了整整一夜。
沈念驹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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