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
(1844年10月10日与诸弟书)
【家书】
四位老弟左右:
昨廿七日接信,畅快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做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馀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①,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②,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齐,问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省。季弟信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如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余不具。曾国藩像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八月廿九日
【注释】
①丁艰:原指遭父母之丧,后多专指官员居丧。
②黜:降职或罢免。
【译文】
四位老弟左右:
昨天,即廿七日接到来信,心情非常畅快,因为回信多所以处处写得详细明白。四弟的七夕诗很好,我已经把评语详细地批在诗后了。从此多写诗也很好。但要有志有恒,才有成就。我对诗也下了工夫,只恨当世没有韩昌黎和苏、黄那样的人来听我作诗吟诵。但是,因为人事应酬太多,所以不常作诗。用心思索,还是时刻不忘的。
我们这些人只有增进道德、研修学业两件事靠得住。进德,增进德行修养,就是指孝、悌、仁、义的品德;研修学业,就是指写诗、作文、写字的本领。这两件事都可以由我自己做主,能得以增进一尺,便是我自己进一尺;得以增进一寸,便是我自己的进一寸。今天进一分德,便可算是积了一升谷;明天修一分业,又算存了一文钱。德和业都增进,那么家业便可一天天增多。
至于功名富贵,都是由上天决定,一点也做不了主。过去某官员有一个门生是本省学政,专门负责考试,这个官员便把两个孙子托他为师。后来他的两个孙子在临年考时得了一场大病,到了科考又因父母故去守孝,所以,竟然都没能入学。几年后,两人才都入了学,大的仍旧得两榜。可见入学迟、早,入学时间都是生前注定的。考的方面能否尽力而为在我,但能否考取则听天由命,万万不能产生妄想。六弟天分比诸位弟弟更高些,今年没有考取,不免气世怨命。但正在此时可以对自己衡量一番,加强卧薪尝胆的功夫,切不可以因气愤而废弃学习。
九弟劝我治家的方法,很有道理,很高兴很安慰!自从荆七派去以后,家里也还整齐,等率五回来便知道。《书》道:“不是认识事物难,而是认识了去实行更难。”九弟所说的道理,也是我久已知道的。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自此以后,当以九弟的话郑重些好,时刻警惕反省。季弟天性诚笃厚实,正像四弟说的“乐呵呵的”。要求我告诉他读书方法和增进道德修养的途径,我写在另外的纸上了。其余不多写。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八月廿九日(1844年10月10日)
【精华点评】
曾国藩在这封信里,告诫家中兄弟,功名富贵是变幻莫测的,不能掌握,只有建立功德和修习学业才是自己能够把握的。功德积一分,我们就能增长一分,学业增进一分,我们就得进一分,但功德和学业的修养需要一天天的积累,不能促成,一分分的积累才能使家业兴旺。他还举了个例子证明人生的事情不能自己掌握,而增进学业,自己能否抓住机会,则是自己能把握得住的。面对挫折,不能听天由命,要继续努力,加强卧薪尝胆的功夫,不可荒废了学业。
努力了不一定成功,但不努力一定不能成功,成功就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有人抱怨没有成功的机会,其实,有时候成功的机会就在我们身边,只是你没有把握住。另一方面,是成功的机会的确还没有来。不过,机会也需要我们自己去创造,这样才能加速成功的到来。
【经典格言】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做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
做个光明磊落、神钦鬼服之人
(1850年2月20日与诸弟书)
【家书】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正月初六日接到家信三函:一系十一月初三所发,有父亲手谕,温弟代书者;一系十一月十八所发,有父亲手谕,植弟代书者;一系十二月初三澄侯弟在县城所发一书,甚为详明,使游子在外,巨细了然。
庙山上金叔不知为何事,而可取“腾七之数”?若非道义可得者,则不可轻易受此。要做好人,第一要在此处下手。能令鬼服神钦,则自然识日进气日刚。否则不觉坠入卑污一流,必有被人看不起之日,不可不慎。诸弟现处极好之时,家事有我一人担当,正当做个光明磊落、神钦鬼服之人,名声既出,信义既著①,随便答应,无事不成,不必爱此小便宜也。
父亲两次手谕,皆不欲予乞假归家。而予之意,甚思日侍父母之侧,不得不为迎养之计。去冬家书曾以归省、迎养二事与诸弟相商。今父亲手示既不许归省,则迎养之计更不可缓。所难者,堂上有四位老人,若专迎父母而不迎叔父母,不特予心中不安,即父母心中亦必不安;若四位并迎,则叔母病未全好,远道跋涉尤艰。予意欲于今年八月初旬,迎父亲母亲叔父三位老人来京,留叔母在家,诸弟妇细心伺候。明年正月元宵节后,即送叔父回南,我得与叔父相聚数月,则我之心安。父母得与叔父同行数千里到京,则父母之心安。叔母在家半年,专雇一人服侍,诸弟妇又细心奉养,则叔父亦可放心。叔父在家,抑郁数十年,今出外潇洒半载,又得观京师之壮丽,又得与侄儿侄妇侄孙团聚,则叔父亦可快畅。在家坐轿至湘潭,澄侯先至潭,雇定好船,伺候老人开船后,澄弟即可回家。船至汉口,予遣荆七在汉口迎接,由汉口坐三乘轿至京,行李婢仆,则用小车,甚为易办。求诸弟细商堂上老人,春间即赐回信,至要至要!
李泽县、李英灿进京,余必加意庇护。八斗冲地,望绘图与我看。诸弟自侍病至葬事,十分劳苦,我不克帮忙,心甚歉愧!
京师大小平安。皇太后大丧,已于正月初七日廿七日满,脱去孝衣。初八日系祖父冥诞,我作文致祭,即于是日亦脱白孝,以后照常当差。心中万绪,不及尽书,统容续布。
兄国藩手草
道光三十年正月初九日
【注释】
①著:建立。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正月初六,接到了三封家信:一封是十一月初三发的,是父亲的信件,是温弟代写的;一封是十一月十八日发的,是父亲的信件,是植弟代写的;另一封是十二月初三澄侯弟在县城发的,内容很详细也很明白,让我这个在外面的游子,对家中的大小事情全都能明了。
庙山上的金叔,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可取“腾七之数”?如果不是合乎道义的,那就不可以轻易接受。要做一个好人,第一要在这个地方下手,能使得鬼服神钦,见识自然能一天天增进,志气也会渐渐变得刚强。不然的话,便会不知不觉地坠落到卑污一流中去,必定有被人看不起的一天,不可以不慎重。诸位弟弟现在正处在极好的时候,家里事有我一个人担当,正应该做一个光明磊落、神钦鬼服的人,名声一旦传了出去,信义一经确立,随便说一句,无事不成,没必要贪那些小便宜。
父亲的两次信件,都说不想我请假回家,而我的意思是想天天服侍在父母身边,做不到在他们身边服侍他们,我不得不做迎接他们来我身边的计划了。去年冬天曾经与你们商量回家、迎养的事情,现在父亲不让我回家探亲,那迎养的计划便不可以推迟了。所为难的地方,是堂上有四位老人,如果专迎接父母,而不迎接叔父母,不仅我心里不安,就是父母亲心里也会觉得不安。如果四位都接来,又考虑到叔母的病还没有全好,远道旅行、跋山涉水的又非常艰苦。我的意思想在今年八月上旬接父母亲和叔父三位老人来京城,留叔母在家,各位弟媳妇细心伺候。明年正月元宵节以后,立即送叔父回南方,这样和叔父相聚几个月,我的心也觉得安了,父母能够与叔父同行几千里到京城,父母也安心。叔母在家半年,专门请一个人服侍,各位弟媳妇再细心奉养,那么叔父也可以放下心来。叔父在家抑郁了几十年,现在出来半年散散心,可以观看京师的壮丽,又可与侄儿、侄媳妇、侄孙团聚,叔父也可快乐舒畅。在家坐轿到湘潭,澄侯先去湘潭雇好船只,伺候老人到开船之后,澄弟即可回家。船到汉口,我派荆七在那里迎接,从汉口坐三乘轿子到京城。行李和婢女仆人坐小车,这些事很容易。请弟弟们和堂上老人细细商量,春天就请回信,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李泽显、李英灿来京城,我一定加倍照顾他们。八斗冲那块地,希望能绘个图给我看。弟弟们从服侍病人到办丧事,十分辛苦,我一点忙都没帮上,心里很歉疚也很惭愧!
京城的大小都平安。皇太厚的大丧到正月初七日已经满二十七天了,脱掉孝衣。初八是祖父的冥诞,我作文致祭,就在这天也脱下白孝,以后照常当差。心思万千,不得一一写出,等以后继续再写。
兄国藩手草
道光三十年正月初九日(1850年2月20日)
【精华点评】
在这封家书里,曾国藩迎养父母和叔父,连途经之处的车马安排都一一安顿好,心思缜密可见一斑。父亲两次书信里都拒绝曾国藩请假回家探亲,曾父为儿子着想、让儿子顾全事业不要为家所累的好父亲形象变得鲜明亲切起来。即使隔着百年历史鸿沟,父母一心为儿女的无私情感与现代一般无二,值得歌颂。
从信中我们还可发现曾国藩不仅孝顺父母,对叔父母也关怀备至。曾国藩的叔父曾骥云(1807—1860),字高轩,只比曾国藩大四岁,年龄的接近,使他与曾国藩的关系异常亲近。幼年时,他们如“兄弟”般相处长大,叔侄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曾骥云处处关怀呵护曾国藩。成年后,即使是离开家乡在外求学,抑或是在京城做官,或是在各地从政治军,曾国藩总是在家书中关心着叔父曾骥云的身心健康、起居生活,像对待父亲那样敬重着曾骥云。
【经典格言】
要做好人,第一要在此处下手,能令鬼服神钦,则自然识日进气日刚。否则不觉坠入卑污一流,必有被人看不起之日,不可不慎。
遇牢骚欲发之时当反躬自省
(1851年10月28日与诸弟书)
【家书】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日来京寓大小平安。癣疾又已微发,幸不为害,听之而已。
湖南榜发,吾邑竟不中一人。沅弟书中,言温弟之文,典丽鹬皇,亦尔被抑。不知我诸弟中将来科名,究竟何如?以祖宗之积累,及父亲叔父之居心立行,则诸弟应可多食厥报。以诸弟之年华正盛,即稍迟一科,亦未遽为过时。特兄自近年以来,事务日多,精神日耗,常常望诸弟有继起者,长住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且望诸弟分此重任,余亦欲稍稍息肩。乃不得一售,使我中心无倚。
盖植弟今年一病,百事荒废,场中又患目疾,自难见长。温弟天分,本甲于诸弟,惟牢骚太多,性情太懒。前在京华,不好看书,又不作文,余心即甚忧之。近闻还家后,亦复牢骚如常,或数月不搦管为文。吾家之无人继起,诸弟犹可稍宽其责,温弟则实自弃,不昨尽诿其咎于命运。
吾尝见朋友中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①,如吴枟台、凌荻舟之流,指不胜屈。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感应之理,自然随之。温弟所处,乃读书人中最顺之境,乃动则怨尤满腹,百不如意,实我之所不解。以后务宜力除此病,以吴枟台、凌荻舟为眼前之大戒。凡遇牢骚欲发之时,则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之。不惟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亦且养此和气,可以稍减病患。万望温弟再三细想,勿以吾言为老生常谈,不值一哂②也。
王晓林(植)先生在江西为钦差,昨有旨命其署江西巡抚。余署刑部,恐须至明年乃能交卸。袁漱六昨又生一女,凡四女,已殇其二。又丧其兄,又丧其弟,又一差不得,甚矣!穷翰林之难当也。黄麓西由江苏引见入京,迥非昔日初中进士时气象,居然有经济才。
王衡臣于闰月初九引见,以知县用,后于月底搬寓下洼一庙中,竟于九月初二夜无故遽卒。先夕与同寓文任吾谈至二更,次早饭时,讶其不起,开门视之,则已死矣。死生之理,善人之报,竟不可解。
邑中劝捐弥补亏空之事,余前己有信言之,万不可勉强勒派。我县之亏,亏于官者半,亏于书吏者半,而民则无辜也。向来书吏之中饱,上则吃官,下则吃民。名为包片包解,其实当征之时,是以百姓为鱼肉而吞噬之;当解之时,则以官为雉媒而播弄之。官索钱粮于书吏之手,犹索食于虎狼之口。再四求之,而终不肯吐。所以积成巨亏,并非实欠在民,亦非官之侵蚀入己也。今年父亲大人议定粮饷之事,一破从前包征包解之陋风,实为官民两利,所不利者,仅书吏耳。即见制台留朱公,亦造福一邑不小,诸弟皆宜极力助父大人办成此事。惟损银弥亏,则不宜操之太急,须人人愿捐乃可。若稍有勒派,则好义之事反为厉民之举。将来或翻为书吏所藉口,必且串通劣绅,仍还包征包解之故智,万不可不预防也。
梁侍御处银二百,月内必送去。凌宅之二百,亦已兑去。公车来兑六七十金,为送亲族之用,亦必不可缓。但京寓近极艰窘,此外不可再兑也。
邑令既与我家商办公事,自不能不往还,然诸弟苟可得已,即不宜常常入署。陶、李二处,容当为书。本邑亦难保无假名请托者,澄弟宜预告之。书不详尽,余俟续具。
兄国藩手草
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
【注释】
①抑塞:心情忧郁,内气不通畅。
②哂:微笑,一笑了之。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近来京城家里大小平安,我的癣疾又开始发作了,幸亏还不是很严重,就随它去吧。
湖南的榜已发,我们县竟然一个也没有考中。沅弟信中,说温弟的文章富丽堂皇,也被压抑,不知道各位弟弟中将来的科名究竟如何?以祖宗的积德、父亲、叔父的居心立行,各位弟弟应该可以得到好报。各位弟弟的年华正盛,就是稍微迟考一科,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只是为兄近年以来,事务越来越多,精神耗费得也愈发厉害,常常希望各位弟弟有后起之秀,长住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并且希望各位弟弟分点重任,我也想稍为休息一下。这愿望还没有实现,让我内心感到没有依靠。
植弟今年一病,荒废了很多事情,在考场中又患了眼病,学问自然也就难以长进了。温弟的天分,在弟弟中算是第一,只是牢骚太多,性情太懒。前段时间在京城时不好好看书,也不写作文,我很为他担心。最近听说他回家后,还是经常发牢骚,或者几个月都不拿笔写文章。咱们家之所以无人继起,其他各位弟弟的责任较轻,温弟实在是自暴自弃,不能把责任推给命运。
我常常看见朋友中牢骚太多的人,后来的人生压抑、堵塞。如吴枟台、凌荻舟之流,数也数不清。因为无缘无故而怨天,天也不会答应;无缘无故而尤人,人也不会服。感应的道理,就是这样顺其自然。温弟所处的环境,是读书人中最顺利的境遇。动不动就满腹牢骚,百不如意,实在让我不理解。以后务必要努力去掉这个毛病,以吴枟台、凌荻舟为眼前的大戒。凡遇到牢骚要发之时,就反躬自思,我有哪些不足,而积蓄了这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掉。不仅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也可以生养和气,可以稍微减少病痛。希望温弟再三细想,不要以为我的话是老生常谈,不值得理会。
王晓林(植)先生在江西为钦差,昨天有圣旨,命他署理江西巡抚。我署理刑部,恐怕要到明年才能办理交接。袁漱六昨又生了一个女儿,他一共四女,已死了两个,又丧了兄,又丧了弟,又一个差事也没有得到,太惨了!穷翰林真是太难当了。黄麓西由江苏引见入京,与过去初中进士时的气象迥然不同,他居然有经济才能。
王衡臣在闰月初九引见,被任命为知县,后来在月底搬到下洼一个庙里住,竟在九月初二日的晚上无缘无故死了。前一天晚上,还和同住的文任吾谈到二更。第二天早饭时,奇怪他不起床,打开门一看,已经死了。生与死的道理,好人的这种报应,真不可解。
家乡劝捐,弥补亏空的事,我前不久有信说到,万万不可以勉强摊派。我县的亏空,亏于官员的占一半,亏于书吏的占一半,老百姓是无辜的。从来就是书吏在中间得利,上面吃官,下面吃民,名义上是包征包解,其实当征的时候,便把百姓做鱼肉而吞吃。当解送的时候,又以官为招引的鸡而从中作梗。官员索取钱粮于书吏手上,好比从虎狼口里讨食,再三请求,还是不肯吐出来,所以积累成大亏。并不是百姓欠税,也不是官员自己侵吞了。今年父亲议定粮饷的事,一改从前包征包解的陋风,实在是官民两利,所不利的,只是书吏。就是见制台留朱公,造福一方百姓的功劳也不小。各位弟弟应该多帮父亲大人办成这件事。只是捐钱补亏空这件事情,不要操之太急,一定要人人自愿捐才行。如果稍微有摊派,那么一件好事反而会变成害民的事,将来也许反而为书吏找到借口,并且必然串通劣绅,闹着要恢复包征收包解送,千万不可不早为防备。
梁侍御那里的二百两银子,这个月内一定要送去。凌宅的二百两银子,也已经兑去。举人兑付的六七十两银子,是用来送给亲戚、族人用的,也一定不能迟缓了。但京城家里近来艰难窘迫,除上述几处不可再兑。
既然县令与咱们家商量公事,自然不能不礼尚往来应酬,然而各位弟弟如果可以,就不要常常去县衙。陶、李两家,等我稍微空闲的时候再回信。本县难以保证没有假借他人名字请托的,澄弟应先告诉我。信写得不详细,其余容以后再写。
兄国藩手草
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1851年10月28日)
【精华点评】
曾家家底殷实,不愁吃穿,无忧无扰,既然有天分,曾国藩的温弟就应该踏实读书求取功名,没承想却是自视甚高,牢骚不断,怨天尤人。难怪曾国藩会告诫他:“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曾国藩用朋友的实例向弟弟说明:牢骚太多的人,后来的人生压抑、堵塞。规劝之情可谓是苦口婆心。生活中我们也会有牢骚,牢骚太多时,不如自我反省一下。不要拘泥于自己的想法里拔不出来,多听听别人的意见。也不要总是指责别人的错误,虽然本意的出发点是好的,在发牢骚之前,先想想人无完人,别人也是有优点的,自己也有犯错的时候。
信件开头,曾国藩说自己的癣疾复发了。这里说的癣疾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牛皮癣。牛皮癣反复发作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精神因素:精神创伤和情绪紧张及过度劳累便可诱发或使病情加重。即使在医疗技术发达的今天,牛皮癣都还是个难以根治的疾病,可想而知,这个疾病会给曾国藩带来多大的痛苦。
【经典格言】
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感应之理,自然随之。凡遇牢骚欲发之时,则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之。
求速效无益,当在孝悌上用功
(1943年7月3日与诸弟书)
【家书】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初一,四月十八,两次所发家信。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横虑、郁积思通之象①。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②矣。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
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③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悌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
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悌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④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用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⑤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则听此语否?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也谓禄仕⑥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亦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悌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
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妇,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甫之妇人耕田,独三河之男人纺布也。湖南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花,皆无论贫富男妇,人人皆依以为业,并此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三年六月初六日
【注释】
①这句话意谓困苦心志、竭力思考,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②锢蔽:禁锢、蒙蔽。
③《贤贤易色》:此句出于《论语》中的章名,意在谈论孝亲之道。
④《曲礼》《内则》:皆系儒家经典之一的《礼记》中之篇名。
⑤蔼然:和蔼可亲的样子。
曾国藩家书⑥禄仕:做官的俸禄。
【译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初一、四月十八日两次所发家信,四弟的信,都见真性情,大概是苦闷忧虑之心过重,想尽快有个明朗的前程吧!这件事决不可以求快,快了便成了拔苗助长,不仅没有益处而且有害。只要日积月累像愚公移山一样,终有豁然贯通的时候,越想快越易锢蔽。来信往往词不达意,我能谅解苦衷。
今天的人都把学字看错了。如果仔细读《贤贤易色》一章,那么绝大的学问就在家庭日用中间,在孝、悌二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天的人读书,都是为了科名,对于孝、悌、伦、纪的大义,反而似乎与读书不相干。殊不知书上所写的,作文时代圣贤说的,无非是要明白这个道理。如果真的事事做到,那么就是笔下写不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件件事不能做,并且有亏于伦纪之大义,那即使文章说得好,也只算得一个名教中的罪人。
贤弟性情真挚而不善诗文,何不天天在孝、悌两字上下工夫?《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它去做,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没有一时不安乐,没有一刻不舒适。往下对于兄弟妻子,都和蔼有恩,井然有序,这真是大学问。如果诗文不好,这是小事不必计较,就是好得不得了也不值一个钱。不知道贤弟肯听这话不?
科名之所以可贵,是说它足以承堂上大人的欢心,说拿了俸禄可以养亲。现在,我已得到,即使弟弟们不得,也可以承欢,也可以养亲,何必各位弟弟都得呢?贤弟如果细想这个道理,而在孝、悌上用功,不在诗文上多费工夫,那么在诗文方面上的长进也自然会是出乎意料的。
凡写字总要得一种势头,使一笔下去可以走千里。三弟的字,笔笔没有气势,所以局促而不能远纵。去年曾经和九弟说过,我想是近来忘记了吧。九弟想看我的白折,我所写的折子很少,所以不寄了。
地仙为人家主持丧事,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没有不家败人亡的,不可以不极力去阻止凌云。至于纺棉花的说法,如直隶的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与富,男与女,人人纺布为生,好比我们那儿靠耕田为生一样,江南的妇女耕田,如同三河的男人纺布一样,湖南浏阳的夏布、祁阳的葛布、宜昌的棉花,都是不论贪官男女,人人都以此生计,这并不足奇怪。只是风俗难于速变,肯定有的是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再叙。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三年六月初六日(1843年7月3日)
【精华点评】
俗话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信中,曾国藩给弟弟们讲学问不仅在书本中,更是在家庭日用中间。在孝、悌二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天的人读书,都是为了科名,对于孝、悌、伦、纪的大义,反而似乎与读书不相干,殊不知书上所写的,圣贤要说的,也无非是要明白这个道理。
儒家认为孝是各种道德规范的根本,贯穿于人的行为始终,从侍奉父母到治国安邦,从君主到平民都离不开孝。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这句话表达了儒家传统对人的道德从家庭伦理到社会伦理的一个发生过程。“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可见,“孝悌”是人的根本。
【经典格言】
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
凡作字总须得势,使一笔可以走千里。
第一要除骄傲习气
(1844年9月2日与父母书)
【家书】
男国藩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六月廿日,接六弟五月十二日书。七月十六日,接四弟九弟五月廿九日书。皆言忙迫之至,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即县试案首前列皆不写出。同乡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老先生,皆已详载。同一折差也。各家发信,迟十余日而从容;诸弟发信,早十余日而忙迫①,何也?且次次忙迫,无一次稍从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乡诸家皆好;惟汤海秋于七月初八日得病,初九日未刻即逝。六月廿八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皆取。湖南今年考差,仅何子贞得差,余皆未放,惟陈岱云光景②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为乐。王仕四已善为遣回,率五大约在粮船回,现尚未定;渠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心。叔父之病,男累求详信直告,至今未得,实不放心。
甲三读《尔雅》,每日二十余字,颇肯率教③。六弟今年正月信,欲从罗罗山处附课,男甚喜之!后来信绝不提及,不知何故?所付来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读书二年,不见长进,男心实忧之而无如何,只恨男不善教诲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骄傲气习,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坏事。四弟九弟虽不长进,亦不自满,求大人教六弟,总期不自满足为要。余俟续呈。
男谨禀
道光廿四年七月二十日
【注释】
①忙迫:意指忙碌。
②光景:情形。
③率教:听教。
【译文】
儿子国藩跪着禀告: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六月二十日,接到六弟五月十二日的信。七月十六日,接到四弟九弟五月廿九日的信。都说非常忙,寥寥几句话,字迹也潦草得很,甚至连县里考试的头名和前几名,都没有写上。同乡中间有同一天接到信的,就是考古老先生,也都详细写了。同是一个信差,各家发信,迟十多天而从容不迫。弟弟们早十多天而如此忙碌,为什么?并且每次都说忙,没有一次从容,又为什么?
儿等在京城生活安定,大小平安。同乡的各家都好,只是汤海秋在七月初八日生病,初九日未刻便逝世了。六月廿八日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都被录取了。湖南今年的考差,只有何子贞得了,其余的都没有放,只有陈岱云的情形最苦。儿子因去年的病,反而为不外放而高兴。王仕四已经妥善地遣送回去,率五大约乘粮船回,现在还没有定。他们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念。叔父的病,儿子多次请求详细据实告诉我,至今没有收到,实在不放心。
甲三读《尔雅》,每天二十多字,还肯受教。六弟今年正月的信,想从罗罗山处附课,儿子很高兴。后来的信绝不提这件事,不知为什么?所寄来的信,写得不好。他在省读书两年,看不见进步,儿子心里很忧虑,但又无可奈何,只恨儿子不善于教诲罢了。想进步,第一要去掉骄傲气习。心中无为,又夜郎自大,这个最坏事。四弟九弟虽说不长进,但不自满,求双亲大人教导六弟,总要以不自满自足为要紧。其余下次再呈告。
儿子谨禀
道光廿四年七月二十日(1844年9月2日)
【精华点评】
“戒骄傲习气”是曾国藩家训的一个重要内容。对自己的家世、学识、技能、相貌、地位等产生优越感,便容易产生一种傲慢自大的心理。骄傲是致败的原因之一,对于没有经历过艰苦的后辈子弟,曾国藩最担心他们会染上骄傲的习气。
曾国藩为人谦虚不傲慢,与祖父的熏陶有关。道光十九年(1839年),曾国藩离家进京之前,侍奉祖父于阶前,向祖父请示:“此次进京,求公教训。”祖父对他说:“你的官是做不尽的,你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你若不傲,更好了。”这段话对曾国藩的影响很深,多年以后,每每想起,仍然如同“耳提面命”。
【经典格言】
大抵第一要除骄傲气习,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坏事。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
(1846年11月7日与父母书)
【家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九月十七日,接读第五、六两号家信。喜堂上各位老人安康,家事顺遂,无任欢慰!
男今年不得差,六弟乡试不售,想堂上大人不免内忧,然男则正以不得为喜。盖天下之理,满则招损,亢①则有悔,日中则昃②,月盈则亏,至当不易之理也。男毫无学识而官至学士,频邀非分之荣,祖父母、父母皆康强,可谓极盛矣。
现在京官翰林中无重庆下者,惟我家独享难得之福。是以男栗栗恐惧,不敢求分外之荣,但求堂上大人眠食如常,合家平安,即为至幸。万望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以男不得差,六弟不中为虑,则大慰矣!况男三次考差,两次已得;六弟初次下场,年纪尚轻,尤不必挂心也。
同县黄正斋,乡试当外帘差,出闱即患痰病,时明时昏,近日略愈。男癣疾近日大好,头面全看不见,身上亦好了。在京一切自知谨慎。
八月廿三日,折差处发第十四号信。廿七日,周缦云处寄寿屏,发十五号信。九月十二日,善化郑七处封卷六十本,发第十六号信。均求查收。
男谨禀
道光廿六年九月十九日
【注释】
①亢:极,非常。
②昃:降落。
【译文】
儿子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九月十七日,接到第五号、第六号家信,知道堂上各位老人身体安康,家事顺利,非常欣慰!
儿子今年不得差,六弟乡试没有考取,想必堂上大人不免忧虑。然而儿子却反而以没有得差而高兴,因为天下的道理是太满就会招致损失,位子太高容易招致败亡,太阳当顶便会西落,月亮圆了就要明缺,是千古不移的道理。儿子一点学识也没有,做官做到学士,多次得邀非分的荣誉,祖父母、父母又都康强,可说是盛极一时了。
现在的京官翰林里没有喜事频传,只有我家独享这种难得的福泽。因而儿子时刻不安、战战兢兢,不敢谋求非分的荣宠,但求堂上大人睡眠饮食正常,全家平安,就是最大的幸运。千万不要因为我不得放差而忧虑,那我就大为安慰了。儿子三次考差,两次得差。六弟初次考试,年纪还轻,更不必胜念。
同县的黄正斋,乡试的时候在外当帘差,出试场就犯痰病,神志有时清醒,有时昏迷,最近才有所好转。儿子的癣疾最近好多了,头上脸上已一点儿也看不出,身上也好了。在京城,儿子知道一切都要谨慎行事。
八月廿三日,折差那里发出第十四号信。廿七日,周缦云那里托他带回寿屏,并发了第十五号家信。九月十二日,托善化人郑七带回了六十本诰封和第十六号家信。希望家里一一查收。
儿子谨禀
道光廿六年九月十九日(1846年11月7日)
【精华点评】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最初出自《周易·丰》,形容物极必反,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要走向其反面,没有永恒的完美。信中,曾国藩没有得到差事反而高兴,并对父母说:“满则招损,亢则有悔,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可见曾国藩对世事的洞察不是一般的深刻。日月盈亏是自然规律,人生兴衰也是不断变化的。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会由盛及衰,在极盛时代就会露出衰败凋谢的预兆。人的一生同样如此,盛的时候应保持清醒,防患于未然;衰的时候也不可自暴自弃。
【经典格言】
盖天下之理,满则招损,亢则有悔,日中则昃,月盈则亏,至当不易之理也。
凡事皆贵专
(1844年3月14日与诸弟书)
【家书】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廿三日,接到诸弟信,系十二月十六日中省城发,不胜欣慰!四弟女许朱良四姻伯子孙,兰姊女许贺孝七之子,人家甚好,可贺!惟蕙妹家颇可虑,亦家运也。
六弟九弟今年仍读书省城罗罗山兄处,附课甚好,既以此附课,则不必送诗文于他处看,以明有所专主也。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①,则大不可。罗山兄甚为刘霞仙、欧晓岑所推服,有杨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在省用钱,可在家中支用(银三十两,则够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两之内),予不能别寄与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时无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发信,乃两弟之信骂我糊涂。何不检点至此?赵子舟与我同行,曾无一信,其糊涂更何如耶?余自去年五月底至十二月初未尝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写信由京寄家,岂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将骂何人糊涂耶?凡动笔不可不检点。
陈尧农先生信至今未接到。黄仙垣未到京。家中付物,难于费心,以后一切布线等物,均不必付。
九弟与郑陈冯曹四信,写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与我信字太草率,此关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写信语太不圆,由于天分,吾不复责。余容续布,诸惟心照。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正月廿六日
【注释】
①此眩彼夺:这边眩目,那边也光彩夺目,形容贪恋的人欲望没有止境。
【译文】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廿三日,接到弟弟们的信,是十二月十六日在省城所发的。不胜欣慰!四弟的女儿许配朱良四姻伯的孙儿,兰姐的女儿许配贺孝七的儿子,这两户人家很好,可喜可贺!只是蕙妹家的情况很值得忧虑,也是家运啊!
六弟、九弟今年仍旧在省城罗罗山处读书,很好。既然在那里读书,就不必送诗文在其他老师处看,以表示罗罗山是专主老师,任何事情都贵在专一,求师不专,那受益也难说有多深;求友不专,那是大家都亲亲热热而没有至交。心里有专一的宗旨,而见异思迁,这山望着那山高,那却大错,罗山兄很为刘霞仙、欧晓岑他们所推崇,有一个叫杨任光的,也能说出他的大概,那他为人师表是为之无愧了,可惜我不能常常和他一起交流。在省城的用费,可在家里支用给你们(三十两银子,两个弟弟的一年用度便够了,也在我家里的一千两内),我不能另外再寄给你们了。
曾国藩行书
《独汲静听》联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那时没有折差回湖南,到十二中旬才发信,结果,两个弟弟来信,骂我糊涂,为何这样不检点?赵子舟和我同路,一封信也没有写,那他的糊涂更如何?就是我自去年五月底到十二月初,没有接过一封家信。我在四川,可以写信由京城寄家里,难道家里不可以写信由京城转寄四川吗?那又该骂谁糊涂呢?凡动笔之前,要虑周全,不可以不检点。
陈尧农先生的信至今还未收到。黄仙垣也没有到京。家里托人带东西进京,实在太麻烦了,以后一切布线等东西,均不必托人捎带。
九弟写给郑、陈、冯、曹的信,写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给我的信,字太潦草,这是关系一生的福分的事,所以不能不告诉你。四弟写信,话说得太过生涩,不够圆润,这是天分造成的,我不再责备他。其余的容我以后再写,请各位心照。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正月廿六日(1844年3月14日)
【精华点评】
信中,曾国藩提出“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涂以扩其只,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的看法,指出对待老师、朋友都要专一。对待老师不专,就会学不好;对待朋友不专,朋友也不会对自己付出真心。专,不仅指数量上的少,也是指交往的亲密程度。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如果一个人之看重交友的数量,要想得到一份珍贵深厚的友情就会困难很多,因为不付出精力的感情是难以巩固的,这也是曾国藩说“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的道理。广交朋友,表面看来相识满天下,也难免相知无一人,无论是择师交友,都应该一心一意待之。
【经典格言】
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
志向真则何时何地皆可读书
立志真则何时何地皆可读书
(1842年11月28日与诸弟书)
【家书】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廿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廿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 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愤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①,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②,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人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毫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做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
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立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功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功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尽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卖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钞三页付归,与诸弟看。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钞。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③,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④。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⑤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在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碧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读书。兄国藩手具
道光廿二年十月廿六日
【注释】
①负薪:即背柴火,据传说汉代朱买臣未发迹前刻苦读书,就连上山打柴、背柴火时也不放松。牧豕:即放牧家猪。据说汉代函宫边放猪边偷听老师讲解经书。
②致奇:指命运蹉跎,做事不顺。
③僴(xiàn):指胸襟开阔的意思。
④符契:符合,适合的意思。
⑤贽:拜访尊长时所带的礼物。
【译文】
诸位弟弟:
十月廿一日,我收到九弟从长沙给我寄来的信,里面有路途上所写的六页日记,还有一包药材。廿二日又收到九月初二日的家信,知道家里的情况,感到很欣慰。
从九弟离开京城那天后,我天天担心他会路上出什么事儿。等读了来信,才知道他千辛万苦才到家,真是万幸。同郑做同伴回家不可靠,我早已料到。难得郁滋堂为人很好,我实在很感激。在长沙时,却没有提到彭山屺,原因是什么?又为祖母买了件皮袄,做得非常好,可以弥补我的过失。
我看四弟的来信,写得非常详细,他发奋自强的志向表露在字里行间。但却说一定要外出找学堂,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说是家塾学堂离家太近,容易受影响,不如外面学堂安静。如果说是去外面拜师求学,自然没有耽搁。如果是去外面教书,那就比在家塾里更耽误时间。若果真能发奋自立,那么在家里也可以照样读书,就是在乡间旷野,热闹繁华的地方,也可以读书,甚至背柴放猪都能够读书。如果自己不能发奋图强,就是在家塾也不能好好读书,就是在清净的地方,哪怕是神仙般的环境,也不能好好读书,为何要选地方选时间?要扪心自问:自己的志向是不是真的。
六弟抱怨自己的命运不好,我也认为是这样。但是一个小的考试失利就发牢骚,我心里认为他志向太小,心中所忧所思不大。君子立志,要有济物安民的器量,要内修有圣人的德行,在外建功立业,这样才不辜负父母生育自己,不愧为自立于天地间的大丈夫。因此他每天所忧虑的,是自己的德行赶不上舜帝和周公。忧虑自己道德修养没有进步,忧虑自己的学问没有长进。所以他会为愚昧无知的人顽固不化而忧虑,为蛮夷扰乱华夏而担忧,为小人当道有才德的人进退无路而担忧,为黎民百姓得不到自己的恩惠而忧虑。悲天命而悯人穷,这才是君子应当忧虑的。至于自己一个人的得失顺逆,一家人的温饱,世俗人所讲的荣辱得失、贵贱赞毁,君子无暇忧虑这些。六弟只不过是一场小考没有及格,就抱怨自己命运不好,我真的要说你心胸太狭小了。
一个人不读书便算了,既然自称为读书人,就一定要按照《大学》的要求去做。《大学》的精髓有三点:明德、新民、止至善,这都是我们分内应当做的事情。假如读书不能联系自身,说这三点与我们毫不相干,那我们读书有什么用?就算是自己真能写文章做诗,自认为自己学识渊博、儒雅风流,也只能算是个认字的放猪之徒而已。怎能称其为明事理的有用人才。朝廷之所以开科取士,就是要求读书人能够替圣贤立言,能够明白圣贤的道理,并以圣贤为榜样去为人做事。这样的人做了官就能够统领民众作为表率。假如自己将明德新民看成是与己无关的事,就是能够写文章作诗,对修身养性治理百姓一无所知,朝廷用这些人当官和用放猪之徒做官有什么区别呢?
既然自认为是读书人,那么《大学》的要求,都是自己应当切身关注的。《大学》里要求我们必修的科目共有八个方面,但我认为,真正能取得功效的地方,唯有两条:第一是叫格物,第二条是诚意。格物,理清事情的原理;诚意,身体力行的去践行。物是什么?物就是事物的本末。身体、心灵、意念、知识、家庭、国家、天下,这些都是物,天地万物皆是物。日常用的做的也都是物。格是什么?就是指接触事物,弄清他们的原理。如侍奉父母,定期探亲,是物。研究为何要侍奉双亲就是格物。追随兄长是物,研究为要追随兄长是格物。我的心是物。但研究自己的心理状态,深入地考察,就是格物了。我们的身体,是物。研究如何敬惜身体的道理,广泛研究立齐坐尸以敬身的道理,就是格物。每天看的书,全是物。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就是格物,这就是致知的事。所谓的诚意,就是知道了的东西就努力去做,诚实不欺。知道一句,就去做一句,这才是身体力行的做法。格物和诚意齐头并进,就可以达到上学下达的境界了。
我的朋友吴竹如格物上的功夫较深,每件事物都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倭艮峰先生诚意功夫很严,每天都坚持写日记。每日的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行,都记载下来,并且都是用正楷书写的。三个月就合订为一本,从乙未年起,到今天已经装订了三十本。他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虽然偶尔也有些杂念,但会立即纠正并记载下来。所以他读的书,句句都是切合自身的良药,现在我把艮峰先生日记抄了三页寄给你们看看。
我从十月初一日起,也学着艮峰的样子,将每天的一个个念头、每件小事都记载下来,以提醒自己改过自新,也全部用正楷书写。冯树堂和我同日开始写日记。树堂非常虚心,爱护我如同兄长,敬重我如同老师,将来一定有所成就。我做事历来缺乏恒心,从写日记开始,可以保证一生有恒心了。有了明师益友的帮助,我只有进步没有后退。本来我想抄几页我的日记给你们看看,只是因为今天镜海先生要来,把我的本子带了去,所以就来不及抄了。十一月再寄家信时,一定抄几页给你们看。
我的好友中,如倭艮峰为人冷静威严,令人肃然起敬。吴竹如、窦兰泉自我要求尽善尽美,一言一事力求做到最好。吴子序、邵蕙西擅长经学,深思明辨。何子贞喜欢谈书法,他的精妙看法与我不谋而合,我尤其喜欢听他谈诗。子贞很喜欢我的诗,所以我从十月以来,已作了十八首,现抄两页寄回给你们看看。冯树堂、陈岱云志向远大,紧迫感很强,对己要求很严格,也是我的好朋友。至于镜海先生,虽然我没有拿着礼物去请求授业,而心里早已师从他了。
我每次与诸位弟弟写信,总是在不觉当中就说多了,想必你们已经有点厌烦不想看。不过,你们如有长信给我,我会十分乐意看的,如获珍宝,人真是各有各的性格啊!
我从十月初一日起开始写日记,念念不忘想改过自新。想起以前与小珊有点嫌隙,实在是一时的冲动,不近人情,本来我想马上去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当天晚上我到小珊家谈了很久。十三日与岱云一起,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冰释前嫌。金竺虔报满之后任知县,现在就住在小珊家里,他喉痛了一个多月,现在已经康复了。李碧峰还在汤家。易莲舫要出门读书,现在很用功,也以倭艮峰为榜样。同乡李石梧已经升任陕西巡抚。两大将军都已经被锁拿进京治罪,准备判斩监候。与英国的战事,现在已经议和。花费白银两千一百万两,又在我国各处要了五个通商码头,现在英国已经全部撤军。两江总督牛鉴,也被押解到刑部治罪。
近来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容我以后再写。兄国藩手书
道光廿二年十月廿六日(1842年11月28日)
【精华点评】
在这封家书里,曾国藩好兄长的形象跃然于纸上。他为九弟的旅程而操心。为四弟的学业而担忧。为六弟解开心中的烦恼,并耐心地讲了励志求学的道理。劝说兄弟们发愤图强。不讲时间不讲环境,只问自己内心求学志向是否坚定,并提出作为读书明理的君子应立下济世安民的志向,牢记圣贤的教诲,学一点就实践一点,知行合一。曾国藩从此年起专心致力程朱之学,每日必做日课:早起、主敬、静坐、读书不二、读史、谨言、养气、保身,日知所亡,月无忘所能,作字、夜不出门。拜访良师益友,互相砥砺,共同进步,并向兄弟们讲述了心得体会,很有启发意义。
【经典格言】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
要做到有志、有识、有恒
(1843年1月20日与诸弟书)
【家书】
诸位贤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寄第三号信,想已收到。父亲到县纳漕,诸弟何不寄一信,交县城转寄省城也?以后凡遇有便,即须寄信,切要切要。
九弟到家,遍走各亲戚家,必各有一番景况,何不详以告我?
四妹小产,以后生育颇难,然此事最大,断不可以人力勉强,劝渠家只须听其自然,不可过于矜持。又闻四妹起最晏①,往往其姑②反服侍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诸弟必须时劝导之,晓之以大义。
诸弟在家读书,不审每日如何用功?余自十月初一日立志自新以来,虽懒惰如故,而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十月廿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③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予自立课程甚多,惟记“茶余偶谈”、读史十页、写日记楷本此三事者,誓终身不间断也。诸弟每人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虽行船走路,俱须带在身边。予除此三事外,他课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将终身行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抄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诸书,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遍抄之也。然后知著书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
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④,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
予身体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则头晕,不耐久坐,久坐则倦乏,时时属望,惟诸弟而已。
明年正月,恭逢祖父大人七十大寿,京城以进十为正庆。予本拟在戏园设寿筵,窦兰泉及艮峰先生劝止之,故不复张筵。盖京城张筵唱戏,名曰庆寿,实则打把戏。兰泉之劝止,正以此故。现作寿屏两架,一架淳化笺四大幅,系何子贞撰文并书,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笺八小幅,系吴子序撰文,予自书。淳化笺系内府用纸,纸厚如钱,光彩耀目,寻常琉璃厂无有也。昨日偶有之,因买四张。子贞字甚古雅,惜太大,万不能寄回。奈何奈何!
侄儿甲三体日胖而颇蠢,夜间小解知自报,不至于湿床褥。女儿体好,最易扶携,全不劳大人费心力。
今年冬间,贺耦庚先生寄三十金,李双圃先生寄二十金,其余尚有小进项。汤海秋又自言借百金与我用,计还清兰溪、寄云外,尚可宽裕过年。统计今年除借会馆房钱外,仅借百五十金,岱云则略多些。岱云言在京已该账九百余金,家中亦有此数,将来正不易还。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该账尚不过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则日见日紧矣。书不能尽言,惟诸弟鉴察。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附课程表
一、主敬整齐严肃,无时不俱。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
二、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一会,体验静极生阳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⑤。
三、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四、读书不二一书未点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⑥为人。
五、读史廿三史每日读十页,虽有事,不间断。
六、写日记须端楷,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
七、日知其所亡⑦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分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艺术门。
八、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
九、谨言刻刻留心。
十、养气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气藏丹田。
十一、保身谨遵大人手谕:节欲,节劳,节饮食。
十二、作字早饭后作字,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功课。
十三、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
【注释】
①晏:迟,晚。
②姑:此处指婆母。
③洎:到、至。
④骤几:突然接近。
⑤如鼎之镇:此句意为宁心静气,内心踏实安稳,如鼎镇住一般。
⑥徇外:顺从于身外的客观环境。
⑦亡:无。
【译文】
诸位贤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日我寄出了第三封家信,想必已经收到了吧。父亲到县里去交粮,弟弟们为什么不写一封信,请父亲转寄到省城呢?以后凡是方便的时候,就要寄信,千万记住。
九弟到家,遍走各亲戚家,一定有一番盛况,为何不详细告诉我?
四妹小产,以后生育很难,然而这件事最大,决不可以人力去勉强,要劝他家只要听其自然,不可过于固执。又听说四妹起床最迟,往往是她的婆婆服侍她,这是反常的事情,最容易折去福泽。天下没有不孝的妇女可以得好处的。弟弟们要时时劝导她,晓之以大义。
弟弟们在家读书,不知道每天是如何用功的?我自十月初一日立志自新以来,虽懒惰仍如往日,而每天用楷书写日记、读史书十页,在记“茶余偶读”一则,这三件事没有间断过一回。十月廿一日,我发誓永远戒掉吃水烟,至今已经两个月不吃烟,习惯成自然了。我自己设的课程很多,只是记“茶余偶谈”、读史十页、写日记楷本这三件事,发誓终身不断。弟弟们每个人要给自己设立课程,必须天天不间断,就是行船走路也要带在身边。我除这三件事以外,其他课程不一定求其有成,而这三件事将终身受益。
以前我说过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经与九弟详细说到过。后来因为采择经史,如果不是经史烂熟胸中,那么会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的言论,工作尤其浩繁,虽然抄几百卷还是不完全。然后才知道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这些书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意引证,不是翻书遍抄,然后才知道著书的难,所以暂时不作《曾氏家训》。如果将来胸中道理多了,议论贯通了,仍旧可以去作。
士人们读书,第一要有志向,第二要有见识,第三要有恒心。有志向就一定不能甘心平平庸庸;有见识就会知道学海无边,不敢有一点成就就满足,像河伯观海、井蛙观天,都是见识短浅之人的做法;有恒心就肯定没有办不成的事。这三者缺一不可。弟弟们现在不能一下子达到有见识的目标,至于有志向、有恒心,则是你们努力的事。
我身体很弱,不能苦想,苦想便头昏;也不能久坐,久坐便倦乏。时刻所盼望的,只有几位弟弟罢了。
明年正月,恭逢祖父大人七十大寿。京城以逢十岁为正式庆典。我本准备在戏园设寿筵,窦兰泉和艮峰先生劝止,所以不准备办。因京城张筵唱戏,名叫庆寿,实际上是打把戏。兰泉之所以劝止,就是这个缘故,现在做了寿屏两架,一架是淳化笺四大幅,是何子贞撰文并书,字有茶碗口大。另一架冷金笺,是吴子写的文章,我抄写的。淳化笺是内府用纸,纸像铜钱那么厚,光彩夺目,在琉璃厂一般是买不到的,昨天偶然碰上,因此买了四张。何子贞的字写得很古雅,可惜太大,没办法寄回去,真是无可奈何!
你们的侄儿甲三,身体胖了,也有点变笨了,不过夜里小便会自己说,也不至于尿床。女儿身体很好,很容易带,全不用大人费心。
今年冬天,贺耦庚先生寄来三十两银子,李双圃先生寄来二十两银子,其余还有些银子进项。汤海秋先生还说可以借一百两银子给我用,算来还清兰溪、寄云的钱以外,还能宽裕地过年。我算了一下,今年除了借会馆的房钱外,仅仅借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岱云就借的多一些,岱云说在京城已经欠了九百多两银子的债,家里也欠了这个数,将来真不容易还清。寒士出身,借借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在京城欠债还没有超过四百两银子,不过要是得不到差事,就一天紧过一天。书不尽言,请弟弟们鉴察。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二年十二月二十日(1843年1月20日)
附课程表
一、主敬平时衣着整齐、神情严肃,时怀敬畏之心。没有事情的时候心态平和,应对事物时专一不杂。
二、静坐每天不定时地静坐,体验静极生阳来恢复仁心,君子应当端正态度,凝聚精神完成天赋予的使命,就像鼎一样端正稳重。
三、早起黎明时起床,醒来后不要留恋。
四、读书不二一本书没有读完,一定不要去看其他的书,东翻西阅的人都是做表面功夫。
五、读史每天读十页廿三史,即使有事也不间断。
六、写日记必须用端楷,所有白天犯过的错:身体的、心灵的、语言的过错,都记下来,一辈子都不间断。
七、日知其所亡将每天的“茶余偶谈”,分德行、学问、经济、艺术四大门类记载下来。
八、月无忘所能每日坚持诗歌、散文的写作,来检验心中积累的道理的多少,气盛与否。
九、谨言每时每刻都留心。
十、养气没有不可告人的事,气蕴藏在丹田。
十一、保身严格遵守父亲的教诲:节制欲望,不要劳累过度,节制饮食。
十二、作字早饭后习练书法,凡是书信之类的应酬之作,应当自己完成,权作习字功课。
十三、夜不出门旷工疲神,切戒切戒。
【精华点评】
信中,曾国藩为弟弟们附寄了一张课程表,涵盖十三项内容,用以约束行为,做到认真读书向学。每一项的苛刻程度,放在当下很难有人能够做到。从这十三项课程当中,我们可以得知那个时代的学子们是如何修身养性的,从研究方面讲,信中所附的课程很有价值。值得一提的是,在很久以后的湘军攻打江宁的关键时刻,曾国藩就曾以第二项“静坐”来安定自己的心绪。
信中,曾国藩对弟弟们提出“有志”“有识”“有恒”。志,指志气;识,指见识;恒,即恒心。“有志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荀子也说过:“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无不在说明有志向、有见识、目标专一、持之以恒的重要性。
【经典格言】
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能立志则何事皆可为
(1844年10月30日与诸弟书)
【家书】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发信后未接诸弟信,乡间寄信较省城百倍之难,故余亦不望也。
九弟前信有意与刘霞仙同伴读书,此意甚佳。霞仙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不知其言语容止、规模①气象何如?若果言动有礼,威仪可则,则直以为师可也,岂特友之哉!然与之同居,亦须真能取益乃佳,无徒浮慕虚名。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曾国藩撰写的对联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与于我哉!
去年温甫欲读书省城,吾以为离却家门局促之地,而与省城诸胜己者处,其长进当不可限量。乃两年以来看书亦不甚多,至于诗文,则绝无长进,是不得归咎于地方之局促也。去年余为择师丁君叙忠,后以丁君处太远,不能从,余意中遂无他师可从。今年弟自择罗罗山改文,而嗣后杳无信息,是又不得归咎于无良友也。日月逝矣,再过数年则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进也。
余受父教,而余不能教弟成名,此余所深愧者。他人与余交,多有受余益者,而独诸弟不能受余之益,此又余所深恨者也。今寄霞仙信一封,诸弟可抄存信稿而细玩之。此余数年来学思之力,略具大端。
六弟前嘱余将所作诗录寄回。余往年皆未存稿,近年存稿者不过百余首耳,实无暇抄写,待明年将全本付回可也。
兄国藩草
道光廿四年九月十九日
【注释】
①规模:人物的才具气概。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间寄信后未收到诸位弟弟来信,乡下寄信比省城要困难百倍,所以,我也特别期盼。
九弟上次来信说有心想和刘霞仙结伴读书,这个想法非常好。霞仙近来读朱子书大有心得,不知道他的言谈举止、才具气概怎样?如果真是言谈举止合乎礼仪,风度庄重威严可为榜样,那么就直接拜他为师也是可以的,岂一定要当朋友看!不过与他住在一起,也是须要真能受益才好,不要只是图了他的名气才去和他同住的。人如果能立志,那么圣贤豪杰做的事都可以做,何必借助于他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想要成为孔孟那样的圣人,那么就日夜不畏疲倦,总是钻研孔孟之学,谁又能阻挡得了我呢?如果是自己不立志,就是每天和尧、舜、禹、汤这些圣人住在一起,也还是——他是他,我是我,一点也没有用处!
去年温甫想要到省城读书,我想着这样可以离开家门口这一小块天地,到省城和比自己强的人相处,进步应当是不小的。哪里知道他两年来看书不多,至于诗文方面,就根本没有长进,这是不能归咎于环境的窄小不便啊。去年我为你选择老师丁君叙忠,后来因为丁君住得太远,不能跟随他读书学习,我想象中也没有其他的师父可以拜了。今年弟自己选择罗罗山改文,而后又杳无音信,这又不能归罪于没有良友的。日月如梭,再过几年就到三十岁了,不能不趁着三十岁之前奋发立志,以求进步。
我受父亲的教诲,而我却不能教诲弟弟成名,这是我深为惭愧的地方。他人与我交往,多有能从我这里受益,而只有众位弟弟不能从我这里受益,这又是我所深为痛恨的。现在这里有我寄给霞仙的一封信,诸弟弟可以抄下来保存这份信稿,细细品味。我多年来苦学的心得,基本上都在这封信里了。
六弟上次叮嘱我把写的诗抄录寄回去。我往年写的诗都没有存稿,近些年存稿的诗也不过一百多首,实在没有时间抄写,等到明年我就将全本寄回去。
兄国藩草
道光廿四年九月十九日(1844年10月30日)
【精华点评】
正如曾国藩所说,自己要想立志,外界的环境又怎么能影响到自己呢?自己如果想成为孔孟那样的圣人,只要日夜钻研学习就好了,谁能阻止得了呢?如果自己不立志,即使和尧舜等圣人同吃同住,也没有一点作用,关键还是在个人。我国古代文学家司马光,用一个圆木头做枕头,用来警醒自己,以便起来继续写作,还把这个大圆木取名为“警枕”。 西汉学者匡衡家境贫寒,夜晚无灯,为了能看书,他在墙壁上凿个洞。借着邻居家的灯光看。南齐时的江泌家境贫寒,白天做鞋,晚上抽空学习。点不起灯,便登上屋顶,借着月光读书。这些都是有志向的人,他们没有因周围环境的恶劣而放弃读书,总是想尽办法找到读书的机会,他们的精神让人钦佩。时光荏苒,人生不过短短百年,正如《明日歌》中所言:“今日复今日,今日何其少!今日又不为,此事何时了?人生百年几今日,今日不为真可惜。若言姑待明朝至,明朝又有明朝事。”所以,我们还是珍惜现在的大好时光,趁着年轻好好地拼搏一把,不要等到老了一事无成时才去懊悔,那时悔之晚矣。
【经典格言】
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与于我哉!
事事勤思善问
(1845年3月8日与诸弟书)
【家书】
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廿二日,寄去书函,谅已收到。顷接四弟信,谓前信小注中误写二字,其诗此即付还,今亦忘其所误谓何矣。
诸弟写信,总云仓忙,六弟去年曾言南城寄信之难,每次至抚院斋奏厅打听云云,是何其蠢也!静坐书院三百六十日,日日皆可写信,何必打听折差行期而后动笔哉?或送至提塘,或送至岱云家,皆万无一失。何必问了无关涉之赍奏厅哉?若弟等仓忙,则兄之仓忙殆过十倍,将终岁无一字寄家矣。
送王五诗第二首,弟不能解,数千里致书来问,此极虚心,余得信甚喜;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兹另纸写明寄回。
家塾读书,余明知非诸弟所甚愿,然近处实无名师可从。省城如陈尧农、罗罗山皆可谓名师,而六弟、九弟又不善求益,且住省二年,诗文与字皆无大长进。如今我虽欲再言,堂上大人亦必不肯听。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闾①,无师无友,挺然特立,做第一等人物,此则我之所期于诸弟者也。
昔婺源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以前在窑上为人佣工画碗。三十以后读书训蒙到老,终身不应科举,卒著收百余卷,为本朝有数名儒,彼何尝有师友哉?又何尝出里闾哉?余所望于诸弟者,如是而已,然总不出乎“立志”“有恒”四字之外也。
买笔付回,刻下实无妙便,须待公车归乃可带回,大约府试、院试可待用,县试则赶不到也。诸弟在家作文,若能按月付至京,则余请树堂看。随到随改,不过两月,家中又可收到。书不详尽,余俟续具。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五年二月初一日
【注释】
①闾:里巷的大门,此处指家乡大门。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廿二日,寄去的信应该已经收到了吧。刚接到四弟的来信,说上一次信里的小注中误写了两个字,那首诗很快就寄给你了,现在也忘记错在什么地方了。
弟弟们写信总说仓促忙碌。六弟去年曾说南城寄信的难,每次到抚院赍奏厅打听,真是太蠢了。静坐书院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可写信,何必打听信差行期再动笔?或者送给主管寄信的官员,或者送到岱云家,都万无一失,何必去问与此无关的赍奏厅?如果弟弟等很忙,那兄长的繁忙比你们忙碌十倍,那不是一年无一字寄回家了。
送王五的第二首诗,弟弟说看不懂,几千里写信来问,这很虚心,我读了信很高兴。如件件事都勤思善问,还怕没有一日千里的进步?现另纸写明寄回。
在家塾读书,我明知弟弟们很不愿意,但附近实在没有名师可从。省城如陈尧农、罗罗山都可说是名师,而六弟、九弟又不大善于求学。况且住省城两年,诗文与字都没有大长进。如今虽然我想再说,堂上大人也必不肯听,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宅,无师无友,傲然挺立,做第一等人物,这是我所期待于弟弟们的。
过去婺源的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岁以前,在窑上为别人打工画碗。三十岁以后读书,教私塾做启蒙老师一直到老,不参加科举考试,终于著书百多卷,为清朝有数名儒,他何尝有师友,又何尝走出家乡一步?我所期待弟弟们的也就如此罢了,总不外乎“立志”“有恒”四字。
买笔寄回去,目前实在是没有方便的机会,等到举人们回乡时才可以带回去。大约府试时能够用得上,县试则赶不上了。弟弟们在家作文,如能按月寄到京城,那我请树堂随到随改,不过两个月,家中就可收到改过的文章了。信写得不详尽,其余等以后再写。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五年二月初一日(1845年3月8日)
【精华点评】
从古到今,凡有建树者,都有勤奋学习的一面,无不用晶莹的汗水写着一个闪光的“勤”字。从“头悬梁,锥刺股”的孙膑、苏秦,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杜甫,有哪位不是踏着勤学之路敲开成材之门的呢?这种勤的精神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在当今社会,刻苦勤奋,善于思考,让自己生命的智慧大放异彩的事例更是数不胜数。
信中提到的王五,是曾国藩大妹曾国蕙的丈夫王待聘,乳名率五,出生于湘乡县一个耕读之家。
【经典格言】
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闾,无师无友,挺然特立,做第一等人物。
求业之精在于专一
(1842年10月21日与诸弟书)
【家书】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丘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有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着实静养?拟搬进内城住,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
予时时自悔,终未能洗涤自新。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①,读经常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课人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借之殷,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予居家懒做考差工夫,即借此课以摩厉考具,或亦不至临场窘迫耳。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事,难以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
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做主,予夺由人做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做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壅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为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谢果堂先生出京后,来信并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余,名望甚重,与予见面,辄彼此倾心,别后又拳拳不忘,想见老辈爱才之笃。兹将诗并予送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共知此老为大君子也。
予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九弟已带归否?频年寄黄英②白菜子,家中种之,好否?在省时已买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来并祈详示。
兄国藩手具
道光廿二年九月十八日
【注释】
①刚日:即单日,也称奇日。柔日:即双日,因均属偶数,也称偶日。《礼记·曲礼上》:“外事以刚日,内事以柔日。”
②英:当为“芽”之误。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的行程,预计现在是到家了。自从在任丘发信之后,至今没有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念之至!不知道路上有什么艰难险阻吗?四弟六弟参加院试,预计现在应该有结果了,而折差许久也不见来,实在叫人悬望!
我身体和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了吴竹如,他说:“只有静养,不是药物所能治愈的。”而应酬一天天繁多,我又从来性子浮躁,哪里能实实在在静养?准备搬到内城住,可以省一半路程往返,现在房子还没有找到。
我时刻悔恨,终没有能够洗涤自新。九弟回去以后,我决定单日读经、双日读史。读经常常是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已用朱笔点过八本,虽说都不记得,而比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要深刻些。在一起习功课的人商定从九月十一日起,每次写一篇文章作一首诗,就在当天申时用白折写好。我的文、诗都为大家所赞赏,然而我在八股文方面无真才实学,虽然感谢各位先生的赞扬好意,实则越听越觉得惭愧。等下次信差来,可带几篇课文回家。我待在家里懒得为考核在职官员做准备,就借此机会练练笔头,或许也不至临场发慌吧。
写到此,接到家中来信。得悉四弟、六弟未得入学,心情不好。科举功名,能否得到,是早是晚,这也是由前世缘分定下的,丝毫不能勉强。我们读书,只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增进自己的道德修养,追求诚实正直修身齐家治天下的道理,以无愧于此生;二是修习学业的事情,操练学习记忆诵读词章的方法,以图自强自立。增进道德的事一时难以说清,至于修业以自强自立,我是这样认为的:
要想自强自立最重要的莫过于求生存了。农民、工人、商人,这都是以劳力而求生存的人;士,则是以“劳心”来求生存的。因此,人或者在朝廷做官,或者在乡间教书,或者是管理民众的小吏,或者是出谋划策的幕僚,不管是劳力还是劳心,都是兢兢业业于他所从事的职业,才能够问心无愧地生活。科举功名,是做官的阶梯,这也需要兢兢业业的精神,将来才不至于空占着职位不干事白吃饭;只有经过努力,获得功名,这才问心无愧。科举能不能中,这全是由老天爷做主,不是个人所能左右的;学业精不精,则完全由自己做主。我还没有见过学业果然高明,可总是不能生存的人。农民如果真是花力气种田,虽是饥荒年月也会有收获;商人如果真有奇货可居,虽是行情不利也会买卖兴隆;士人如果真能精通其学业,谁见过终生不得科举功名的呢?就算终生不能中举做官,又岂能没有别的路可以谋生呢?故而只是担心自己的学业还不那么精通。
想求精通学业,也没别的办法,也就是要专心致志而已。俗话说,“艺多不养身”,就是说不够专一。我挖了许多井却喝不到水,就是因为有不专心致志的毛病,诸位弟弟总须力图专业。比如九弟有志于书法,自然也不必别的一点儿都不学,但每天练字的工夫,是断不可不提起精神来做的,如此随时随事,都会有所感触省悟。四弟、六弟,我不知你们对什么有兴趣?如果有志学习经书,则必须专守一经;如果志在作制义,就必须专看一家文稿;如果志在作古文,则必须看熟一家文集。作各体诗道理也一样,作试帖也是如此,万不可以兼营并骜,那样则必会一无所能。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以后写信来,诸弟若各有专攻的学业,务须写明告诉我。写得愈详细愈好,哪怕是长篇累牍也没关系。这样我看了信,就能知道诸弟的志向与见识。凡是专攻一门的人,必有心得,也必能提出问题,各位弟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问题,可以问我一起分析。书信写得很详明,则四千里外兄弟不啻共处一室相互交谈,这是何等的乐趣。
我生平于天地君亲师几伦中,只有兄弟一伦抱愧最深。父亲把他所知道的尽可能教给了我,而我却不能以我所知道的尽可能多地教给诸位弟弟,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一年多,进步不多,每想及此,真是无地自容。以后给诸弟写信,总用此格纸,诸弟最好保留下来,每年装订成册。这样的好处,千万不可忽略。诸弟写信寄我,也最好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谢果堂先生离京后,来过信并附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有余,名望很高,与我见面,却能彼此倾心交谈,分别后又拳拳不忘,可见老一辈爱才之心。现将他的诗并我和的诗附阅,在乡里中传播,使大家都知道这位老先生是位大君子。
我有大铜尺一方,几次都没找到,是不是九弟带回去了?往年寄回家的黄芽白菜子,家里种了还好吗?在省城里已买下漆了吗?漆匠用的是谁?来信时还请转告。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二年九月十八日(1842年10月21日)
【精华点评】
信中,曾国藩规劝弟弟们“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后又提到“艺多不养身”。有句话说,“门门通,不如一门精”,劝告为学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术业有专攻”。 人们也常说“事在于专,业在于精”,“专”应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管理水平;“精”要体现在观念上,落实在管理上,注重在效果上。“专”要得到认可;“精”要成为标杆。信中,曾国藩要求弟弟们确立志向后便要专攻,“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
【经典格言】
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
读书须有耐性
(1843年2月14日与诸弟书)
【家书】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四弟之信三页,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常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
来信言看《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现读朱子《纲目》,日十余页云云;说到此处,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误难矣。
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诸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①,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一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无别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资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②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③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④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日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下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
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原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来信又驳我前书,谓“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见极是。兄前书之意,盖以躬行为重,即子夏“贤贤易色”章之意。以为博雅者不足贵,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
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能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复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特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弟云能自为计,则兄窃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启程,目下亦无好伴。惟城南肄业之说,则甚为得计。兄于二月间准付银廿两至金竺虔家,以为六弟、九弟省城读书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银四月初可到。
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业。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皆在别处坐书院。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先生皆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闻有丁君者(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切实,践履笃诚,兄虽未曾见面,而稔知其可师。凡与我相好者,皆极力称道丁君。两弟到省,先到城南住斋,立即去拜丁君(托陈季牧为介绍),执贽受业。
来信以进京为上策,以肄业城南为决策。兄非不欲从上策,因九弟去来太速,不好写信禀堂上。不特九弟形迹矛盾,即我禀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实难办途费。六弟言能自为计,亦未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目前且从次策,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
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写有事详细,惜话说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事,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太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须听诸兄话。
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抄日记本。余容后告。
冯树堂闻弟将到省城,写一荐条,荐两朋友。弟留心访之可也。
道光廿三年正月十六日
【注释】
①义理之学:即宋明理学。是讲求儒学经义,探究名理的学问。考据:考注据实古书古义的确凿出处与含义。词章:这是研究词赋的学问。
②厥后:自那以后。
③窍被茅塞:不开窍,被蒙蔽。
④范、韩:即范仲淹、韩琦等宋代政治家和文学家。
【译文】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的家信。四弟的信三页,句句话平实。责备我待人不讲宽容非常对。说每月写信,徒然用空洞的言语责备弟弟,却又不能有实在的好消息,叫堂上大人听到兄长的话,怀疑弟弟们的粗俗庸碌,使弟弟们无地自容。这几句话,为兄的看了,不觉汗颜。
来信说看了《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荡荡,茫无头绪,费尽辛苦,没有收获,现在已全部放弃,不想再读,现读朱子《纲目》,每天十多页。说到这里,兄长不胜悔恨,恨早年不曾用功,如今虽想教弟弟,好比盲人想引路,不走错路才怪呢!
但兄长最喜欢苦思,又得几位益友相互质问证实,对于读书的道理,一定有共同不易的几个方面:研究经书必专心一经,不可广泛骛多。读经以研究寻找义理为本,考据各物为末。读经有一个“耐”字诀窍: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天不通,明天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这就叫耐心。读史的方法,最妙的办法是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好比我就是当时的人,应酬宴请在其中。不必要人人都能记得,只记一人,好像在接近这个人一样;不必要事事能记得,只记一事,好像亲临其事。经,主要是追究其理;史,主要是考实其事。离开这两方面,别无可学。
从西汉以至于今,识字的读书人,大约有三种途径:一是义理之学,二是考据之学,三是词章之学。往往各执一门学问,而去攻击其他两门学问。我自己以为义理之学的学问最大。义理明白了,那实行起来更可抓主要害,有了根本;词章之学,也是发挥义理的;考据之学,我觉得没有从中得到什么。这三种途径,都从事经史,各有各的门径。我觉得想读经史,便应研究义理,那样更专一而不分散。所以经要专守一经,史要专熟一史,读经史专主义理,这都是守约的道理,的确是不可改变的。
假如说到经史以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者想读它,但应当读一人的专集,不应当东翻西翻。如读《昌黎集》,那眼睛看的,耳朵听的,无非昌黎而已,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外,再没有其他书了。这一集没有读完,决不换他集,也是“专”字诀窍。六弟谨记住,读经读史读专业,讲义理之学,这是有志的人万不可改易的。圣人复起,也一定听从我的话。然而,也仅仅为有大志的人而言。假若说到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律赋,头绪很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资较低,必须做科名的学问。六弟既然有大志,不图科名可以,但要守一“耐”字诀。看来信说读《礼记疏》,似乎不能耐,勉之勉之!
兄长少时天分不低,后来天天与庸碌鄙俗的人相处,完全没有见闻,窍要的地方被闭塞很久。以乙未年到京城后,开始有志学诗、古文和书法,只可惜没有良友。近年寻一两个良友,才知道有所谓经学、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才知道范仲淹、韩琦可以学到手,司马迁、韩愈也可以学到手,程颢、程颐、朱熹也可以学到手。感慨之余,便想尽洗过去的污秽,以做新人,以做父母的孝子,以做弟弟们的先导。没想到体气太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感劳累。每天思念,天老爷既限制我不能苦思,那是天不要我成就我的学问。所以,近日来心灰意冷。计划今年如可得一官职,能还清一切旧债,就回老家侍奉父母,不再想做官了。粗识几个字,懂些道理,也只是不敢为非作歹犯下大错而已,不再有志于走前贤的路了。
我这人以保重身体为第一。我所以无大志,是怕用心太多,足以劳神。各位兄弟也要时时以保重身体为主,千万不要忽视。
来信又驳斥我上封信,说“必须博学多才,以后才能明理致用”,你的看法是对的。我上封信的意思,是强调身体力行、实践的重要性,即子夏“贤贤易色”章的意思。认为博雅不足贵,只有明理才有用,只是观点有些过激。六弟信中的意思,是说不博雅多闻,怎么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身体力行,不能只是与我辩驳对错,争个长短。
来信又说四弟与季弟地从觉庵老师受业,六弟九弟仍然来京,或肄业城南等等,兄长想与弟弟们共住京城,这种感情好比孤雁的求群。自从九弟辛丑秋想回家,兄长百计挽留,九弟可以证明这一点。及到去年秋决计南方兄长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听他自便。如果九弟今年再来,则一年之内,忽去忽来,不仅堂上大人不肯,就是旁观者也会笑我兄弟轻举妄动。并且两弟同来,路费要花八十金,现在实在难以措办。虽然弟弟说能自己解决,为兄我不敢相信。曹西垣去年冬天已到京城,郭云仙明年才上路,眼下也没有好同伴。只有在城南学习,还比较切合实际。我于二月里一定送银二十两到金竺虔家,当做六弟、九弟省城读书的费用。竺虔于二月动身去南方,这笔银子四月初可收到。
弟接到这封信,立即去省城学习。省城中我的好友,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都在别处的书院学习。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先生都是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只听说有丁君(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扎实,为人忠厚。我虽然没有与他见过面,但平常就知道这个人是可以为师的。凡是我的朋友,都极力称赞丁君。两弟到了省城,先到城南住下,然后立即带着礼物去拜访丁君(托陈季牧介绍),拜为老师,接受教育。
来信中以进京为上策,以在城南学习为次要。为兄不是不想从上策,是因为九弟来去间隔太短,不好写信禀告长辈。不仅九弟形迹矛盾,就是我告知长辈也必前后矛盾,再则眼下实在难筹办路费。六弟说自己去想法,也是没经历过甘苦的说法。如果今年我求得一官职,则两位弟弟冬天与朱啸山一起来很好。目前就按次要的方案办,如六弟认为不可,再写信来商量。
以上是回复六弟来信的主要内容。
九弟的信,写家事详细,可惜话说得太短。兄长写信常常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好。尧阶如果有大事,弟弟中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为何没有回信?是不是嫌我的话太直了?扶乩的事,完全不可信。九弟总要立志读书,不要想这些事。季弟一切,都要听哥哥们的话。
这次送信的走得很急,不得闲抄日记了,其余容我以后再告。
冯树堂听说弟弟将去省城,写了一封推荐信,推荐两个朋友。弟可留心访问。
道光廿三年正月十六日(1843年2月14日)
【精华点评】
小时候,很多人都有宏远的理想。有人想当科学家,有人想当政治家,还有人想成为艺术家……人们的梦想是无穷无尽、各式各样的。但是很多人成熟以后,某一天回过头来看,把自己当年的愿望付诸实际的人并不多。这当然有很多原因,有一些是由于客观条件不允许,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还有一些人是因为虽然努力过了,但是目标过于宏大,所以没有实现。但是其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由于人们没有持之以恒的耐心与毅力。坚强的意志力、恒久的耐心,对于一个理想目标异常重要。生活中,如果我们能有持之以恒的精神,遇到任何困难或者挫折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目标,遇到任何诱惑都不改变自己的理想,那么无论我们做什么事情最终都能有所收获。一个人有百折不挠的精神,有坚定的信念,遇到任何困难都能克服,遇到任何诱惑都不会动心,这也是在各个领域里成功人士具有的共同基本素质。
【经典格言】
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
(1844年12月30日与诸弟书)
【家书】
四位老弟足下:
前次回信内有四弟的诗,想已收到。九月家信有送率五诗五首,想已阅过。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已,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
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文,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①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
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第累年小试不售②,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
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十一月廿一日
【注释】
①嚣嚣:喧哗,吵闹。此处比喻沸沸扬扬。
②不售:不申。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上一次回信里有四弟的诗,想必已经收到了。九月里给家中的信中有送率五的诗五首,想必也都看过了。我们研究学问最要虚心。我常看见朋友中有好的人才,往往恃着自己的才能傲视一切,动不动就说别人不如自己。见了乡墨便说乡墨不通,见了会墨便说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没有人学便骂学院。平心静气来说,他自己所作的诗或文,实在也没有什么超人之处,不仅没有超过别人的地方,而且还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只是因为不肯用对待别的尺度反过来衡量自己,便觉得别人不行。既骂考官,又骂同考先录取的。傲气既然大,当然不能进步,所以潦倒一生,没有一寸长进。
我平生在科名方面,非常顺利,只是小考考了七次才成功。但每次不中,没有说过一句怨言,但深为惭愧,自己的考试诗文太丑罢了。今天想起来,如芒刺在背。那时之所以不敢发怨言,弟弟们问父亲、叔父和朱尧阶便知道了。因为考试场里,只有文章丑陋而侥幸得中的,却不会有文章好而被埋没的,这是一定的道理。三房十四叔,不是不勤读,只因傲气太盛,自满自足,便不能有所成就。
京城之中,也有不少自满的人,认识他们的人,不过冷笑一声罢了。又有当名士的,把科名看得和粪土一样,或者喜欢作点古诗,或者搞点考据,或者好讲理学,沸沸扬扬自以为压倒一切。看见的人,以为他们的成就也没有多少,也只好冷笑一声罢了。所以我们用功,去掉傲气,力戒自满,不为别人所冷笑,才有进步。
弟弟们平时都是谨慎退让的谦谦君子,但是多年科举都没有中,恐怕是因为愤激已久,以致产生骄惰的习气,所以特别写信告诫,请务必想一想我说的话,深刻反省自己。幸甚幸甚!
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十一月廿一日(1844年12月30日)
【精华点评】
在曾国藩的四个弟弟当中,温浦天分最高,阮甫能力最强,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性格浮躁、自视甚高。所以信中,曾国藩劝告弟弟们“吾人为学,最要虚心”。
俗话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做事情不能有骄傲自负的情绪,所以我们不能有骄傲自满的情绪。如果骄傲自负,容易使人自以为是,从而失去前进的动力。一个骄傲自满的人,也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情绪,使得别人排斥自己。做事情同样也不能有失望怨愤的情绪,人们在遭遇到挫折失败的时候容易产生失望怨愤的情绪,这种情绪对于人们的进步也是不利的。每个人都应时常反省自身,想一想自己是不是有粗心浮躁的坏习惯,是不是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当自己做事情取得成绩时,是不是有骄傲自满的言行举止。当自己遭遇挫折的时候,是不是有失望怨愤的情绪。当我们把身上的坏习惯都逐渐消除后,我们在学习工作中往往能取得更大的进步。
【经典格言】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已,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
掘井多而皆不及泉
(1842年10月21日与诸弟书)
【家书】
四位老弟足下: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谈,所言皆身心国家①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垿,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②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慢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
蕙西尝言:“‘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③’,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予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传,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陈岱云隶书扇面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
陈岱云④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
兄国藩手具
道光廿二年九月十八日
【注释】
①身心国家:修身、养性、治国、治家,即有关个人和国家之事。
②玩索:玩味索求。
③醇醪:醇香可口的酒酿。
④陈岱云:湖南茶陵人,道光十八年与曾国藩同中进士,后又同进翰林院,亦是曾国藩的亲家。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吴竹如近日往来很密,来了便要作整天的谈话,听说的都是关于身心健康、国家大事。他说有个窦兰泉的(云南人),悟道非常精当平实。窦对我也很了解,彼此之间还没有详访过。竹如一定要我搬进城里住,因为城里的镜海先生司以师事,倭艮峰先生和窦兰泉先生可以友事,师友夹持,就是一个懦夫也要立志。我想朱子说过:“做学问好比熬肉,先要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我生平的工夫,全没用猛火煮过。虽然有些见识,是从悟境得到,偶尔用功也不过优游玩索罢了。好比没有煮开的汤,用温火温,越温越不热。因此,急于想搬进城里去,排除一切杂念,从事于“克己复礼”的学问。镜海、艮峰两先生也劝我快搬。城外的朋友,也有想常常见面的几个人,如邵惠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
惠西曾说:“‘与周公谨交,如喝醇酒’,我们两人有这种风味。”所以每次见面就长谈舍不得分手。子序的为人,我至今不能定他的品位,但是见识却是博大精深,曾教导我说:“用功好比挖井,与其挖好几井而看不见泉水,不如老挖一口井,一定要挖到看见泉水,那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这话正切合我的毛病,因为我就是一个挖井而不见泉水的人。
何子贞与我讨论书法非常相合,说我“真的懂得书法的诀窍,决不可自暴自弃”。我常常说天下万事万理都同于乾坤二字,就以书法来说,纯粹用神韵去写,周身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这就是乾的道理。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这就是坤的道理。乾,从神韵而言;坤,从形体而论。礼乐不可一刻离身,也是这道理。乐,本于乾;礼,本于坤。写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漫,就是乐的意味了。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就是礼的意味了。偶尔与子贞谈到这些,子贞觉得很对,说他生平得力,全在这些了。
陈岱云与我处处痛痒相关,这是九弟知道的。
兄国藩手具
道光廿二年九月十八日(1842年10月21日)
【精华点评】
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如果没有耕耘,哪里来收获。学习正是如此,如果没有刻苦努力,也就不能在学习上取得进步。三心二意,心思散漫,对于学习来说是需要克服的障碍。学习需要我们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刻苦学习,这样才能学有所获。
对于古人而言,读书并考取功名是他们求取发展的主要途径。现代社会有了很大变化,一个人假如喜欢琴棋书画、诵读诗书,把这种爱好发扬光大,也能成就一番光明伟业。只是需要注意的是,无论人们选择什么作为自己的学习发展目标,一旦选定以后,就需要有专心致志、全力以赴的精神与态度,只有这样才能取得成功。
【经典格言】
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京师为人文渊薮
(1843年1月22日与诸弟书)
【家书】
诸位贤弟足下:
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慧西。讲诗文字而艺通干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名锡振,广西主事,年二十七岁,张筱浦之妹夫)、朱廉甫(名琦,广西乙未翰林)、吴莘畲(名尚志,广东人,吴抚台之世兄)、庞作人(名文寿,浙江人),此四君者,皆闻予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
京师为人定渊薮①,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余字,真奇才也!黄子寿戊戌年始作破题,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学问,此天分独绝,万不可学而至。诸弟不必震而惊之,予不愿诸弟学他,但愿诸弟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之世兄,现亦学艮峰先生写日记,言有矩,动有法,其静气实实可爱!何子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三百六十日,除作诗文时,无一刻不温书,真可谓有恒者矣。故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而已。
国藩手草
道光廿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注释】
①渊薮:人或事物聚集的地方。
【译文】
诸位贤弟足下:
现在的朋友越来越多。讲求躬行心得的,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研究经书、探求道理的,则有吴子序、邵慧西;讲诗、文、字而艺通于道的,有何子贞;才气奔放,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的,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名锡振,广西主事,年二十六岁,张筱浦的妹夫)、朱廉甫(名琦,广西乙未翰林)、吴莘畲(名尚志,广东人,吴抚台的世兄)、庞作人(名文寿,浙江人),这四位都是慕名来拜访我的。虽说他们的学问有深浅,却都是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辈的人物。
京城是人文荟萃之地,不去探求便没有,越去探求就越多。近来听说好朋友很多,我不想先去拜访别人,恐怕徒然标榜虚名。结交朋友对匡正自己的不到之处,是大有益处的。标榜以盗虚名,是会受大损失的。天下有获益的事,便有不益的事包含其中,不可不加辨别。
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多字,真是奇才。黄子寿戊戌开始学写文章,而六年之中便成就了大学问,这种天分独一无二,万万不是学得到的,弟弟们不必震惊。我不愿弟弟们学他,但愿弟弟们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的世兄现在也学艮峰先生记日记。言,有规矩;行,有法度,他的静气工夫实在可爱!何子贞的世兄每天从早到晚,总是温书。三百六十天,除了做诗文外,无一刻不是温书,真是有恒的人。所以我从前限你们的功课,近来写信从不另开课程,都是要你们有恒罢了。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二年十二月二十日(1843年1月22日)
【精华点评】
信中,曾国藩谈到自己结交朋友时,总是别人先拜访他,他不先拜访别人,担心会招致“标榜虚声”的讥讽,这与我们当今的交友之道有所不同,兴许这是当时京城的风气吧。人际关系学和管理学当中,都非常重视人际交往,认为交往是不可或缺的成功之道。关于交友之道,曾国藩也同样自有一套功底。他能够金榜题名,并在仕途上获得超乎常人的升迁,这离不开他平时的苦读及学业上的深厚功底,也与他善交人际有着直接关系。清代的京城,不仅是政治、经济中心,也是文化中心。京都人文渊薮,曾国藩在这里结交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与朋友们相互切磋,不仅在学业上有所长进,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也都成为日后曾国藩事业上的好帮手。
【经典格言】
现在朋友愈多。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京师为人定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
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
(1843年2月14日与诸弟书)
【家书】
诸位老弟足下:
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如我,这便是不悌①。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②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底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③。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大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忧,弟以兄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④之嫌矣。
至于家塾读书之说,我亦知其甚难,曾与九弟面谈及数十次矣。但四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名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名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及阳沧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⑤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大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修今年谨具钱十挂,兄于八月准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从丰,实不能耳。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则明年仍可以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奡⑥似昌黎,拗很⑦似半山。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⑧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⑨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枝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羁才也。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有所志而力不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
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⑩,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兄最怕标榜,常存黯然尚絅之意,断不致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之言。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此甚不是。臣子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谕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兄从前常犯此大恶,但尚是腹诽,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亲前磕头,并代我磕头请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骚,非小人之热中,乃志士之惜阴。”读至此,不胜惘然,恨不得生两翅忽飞到家,将老弟劝慰一番,纵谈数日乃快。然向使诸弟已入学,则谣言必谓学院做情,众口铄金,何从辨起?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有前定,虽惜阴念切,正不必以虚名萦怀耳。
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既以丁君为师,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余容后告。
道光廿三年正月十六日
【注释】
①悌(tì):是儒家有关兄弟伦常的道德范畴。
②族党:家族、乡党。
③仇雠(chóu):雠,同“仇”字,这里指互相看做仇人。
④纤芥:细微。
⑤翰林:清代设翰林院,以及第进士充之,其官员称翰林。
⑥排奡(ào):矫剑。
⑦拗很:曲年生隙。
⑧半山:宋代政治家王安石。太史公:汉代史家司马迁。
⑨傲兀不群:高做而不流于俗。
⑩朋党:小集团,互相勾结。
黯然尚絅(jiǒnɡ):絅,罩在外面的单衣服,也指禅衣,这里指糊涂地崇尚禅法。
铄金:熔化金子,此处指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译文】
诸位老弟足下:
我去年曾经和九弟闲谈,说过:“为人子的,如果使父母看见我好些,其他兄弟都不及我,这便是不孝;如果使族党称赞我好,其他兄弟都不如我,这便不悌。为什么?因使父母便有讨好的念头,在暗中用计策,使自己得到好名声,而使其他兄弟得坏名声,那以后的嫌隙便由这里产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都想做好人,最后却变为仇敌,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中,而刘大爷得坏名声的缘故。”今天四弟所以责备我的,正是这个道理,我所以读了以后汗颜。但愿我们兄弟五个,都明白这个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长以弟弟得坏名声为忧,弟弟以兄长得好名声为乐。兄长不能尽道义上的责任,使弟弟得好名声、是兄长的罪过;弟弟不能尽道义上的责任,使兄长得好名声,是弟弟的罪过。如果都这么想,那么一万年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嫌隙了。
至于说到在家塾读书,我也知道很难,曾经与九弟当面谈过数十次。但四弟前一次来信,说想找个地方边教书边学习,为兄认为这样做浪费时间,耽误事情,比在家塾更厉害。倘若外出教书,不如静坐家塾。至于说一离开家塾就有良师益友,家乡的所谓良师益友,我都了解,还彻夜筹划,认为只有汪觉庵先生和阳沧溟先生,是为兄心中值得信赖的老师。但是衡阳的风俗,只有冬学抓得紧,从五月以后,师生都只是应付走过场而已。同学的人,几乎都是些平庸无大志的人,又最爱嘲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轻薄。四弟如果到衡阳去,定要笑你是翰林之弟,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在是第一憾事。不只是没有好处,而且大有害处。习俗染人,入鲍忘臭,就像与咸鱼相处一样,时间长了,也变得和它一样腥臭了。我曾经与九弟谈起,说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也不可以读书,因为坏朋友太多了。
现在四弟的意思一定要跟觉庵老师学,那千万要听兄长的嘱咐,只学明师的好处增益自己,不要受那些无益有害的朋友的影响。接到这封信,立即带厚二到觉庵老师处受业。学费今年谨呈钱十挂。兄长在八月准定付回,不至于连累到家里。不是不想还送得丰厚一点,实在是做不到。兄长最感忧虑的是,同学的人,没有志气而一味嬉游的人。端午节以后放散不干事,怕弟弟和厚二也跟着学坏样子,切实吝戒啊!凡属从老师受业,一定要经历许久然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老师,如果地方相安,则明年还可以继续学习;如果一年换一个地方,那便是没有恒心,见异思迁,想求得进步也难上加难了。
以上是给四弟回信的大概意思。
六弟的信,简直是一篇绝妙的古文。文笔刚健像昌黎,深奥像半山。我认为古文,总要有倔犟不驯的文风,越奥越深的意境,所以在太史公以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也赞成傲兀不群的,论书法也一样。每每这么认为,却不轻易谈论。近来得了何子贞这位朋友,两人意见非常相合,偶尔谈一两句,两个便相对而笑。不知六弟生成有这一支妙笔。过去时常看见你的文章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今天看了这封信,才知道弟弟是一个不羁的人才,欢喜得很!凡属兄长有志向而力不从心的,弟弟你都可以做到。
信中说到我与各位君子讲学,也许会渐渐形成朋党,所见甚是。不过六弟尽管放心,我最怕招摇,常想着要时时留意,绝不会以门户之言来标榜自己。信中说到四弟浮躁不虚心,说中了四弟的毛病,四弟应当做良友药石之言。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这话非常不对。做大臣的敬爱国君,就只应称赞他善良美好的地方,不应说国君的过错;又应用道理来使亲人觉悟,而不应议论些小事。我以前常犯这样的大毛病,但只是在心里想,没把它写下来。如今想来,还有比这更不孝的吗?经常与阳牧云和九弟说到这些,以后我将与各位兄弟一起痛改前非。六弟接到这封信,立即到父亲跟前磕头,并代我磕头请罪。
信中又说道:“弟弟的牢骚,不是小人热衷功名而不得的牢骚,而是有志者珍惜光阴的感叹。”读到这里,为兄不禁惘然,恨不得生出两翅飞回家中,将老弟劝慰一番,长谈数日才痛快。不过倘若各位兄弟已入学,则必有小人造谣说一定是学院做的人情。众口铄金,无从分辩!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为前世注定,即使珍惜时间的念头再强烈,也不必一天到晚都想着中举的事。
凡为人必有师,若是无老师,就不知道严格要求自己。既然拜丁君为师,那么,交友一定要谨慎,昌黎说:“好人不愿意和我交往,我要努力接近他;不好的人不讨厌我,我要竭力拒绝他。”一生成败,都与朋友是否贤能有关,不可不慎重。
其余容我以后再告。
道光廿三年正月十六日(1843年2月14日)
【精华点评】
交友的最高境界是相知相悦,其次是能相互鼓励、相互帮助,再次是一般的交往。西方谚语说,“要想了解一个人,只消看看他交的朋友”,中国文化传统中也一直把交友看得十分重要。每个人都希望结交到真心的朋友,难怪古人会说:“君子忌苟名,择友如求师。”曾国藩择友,注重的是对己身有裨益,结交的也大都是高明、博雅之士。难怪四弟要出外找馆教书,认为能认识更多的名师益友,曾国藩叮嘱他“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 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曾国藩深知学问事业受师友的影响很大,所以他平生对访师择友极为留心。他曾说:“凡做好人,做好官,做名将,都要好师好友好榜样。”
【经典格言】
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大多故也。
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
(1843年7月3日与六弟曾国华书)
【家书】
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廿九、六月初一,连接弟三月初一、四月廿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之信,并四书文二篇,笔仗实实可爱!
信中有云:“于兄弟出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数语有大道理。余之行事,每自以为至诚可质天地,何妨直情径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亲之地,亦有时须委曲以行之者。吾过矣!吾过矣!
香海为人最好,吾虽未与久居,而相知颇深,尔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两君,吾皆未见,大约可为弟之师。或师之,或友之,在弟自为审择。若果威仪可测①,淳实宏通②,师之可也。若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③,则不复能受其益矣。
尔三月之信,所定功课太多,多则必不能专,万万不可。后信言已向陈季牧借《史记》,此不可不熟看之书。尔既看《史记》,则断不可看他书。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故近来教弟,但有一“专”字耳。专字之外,又有数语教弟,兹特将冷金笺写出,弟可贴之座右,时时省览,并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时文须学《东莱博议》,甚是。弟先须用笔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即不读亦可。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页,摘抄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
学诗从《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④,七律亦最喜杜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吾作诗最短于七律,他体皆有心得。惜京都无人可与畅语者。弟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凌笛舟最善为诗律,若在省,尔可就之求教。
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帖一百字,万万无间断,则数年必成书家矣。陈季牧最喜谈字,且深思善悟。吾见其寄岱云信,实能知写字之法,可爱可畏!弟可从之切磋,此等好学之友,愈多愈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南,余今年身体不甚壮健,不能用心,故作诗绝少,仅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余则仅作应酬诗数首,了无可观。顷作寄贤弟诗二首,弟观之以为何如?
京笔现在无便可寄,总在秋间寄回。若无笔写,暂向陈季牧借一支,后日还他可也。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三年六月初六日
【注释】
①威仪可测:测,效法。此意为威风凛凛的仪态可以效法。
②淳实宏通:淳厚朴实而且宽宏通过。
③慢亵:怠慢、轻视。
④《杜集》:唐代诗人杜甫的文集。
【译文】
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廿九日、六月初一,接连收到弟弟三月初一、四月廿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的信,并四书文两篇,笔力对仗确实可爱!
信中说:“在兄弟面前直截了当陈述自己的隐情,父子祖孙之间,不得不转弯抹角地表达自己的衷曲。”这几句有大道理。我办事,每每认为自己是一片至诚可问天地,直截了当又有什么不好?昨天接到四弟的信,才知道即使是至亲,有时也要委曲行事。这是我的过错!这是我的过错!
香海为人很好,我虽然和他住在一起不久,而了解很深,你可以像对待兄长一般对待他。丁秩臣、王衡臣两位我都没有见过,大约可以做弟弟的老师。是认他为师,还是认他为友,弟弟自己决定。如果真是威仪可为表率,淳朴实在,宠博通达,可以认为老师。如果只是博雅能文,可以认为朋友。不论是认为师或认为友,都要抱一种敬畏的心理,不要等闲视之,慢慢就怠慢亵渎了人家,那便不能受到教益。
你三月的信,所定功课太多,多了就不专了,万万不可以。后一封信说已向陈季牧借《史记》,这是不可不熟读的书。你既然读《史记》,便不能看其他书了。功课没有一定的呆办法,只是要专。我从前教各位弟弟,常常限定功课,近来觉得这样做是强人所难,如果你们不愿意,虽说天天遵守限定功课的进程,也没有益处。所以近来教弟弟,只强调一个专字。专字以外,又有几句话告诉弟弟,现特地用冷金笺写出来,弟弟可以贴在座右,时刻看看,并抄一付寄家中的三位弟弟。
香海说学时文要学《东莱博义》,很对。弟弟先用笔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就是不读也可以,无论什么书,总要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不然,乱翻几页,摘抄几篇,而这本书的大致布局、精彩之处,却茫然不知道。
学诗从《中州集》入手也好,然而我的意思,读总集不如读专集。这种事情,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嗜好和意见也不同。我的兴趣,于五言古诗方面则喜欢《文选》,于七言古诗方面则喜欢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欢读杜甫的作品,七律也最喜欢杜诗。而苦于不能亦步亦趋,所以兼读《元遗山集》。我作诗最不会作七律,其他体裁都有心得,可惜京城里没有人可以在一起畅谈。弟弟要学诗,先要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看,先要学一体,不可各体裁同时学,因为明白了一体,便都明白了。凌笛舟最长于诗律,如果在省,弟弟可以就近求教。
习字临《千字文》也可以,但要有恒。每天临帖一百字,万万不要间断,那么几年下来,便成了书法家。陈季牧喜欢谈论书法,并且能深思善悟。我看过他给岱云的信,实在了解书法之诀窍,可爱又可畏!弟弟可以和他切磋。这样好学的朋友,越多越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去,我今年身体不太好,不能用心,所以作诗非常少,仅仅作了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己说不让陈卧子,但言辞太激烈,不敢给别人看。其余仅是应酬诗几首,没有什么可观的。现作寄贤弟诗两首,弟弟看后觉得怎么样?
京笔现在不方便寄回,总在秋天寄回。如果没有笔用的话,暂时向陈季牧借一支,以后还他就行了。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三年六月初六日(1843年7月3日)
【精华点评】
温甫是曾国藩六弟曾国华的号。曾国华在族中排行第六,是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的第三个儿子,后过继给曾国藩的叔叔曾骥云。曾国华从小在父亲的塾馆中读书,天分颇高,但是其人心高气傲,心志不专。文中的书信是曾国藩现存家书的第一封单写给一个弟弟的信件。信中,曾国藩劝告弟弟读书要守住一个“专”字,要敬师畏友。敬师畏友是曾国藩拜师交友的原则和标准。无论是尊为师,还是结为友,都应当常存敬畏之心,不能视为与自己平等的人,渐渐地怠慢不敬,如果这样就再也不会从他身上获得教益了。
【经典格言】
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故近来教弟,但有一“专”字耳。
劝其痛著祖鞭,并心一往
(1848年2月25日与诸弟书)
【家书】
澄侯、子植、季洪足下:
正月十一日发一家信,是日予极不得闲,又见温甫在外未归,心中懊恼之至,故仅写信与诸弟,未尝为书禀堂上大人。不知此书近已接到否?
温弟近定黄正斋家馆,每月俸银五两。温弟自去岁以来,时存牢骚抑郁之气,太史公所谓“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者”,温甫颇有此象。故举业工夫,大为抛荒。间或思一振奋,而兴致不能鼓舞,余深忧虑,每劝其痛着祖鞭,并心一往。温弟辄言思得一馆,使身有所管束,庶心有所维系。余思自为京官,光景尚不十分窘迫,焉有不能养一胞弟,而必与寒士争馆地?向人求荐,实难启口,是以久未为之谋馆。
自去岁秋冬以来,间温弟之妇有疾,温弟羁留日久,亦觉牢落无偶,而叔父抱孙之念甚切,亦不能不思温弟南归。且余既官二品,则明年顺天主考,亦在可简放之列,恐温弟留京三年,又告回避。念此数者,欲劝温弟南旋,故上次信道及此层,欲诸弟细心斟酌。
不料发信之后,不过数日,温弟即定得黄正斋馆地。现在既已定馆,则身有所管束,心亦有所系属,举业工夫又可渐渐整理,只得待今年下半年再看光景。
如我今年或圣眷略好,有明年主考之望,则于明年四五月再与温弟商入南闱①或北闱行止。如我今年圣眷平常,或别有外放意外之事,则温弟仍留京师,一定现北闱,不必议南旋之说也。
坐馆以羁束身心,自是最好之事,然正斋家之馆,澄弟所深知者。万一不合,温弟亦难久坐。见可而留,知难而退,但能不得罪东家,好来好去,即无不可耳。
余自去岁以来,日日想归家省亲,所以不能者,一则京城欠账将近一千,归家途费又须数百,甚难措办。二则二品归籍,必须具折,折中难于措辞。私心所愿者,颇想得一学差。三年任满,即归家省亲,上也。若其不能,则或明年得一外省主考,能办途费,后年必归次也。若二者不能,则只望六弟九弟明年得中一人,后年得一京官,支持门面;余则告养归家,他日再定行止耳。如三者皆不得,则直待六年之后,至甲寅年母亲七十之年,余誓具折告养,虽负债累万,归无储粟,余亦断断不顾矣。然此实不得已之计。奢能于前三者之中,得其一者,则后年可见堂上各大人,乃如天之福也!不审②祖宗能默佑否?
现在寓中一切平安。癣疾上半身全好,惟腰下尚有纤痕。家门之福,可谓全盛,而余心犹有归省之情,难以自慰。因偶尔书及,遂备陈之。
毅然伯之项,去年已至余寓,今始觅便寄南。家中可将书封好,即行送去。余不详尽,诸惟心照。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八年正月廿一日
【注释】
①南闱:闱,考场。南闱即江南乡试。
②不审:不知。
【译文】
澄侯、子植、季洪足下:
正月十一日发了一封家信,那天我很忙,又见温甫外出没有回来,心里很恼火,所以只写信给各位弟弟,没有给堂上大人写信。不知道这封信近日收到没有?
温弟最近在黄正斋家中任私人教师,每月有五两的俸银。温弟自从去年以来,存有一肚子牢骚和抑郁不得志的情绪,像太史公所讲的在家好像丢失了什么一样不自在,大为抛弃和荒废。间或也想振作一番,但兴致总是鼓不起来,我深深地感到忧虑。经常劝他痛下决心争取进步,一心一意奔前程。温弟则说他想安排一个教席,使自己有所管束,使思想有所维系。我想自己自从做京官,光景还不是很窘迫,难道养不起一个同胞弟弟,而必须与贫寒的士人去争夺一个教席:向别人请求荐一差事,是难以启齿的了,所以许久都没有去做。
自去年秋冬以来,温弟媳妇有病,温弟在京城待得太久,孤身一人,而叔父抱孙子的心情很迫切,不能不想温弟回南方的事。而且我既然做了二品官员,明年顺天主考,我也在可能简放的范围之内,恐怕温弟留在京城三年,有回避的问题。想到这几点,想劝温弟回湖南,所以上次信中谈到这一层,想诸位弟弟细心斟酌。
不料发信过后不几天,温弟就定了黄正斋的教馆。现在既已定了馆,他的身子有所管束,思想也有所维系,应考的工夫又可以渐渐整理。等今年下半年再看光景。
如果圣上对我的看法略好些,明年有当主考的希望,到了四五月,再与温弟商量是参加江南乡试或者顺天乡考的事情,如果当今皇上对我的看法一如平常,或者有意想不到的外放的事,那么温弟仍旧留在京城,一定参加顺天乡试,不必再考虑回乡了。
坐馆用以管束自己的身心,自然是好事。然而正斋家的学馆,澄弟最了解,万一不合,温弟也难久留。看见可以就留下,知道难处就退出,但不能得罪东家,好来好去,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了。
我自从去年以来,天天想回家探亲,之所以不能成行的原因在于:一是京城欠的债将近一千,回家路费又要几百,恐难筹集。二是二品官回籍,必须自己写奏折,奏折难于措辞。自己内心所想的,是得一个学差,三年任满,回家探亲,这是上策。如果不行,或者明年得到一个外省主考,能筹集路费,后年必定回家,这是中策。如果两条都不可能,只希望六弟九弟明年两人之中考起一人,后年得一个京官,支持门面,我便告养归家,以后再定行上。如果三条都不行,便等六年之后,到母亲七十岁时,我发誓要奏明皇上,告老归家。虽说欠债上万,没有一文钱的路费,也决不顾及了,然而这实在是不得已的,如果能在三条之中得其中一条,那么后年可以见到堂上大人,真是天大的福气了,不知祖宗能不能默默保佑?
现在我这边家中一切平安!癣疾上半身全部好了,只是腰下面还有一点点。我家的福气,可说是全盛时期,而我回家探亲的心情,难以自慰,所以偶尔写到这里,便详细地禀告一番。
毅然伯之款项去年已到了我住处,今年才找到机会,我乘便寄回。家中可将信封好,马上送去,其余不详细说了,彼此心照不宣。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八年正月廿一日(1848年2月25日)
【精华点评】
上一封家信中,我们讲过曾国藩的六弟曾国华(温甫)天资甚高,曾家众人对他寄予深厚期望,可惜他心高气傲,眼高手低,屡试不中。对于曾国华这个六弟,曾国藩也总是鼓励劝解。1845年8月3日,曾国藩在给父母的家书中提到,如果弟弟们应试不中,可以到京城一游。后来,曾国华考试未中,便和二哥曾国潢一起于10月23日到达京城。在曾国藩的督导下开始用功读书,学业有所长进。可惜,曾国华做事难于专心致志,不久后便开始旧习气发作,这才有了文中曾国藩家信中对曾国华的无可奈何,并劝慰他下决心争取进步,一心一意奔前程,言语中对曾国华前途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经典格言】
举业工夫,大为抛荒。间或思一振奋,而兴致不能鼓舞,余深忧虑,每劝其痛着祖鞭,并心一往。余思自为京官,光景尚不十分窘迫,焉有不能养一胞弟,而必与寒士争馆地?向人求荐,实难启口,是以久未为之谋馆。
惟崇俭可以持久
如能救焚拯溺,何难嘘枯回生
(1841年6月5日与祖父书)
【家书】
祖父大人万福金安:
四月十一日,由折差第六号家信,十六日折弁又到。孙男等平安如常,孙妇亦起居维慎。
曾孙数日内添吃粥一顿,因母乳日少,饭食难喂,每日两饭一粥。今年散馆,湖南三人皆留,全单内共留五十二人,惟三人改部属,三人改知县。翰林衙门,现已多至百四五十人,可谓极盛。
琦善已于十四日押解到京。奉上谕派亲王三人、郡王一人、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会同审讯,现未定案。
梅霖生同年因去岁咳嗽未愈,日内颇患咯血。同乡各京官宅皆如故。
澄侯弟三月初四日在县城发信已经收到,正月廿五信至今未接,兰姊以何时分娩?是男是女?伏望下次示知。
楚善八叔事,不知去冬是何光景?如绝无解危之处,则二伯祖母将穷迫难堪,竟希公之后人,将见笑于乡里矣。孙国藩去冬已写信求东阳叔祖兄弟,不知有补益否?引事全求祖父大人做主。如能救焚拯溺,何难嘘枯回生①。
曾国藩家书手稿伏念祖父平日积德累仁,救难济急,孙所知者,已难指数。如廖品一之孤、上莲叔之妻、彭定五之子、福益叔祖之母及小罗巷、樟树堂各庵,皆代为筹划,曲加矜恤。凡他人所束手无策、计无复之者,得祖父善为调停,旋乾转坤,无不立即解危;而况楚善八叔同胞之亲、万难之时乎?
孙因念及家事,四千里外杳无消息,不知同堂诸叔目前光景。又念及家中此时亦甚艰窘,辄敢冒昧饶舌,伏求祖父大人宽宥无知之罪。楚善叔事如有设法之处,望详细寄信来京。
兹逢折便,敬禀一二,即跪叩祖母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廿一年四月十六日
【注释】
①嘘枯回生:比喻将至之人有望起回生。
【译文】
祖父大人万福金安:
四月十一日,由信差发第六号家信,十六日信差又到(我趁此写了这封信)。孙儿等平安如常,孙媳妇起居也小心谨慎。
曾孙几天内加吃一顿粥,因为母乳不够,饭食难喂,所以每天两饭一粥,今年学馆解散,湖南的三个人都留在馆里,共留五十二个,只有三人改部属,三人改知县,翰林院现在已多到一百四五十人,可说是极盛了。
琦善已于十四日押解到京城。奉了皇上谕旨,派了三个亲王、一个郡王、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会同审讯。现在没有定案。
我的同年梅霖生因为去年咳嗽没有好,近日吐血。同乡各京官家一切如常。
澄侯弟三月初四日在县城发信已经收到。正月廿五日写的信,我至今没有收到。兰姐什么时候分娩?是男是女?真希望下次能够告诉我。
楚善八叔的事,不知去年冬天情形如何?如果绝对没有解危的地方,那两位伯祖母必将穷迫难堪,竟希公的后人将被乡里的人见笑了。孙儿国藩在去年冬天已写信求东阳叔祖兄弟,不知有帮助不?这件事全求祖父大人做主。如果能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也好熬过困境再图生计。
我常常记得祖父平日行善积德,救难济急,孙儿了解的已难以数清。如救助廖品一的孤儿、上莲叔的妻子、彭定五的儿子、福益叔祖的母亲,以及小罗巷、樟树堂各尼庵,都代为筹划,尽力体恤。凡属别人束手无策的,只要祖父出面认真调停,便能扭转乾坤,没有不立即解危的,更何况有同胞亲谊的楚善八叔正在万难之中呢?
孙儿因想到家中的事,四千里之外杳无消息,也不知同堂各位叔叔目前情形,又想家中这时也很艰难窘迫,才敢冒昧多嘴,伏求祖父大人宽恕我无知的罪过。楚善叔的事,要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希望家里能写信寄来京城,详细地告诉我。
今天刚巧赶上信差便利,我恭敬地禀告您这些事,也跪叩祖母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廿一年四月十六日(1841年6月5日)
【精华点评】
曾国藩的祖父曾星冈(1774—1849),又名曾玉屏,虽然从小接受过家训,不过随着家庭经济的好转,沾染了不少公子哥的游惰习气,直到中年才洗心革面,从此“终身未明而起”,自三十五岁起“始讲求农事”。鉴于早年生活失于检点之痛,曾星冈自中年时起不仅治家有方,在做人方面也处处力求为子孙树立良好的榜样。他经常训导子孙:“君子居下,则排一方之难;在上,则息万物之器。”对于周围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总是积德累仁,救难济急。曾国藩曾在家书中回忆说,他的祖父曾星冈“昔年待人,无论贵贱老少,纯是一团和气,独对于子孙诸侄严肃异常”。曾星冈也曾反复教导子孙要以“懦弱无刚”四字为耻。
【经典格言】
楚善八叔事,不知去冬是何光景?如绝无解危之处,则二伯祖母将穷迫难堪,竟希公之后人,将见笑于乡里矣。如能救焚拯溺,何难嘘枯回生。
吾家规矩极好,当蹱而行之
(1847年8月28日与诸弟书)
【家书】
四弟、九弟、季弟足下:
六月廿八日发第九号家信,想已收到。七月以来,京寓天小平安。癣疾虽头面微有痕迹,而于召见已绝无妨碍。从此不治,听之可也。
丁士元散馆,是诗中“皓月”误写“浩”字。胡家玉是赋中“先生”误写“先王”。
李竹屋今年在我家教书三个月,临行进他俸金,渠坚不肯受。 其人知情知义,予仅送他褂料被面等物,竟未送银。渠出京后来信三次。予有信托立夫先生,为渠荐馆。昨立夫先生信来,已请竹屋在署教读矣,可喜可慰。耦庚先生革职,同乡莫不嗟叹。而渠屡次信来,绝不怪我,尤为可感可敬。
《岳阳楼记》,大约明年总可寄到。家中《五种遗规》,四弟须日日看之,由句学之。我所望于四弟者,惟此而已。
家中蒙祖父厚德余荫,我得忝列卿贰①,若使兄弟妯娌不和睦,后辈子女无法则,则骄奢淫佚,立见消败。虽贵为宰相,何足取哉?我家祖父、父亲、叔父三位大人规矩极严,榜样极好,我辈踵而行之,极易为力。别家无好榜样者,亦须自立门户,自立规条;况我家祖父榜样,岂可不遵行之而忍令坠落之乎?现在我不在家,一切望四弟做主。兄弟不和,四弟之罪也。妯娌不睦,四弟之罪也;后辈骄恣不法,四弟之罪也。我有三事奉劝四弟:一曰勤,二曰早起,三曰看《五种遗规》。四弟能信此三语,便是爱兄敬兄;若不信此三语,便是弁髦视兄②。我家将来气象之兴衰,全系乎四弟一人之身。
六弟近来气性极和平,今年以来未曾动气,自是我家好气象。惟兄弟俱懒。我以有事而懒,六弟无事而亦懒,是我不甚满意处。若二人俱勤,则气象更兴旺矣。
吴、彭两寿文及小四书序、王待聘之父母家传,俱于八月付回,大约九月可到。
袁漱六处,予意已定将长女许与他,六弟已当面与他说过几次矣,想堂上大人断无不允。予意即于近日订庚,望四弟禀告堂上。陈岱云处姻事,予意尚有迟疑。前日四弟信来,写堂上允诺欢喜之意。筠仙已经看见,此书信告岱云矣。将来亦必成局,而予意尚有一二分迟疑。
岱云丁艰,余拟送奠仪,多则五十,少则四十,别有对联之类,家中不必另致情也。余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七年七月十八日
【注释】
①忝列:谦辞,表辱没他人,自己有愧。
②弁髦:这里指鄙视。
【译文】
四弟、九弟、季弟足下:
六月廿八日发出的第九号家信,估计现在已收到了。七月以来,京城家中大小都平安。我的癣病虽然在头上脸上还稍微有些痕迹,但在皇上召见时已绝无妨碍。从此不去理它,听之任之也行了。
丁士元在翰林院学习期满,诗中“皓月”的“皓”误写成“浩”字。胡家玉赋中的“先生”误写成“先王”。
李竹屋今年在我家教书三个月,临行前送他薪金,他坚决不收。这个人知情义,我仅送他褂料被面等物,竟没有送银钱,他离京后来了三次信。我写信托立夫先生为他推荐教书的地方。昨天立夫先生信来,说已请竹屋在署中教书了,可喜可贺。耦庚先生被解职,同乡的人没有不感叹的。而他够多次写信来,绝不怪罪我,尤其让人感到敬佩。
《岳阳楼记》,大概明年总可以寄到。家中的《五种遗规》,四弟须每天都要翻看,句句学习。我所期望于四弟的,也就是这个了。
家中蒙祖父厚德余荫,我得以忝列高位,如果兄弟妯娌不和睦,后辈的子女无规矩,骄奢淫逸,家业立刻就会衰败。就是贵为宰相,又有什么用呢?我家祖父、父亲、叔父三位大人规矩极严,榜样当得极好,我们这辈人只照着样子做就好了,就极为容易省力的。别的人家没有好榜样,也须要自立门户,自立规矩;何况我家祖父现在的榜样,难道可以不遵照祖父的样子去做而忍心看着家道衰落吗?现在我不在家,一切望四弟做主。兄弟不和,是四弟的罪过;妯娌之间不和睦,是四弟的过失;晚辈骄恣不知礼仪,也是四弟的过错。我有三件事奉劝四弟,一是勤快,二是早起,三是看《五种遗规》。四弟若能记住这三句话,就是爱戴我敬重我;如果不信这三句话,便是瞧不起我这为兄的。我家将来家运是兴是衰,全靠四弟你了。
六弟近来脾气性格极为平和,今年以来没有生过气,这自然是我家好气象。只是几位兄弟都懒。我是因有事情而懒,六弟没事也犯懒,这是我不太满意的地方。如果两人都勤劳,则家中气象更兴旺。
吴、彭处两寿文及小四书序、王待聘之父母家传等文章,都在八月托人带回,大约九月可以收到。
袁漱六那里,我已拿定主意把长女许配给他家,六弟已当面和他谈过几次了,想来堂上大人断不会拒绝,我的意思是近日就定亲,望四弟禀告堂上各位长辈。陈岱云处婚事,我还拿不定主意。前些日子四弟来信,说堂上大人答应这门亲事并十分高兴,筠仙已看到了,不久写信告诉了岱云。这门亲事将来也必成定局,只是我心中还有几分犹豫。岱云家中老人去世,我准备送点奠礼钱,多则五十,少则四十,另有挽联之类,家中就不必另外表示了。余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七年七月十八日(1847年8月28日)
【精华点评】
文中的诸多描述中,我们能看见一个平易近人、谦恭谨慎的曾国藩形象。他深知家族的兴旺是靠祖辈人辛苦积累下来的,富贵是暂时的,如果因为家中稍稍富贵,后辈人骄奢淫逸,不能继承祖辈的良好德行,那么家业很快就会衰败下去。所以,他用大量篇幅告诫家中弟弟,一定要严守家训,勤勉持家,尤其是对四弟的谆谆嘱托,可谓语重心长,他还告诉四弟三句话,希望他能照办。他说如果四弟和六弟都能勤劳一些,那么家族肯定会更兴旺的,这是对他们的激励。
的确只有自己能够克除缺点,不断修养自己形成良好的品德,才能成为后辈人的榜样,不至于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家族到了鼎盛时期,极容易增长骄奢情绪,例如,《红楼梦》中的贾家曾权倾一时,地位显赫,但是,祖辈留下的基业,却成为后辈骄奢淫逸的资本,他们在温室中成长,不知道辛苦,不懂得勤俭持家,留恋风花雪月,富贵乃是暂时的,结果,他们终食恶果,落得个家族败灭的下场。所以,富贵时千万不要忘本,要谨记骄奢无度。
【经典格言】
家中蒙祖父厚德余荫,我得忝列卿贰,若使兄弟妯娌不和睦,后辈子女无法则,则骄奢淫佚,立见消败。虽贵为宰相,何足取哉?我家祖父、父亲、叔父三位大人规矩极严,榜样极好,我辈踵而行之,极易为力。别家无好榜样者,亦须自立门户,自立规条;况我家祖父榜样,岂可不遵行之而忍令坠落之乎?
凡大员之家,不涉公庭乃为得体
(1848年6月10日与诸弟书)
【家书】
澄侯、子植、季洪三弟左右:
澄侯在广东前后共发信九封,至郴州、耒阳又发二信,三月十一到家以后又发二信,皆已收到。植洪二弟,今年所发三信亦俱收到。
澄弟在广东处置一切,甚有道理。易念园、庄生各处程仪,尤为可取。其办朱家事,亦为谋甚忠;虽无济于事,而朱家必可无怨。《论语》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①之邦行矣。”吾弟出外,一切如此,吾何虑哉!
贺八爷、冯树堂、梁俪裳三处,吾当写信去谢,澄弟亦宜各寄一书。即易念园处,渠既送有程仪,弟虽未受,亦当写一谢信寄去。其信即交易宅,由渠家书汇封可也。若易宅不便,即手托岱云觅寄。
季洪考试不利,区区得失,无足介忧。补发之案有名,不去复试,甚为得体。今年试若能得意,固为大幸!即使不遽获售,去年家中既售一个,则今岁小挫,亦盈虚自然之理,不必抑郁。植弟书法甚佳,然向例未经过岁考者不合选拔,弟若去考拔,则同人必指而目之。及其不得,人不以为不合例而失,且以为写作不佳而黜,吾明知其不合例,何必受人一番指目乎?弟书问我去考与否?吾意以科考正场为断。若正场能取一等补廪,则考拔之时,已是廪生入场矣;若不能补廪,则附生考拔,殊可不必,徒招人妒忌也。
我县新官加赋,我家不必答言,任他多少,我家依而行之。如有告官者,我家不必入场。凡大员之家,无半字涉公廷,乃为得体;为民除害之说,为辖之属言之,非谓去本地方官也。
排山之事尚未查出,待下次折弁付回。欧阳之二十千及柳衙叔之钱,望澄弟先找一项垫出,待彭大生还来即行口归款。
彭山屺之业师任千总(名占魁)现在京引见,六月即可回省。九弟及牧云所需之笔及叔父所嘱之膏药、眼药均托任君带回。
曹西垣教习服满引见,以知县用,七月却身还家;母亲及叔父之衣,并阿胶等项,均托西垣带回。
去年内赐衣料,袍褂皆可裁三件;后因我进闱考教习,家中叫裁缝做,渠裁之不得法,又窃去整料,遂仅裁祖父、父亲两套。本思另办好料,为母亲制表寄回,因母亲尚在制中,故未遽寄。叔父去年四十晋一,本思制衣寄祝,亦因在制未遽寄也。兹准拟托西垣带回,大约九月可到家,腊月服阕,即可着矣。
纪梁读书,每日百二十字,与泽儿正是一样,只要有恒,不必贪多。
澄弟虽不读书,亦须常看《五种遗规》及《呻吟语》,洗尽浮华,朴实谙练,上承祖父,下型子弟,吾于澄弟实有厚望焉!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八年五月初十日
【注释】
①蛮貊:野蛮异族。
【译文】
澄侯、子植、季洪三弟左右:
澄侯在广东,前后一共发信九封;到了郴州、耒阳,又发两封。三月十一日到家以后,又发了两封。都已收到。植、洪两位弟弟,今年所发的三封信也都收到了。
澄弟在广东处置一切事务,都比较合理。易念园、庄生几处送上路的财物,尤其办得好。办理朱家的事,谋划忠诚;虽然不能解决问题,朱家必定不会有怨言。《论语》说:“言语忠诚老实,行为忠厚严肃,纵然到了野蛮人国度,也行得通。”弟弟在外面,处理一切都能这样,我还有什么顾虑呢?
贺八爷、冯树堂、梁俪裳三个地方,我当去信道谢,澄弟也应该各寄一封信去。就是易念园处,他既送了路费,弟弟虽说没有接受,也应该写一封信致谢,信交到易家住宅,由他家一起封寄。如果易宅不方便,就托岱云设法寄好了。
季洪考试失利,小小的得失,不足以放在心上。补发有名没有去复试,很是得体。今年院试,如果考得得意,固然是大好事,就是没有考好,去年家里既然已考上一人,那么今年有点小挫折,也是有盈有亏的自然道理,不必要压抑忧郁。
植弟书法很好,但从来的惯例,没有经过年考的,不合选拔条件。弟弟如果去考,那么同考的人必然指责你、看着你,等到考不取,别人不会认为你是不合惯例而未录取,而是说你写作不佳而落榜。我们明知不合惯例,何必因此受人一番指责呢?
弟弟信中问我去不去考?我的意见以科场考试的情况来判断:如果正场能考取一等增补廪生,并且马上选拔,那已经取得廪生资格了。如果不能增补廪生,那么作附生去考就不必了,因为徒然招来别人的妒忌。
我县新官增加赋税,我家不要去干预,随他加多少,我家都照给。如果有告状的,我家不要掺和进去。凡属大官的家庭,要做到没有半个字涉及公廷,才是得体的。为民除害的说法,是指除掉地方官管辖地域内所属之害,不是要除去地方官。
排山的事还没有查出,等到下次折差再带回去。欧阳的二十千和柳衙叔的钱,希望澄弟先找出款项垫上,等到彭大生回来就马上还钱。
彭山屺的业师任千总(名占魁)现在京等候皇上的接见,六月里就能回到省城。九弟和牧云所需要的笔以及叔父所嘱咐的膏药、眼药都委托任君带回来。
曹西垣教习服务期满,引见之后,用为知县,七月动身回家。母亲和叔父的衣服、阿胶等,都托他带回。
去年赐的衣料,可裁三件袍褂。后来因为进闱考教习,家里叫裁缝做,裁得不得法,又偷走一整段的衣料,结果只裁得祖父、父亲两套。本想另外买好衣料,为母亲制衣寄回。因母亲还在守制,所以没有急忙寄回。叔父去年四十晋一岁,本想做衣祝寿,也因在守制没有急忙寄。现托西垣带回,大约九月可以到家,腊月守制服满,就可穿了。
纪梁读书,每天百二十字,与泽儿正好一样,只要有恒心,不必要贪太多。
澄弟必须常看《五种遗规》和《呻吟语》,把浮华的习气洗干净,朴实干练,上可继承祖风,下可为子弟做模范,我对于澄弟寄予厚望。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八年五月初十日(1848年6月10日)
【精华点评】
曾国藩是一个谦虚的人,对己如此,对家中兄弟子侄也同样如此。他曾多次劝诫家人不要因为家中有人做官,就看不起别人。信中,曾国藩说:“我县新官加赋,我家不必答言,任他多少,我家依而行之。如有告官者,我家不必入场。凡大员之家,无半字涉公廷,乃为得体;为民除害之说,为辖之属言之,非谓去本地方官也。”这是在力戒家人不要在老家干预地方行政。
【经典格言】
如有告官者,我家不必入场。凡大员之家,无半字涉公廷,乃为得体;为民除害之说,为辖之属言之,非谓去本地方官也。
告九弟在京出京情形
(1841年10月1日与父母书)
【家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初三日,男发家信第十一号。信甚长,不审已收到否?十四日接家信,内有父亲、叔父并丹阁叔信各一件,得悉丹阁叔入泮,且堂上各大人康健,不胜欣幸!
男于八月初六日,移寓绳匠胡同北头路东,屋甚好,共十八间,每月房租京钱二十千文。前在棉花胡同,房甚逼仄。此时房屋爽垲①,气象轩敞。男与九弟言,恨不能接堂上各大人来京住此。
男身体平安,九弟亦如常,前不过小恙,两日即愈,示服补剂。甲三自病体复元后,日见肥胖,每日欢呼趋走,精神不倦,家妇亦如恒。九弟《礼记》读完,现读《周礼》。
心斋兄于八月十六日②,男向渠借银四十千付至家用。渠允于到湘乡时,送银二十八两交勤七叔处转交男家,且言万不致误。男订待渠到京日偿还其银,若到家中,不必还他。
又男寄有冬菜一篓,朱尧阶寿屏一付,在心斋处。冬菜托交勤七叔送至家,寿屏托交朱啸山转寄香海处,月内准有信去。王雅园处,去冬有信去,至今无回信,殊不可解。颜字不宜写白折,男拟防改临褚、柳。
去年跪托叔父大人之事,承已代觅一具,感戴之至!泥首万拜。若得再觅一具,即于今冬明春办就更妙。敬时叔父,另有一函。在京一切,自知谨慎。
男跪禀
道光廿一年八月十七日
【注释】
①爽垲:清爽干燥。
②此处疑缺字。
【译文】
儿子国藩跪着禀告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初三日,儿寄出第十一封信。信很长,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收到了?十四日接到家信,内有父亲、叔父、丹阁叔的信各一件,知道丹阁叔考取县学生员,家中各大人身体康健,非常高兴!
儿子于八月初六日,移住绳匠胡同北头东屋,房子很好,一共十八间,每月房租京钱二十千文。以前在棉花胡同,房子太促,现在房子清爽干燥,气象轩敞,儿子和九弟说,恨不能接堂上各大人来京城居住。
儿子身体健康,九弟也如常,日前不过一点小病,两天便好了,没有吃补药,甲三自病体复原后,一天天胖了,每天活蹦乱跳,精神不倦,长媳妇也如常。九弟《礼记》已读完,现在开始读《周礼》。
心斋兄在八月十六日(离开京城),儿子向他借银四十千钱寄回家用,他答应到湘乡时,送银子二十八两交勤七叔处转交儿子家,并且说万无一失。儿子与他约定,他回京城时偿还他,如果到家里,不必先还他。
另外,儿子寄有冬菜一篓,朱尧阶的寿屏一付,在心斋处。冬菜托交勤七叔送到家里,寿屏托交朱啸山转寄到香海那里,月内准定有信去。王睢园那里,去年冬天有信去,至今没有回信,真不可理解。颜字不适宜写白折,儿子准备改临褚、柳字体。
去年跪托叔父大人的事,承他找了一具寿材,感激之至!叩头万拜。如果能再找一具,就在今冬明春办更妙,敬谢叔父,另有信一封,是专门写给叔父大人的。儿子在京城一切都会小心谨慎。
儿子跪禀
道光廿一年八月十七日(1841年10月1日)
【精华点评】
文中九弟即曾国荃(字沅甫),是曾国藩父亲曾麟书的第四个儿子,族中排行第九,故人称“曾老九”。曾国荃自幼聪明灵敏接受严格的家塾教育,又曾从曾国藩学于京师,他在兄弟五人中天分最高,个性也最为倔犟,后为封疆大吏。
1840~1847年间,曾国藩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担任闲职。
文中书信中,曾国藩提到移居住所,房房子共十八间,清爽干燥,气象轩敞,很希望接家中长辈来供养,说明他的境遇有了好转,生活也有了改善。
【经典格言】
男身体平安,九弟亦如常,前不过小恙,两日即愈,示服补剂。甲三自病体复元后,日见肥胖,每日欢呼趋走,精神不倦,家妇亦如恒。九弟《礼记》读完,现读《周礼》。
寄家银馈赠贫寒亲戚
(1844年4月27日与祖父母书)
【家书】
孙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二月十四孙发第二号信,不知已收到否?孙身体平安,孙妇及曾孙男女皆好。
孙去年十二月十八曾寄信到家,言寄家银一千两,以六百为家中还债之用,以四百为馈赠亲族之用。其分赠数月,另载寄弟信中,以明不敢自专之义也。后接家信,知兑啸山百三十千,则此银已亏空一百矣。顷闻曾受恬丁艰,其借银恐难遽①完,则又亏空一百矣。所存仅八百,而家中旧债尚多。馈赠亲族之银,系孙一人愚见,不知祖父母、父亲、叔父以为可行否?伏乞裁夺。
孙所以汲汲②馈赠者,盖有二故:一则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旧债尽清,则好处太全,恐盈极生亏;留债不清,则好中不足,亦处乐之法也,二则各亲戚家皆贫,而年老者,今不略为资助,则他日不知何如?孙自入都后,如彭满舅曾祖、彭王姑母、欧阳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数人矣,再过数年,则意中所欲馈赠之人,正不保何若矣!家中之债,今虽不还,后尚可还;赠人之举,今若不为,后必悔之!
此二者,孙之愚见如此。然孙少不更事,未能远谋,一切求祖父、叔父做主,孙断不敢擅自专权。其银待欧阳小岑南归,孙寄一大箱衣物、银两概寄渠处,孙认一半车钱,彼时再有信回。孙谨禀
道光廿四年三月初十日
【注释】
①遽:急速,迅速。
②汲汲:通“急急”,急切的样子。
【译文】
孙儿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二月十四日我寄出了第二号家信,不知道已经收到了没有?我身体平安,您孙媳以及曾孙们都好。
去年十二月十八日,曾经寄信到家,说寄家用银子一千两,其中用六百两还债,用四百两送赠亲戚族人,分送数目另写在给弟弟的信中,表明我不敢自己专断的意思。后来接到家信,知道兑啸山百三十千,那这笔银子便亏空一百两了。刚刚听说曾受恬堂上有丧事,他借的银子恐怕难以迅速付还,那不又亏空一百两吗?所以仅仅剩下八百两,我家旧债还多,送亲戚族人的钱,是孙儿一个人的愚蠢见解,不知祖父母大人、父亲、叔父认为行得通吗?希望祖父大人裁决。
孙儿之所以急于送赠,有两个缘故:一是我家气运太盛了,不可以不格外小心,要注意持盈保泰的功夫,旧账还尽,好处最全,恐怕盈到极点便转为亏损,留点债不还清,那只以嫌美中不足,但也是处世乐道的办法。二是各亲戚家都穷,而年老的,现在不略加资助,那以后不知怎么样?自从孙儿进入京城后,如彭满舅曾祖、彭王姑母、欧阳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了几个。再过几年,那我们想要送赠,不知道人还在不在了!家里的债,今天还不上,以后还可以还;送人的事,今天不做,以后便只有后悔了。
这两件事,是孙儿的愚见。然而孙儿年轻不懂事,不能想得很远,一切求祖父、叔父做主,孙儿决不敢自己做主。这笔银子等欧阳小岑回湖南时,孙儿会托他寄回一大衣箱衣物,连同银两一起带回。孙儿负担一半路费,到时候我再写信回去。
孙儿谨禀
道光廿四年三月初十日(1844年4月27日)
【精华点评】
纵观曾国藩的一生,祖父曾星冈对他的影响最大,即使到了晚年称侯拜相,曾国藩仍自认不如祖父。在曾国藩的心目中,祖父曾星冈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曾国藩一直把馈赠作为惜福之道。他相信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为之,人所能做的就是庄敬自强,走正大光明之道。曾星冈常常讥笑那些喜欢积攒私财的人家,认为那是败家的兆头。他认为,与其给子孙留下大笔财产,不如教子孙走入正道。他说,如果子孙误入歧途,将来必定锱铢必较,心胸狭隘,到了那时就难以挽回。对此,曾国藩深信不疑,文中他如此重视馈赠和祖父的影响不无关系。
【经典格言】
孙所以汲汲馈赠者,盖有二故:一则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旧债尽清,则好处太全,恐盈极生亏;留债不清,则好中不足,亦处乐之法也。二则各亲戚家皆贫,而年老者,今不略为资助,则他日不知何如?孙自入都后,如彭满舅曾祖、彭王姑母、欧阳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数人矣,再过数年,则意中所欲馈赠之人,正不保何若矣!家中之债,今虽不还,后尚可还;赠人之举,今若不为,后必悔之!
说明寄银馈赠贫寒亲戚的缘由
(1844年4月27日与诸弟书)
【家书】
六弟、九弟左右:
三月初八日接到两弟二月十五日所发信,信面载第二号,则知第一号信未到。比去提塘追索,渠云并未到京,恐尚在省未发也。以后信宜交提塘挂号,不宜交折差手,反致差错。
来书言自去年五月至十二月,计共发信七八次。兄到京后,家人仅检出两次:一系五月廿二日发,一系十月十六日发,其余皆不见。远信难达,往往似此。十二月信有“糊涂”字样,亦情之不能禁者。盖望眼欲穿之时,疑信杂生,怨怒交至。惟骨肉之情愈挚,则望之愈殷;望之愈殷,则责之愈切。度日如年,居室如圜墙,望好音如万金之获,闻谣言如风声鹤唳,又加以堂上之悬思,重以严寒之逼人。其不能不出怨言以相詈①者,情之至也。然为兄者观此二字,则虽曲谅其情,亦不能不责之;非责其情,责其字句之不检点耳。何芥蒂之有哉!
至于回京时有折弁南还,则兄实不知。当到家之际,门几如市,诸务繁剧,吾弟可想而知。兄意谓家中接榜后所发一信,则万事可以放心矣,岂尚有悬挂者哉?来书辩论详明,兄今不复辩,盖彼此之心虽隔万里,而赤诚不啻目见,本无纤毫之疑,何必因二字而多费唇舌?以后来信,万万不必提起可也。
所寄银两,以四百为馈赠族戚之用。来书云:“非有未经审量之处,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此二语推勘入微,兄不能不内省者也。又云:“所识穷乏得我而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可为此慷慨,而姑为是言?”斯二语者,毋亦拟阿兄不伦乎?兄虽不肖,亦何至鄙且奸至于如此之甚?所以为此者,盖族戚中有断不可不一援手之人,而其余则牵连而及。
兄己亥年至外家,见大舅陶穴而居,种菜而食,为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谓曰:“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做烧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长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媳来京。”余曰:“京城苦,舅勿来。”舅曰:“然,然吾终寻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饥寒之况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则大舅、五舅又能沾我辈之余润乎?十舅虽死,兄意犹当恤其妻子,且从俗为之延僧,如所谓道场者,以慰逝者之魂,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为可乎?兰姊蕙妹,家运皆舛。兄好为识微之妄谈,兰姊犹可支撑,蕙妹再过数年,则不能自存活矣。同胞姊妹,纵彼无觖望②,吾能不视如一家一身乎?
欧阳沧溟先生夙债甚多,其家之苦况,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丧,不能稍隆厥礼。岳母送余时,亦涕位而道。兄赠之独丰,则犹徇世俗之见也。
楚善叔为债主逼迫,入地无门,二伯祖母尝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儿夜来泪注,地湿围径五尺也!”而田货于我家,价既不昂,事又多磨。尝贻书于我,备陈吞声饮泣之状。此子植所亲所见,兄弟尝欷歔久之!
丹阁叔与宝田表叔,昔与同砚席十年,岂意今日云泥隔绝至此。知其窘迫难堪之时,必有饮恨于实命之不犹者矣。丹阁戊戌年,曾以钱八千贺我。贤弟谅其景况,岂易办八千者乎?以为喜极,固可感也!以为钓饵,则亦可怜也!任尊叔见我得官,其欢喜出于至诚,亦可思也。
竟希公一项,当甲午年抽公项三十二千为贺礼,渠两房颇不悦。祖父曰:“待藩孙得官,第一件先复竟希公项。”此语言之已熟,待各堂叔不敢反唇相讥耳。同为竟希公之嗣,而菀枯③悬殊若此。设造物者一日移其菀于彼二房,而移其枯于我房,则无论六百,即六两亦安可得耶?
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妇孤儿,槁饿④无策。我家不拯之,则孰拯之者?我家少八两,未必遂为债户逼取;渠得八两,则举室回春。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
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贫,见我辄泣。兹王姑已殁,故赠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视王姑之意也。腾七则姑之子,与我同孩提长养。
各舅祖则推祖母之爱而及也。彭舅曾祖则推祖父之爱而及也。陈本七、邓升六二先生,则因觉庵师而牵连及之者也。其余馈赠之人,非实有不忍于心者,则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讨好,沽名钓誉,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啬,为此奸鄙之心之行也哉?
诸弟生我十年以后,见诸族戚家皆穷,而我家尚好,以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家同盛者也。兄悉见其盛时气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则太难为情矣。
凡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虽饥亦乐,气象衰则虽饱亦忧。今我家方全盛之时,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不足比数。设以贤弟处楚善、宽五之地,或处葛、熊二家之地,贤弟能一日以安乎?
凡遇之丰啬顺舛,有数存焉,虽圣人不能自为主张。天可使吾今日处丰享之境,即可使吾明日处楚善、宽五之境。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
来书有“区区千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兄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剥》也者,《复》之几也,君子以为可喜也!《夬》也者,《姤》⑤之渐也,君子以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则由吝以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悔以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岂若是不公乎?
今吾家椿萱重庆,兄弟无故,京师无比美者,亦可谓至万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缺斋”。盖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此则区区之至愿也。家中旧债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办,诸弟所需不能一给,亦求缺陷之义也!内人不明此意,而时时欲置办衣物,兄亦时时教之。今幸未全备,待其全时,则吝与凶随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贤弟夫妇诉怨于房闼之间,此是缺陷。吾弟当思所以弥其缺,而不可尽给其求,盖尽给则渐几于全矣。吾弟聪明绝人,将来见道有得,必且韪余之言也。
至于家中欠债,则兄实有不尽知者。去年二月十六,接父亲正月初四日手谕,中云:“一切年事,银钱敷用有余。上年所借头息钱,均已完清。家中极为顺遂,故不窘迫。”父亲所言如此,兄亦不甚了了,不知所完究系何项?未完尚有何项?兄弟所知者,仅江孝七外祖百两、朱岚暄五十两而已。其余如耒阳本家之账,则兄由京寄还,不与家中相干。甲午冬借添梓坪钱五十千,尚不知作何还法?正拟此次禀问祖父。此外帐目,兄实不知,下次信来,务望详开一单,使兄得渐次筹划。
如弟所云:“家中欠债已传播否?若已传播而实不至,则祖父受吝啬之名,我加一信,亦难免二三其德之诮⑥。”此兄读两弟来书,所为踌躇而无策者也。兹特呈堂上一禀,依九弟之言书之,谓朱啸山、曾受恬处二百落空,非初意所料。其馈赠之项,听祖父、叔父裁夺,或以二百为赠,或每人减半亦可;或家中十分窘迫,即不赠亦可。族戚来者,家中即以此信示之,庶不悖于过则归己之义。贤弟观之,以为何如也?
若祖父、叔父以前信为是,慨然赠之,则此禀不必付归,兄另有安信付去。恐堂上慷慨持赠,反因接吾书而疑沮。凡仁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则计较多而出纳吝矣,私心生则好恶偏而轻重乖矣。使家中慷慨乐与,则慎无以吾书生堂上之转念也。使堂上无转念,则此举也,阿兄发之,堂上成之,无论其为是为非,诸弟置之不论可耳。向使去年得云贵广西等省苦差,并无一钱寄家,家中亦不能责我也。
九弟来书,楷法佳妙,余爱之不忍释手。起笔收笔皆藏锋,无一笔撒手乱丢,所谓有往皆复也。想与陈季牧讲究,彼此各有心得,可嘉可喜!然吾所教尔者,尚有二事焉。一曰换笔,古人每笔中间必有一换,如绳索然,第一股在上,一换则第二股在上,再换则第三股在上也。笔尖之着纸者仅少许耳,此少许者,吾当做四方铁笔用。起处东方在左,西方向右,一换则东方向右矣。笔尖无所谓方也,我心常觉其方,一换而东,再换而北,三换而西,则笔尖四面有锋,不仅一面相向矣。二曰结字有法,结字之法无穷,但求胸中有成竹耳。
六弟之信文笔拗而劲,九弟文笔婉而达,将来皆必有成。但目下不知各看何书?万不可徒看考墨卷,汩没性灵。每日习字不必多,作百字可耳。读背诵之书不必多,十页可耳。看涉猎之书不必多,亦十页可耳。但一部未完,不可换他部,此万万不易之道。阿兄数千里外教尔,仅此一语耳。
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极所钦仰,惜不能会面畅谈,余近来读书无所得,酬应之繁,目不暇接,实实可厌。惟古文各体诗,自觉有进境,将来此事当有成就。恨当世无韩愈、王安石一流人,与我相质证耳。曾国藩
贤弟亦宜趁此时学为诗、古文,无论是否,且试拈笔为之。及今不作,将来年长,愈怕丑而不为矣。每月六课,不必其定作诗文也。古文、诗赋、四六,无所不作,行之有常,将来百川分流,同归于海,则通一艺即通众艺,通于艺即通于道,初不分而二之也。此论虽太高,然不能不为诸弟言之,使知大本大原,则心有定向,而不至于摇摇无着,虽当其应试之时,全无得失之见,乱其意中;即其用力举业之时,亦于正业不相妨碍。诸弟试静心领略,亦可徐徐会悟也。
外附录《五箴》一首、养身要言一纸、《求缺斋课程》一纸,诗文不暇录,惟谅之。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三月初十日
【注释】
①詈:骂。
②觖望:奢望。
③菀枯:荣枯;
④槁饿:饥饿。
⑤姤:善,美好。
⑥诮:责备。
【译文】
六弟、九弟左右:
三月初八我收到了二弟在二月十五日寄出的信,信的封面写有第二号,就知道第一号信没有收到。等到驿站去查询,他说并没有到北京,恐怕在省城还没有发出。以后写信应该交给驿站挂号,不宜再交给信差,反而会出差错。
来信说自去年五月到十二月,共计发信七八封。兄长到京城后,家里只检出两封:一是五月廿二日所发,一是十月十六日所发,其余都没有看见,远程的信件难以顺到,往往是这个样子。
十二月的来信里有“糊涂”字样,也是情不自禁而发的吧!因望眼欲穿的时候,怀疑和信赖交错产生,怨恨和生气同至,骨肉之情越真挚,盼望的心情就越殷切,责备的言辞就越尖锐。过一天好比过一年,房子好比围墙,望信好比得到一万两银子,听到谣言好比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又加上堂上大人的悬念,更似严寒逼人。所以不能不发出怨言骂你们,感情达到极点了。然而,为兄长的看这两个字,虽说可原谅,也不能不责备你们,不是责备你们的情感,是责备你们字句的不检点,这有什么必要耿耿于怀呢?
至于回信时有信差回湖南,我实在不知道。回到家的时候,我那里门庭若市,事情繁杂,弟弟们可想而知,我的意思家里接榜后收到我的信,万事可放心,哪里还会有悬念?来信辩论详细明白,兄长现在不再辩,因彼此之间的心情,虽隔万里,而赤诚好像眼见,没有丝毫的疑虑,何必为了两页字多费口舌,以后来信,万万不要再提了。
所寄银两,以四百两做送赠亲戚族人之用,来信说:“即使没有经过审慎考虑的地方,也似乎有好名的心理。”这两句话,推敲过细,兄长不能不自己反省自己,信中又说:“所谓穷困,得我而为之,还是考虑家里一定不做这慷慨之举,才这么说的。”这两句,不也把阿兄看成不伦不类的人了?兄长虽然说不肖,何至于奸猾、卑鄙到这种地步?所以这么考虑,是想到族人亲友中绝不可能没有一个肯伸出手来去帮助别人一把的人,其余的人就只是随便帮助一下。
我在己亥年到外婆家,看见大舅住在山洞里,以种菜为生计,我心里久久感到难过。通十舅送我时说:“外甥在外做官,舅舅给你做伙夫。”南五舅送我到长沙,握着我的手说:“明年送外甥媳妇来京。”我说:“京城很苦,舅舅不要来。”舅舅说:“好,但我还是会看你做官的地方的。”说完流下眼泪。兄长挂念母舅都已年高,饥寒的情况可想而知,而十舅已经去世了,现在不去援助他们,那大舅、五舅又能够沾我们的光吗?十舅虽然已经死了,我觉得应当抚恤他的妻子儿女,还要从世俗习惯帮他请和尚超度,为十舅做道场,以安慰死者的灵魂,尽我们的悲悯之情,弟弟们觉得这么办怎么样?
兰姐、蕙妹家运都败落。从目前的情况估计,我喜欢谈点妄说,兰姐还可支撑下去,而蕙妹再过几年,便困苦得过不下去了。同胞姐妹,即使她没有奢望,我们能不把她看成一家人吗?
欧阳沧溟先生旧债很多,他家的困苦不是与我家可以比拟的,所以他母亲过世时,无法把丧礼办得隆重一点。岳母送我时,也一边哭一边说这些苦情。兄长送她的特别丰厚,也是从世俗的人情世故罢了。
楚善叔为债主逼债,入地无门,二伯祖母曾经对我哭诉,又哭着对子植说:“八儿晚上哭得眼泪汪汪,地上湿了一大片。”而田又卖给咱们家,价钱不贵,事又多磨,常写信给我,详细地描述在家忍气吞声的惨况。这是子植亲眼看见的,我们兄弟曾相对痛哭。
丹阁叔与宝田表叔过去与我同学十年,哪料到现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相距这么远,知道他们在窘迫难堪的时候,一定会流泪痛恨自己的命运太差了。丹阁叔在戊戌年曾经用八千钱祝贺我考取功名,贤弟估量他的光景,办八千钱是容易的事吗?是因他高兴了,真是感人啊!如果是当做钓鱼的饵,那也很可怜的,任尊叔看见我得了官,欢喜出自内心,也是难以忘记的。
给竟希公的款项,是因为甲午年抽取公家钱款三十二千为贺礼,他家的两房人很不高兴。祖父说:“等国藩孙儿当了官,第一件事就是还竟希公的钱。”这话已讲了很久了。只是各堂叔不敢反唇相讥罢了,同是竟希公的后人,而荣、枯悬殊如此,假设老天爷有一天把荣福转移到他那两房,让我这一家衰败,那不要说六百两,就算是六两又在哪里?
六弟、九弟的岳家,都是孤儿寡母,处于饥饿而束手无策。我家不去救济,谁去救济?我家少八两,不一定就受债主逼迫。他得八两,则全家回春。贤弟试着设身处地想想,便知道这好比是救人于水火啊!
彭王姑对我很宽厚,晚年家贫,看见我就哭诉。现在姑已死了,所以送宜仁王姑丈,也是不忍因王姑死了不念情的缘故,腾七是姑的儿子,与我一起长大。
而各位舅祖则是看在对祖母的敬爱的份上,彭舅曾祖则是看在对祖父的敬爱的份上,陈本七、邓升六二先生则是因为觉庵老师的关系。其余要送赠的人,不是确实不忍心看着贫困的,就是因为一些人事关系牵边的人,不敢有意去讨好,沽名钓誉,又哪里胆敢用自己的豪爽好施,来衬显祖父的吝啬,而做这种奸猾卑鄙的行径呢?
弟弟们比我小十多岁,看见这些亲族都穷,而我家好过,以为这是本来如此,而不知道开始的时候,都是和我家一样兴旺的家庭。兄长看见他们盛的时候,而不知道零落得这样,很难为情。
凡属盛与衰者在气象。气象盛,虽然饥贫也和乐;气象衰,虽然温饮也堪忧,现在我家正在全盛时期,而贤弟以为这几百两银子太少,不足以答情,假设贤弟处在楚善、宽五的境地,或者处在葛、熊两家的地位,贤弟能够一天便可使他们安定吗?
凡属人的遭遇的丰盛顺遂还是枯败多灾,有天意在,虽说是圣人也不能自作主张,老天爷既然可以使我今天处于丰厚的境遇,也可以使我明天处于宝善、宽五的境地。君子处于顺境的时候,战战兢兢,觉得老天对自己太宽厚了,我应该把自己多余的,去弥补别人的不足,君子处于逆境,也战战兢兢,觉得老天对我不是真厚,但比那些还要坏的人,还算可以了。古人所说的看境遇不如自己的,就是这个道理。
你们的来信中有“区区千金”四字,难道你们不知道老天已对我们兄弟过于宽厚了吗?我常常研究《易经》的道理,观察盈虚消长的道理,从而懂得人不可以没有缺陷,太阳当顶了便会西下,月亮圆了便会阴缺,天有孤虚的地方,地有东南的缺口,没有十全而不缺的。生物剥落,正是复苏的开始,君子看到了由枯而荣的气象感到可喜,是逐渐走向完善之象。而君子以为是危险的,所以说,吉祥之象,由吝啬逐渐走向凶,凶象显露,则因悔又可化凶为吉,君子只知道悔字,悔是地缺而不悔,不敢求全,小人则时刻求全,全字既然获得,而吝啬与凶光之俱来,大多数经常缺而一个人全,是天道有屈有伸的缘故,哪能看成是老天的不公平呢?
现在我家父母处在喜庆之中,兄弟没有什么事故,在京城没有人可相比的,也可说是万分完美了,所以我只去研究缺陷,把我住的房子取名叫“求缺斋”,是因为缺陷于其他事情,而求全于堂上大人,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家里旧债不能全部还清;堂上大人的衣服,不能多办;弟弟所需,不能全给,都是这个求缺的道理;内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时刻要添置衣物,兄长也时刻教导,如今幸好没有全备,等到全备的时候,那吝与凶便随之而来,这是最可怕的,贤弟夫妇在家里诉说怨恨,这是缺陷,弟弟应当想到弥补这个缺陷,但不可以满足一切的要求,因为如果尽量满足,便是渐渐求全,弟弟聪明过人,将来悟出此中道理,一定能理解我的这番话的。
至于家中欠账,兄长实在不完全知道。去年二月十六日,接父亲正月初四日手谕,信中说:“一切年用,银钱敷用有余,上年所借头息钱,都已还清,家里很顺遂并不窘迫。”父亲这么说,兄长也是很了解,不知还的究竟是哪一种?没有还的又是哪一项?兄长知道的,只江孝八外祖一百两,朱岚暄五十两罢了,其余如阳本家的账,则兄长由京寄还,不与家里相干,甲午冬借添梓坪钱五十千,还不知如何还清?正准备这次请示祖父。 此外账目,兄长实在不清楚,下次来信,务请详细开列一个单子,让我慢慢筹划安排。
正如弟弟所说:“家里欠债已经传播出去没有?如已经传播出去,而实际又没有做到,那祖父便背了吝啬的名声,我加一封信,也难免二三其德的责备和讥笑。”这是兄长读完弟弟来信后,感到犹豫不决,没有计策的地方。现在特地呈堂上大人一封禀告信,依了九弟的意思写的,说朱啸山,曾受恬两处的二百两银子落空,不是始料所及,送赠的项目,听祖父、叔父裁决定夺,或者拿二百两出来送人,每个人家都减半也可以,或者家里十分困难不送也可以,亲戚族人来了,把这封信给他们看,也许可以不违背“过则为己”的意思,贤弟看了,觉得怎么样?如果祖父、叔父以前信为对的,慨然送礼,那这封信不必寄回,兄长另外有信寄去,恐怕堂上坚持要慷慨送礼,反而因为接了我的这封信而产生迟疑。凡属仁义的心产生,一定要一鼓作气,尽我的力量去做,稍微有点转念,那疑心便产生,私心杂念也产生,这样计较多了,吝啬之心便产生了;私心一产生,那么好、恶发生偏差,轻重也失衡了。假如家里慷慨乐施,那请千万谨慎,不要因为我的信而让堂上大人改变主意,要使堂上大人不转念,那这个举措,我会寄钱回去,由堂上大人主持办理;不管是对是错,弟弟们可不去管它。假设去年我得的是云南、贵州、广西等省的苦差,没有一分钱寄回家,家里也不能责怪我的。
九弟来信,楷体字写得妙,我爱不释手。起笔、收笔都藏锋,没有一笔撒手乱丢,真所谓有往有复。想必与陈秀牧并究书法,彼此各存心得,可喜可贺!然而我所教你的,还有两件事:一是换笔。古人每笔中间,必定要一换,好比绳索,第一股在上,一换第二股在上了,再一换第三股在上了,笔尖的着纸处只少许。这少许,我作四方铁笔去用,起处东方在左,西方在右,一换东方向右了,笔尖无所谓方,我心中才感觉有方,一换向东,再换向北,三换向西,那么笔尖四面有锋,不仅仅是一面相向。二是结字有方法。结字的方法无穷无尽,但求胸有成竹。
六弟的信文笔刚劲飘逸,九弟的文笔婉约而通达,将来都一定有成就。但现在不知道各人在读什么书?万万不可以徒然去看那些考试题目,埋没了自己的性灵。每天习字不一定多,写一百个字就可以了。背书不一定多,背十页就可以了。涉猎其他的书不一定多,也只要读十页就可以了。但是,一部没有读完,不可以换其他,这是万万不能改变的道理,为兄长的在几千里之外教你,只有这一句。
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我十分钦佩,可惜不能见面畅谈。我近来读书没有收获,应酬也繁杂,真是一天到晚不得闲,实在讨厌。只是古文各体诗,自己感觉有进步,将来应当有点成就,只恨当今没有韩愈、王安石一流人,可与之相互质疑求证。
贤弟也应趁此学习作诗、写古文,无论对不对,权且拈笔写来,现在不作,将来年纪大了,越怕丑越不作了,每月六课,不一定都作诗。古文诗赋四六,无所不做,保持经常,将来百川分流,同归于海,那么一艺通则百艺通,便通于道,这种说法虽高深,但不能不对你们说,使你们掌握了原则,使心有定向,不至于摇摆不定,虽说正当考试的时候,全没有得失的见解,来拨乱自己的本意,即在用力举业的时候,也于正业不相妨碍,弟弟们试着静心领略,也可慢慢领悟。
另外附录《五箴》一首,《养身要言》一张,《求缺斋课程》一张,诗文没有时间抄录,请原谅。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三月初十日(1844年4月27日)
【精华点评】
文中,曾国藩向两位弟弟解释馈赠贫寒亲戚的原因,由此看出曾家兄弟之间关于银两存有分歧的一面。过去,在没有分家的大家庭中,每个家庭成员的收入都是公有财产,文中六弟、九弟对于曾国藩自作主张馈赠亲朋的做法予以反对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不过作为自己在外所得的收入,每个人都享有处置权,面对他人的严厉指责,谁都会愤怒。不过,曾国藩既要做孝子,又要做贤明的兄长,曾国藩唯一能做的就是作一番说明,然后再对弟弟们谆谆教导。
文中,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湖南老家的欠债很多,曾家的近亲大多生活窘困。然而,曾家作为大户人家,曾国藩又在外为官多年,家境依旧不够宽裕。可想而知,当时普通民众的生活应该更艰难。文中提道:“诸弟生我十年以后,见诸戚族家皆穷,而我家尚好,以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同盛者也。兄悉见其盛时气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则太难为情矣。”曾家的这些近亲都是在十来年间由富变贫的,而这十年正是鸦片战争前后,距太平军起事也只有五六年。这期间民生凋敝,整个南方各省都是这种光景,这也是太平军能够迅速发展壮大的社会原因。曾国藩这封写给六弟、九弟的信里包含着丰富的社会信息和文化内涵,对中国近代史研究来说,是不可多得的重要资料。
【经典格言】
凡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虽饥亦乐,气象衰则虽饱亦忧。今我家方全盛之时,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不足比数。设以贤弟处楚善、宽五之地,或处葛、熊二家之地,贤弟能一日以安乎?
望两弟鉴我苦心,结实用功
(1846年2月13日与父母书)
【家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礼次:
正月十五日接到父亲、叔父十一月二十所发手书,敬悉一切。但折弁于十二月廿八,在长沙起程,不知四弟何以尚未到省?
祖母葬地,易敬臣之说甚是。男去冬已写信与朱尧阶,请渠寻地。兹又寄书与敬臣。尧阶看妥之后,可请敬臣一看,以尧阶为主,而以敬臣为辅。尧阶看定后,若毫无疑义,不再请敬臣可也;若有疑义,则请渠二人商之(男书先寄去,若请他时,四弟再写一信去)。男有信禀祖父大人,不知祖父可允从否?若执意不听,则遵命不敢违拗,求大人相机而行。
大人念及京中恐无钱用。男在京事事省俭,偶值阙乏①之时,尚有朋友可以通挪。去年家中收各项约共五百金,望收藏二百勿用,以备不时之需。丁戊二年不考差,男恐无钱寄回。男在京用度自有打算,大人不必挂心。此间情形,四弟必能详言之。家中办丧事情形,亦望四弟详告。共发孝衣几十件?飨祭几堂?远处来吊者几人?一一细载为幸!
男身体平安。一男四女,痘后俱好。男妇亦如常。
闻母亲想六弟回家,叔父信来,亦欲六弟随公车南旋。此事须由六弟自家做主,男不劝之归,亦不敢留。
家中诸务浩繁,四弟可一人经理。九弟、季弟必须读书,万不可耽搁也。九弟、季弟亦万不可懒散自弃。去年江西之行,已不免为人所窃笑,以后切不可轻举妄动,只要天不管地不管,伏案用功而已。男在京时时想望者,只望诸弟中有一发愤自立之人,虽不得科名,亦是男的大帮手。万望家中勿以琐事耽搁九弟、季弟,亦望两弟鉴我苦心,结实用功也。
男之癣疾近又小发,但不似去春之甚耳。同乡各家如常。刘月槎已于十五日到京。余俟续呈。
男谨禀
道光廿六年正月十八日
【注释】
①阙乏:缺乏。
【译文】
儿子国藩谨禀父母亲大人礼次:
正月十五日,接到父亲、叔父十一月二十日所发手书。敬悉一切,但信差于十二月廿八日在长沙启程回京,不知道四弟为什么还没有到省城?
祖母的葬地,易敬臣的说法很对。儿子去年冬天已写信给朱尧阶,请他选一块地方,现又寄信与敬臣。尧阶看妥之后,可给敬臣看一看,以尧阶为主,以敬臣为辅,尧阶看定之后如果没有一点疑义了,不再请敬臣也可以;如果有疑义,那就请他二人商量(儿子的信先寄去,如果请他时,四弟再写信去)。儿子有信禀告祖父大人,不知祖父大人答应没有?如执意不听,那就遵命不敢违抗。求父亲大人相机而行。
大人挂念京城恐怕缺钱用。儿子在京城事事俭省,偶尔遇到缺钱的时候,还有朋友可以挪借。去年家里各项收入大约共五百两银子,希望收藏二百两不用,以备不时之需。丁、戊两年我不参加选拔官员的考核,恐怕儿子没有钱寄回家。儿子在京城的用度自己有打算,大人不必挂念,这边的情形,四弟一定可详细介绍。
家中办丧事的情况,希望四弟能详细地告诉我。共发出去几十件孝衣?飨祭有几堂?从远处来吊丧的人有多少?请一一详细写明。
儿子身体平安。一男四女,出过水痘以后都好了。儿媳妇也如常。
听说母亲想叫六弟回家,叔父来信,也想要六弟随官车回家,这件事要由六弟自己做主,儿子不劝他回,也不留他。
家中事务浩繁,四弟可以一个人经理。九弟、季弟必须读书,万万不可耽搁。九弟、季弟也万万不可以懒散自弃。去年江西之行,已不免为人家暗笑,以后切不可轻举妄动,只要天不管,地不管,伏案用功罢了。儿子在京城时刻想的,只希望弟弟们中间,有一个发愤自立的人,虽说不一定得考取科名,也是儿子的大帮手。万万希望家里不要拿一些琐细事,耽搁九弟、季弟,也望两位弟弟鉴于我这一番苦心,能真的扎实用功。
儿子的癣疾近来又小发,但不像去年春天那样厉害。同乡各家如常。刘月槎已在十五日到京,其余等以后再行禀告。
儿子国藩谨禀
道光廿六年正月十八日(1846年2月13日)
【精华点评】
六弟曾国华于1845年10月23日到达京城,在长兄曾国藩的督教下用功读书。书信中,母亲想念儿子,而曾国华是过继给叔父曾骥云的儿子,所以书信中叔父也来信希望曾国华回老家。对于六弟回家一事,曾国藩让他自己决定。之后曾国华一直逗留京城,直到1848年11月14日离京南归。
季弟曾国葆(1828—1862),字季洪。他在兄弟五人中年级最小,在父兄的影响和督教下,无骄躁之气,自幼用功读书,心志高远。1859年弃笔从戎与太平军作战,后病逝于军中。
【经典格言】
男在京时时想望者,只望诸弟中有一发愤自立之人,虽不得科名,亦是男的大帮手,万望家中勿以琐事耽搁九弟、季弟,亦望两弟鉴我苦心,结实用功也。
梦寐中时时想念堂上老人
(1847年3月28日与诸弟书)
【家书】
澄侯、子植、季洪三弟左右:
二月廿一日接到三弟正月初旬手书,具悉一切。
澄侯以十二月廿三至岳州,余见罗芸皋已知之。后过湖又阻风,竟走七十余天始到。人事之难测如此!吾弟此后又添了阅历工夫矣。黎樾乔托带之件,当装车时,吾语弟曰: “此物在大箱旁边,恐不妥。弟明日到店,须另安置善地。”不知弟犹记得吾言否?出门人事事皆须细心。今既已弄坏,则亦不必过于着急。盖此事黎樾翁与弟当分任其咎,两人皆粗心,不得专责弟一人也。
祖父大人之病久不见效,兄细思之,恐有火,不宜服热药。盖祖父体赋素强,丁酉之春以服补药之故,竟成大病。后泽六爷以凉药治好。此次每日能吃三中碗饭,则火未甚衰,恐医者不察,徒见小便太数,则以为火衰所致,概以热药投之,亦足误事。兄不明医理,又难遥度,而回忆丁酉年之往事,又闻陶云汀先生为补药所误之说,特书告家中。望与名医细商,不知有可服凉药之理否?
兄自去年接祖母讣后,即日日思抽身南归。无如欲为归计,有三难焉:现在京寓欠账五百多金,欲归则无钱还账,而来往途费亦须四百金,甚难措办,一难也;不带家眷而归,则恐我在家或有事留住,不能遽还京师,是两头牵扯,如带家眷,则途费更多,家中又无房屋,二难也;我一人回家,轻身快马,不过半年,可以还京,等开缺之后,明年恐尚不能补缺,又须在京间住一年,三难也。有此三难,是以踌躇不决,而梦寐之中,时时想念堂上老人。望诸弟将兄意详告祖父及父母,如堂上老人有望我回家之意,则弟书信与我,我概将家眷留在京师,我立即回家;如堂上老人无望我归省之意,则我亦不敢轻举妄动。下次写信,务必详细书明堂上各位老人之意。
祖母之葬事既已办得坚固,则不必说及他事。日前所开山向吉凶之说,亦未可尽信。山向之说,地理也;祖父有命而子孙从之,天理也;祖父之意已坚,而为子孙者,乃拂违其意而改卜他处,则祖父一怒,肝气必郁,病势必加,是已大逆天理,虽得吉地,犹将变凶,而况未必吉乎?自今以后,不必再提改葬之说,或吉或凶,听天由命。即朱尧阶、易敬臣,亦不必请他寻地(尧阶二人如看得有妥地,亦不妨买)。四弟则在家帮父亲与叔父管家事,时时不离祖父左右。九弟、季弟则专心读书。只要事事不违天理,则地理之说,可置之不论不议矣。
吾身之癣,春间又发,特不如去岁之甚。面上颈上,则与弟出京时一样,未再发也。六弟近日颇发愤,早间亦能早起。纪泽《诗经》尚未读完,现系竹屋教,总多间断,将来必要请一最能专馆之人。
黎樾乔御史报满引见,回原衙门行走。黄正斋之长子于正月初间失去,至今尚未归来。邓星阶就正斋之馆,李希庵就杜兰溪之馆,系我所荐。同县刘九爷、罗邹二人及新科三人皆已到京,住新馆。江岷樵住张相公庙,去我家甚近。郭筠仙尚未到。袁漱六于正月廿四到京,现在家眷住北半截胡同。周荇农尚未到。杨春皆于正月初二日生一子。刘药云移寓虎坊桥,其病已全好。赵松原之妻于正月仙逝。舒伯鲁二月出都。我家碾儿胡同房东将归,三四月必须搬家。黄秋农之银已付来,加利息十两,兄意欲退还他。
九弟、季弟读书,开口便有自画之意。见得年纪已大,功名无成,遂有懒惰之意,此万万不可。兄之乡试座师余晓邨、许吉斋两先生,会试房师季仙九先生,皆系二十六七入泮,三十余岁中举,四十余岁入词林。诸弟但须日日用功,万不必作叹老嗟卑之想。譬如人欲之京师,一步不动而长吁短叹,但曰京师之远岂我所能到乎?则旁观者必笑之矣。吾愿吾弟步步前行,日日不止,自有到期,不必计算远近而徒长吁短叹也。望澄侯时时将此譬喻说与子植、季洪听之。千万千万,无怠无怠。
九弟信言诸妯娌不甚相能,尤望诸弟修身型妻,力变此风。若非诸弟痛责己躬,则内之气象必不改,而乖戾之致咎不远矣。望诸弟熟读《训俗遗规》、《教女遗规》,以责己躬,以教妻子。此事全赖澄弟为之表率,关系至大,千万千万,不胜嘱切之至!伏惟留心自反为幸。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七年二月十二日
【译文】
澄侯、子植、季洪三弟左右:
二月廿一日接到三位弟弟正月上旬的亲笔信,家中一切事情都知道了。
澄侯在十二月廿三日到岳州,我见到罗芸皋已经知道了。以后经过洞庭湖又遇上顶大的风浪,竟然走了七十几天才回到家中。人世间的事往往也像这样难以预测!弟弟经过这件事后又增加了许多阅历。黎樾乔让弟弟带的东西,在装车的时候,我对弟弟说:“这东西放在大箱子旁边或许不保险,弟弟明日到了旅店,必须另外安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不知弟弟还记得我的话吗?出门在外的人,事事都得留心。现在既然已经弄坏了,也不必要过分着急。这件事你和黎樾乔各有一半的责任,你们两个人都粗心大意,不能只指责你一个人。
祖父大人的病吃药总不见好转,我仔细想过了,或许是有火,不适宜吃热药。祖父身体一向很强健,丁酉年春因为吃了补药,竟然得了一场大病,后来泽六爷用凉药治好了他的病。这一次每天能吃三中碗饭,这就说明身体并不很衰弱,或许医生并没察觉到,只看见小便次数太多,就以为是身体虚弱造成的,一直用热药治疗,也可能会误事的。我也不懂医学上的道理,又相距这么远,很难猜测病情,只是回想起丁酉年的事情,又听陶云汀先生被补药耽误病情的事,所以写信告诉家里。希望你们与有名望的医生仔细商量,不知道有没有改吃凉药的道理?
我从去年接到祖母去世的消息,就时时想着抽时间回一次家乡。可想要回老家,有三个难处:现在京城家中欠债五百多两银子,想回老家就没有钱还债,往返的路费还要花去四百多两银子,这些银子也很难筹齐,这是第一个难处。不带家里人回去,又怕我在家或许有什么事情拖住了,短时间内不能回京城,两边都牵挂着;如果把家里人都带回去,路费又更多了,家里又没地方住,这是第二个难处。我一个人回家,轻身快马,不超过半年就可以回到京城,等到免去我现在担任的职务以后,明年或许也还不能有新的任命下来,又得在京城闲住一年,这是第三个难处。有了这三个难处,所以直到现在还犹豫不决。而在睡梦之中,都时时想念家中老人,望各位兄弟把我的意思详细告诉祖父和父母。如果老人还希望我回家,那弟弟就写信告诉我,我把家中大小全都留在京城,马上动身回家。如果家中老人没有希望我回家探亲的意思,那我也不敢轻举妄动。下次弟弟来信,一定详细写清楚家中各位老人的意思。
祖母安葬的事既然已经办得很妥当,就不必说到其他事情了。前段时间关于说墓地走向等吉祥凶险,也不可完全相信。山脉走向的说法,是地理上的事;祖父有命则子孙遵从,这是天理。既然祖父的意思已经不可改变,作为子孙的还要违背他的意见,去另外选一块墓地,那祖父一生气,肝气郁积,病情必然加重,这已是违反天理了,即使得到一块好墓地,也将会变吉祥为凶险,更何况新选择的墓地未必一定吉利。从今天起不能再说改葬的事了,不管吉祥或凶险,只有听天由命了。就是朱尧阶、易敬臣也不要请他们找地方(尧阶等两个人如果有看得好的地方,也可以先买下来)。四弟就在家帮助父亲、叔父管理家中的事,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祖父身边。九弟、季弟就专心读书。只要任何事情都不违背天理,则风水地理上的讲究,可以放在一边不去谈论它。
我身上的癣疮,春天又复发了,只是没有去年严重。脸上脖子上的就和弟弟离开京城时一个样,没有再复发。六弟近段时间较为发愤努力,早上也起得早。纪泽《诗经》还没读完,现在是竹屋在教他,总是耽搁,将来一定要请一位最能专心教育孩子的人。
黎樾乔任御史,任职期满皇上接见了他,依然封原来的官职在原来的衙门任职。黄正斋的大儿子在正月初失踪,到现在也没回家。邓星阶到正斋处当私塾教师,李希庵到杜兰溪处去当私塾先生,都是我推荐的。同县刘九爷、罗邹两人和新中科举三人都在京城,依然在外馆。江岷樵住在张相公庙,离我家很近。郭筠仙还没回来。袁漱六在正月廿四日到达京城,现在家属住在北半截胡同。周荇农还没到。杨春皆在正月初二生下一个儿子。刘药云搬到虎坊桥,他的病已经全部好了。赵松原的妻子在正月去世。舒伯鲁二月离开京城。我家在碾儿胡同租的房子的房东要回来了,三四月必须搬家。黄秋农借我的银子已经还回,加了十两利息钱,我想把利息钱退回去。
九弟、季弟读书,开口就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大约是看见自己年纪大了,又没取得功名,就有心灰意懒的想法,这是绝对不行的。我乡试时的主考官余晓邨、许吉斋两位先生,会试时同房考官季仙九先生,都是二十六七岁才入学,三十多岁中举,四十多岁入词林。各位兄弟只需天天用心读书,千万不能感叹年纪大了就产生自卑感。比如有人想去京师,一步也不走只是长吁短叹,只说:“京师太远,哪里是我能够到达的?”那么旁观者一定会笑话他。我希望我的弟弟步步朝前走,天天不停息,自然会有到达的那一天,不要去计算走了多远而长吁短叹。希望澄侯时时把这个比喻说给子植、季洪听,千万要记住,不可怠慢!
九弟来信说各位妯娌不太和睦,我更期望各位弟弟修身养德,改变自己的妻子,并努力改变目前这种妯娌不和的家风。如果各位兄弟不一面严加责备一面以身作则,则家中这种气氛不会改变,也不会避免许多口舌是非。望各位兄弟熟读《训俗遗规》、《教女遗规》,用来对照改正自己的过失、用来教育妻子子女。这些事都依靠澄弟做出表率。这件事关系重大,千万记住!不知道该怎样嘱咐你们才好!这只有靠你们自己留心反省自己才是。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七年二月十二日(1847年3月28日)
【精华点评】
1838年,曾国藩从家乡到京城参加会试,以第三十八名中试。殿试取得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朝考一等第三名,后又由道光帝亲拔为第二名,改庶吉士,入翰林院继续深造。1840年2月庶吉士散馆,列二等第十九名,授翰林院检讨,秩从七品。寒窗苦读数十载,曾国藩终于顺利地攀登上了封建科举仕途的顶层。信中,曾国藩透露出浓浓的思乡之情,此时的他已经离家做京官七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心中提出想回家的想法。但是路途遥远,回家有三个为难的地方:一是路费短缺;二是带家眷一起回的话,缺路费不说还没有住的地方;三是担心开缺后难以很快补缺。由此,让人好奇曾国藩为官多年,怎会连回家的路费都短缺?这就要说到清代官员的薪水了,清代官员的俸禄分为正薪和养廉费,正薪很低,一个七品县令年薪不过四十五两银子,禄米四十五斛;一品大学士年面额五十千文的清代纸币,薪也不过一百八十两银子,禄米一百八十斛。养廉费远远超过正薪,其作用是鼓励官员廉洁自爱。曾国藩所在的翰林院清闲,其间的官员正薪和禄米与同品级的其他官员一样,但养廉费却是最低的。又加之没有实权,本省的地方官也不会有冰敬和炭敬,所以曾国藩比同品级其他官员的收入低得多。这就是曾国藩虽想念家中父母亲人,却因路费紧张无法回家的原因。
【经典格言】
梦寐之中,时时想念堂上老人。望诸弟将兄意详告祖父及父母,如堂上老人有望我回家之意,则弟书信与我,我概将家眷留在京师,我立即回家。下次写信,务必详细书明堂上各位老人之意。
为母亲失眠担心
(1848年1月11日与父母书)
【家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二月初五,接到家中十一月初旬所发家信,具悉一切。男等在京,身体平安,癣疾已痊愈。六弟体气如常。纪泽兄妹五人皆好。男妇怀喜平安,不服药。同乡各家亦皆无恙。
陈本七先生来京,男自有处置之法,大人尽可放心。大约款待从厚,而打发从薄。男光景颇窘①,渠来亦必自悔。
九弟信言母亲常睡不着,男妇亦患此病,用熟地、当归蒸母鸡食之,大有效验。九弟可常办与母亲吃,乡间鸡肉、猪肉最为养人,若常用黄芪、当归等类蒸也。略带药性而无药气②,堂上五位老人食之,甚有益也。望诸弟时时留心办之。
老秧田背后三角丘,是竹山湾至我家大路,男曾对四弟言及,要将路改于坎下,在檀山嘴那边架一小桥,由豆土排上横穿过来。其三角丘则我栽竹树,上接新塘坎大枫树,下接檀山嘴大藤包里,甚为完紧,我家之气更聚。望堂上大人细思。如以为可,求叔父于明年春栽竹种树;如不可,叔父写信示知为幸。
男等于二十日期服已满,敬谨祭告。廿九日又祭告一次,余俟续具。
道光廿六年十二月初六日
【注释】
①窘:窘迫。
②药气:药味。
【译文】
儿子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二月初五日,接到家中十一月上旬所发的信,知道一切。儿子等在京城,身体平安,儿子癣疾已好了。六弟的身体气色如常。纪泽兄妹五个都好。儿媳妇又有喜,身体平安,不用吃药。同乡各家也都平安无事。
陈本七先生来京城,儿子自有处理安置的办法,大人尽可放心,大约是款待客气些,打发则少些。儿子的光景比较窘迫,他来了也一定后悔的。
九弟来信说母亲经常睡不好,儿媳妇也犯这种毛病,用熟地、当归蒸母鸡吃,很有效验。九弟可经常办给母亲吃,乡里鸡肉猪肉最养人,如果经常和黄芪、当归等蒸着吃,稍微有点药性,又没有药味,堂上五位老人吃了,很有益处。希望弟弟们留心办理。
老秧田背后的三角丘,是竹山湾到我家的大路,儿子曾对四弟说过,要把路改到坎下,在檀山嘴那边架一座小桥,由豆土排上面横穿过来。在三角丘多栽竹子,上可接新塘坎的大枫树,下可接檀山大藤,包成一圈,很是完整紧密,我家的兴旺气象,便更加聚合了。希望叔父大人在明年春栽竹种树,如果不同意,请叔父大人来信指示。
儿子等于二十日为祖母守孝期限已满,敬谨祭告。廿九日又祭告一次,其余下次再行禀告。
道光廿七年十二月初六日(1848年1月11日)
【精华点评】
母亲江氏是除祖父外对曾国藩影响最大的另一个人。她出生于寒微之家,入曾家后勤劳简朴,贤良淑德。在与曾国藩父亲曾麟书结婚的四十多年里,她先后生有九个子女。除两个女人夭折外,全家十口人都是她亲自操劳。江氏娘家上有父母,前有哥哥两个,后有一个弟弟,这使得她在出嫁前就养成了勤劳简朴的习惯。她不仅将这种思想作风带到了曾家,给予曾国藩兄弟极大影响,还时常带着年幼的儿子们到娘家走动,作为长子,曾国藩从舅舅们身上也学到了奋发向上、吃苦耐劳的品德。因此,曾国藩兄弟与外祖父家的关系一直密切,曾国藩家书中也多次提到外祖父家的情况,不难看出他对舅舅们的关心和亲情。
【经典格言】
乡间鸡肉、猪肉最为养人,若常用黄芪、当归等类蒸之,略带药性而无药气,堂上五位老人食也。甚有益也。望诸弟时时留心办之。
操心祖父之病
(1848年5月16日与父母书)
【家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礼安:
三月二十日,男发第五号家信,内言及长孙纪泽与桂阳州李家定亲之事,不审已收到否?
男等身体平安。次孙子廿四日满月,送礼者共十余家。是日未请客,陆续请酒酬谢。男妇生产之后,体气甚好,所雇乳母最为壮健。华男在黄正斋家馆,诸凡如恒。
祖父大人之病,未知近日如何?两次折弁皆无来信,心甚焦急。
兹寄回辽东人参五枝,重一两五钱。在京每两价银二十四两,至南中则大贵矣。大约高丽参宜用三钱者,用辽参则减为一钱;若用之太少,则亦不能见功。祖父年高气衰,服之想必有效。男前有信,托江岷樵买全虎骨,不知已办到否?闻之医云,老年偏瘫之症,病右者,以虎骨之右半体熬胶医之;病左者,以虎骨之左半体熬胶医之,可奏奇效。此方虽好,不知祖父大人气相宜否?当与刘三爷商之。若辽参则醇正温和,万无流弊。
次孙体气甚壮,郭雨三(汝霖)欲妻之以女。雨三,戊戌同年,癸卯大考二等第三,升右赞善。其兄用宾,壬辰翰林,现任山西蒲州府知府。其家教勤俭可风。其次女去年所生,长次孙一岁,与之结婚,男甚愿之,不审堂上大人以为何如?下次信来,伏祈示知。
又寄回再造丸二颗,系山东杜家所制者。杜家为天下第一有福之家,广积阴德。此药最为贵重,有人参、鹿茸、蕲蛇等药在内,服之一无流弊。杜氏原单附呈,求照方用之。
欧阳沧溟先生谋衡阳书院一席,男求季仙九先生写信与伍府尊,求家中即遣人送至岳家为要。
同乡周华甫(扬之)、李梅生(杭)皆于三月仙逝,余俱如故。男等在京,一切自知谨慎,伏乞堂上大人放心。
男谨禀
道光廿八年四月十四日
【译文】
男国藩跪禀父母大人礼安:
三月二十日,儿发出第五号家信。里面说到您的长孙纪泽与桂阳李家定亲的事,不知是否已收到了?
儿等身体平安。您的次孙于廿四日满月,送礼的共有十多家。这天没有请客,只是陆续请酒酬谢。您儿媳生孩子之后,身体气色都很好,所雇的乳母最为健壮。国华在黄正斋家教书,其他事如旧。
祖父大人的病不知近日怎样了?两次信差到京均无来信,我心里很焦急。
现寄回辽东人参五枝,重一两五钱。在京城每两价格是二十四两银子,到南方则更贵了。大约高丽参应用三钱的,用辽东参则减为一钱,如用得太少,也不能见效。祖父年老气衰,服了想必有效。儿前些日子写信给江岷樵买全虎骨,不知已办到没有?听医生讲,老年偏瘫病,病右侧身子的,以虎骨的右半边熬胶医疗,病左侧身子的,以虎骨左半边熬胶医疗,有奇效。这个方子虽然好,但不知祖父大人体质气色是否相适宜?应与刘三爷商议。像辽东参这样醇正温和,绝无问题。
您的次孙身体气色都很好,郭雨三(名汝霖)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雨三是我戊戌同年,癸卯年考核官吏列二等第三名,升任右赞善。他哥哥用宾,壬辰年翰林,现任山西蒲州府知府。他家家风勤俭,他的二女儿是去年所生,比我第二个儿子大一岁。与他结亲家,我很愿意,不知堂上大人以为如何?下次来信,恳请指示。
又寄回再造丸两颗,是山东杜家所制。杜家是天下第一有福之家,广积阴德。此药最为贵重,有人参、鹿茸、蕲蛇等药在内,服了毫无坏处,杜氏原单附信寄回,求大人照方服用。
欧阳沧溟先生谋求在衡阳书院任一教席,儿求季仙九先生写信给伍府尊,求家中马上派人送到我岳父家为好。
同乡周华甫(名扬之)、李梅生(名杭)都已于三月去世,其余都如旧。儿等在京城,一切自知谨慎小心,请堂上各位大人放心。
儿谨禀
道光廿八年四月十四日(1848年5月16日)
【精华点评】
曾国藩离家多年,一直挂念家人,尤其是对他影响颇深的祖父。信中,曾国藩为祖父之病寻方问药,孝心十足。书信中还说到次子即将满月,并为次子定下一门娃娃亲。曾国藩的次子即曾纪鸿,定下的娃娃亲女孩即郭雨三(名汝霖)的第三女郭筠(1847—1916),比曾纪鸿大一岁,是一位有名的女诗人。曾国藩选择儿女亲家不重在家庭富裕,注重的是“孝友”和“人品”的端庄。郭筠出生在读书人家,自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尤其是打下了读书作文作诗的基础。郭筠与曾纪鸿都曾在京城读书,彼此来往亲密,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于1865年5月下旬在南京两江总督署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婚礼由曾国藩主持。
【经典格言】
老年偏瘫之症,病右者,以虎骨之右半体熬胶医之;病左者,以虎骨之左半体熬胶医之,可奏奇效。
居家惟崇俭可以长久
(1850年9月28日与大儿子曾纪泽书)
【家书】
字谕纪泽:
八月二十日胡必达、谢荣凤到,接尔母子及澄叔三信,并叔二信,具悉一切。
蔡迎五竟死于京口江中,可异可悯!兹将其口粮三两补去外,以银二十两赈恤其家。朱运四先生之母仙逝,兹寄去奠仪银八两。蕙姑娘之女一贞,于今冬发嫁,兹付去奁仪十两。家中可分别妥送。
大女儿择于十二月初三日发嫁,袁家已送期来否?余向定妆奁之资二百金,兹先寄百金回家,制备衣物,余百金俟下次再寄。
居家之道,惟崇俭可以长久,处乱世尤以戒奢侈为要义,衣服不宜多制,尤不宜大镶大滚,过于绚烂。尔教导诸妹,敬听父训,自有可久之理。
牧云舅氏书院一席,余已函托寄云中丞,沅叔告假回长沙,当面再一提及,当无不成。
曾纪泽家书余身体平安。廿一日成服哭临,现在三日已毕。疮尚未好,每夜搔痒不止,幸不甚为害。满叔近患疟疾,廿二日痊愈矣。此次未写澄叔信,尔将此呈阅。
咸丰十一年八月廿四日
【译文】
字谕纪泽:
胡必达、谢荣凤于八月二十日抵达营中,带来了你们母子及澄叔的三封信,尽知一切。
蔡迎五竟然死在了京口的江中,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奇怪又可怜!现在将他的三两口粮补上,此外为了赈恤家中,又另寄二十两银子。得知朱运四先生的母亲离世,现寄去银八两以作祭奠之用。蕙姑娘的女儿一贞,定于今年冬天出嫁,现送去嫁妆钱十两。家中可以分别将这些钱妥善地送到各处。
信中说大女儿的婚期已经定在十二月初三,不知道袁家的期约是否送到?我为女儿出嫁定下的嫁妆费向来都是二百金,现在先寄一百金回家,以作准备出嫁衣物之用,余下的一百金待下次再寄。
居家之道,只有崇尚节俭才可以长久,处于乱世,更应该以戒除奢侈为第一要义。日常的衣物不宜缝制太多,更不宜大镶大滚,过于华贵奢侈。关于这些事情,你要好好地教导妹妹们;谨听父亲的教育训诫,自有长久的道理。
牧云的舅舅想在书院里获得一个席位,我已寄信给云中丞。沅叔已经告假回长沙,正好可以趁机与他再当面商谈一下,估计一定会成功的。
近来我身体安康。廿一日丧服哭悼皇帝驾崩,现在三天已毕。只是我的癣病还不见好,每天夜里瘙痒难忍,幸好不是特别严重。满叔最近患疟疾,廿二日就痊愈了。这次没给澄叔写信。你将此信转交给他看一下就可以了。
咸丰十一年八月廿四日(1850年9月28日)
【精华点评】
关于治家有这样两句格言“只有宽容才能心情平和,只有节俭家用才能富足”。曾国藩寒窗苦读数十年,从军十余载,备受艰辛,深知名誉、地位、家业的来之不易,渴望自己的家族显赫永不衰败。但是,他目睹了达官显宦家庭子女的无所事事、困守祖业、挥霍无度、不思上进,在教育子侄读书、做人方面可谓费尽心机。他依据封建传统文化,独创了一套治家理论和方法。从家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言传身教,谆谆教诲。
曾纪泽(1839—1890),是曾国藩的长子。在曾国藩的悉心家教之下,曾纪泽为人厚重,处事精明果断,学识渊博,中西贯通,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有名的外交家,曾纪泽算得上是一位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
【经典格言】
居家之道,惟崇俭可以长久,处乱世尤以戒奢侈为要义,衣服不宜多制,尤不宜大镶大滚,过于绚烂。尔教导诸妹,敬听父训,自有可久之理。
受皇恩当尽忠直言
意外升官,日夜恐惧修省
(1845年6月9日与诸弟书)
【家书】
四位老弟足下:
四月十六日余寄第三号交折差,备述进场阅卷及收门生诸事,内附会试题名录一纸。十七日朱啸山南旋,余寄第四号信,外银一百两,书一包计九函,高丽参一斤半。廿五日冯树堂南旋,余寄第五号家信,外寿屏一架,鹿胶二斤一包,对联条幅扇子及笔共一布包。想此三信,皆于六月可接到。树堂去后,余于五月初二日新请李竹坞先生(名如昆,永顺府龙山县人,丁酉拔贡,庚子举人)教书,其人端方和顺,有志性理之学,虽不能如树堂之笃诚照人,而亦为同辈所最难得者。
初二早,皇上御门办事。余蒙天恩,得升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次日具折谢恩,蒙召见于勤政殿,天语垂问共四十余句。是日同升官者:李菡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罗惇①衍升通政司副使,及余共三人。余蒙祖父余泽,频叨非分之荣。此次升官,尤出意外,日夜恐惧修省,实无德足以当之。诸弟远隔数千里外,必须匡我之不逮,时时寄书规我之过,务使累世积德,不自我一人而堕,庶几持盈保泰,得免速致颠危。诸弟能常进箴规,则弟即吾之良师益友也。而诸弟亦宜常存敬畏,勿谓有家人作官,则遂敢于侮人;勿谓己有文学,而遂敢于恃才傲人。常存此心,则是载福之道也。
今年新进士善书者甚多,而湖南尤甚。萧史楼既得状元,而周荇农(寿昌)去岁中南元,孙芝房(鼎臣)又取朝元,可谓极盛。现在同乡诸人,讲求词章之学者固多,讲求性理之学者亦不少,将来省运必大盛。
余身体平安,惟应酬太繁,日不暇给, 自三月进闱以来,至今已满两月,未得看书。内人身体极弱,而无病痛,医者云必须服大补剂,乃可回元。现在所服之药,与母亲大人十五年前所服之白术黑姜方略同,差有效验。儿女四人皆平顺,婢仆辈亦如常。
去年寄家之银两,屡次写信,求将分给戚族之数目详实告我,而至今无一字见示,殊不可解。以后务求四弟将账目开出寄京,以释我之疑。又余所欲问家乡之事甚多,兹另开一单,烦弟逐条对②是祷。
兄国藩草
道光廿五年五月初五日
道光帝像
【注释】
①惇(dūn):敦厚、劝勉、尊重的意思。
②疑此处脱掉“答”字。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四月十六日,我把第三封家信交给信差,详细描述了进考场阅卷以及收门生等事情,信中附上了一份会试题名录。十七日朱啸山回南方,我托他带回去了第四号信,另外有一百两银子,一包书一共九套,一斤半高丽参。廿五日冯树堂回南方,我托他带回去第五号家信,另外还有一架寿屏,一包两斤重的鹿胶,一个布包,里面有对联、条幅、扇子以及笔。我想这三封信,都在六月份可以收到。
树堂走了以后,我在五月初二日新请了李竹坞先生(名如昆,永顺府龙山县人,丁酉年的贡生,庚子年的单人)教书。此人仪表端庄,性情温和,有志于钻研性理之学,虽然不能像树堂那样用诚恳朴实来感召他人,但是在同辈中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初二那天早晨,皇上在御门处理政事。我蒙皇上天恩,升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第二天写好了谢恩的奏折,蒙皇帝在勤政殿召见,皇上垂询了我四十多句。这天同时升官的有:李菡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罗悼衍升任通政司副使,加上我一共三个人。我蒙祖上遗留下来的恩泽,多次得到了我本不应该得到的荣誉,这次升官,尤其出乎意外。于是我日夜诚惶诚恐,修身反省,认为自己实在是没有足以担此重任的品德。弟弟们远在千里之外,必须时时纠正我不对的地方,时时写信来规劝我改正错误,务必不要使祖上积累下来的德行从我这里开始堕落。只有在一帆风顺时小心谨慎,才能避免很快遇到颠覆的危险。弟弟们要是能经常写信说些劝诫我的话,那么你们就是我的良师益友了。并且你们也应该时常保持敬畏之心,不要认为家里有人做了官,就敢去欺负别人;不要认为自己有了学问,就可以恃才自傲, 目中无人。要常存敬畏之心,这就是保持幸福长久的正确方法。
今年新中的进士中擅长书法的很多,而湖南的进士尤其突出。萧史楼已经中了状元,而周荇农(名寿昌)去年中了南元,孙芝房(鼎臣)又取得了朝元,可以说是盛极一时。现在同乡中讲求词章之学的固然很多,可研究性理之学的也不少,将来湖南省一定会大大的兴盛。
我身体平安,就是应酬太多了,忙不过来。自从三月份任同考官以来,至今已经两个月了,一直都没能看书。我妻子身体很差,不过没有病痛缠身,医生说必须服用大补的药才可以复原。现在她用的药和母亲大人十五年前服用的白术黑姜药方大致相同,稍微有点作用。我的四个儿女也都平安,奴婢仆人像往常一样。
去年寄回家的银两,我多次写信回家请求将它们送给亲戚族人的详细数目都详实地告诉我,但是我至今没有看到一个字,很不明白,以后请四弟开一张清单,将账目列出,寄给我,以解除我心中的疑惑。我想了解家乡的很多事情,就另外列出了一张单子,劳烦弟弟逐一给我解答。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五年五月初五日(1845年6月9日)
【精华点评】
曾国藩是一个省心修身的人,注重颐养德性。除在书信中要求友人和兄弟们坦率告知他的过失之外,曾国藩求过的方法便是记日记,自己求过。日记的功效是最大的,曾国藩的日记无事不记。依照倭仁的办法,曾国藩在日记中写自己的过失,时时警惕以求改过。他的日记中自己找出自己过失的例子很多,直到他年衰官高,勤求己过仍不肯稍宽。他说:“吾平日以俭字数人,而吾近来饮食起居,殊太事厚。”又说人不勤劳,什么事都会荒废,整个家都会衰败。“我在三四个月里不做一事,大大损害了家庭,又惭又愧!”这种勤求己过的精神是一般人不可及的。记日记并不是难事,而日记终身不间断,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极大毅力的人是难以容易做到的。
【经典格言】
此次升官,尤出意外,日夜恐惧修省,实无德足以当之。而诸弟亦宜常存敬畏,勿谓有家人作官,则遂敢于侮人;勿谓己有文学,而遂敢于恃才傲人,常存此心,则是载福之道也。
不肯轻受人惠
(1847年8月7日与诸弟书)
【家书】
澄侯、子植、季洪三位老弟足下:
自四月廿七日得大考谕旨以后,廿九日发家信,五月十八又发一信,廿九又发一信,六月十八又发一信,不审俱收到否?廿五日接到澄弟六月初一日所发信,具悉一切,欣慰之至。
发卷所走各家,一半系余旧友,惟屡次扰人,心殊不安。我自从己亥年在外把戏,至今以为恨事。将来万一做外官,或督抚,或学政,从前施情于我者,或数百,或数千,皆钓饵也。渠若到任上来,不应则失之刻薄,应之则施一报十,尚不足以满其欲。故兄自庚子到京以来,于今八年,不肯轻受人惠,情愿人占我的便益,断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将来若作外官,京城以内无责报于我者。澄弟在京年余,亦得略见其概矣。此次澄弟所受各家之情,成事不说,以后凡事不可占人半点便益,不可轻取人财。切记切记。
彭十九家姻事,兄意彭家发泄将尽,不能久于蕴蓄。此时以女对渠家,亦若从前之以蕙妹定王家也。目前非不华丽,而十年之外,局面亦必一变。澄弟一男二女,不知何以急急定婚若此?岂少缓须臾,即恐无亲家耶?贤弟行事,多躁而少静,以后尚期三思。儿女姻缘,前生注定,我不敢阻,亦不敢劝,但嘱贤弟少安毋躁而已。
成忍斋府学教授,系正七品,封赠一代,敕命二轴。朱心泉县学教谕系正八品,仅封本身,父母则无封。心翁之父母,乃貤封也。家中现有《缙绅①》,何不一翻阅?牧云一等,汪三入学,皆为可喜。啸山教习。容当托曹西垣一查。
京寓中大小平安。纪泽读书已至“宗族称孝焉”,大女儿读书已至“吾十有五”。前三月买驴子一头,顷赵炳堃又送一头。二品本应坐绿呢车,兄一切向来俭朴,故仍坐蓝呢车。寓中用度比前较大,每年进项亦较多(每年俸银三百两,饭银一百两)。其他外间进项,尚与从前相似。
同乡诸人皆如旧。李竹屋在苏寄信来,立夫先生许以乾馆。余不一一。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七年六月廿七日
【注释】
①缙绅:缙,也写作“搢”,插。绅,束在衣服外面的大带子。缙绅旧指官宦的装束,后转用为官宦的代称。
【译文】
澄侯、子植、季洪三弟足下:
自从四月廿七日知道皇上大考谕旨之后,廿九日寄出一封家信,五月十八日又寄出一封家信,廿九日又寄出一封信,六月十八日再寄出一信,不知道都收到了没有?廿五日,收到澄弟六月初一所寄出的信,一切已知,非常高兴!
发卷所走各家,一半是我的老朋友,只是多次去打扰别人,心里很不安。我自从己亥年到外面周游,到今天仍然感到遗憾,将来万一做了外官,或者是督抚,或者是学政,以前对我有过感情的人,或者几百,或者几千,都像钓鱼的食饵,他如果到我的衙门上来,不答应他的要求吧,那未免太刻薄了,答应他的要求吧,给他十倍的报偿,还不一定能满足他的欲望。所以自从为兄庚子年到京城以来,至今八年不肯轻易受别人的恩惠,情愿别人占我的便宜,绝不能去占别人的便宜,将来如果做了外官,京城以内,没有人会责备我不报偿的。澄弟住京城一年多,也是知道大概情况的。这次澄弟所收各家的人情,事情既然已成事实,就不再去说它,以后凡事不可以占人半点便宜,不可轻易受人钱财,切记切记!
关于彭十九家姻事,为兄的意思是彭家家运已到尽头,不可能长久了,这个时候,把女儿许配他家,也好比以前把蕙妹许配王家一样。眼前他家也不是不华丽,但十年之后这种局面一定会变化。澄弟只有一男二女,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急急忙忙订婚?难道稍微迟一刻,就怕找不到亲家吗?贤弟做事,毛躁不冷静,以后遇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儿女姻缘,前生注定,我不敢阻止,也不敢劝止,不过嘱咐贤弟做事少安毋躁罢了。
成忍斋府学教授属于正七品,封赠一代,皇上赦命二轴。朱心泉任县学教谕属于正八品,仅仅封了他一个人,父母则没有封。朱心泉的父母所得封诰,由其子改受而得。家中现在有《缙绅》,为什么不看一看?牧云考试在第一等,汪三入学了,都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啸山教学的情况,让我托曹西垣去查一查。
京城家里大小平安,纪泽读书,已读到“宗族称孝焉”,大女儿读书,已读到“吾十有五”。前三月买了一头骡子,前不久赵炳坤又送了一头,二品官本应坐绿呢车,为兄平时一切简单朴实,所以仍旧坐蓝呢车,家中的开销比过去大了,每年收入也多些了,其他收入还和以前差不多。
诸位同乡的情况照旧,李竹屋苏州寄信来,立夫先生答应他教馆,其余就一一不写了。
兄国藩手草
道光廿七年六月廿七日(1847年8月7日)
【精华点评】
信中曾国藩认为,从前那些施恩于他的人都是另有所图,少则数百,多则数千,不过都是钓饵耳。将来万一他做了总督或者学政,不理他们吧,失之刻薄;理会他们吧,即使施一报十,也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正是出于这种理解,曾国藩在京城八年,从来不肯轻易接受他人的恩惠,不肯占人半分便宜。也许处身官场的人,没有不同意曾国藩的说法的,这固然包含着对占便宜失身失节的领会,但更多的是一种怕麻烦的心理,总是担心应接不暇,纠缠不断。
吃亏、占便宜是一个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问题,咱们中国有两句老话叫“贪小便宜吃大亏”“吃亏是福”。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吃小亏而全霸业;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而封诸侯;相反,楚王项羽为逞一时之勇而招来四面楚歌,自刎乌江。有人说,雷峰傻,可他却赢得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尊重!逞一时之快,贪眼前之益,乃少儿天性,像曾国藩这样能不肯轻受人恩惠而全大体者,皆修养过人之人。
【经典格言】
故兄自庚子到京以来,于今八年,不肯轻受人惠,情愿人占我的便益,断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将来若作外官,京城以内无责报于我者。
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
(1849年4月13日致诸弟书)
【家书】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足下:
正月初十日发第一号家信,二月初八日发第二号家信,报升任礼部侍郎之喜,廿六日发第三号信,皆由折差带寄。三月初一日由常德太守乔心农处寄第四号信,计托带银七十两、高丽参十余两、鹿胶二斤、一品顶带三枚、补服五付等件。渠由山西迂道转至湖南,大约须五月端午前后,乃可到长沙。
予尚有寄兰姊、蕙妹及四位弟妇江绸棉外褂各一件,仿照去年寄呈母亲、叔母之样。前乔心农太守行时不能多带,兹因陈竹伯新放广西左江道,可于四月出京,拟即托渠带回。澄弟《岳阳楼记》,亦即托竹伯带回家中。
二月初四澄弟所发之信,三月十八接到。正月十六七之信,则至今未接到。据二月初四日书云,前信着刘一送至省城,共二封,因欧阳家、邓星阶、曾厨子各有信云云。不知两次折弁何以未见带到?
温弟在省时,曾发一书与我,到家后未见一书,想亦在正月一封之中。此书遗失,我心终耿耿也。
温弟在省所发书,因闻澄弟之计,而我不为揭破,一时气忿,故语多激切不平之词。予正月复温弟一书,将前后所闻温弟之行,不得已禀告堂上,及澄弟、植弟不敢禀告而误用诡计之故,一概揭破。温弟骤看此书,未免恨我。然兄弟之间,一言欺诈,终不可久。尽行揭破,虽目前嫌其太直,而日久终能相谅。
现在澄弟来书,言温弟鼎力办事,甚至一夜不寐,又不辞劳,又耐得烦云云。我闻之欢喜之至,感激之至。温弟天分本高,若能改去荡佚一路,归入勤俭一边,则兄弟之幸也,合家之福也。我待温弟,似乎近于严刻,然我自问此心,尚觉无愧于兄弟者,盖有说焉。
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于妻子而薄于兄弟,私肥于一家而刻薄于亲戚族党。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此时侍奉高堂,每年仅寄些须以为甘旨之佐。族戚中之穷者,亦即每年各分少许,以尽吾区区之意。盖即多寄家中,而堂上所食所衣,亦不能因而加丰,与其独肥一家,使戚族因怨我而并恨堂上,何如分润戚族,使戚族戴我堂上之德而更加一番钦敬乎?
将来若做外官,禄入较丰,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钱。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者日广,断不畜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食;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故立定此志,决不肯以做官发财,决不肯留银钱与后人;若禄入较丰,除堂上甘旨之外,尽以周济亲戚族党之穷者,此我之素志也。
至于兄弟之际,吾亦惟爱之以德,不欲爱之以姑息。教之以勤俭,劝之以习劳守朴,爱兄弟以德也;丰衣美食,俯仰如意,爱兄弟以姑息也。姑息之爱,使兄弟惰肢体,长骄气,将来丧德亏行。是即我率兄弟以不孝也,吾不敢也。我仕宦十余年,现在京寓所有惟书籍、衣服二者。衣服则当差者必不可少,书籍则我生平嗜好在此,是以二物略多。将来我罢官归家,我夫妇所有之衣服,则与五兄弟拈阄均分。我所办之书籍,则存贮利见斋中,兄弟及后辈皆不得私取一本。除此二者,予断不别存一物以为宦囊。一丝一粟不以自私,此又我待兄弟之素志也。恐温弟不能深谅我之心,故将我终身大规模告与诸弟,惟诸弟体察而深思焉。
去年所寄亲戚各项,不知果照单分送否?杜兰溪为我买《皇清经解》,不知植弟已由省城搬至家中否?
京寓一切平安。纪泽书经读至《冏命》①。二儿甚肥大。易南谷开复原官,来京引见。闻左青士亦开复矣。同乡官京中者,诸皆如常。余不一一。兄国藩手草。
再者:九弟生子大喜,敬贺敬贺。自丙午冬葬祖妣大人于木兜冲之后,我家已添三男丁,我则升阁学,升侍郎,九弟则进学补廪。其地之吉,已有明效可验。我平生最不信风水,而于朱子所云“山环水抱”“藏风聚气”二语,则笃信之。木兜冲之地,予平日不以为然,而葬后乃吉祥如此,可见福人自葬福地,绝非可以人力参与其间。家中买地,若出重价,则断断可以不必;若数十千,则买一二处无碍。
宋湘宾去年回家,十二月始到。山西之馆既失,而湖北一带又一无所得。今年因常南陔之约,重来湖北,而南陔已迁官陕西矣,命运之穷如此。去年曾有书寄温弟,兹亦付去,上二次忘付也。
李笔峰代馆一月,又在寓抄书一月,现在已搬出矣。毫无道理之人,究竟难于相处。庞省三在我家教书,光景甚好。邹墨林来京捐复教官,在元通观住,日日来我家闲谈。长沙老馆,我今年大加修整,人人皆以为好。
琐事兼述,诸惟心照。
道光廿九年三月廿一日
【注释】
①《冏命》:冏指周穆王的大臣伯冏。穆王任命伯冏为太仆长,领导侍御人员。史官记录周穆王任命伯冏的策书,即为《冏命》。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足下:
正月初十我寄出了第一号家信,二月初八我寄出了第二号家信,告诉你们我升任了礼部侍郎的喜讯,廿六日我寄出了第三号家信,都交给信差带回去了。三月初一我在常德太守乔心农那里寄出了第四封家信,一共托付了五十两银子、十多两高丽参、两斤鹿胶、三枚一品的顶戴、五件礼服。他从山西绕道转至湖南,大约在端午节前后才能到达长沙。
我还有寄给兰姐、蕙妹以及四位弟妹的江绸棉外褂各一件,仿照去年寄给母亲、叔母的样式做的。前次乔心农太守走的时候不能多带的行李,现在因为陈竹伯外放广西左江道,四月可以离开京城,我打算委托他带回去。
澄弟的《岳阳楼记》,也就托付给竹伯带回家中。二月初四澄弟所寄出的信,三月十八日我已经收到了。正月十六七日的信,我到今天也没有收到。根据二月初四信中所说的,前封信派刘一送到省城,一共有两封,欧阳家、邓星阶、曾厨子都各自有信寄来。不知道为什么两次都没有带来信?
温弟在省城时,曾经寄了一封信过来,到家以后没有见到一封信,我想是在正月那封信里面。这封信丢了,让我一直耿耿于怀。
温弟在省城寄来的信,因为他听说了澄弟的诡计,但是我又没有揭穿,所以一时气愤,言语中有很多激切不平的话。我正月里回了温弟一封信,把前后听说的温弟的行为,和澄弟、植弟不敢禀告而误用诡计的缘故全部说了出来,禀告了堂上大人。温弟看了这封信,不免会怨恨我,但是兄弟之间,虽然一句话可以骗得了,但是总不能长久的欺骗。我全部揭穿了,尽管会埋怨我太直了,但是时间久了终究能够互相谅解的。
现在澄弟来信说,温弟办事尽心尽力,甚至一夜不睡,不辞劳苦,又非常有耐心,等等。我听到以后心里十分高兴,也十分感激。温弟天分本来就很高,要是能改掉放荡的毛病,变得勤俭起来,兄弟会觉得庆幸,也是家里的福分,我对待温弟似乎太苛刻、严厉,可是我扪心自问,仍然觉得无愧于兄弟之间的感情,这都是有道理的。
大多数做官的人,往往厚待妻子儿女,但是对兄弟却刻薄,让自家富起来却对亲戚族人刻薄无情。我自三十岁以来,就把靠做官来发财致富当做是可耻的事,把宦囊积攒下来的钱留给子孙当做是羞耻,所以私下里发誓,绝不依靠做官来发财,这誓言神明可鉴,我绝不会食言。现在我侍奉父母,每年也不过是少寄点钱回家,作为父母吃些好东西的费用。宗族亲戚中贫穷的,也是每年少分一些,以尽到我的心意。这大概是因为我觉得,即使多寄钱回家,但是堂上大人吃的穿的也不能因此而变得多么丰厚,与其独肥我们一家人,而使宗族亲戚因此而埋怨我而憎恨堂上大人,还不如分给宗族亲戚,使他们感谢堂上大人的恩德而更多的一些钦佩敬重。
要是我在外省做官,俸禄比较丰厚,我自己也发誓除了俸禄以外,绝对不拿一分钱。廉俸发得越多,那么我周济的亲戚族人的范围也就越广,绝对不会积蓄银钱作为儿子的衣食之需。因为如果儿子要是贤明的话,那么不必依赖我当官积蓄的钱财,他也能自谋生路,衣食足用。如果儿子不肖,那么多积蓄一个钱,我就会多造一份孽,儿子今后骄奢淫逸作恶一方,必然严重玷污我家名声,所以,我坚定了这个决心,决不能把做官当成发财的手段,也绝不会留下银钱与子女后人。如果俸禄比较丰厚,除了供养父母长辈之外,其余都周济亲戚宗族中穷困的人,这是我向来的心愿。
至于兄弟之间,我也只以德相待,而不纵容姑息。教导他们勤俭持家,规劝他们常劳作、守质朴,这就是以贤德爱兄弟。让家里丰衣美食,一切都顺心如意,这是溺爱姑息兄弟们。姑息溺爱,会使兄弟们肢体懒散,增长他们的娇气,将来会丧失德行,这就是我引领兄弟们做不孝的人,我可不敢这么做。我为官十年,现在京城中寓所里的东西就只是衣服、书籍这两样。衣服是当差的人必不可少的;书籍则是我这一生的嗜好。所以这两样东西稍微多一些。将来我罢官回家,我们夫妇所有的衣服,就和五个兄弟们抓阄平分了;我买的那些书,就储存在利见斋里,兄弟们和后辈都不能私自拿一本。除了这两样,我没有外存一件东西作为私财,一丝一粟都不占为己有,这也是我对待兄弟们向来所坚持的。我担心温弟不能深刻地领会我的心意,所以我将我一生的打算告诉各位弟弟们,只希望弟弟们体察我而有所深思。
去年我寄给亲戚们的各个款项,不知道家中是不是真的照清单都分送了?杜兰溪为我买了《皇清经解》,不知道植弟是不是已经从省城搬到家里去了?
京城的家里一切平安。纪泽读《书经》读到《冏命》这一节了,二儿子很胖了。易南谷已经官复原职,来京城引见,听说左青士也官复原职了。同乡在京城做官的,都像往常一样,我也就不一一详述了。兄国藩草书。
还有九弟生了儿子是大喜的事情,恭喜恭喜。从丙午年冬天在木兜冲埋葬祖母大人,我家中已经添了三个男孩,我则升任了阁学和侍郎,九弟也进入了学馆补了廪生。这块风水宝地的吉祥,已经这么明显地得到了应验。我平生最不信风水,但是对于朱子的“山环水抱”“藏风聚气”两句话,则是深信不疑。木兜冲这地方,我平时觉得不怎么样,但是做了葬地以后竟然这么吉祥,可见福人自会葬入福地。这绝不是人力能够造就的。家中要是买地,对方出高价的话,那就绝对没有必要了;如果只要几十千钱,那么买一两块地也无妨。
宋芗宾去年回家,十二月才到。山西学馆的工作已经丢掉了,在湖北一带也是一无所得。今年因为常南郂的约定,他又来了湖北,但是南郂已经升官到陕西去了。他的命运如此穷困!去年曾经写信给温弟,现在我附上寄过去,上两次我忘记寄了。
李笔峰在馆中代教一个月,后来又在寓所中抄书抄了一个月,现在又搬出去了。他是个毫不讲道理的人,终究难以和他相处。庞省三在我家里,情况很不错。邹墨林来京城花钱捐官,住在元通观,天天到家中来闲谈。长沙老馆,我今年在大力地修整,人人都觉得这举动很好。
这次说了许多琐事,兄弟们心中会明白我的意思。
道光廿九年三月廿一日(1849年4月13日)
【精华点评】
曾国藩以做官发财为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可见曾国藩为官的清廉,为人长辈的勤俭孝友。生在一个勤俭的家庭,曾国藩成家立业后,任侍郎、总督、大学士,直到去世都一直保持着这种勤俭持家的习性。相传曾国藩三十多岁时,新做了一件马褂,只有遇庆贺及新年时才穿,三十年后还依旧像新的一样。有一次,魁时若将军与曾国藩谈心,说他家四代都是一品大官,而他家的妇女并没有穿戴绸缎软料。这话给曾国藩很大震动,他反省自己,平日常常以“俭”字教人,而近来在饮食起居却“殊太丰厚”;自家的妇女在穿戴上也过于讲究了。他“深恐享受太过,足以折福”。为官多年,曾国藩勤恳清廉的精神令人钦佩。
【经典格言】
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
受恩深重须尽忠直言
(1851年6月13日与诸弟书)
【家书】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四月初三日发第五号家信,厥后①折差久不来,是以月余无家书。五月十二折弁来,接到家中四号信,乃四月初一日所发者,具悉一切。植弟大愈,此最可喜。京寓一切平安。癣疾又大愈,比去年六月更无形迹。去年六月之愈,已为五年来所未有,今又过之。或者从此日退,不复能为恶矣。皮毛之疾,究不甚足虑,久而弥可信也。
四月十四日考差,题“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经文题“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赋得“濂溪乐处,得焉字”。
廿六日余又进一谏疏,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其言颇过激切,而圣量如海,尚能容纳,岂汉唐以下之英主所可及哉!余之意,盖以受恩深重,官至二品,不为不尊;堂上则诰封三代,儿子则荫任六品,不为不荣。若于此时再不尽忠直言,更待何时乃可建言?而皇上圣德之美,出于天亶自然,满廷臣工,遂不敢以片言逆耳,将来恐一念骄矜,遂至恶直而好谀,则此日臣工不得辞其咎。是以趁此元年新政,即将此骄矜之机关说破,使圣心日就兢业而绝自是之萌,此余区区之本意也。现在人才不振,皆谨小而忽于大,人人皆习脂韦唯阿②之风。欲以此疏稍挽风气,冀在廷皆趋于骨鲠,而遇事不敢退缩,此余区区之余意也。折子初上之时,余意恐犯不测之威,业将得失福祸置之度外矣。不意圣慈含容,曲赐矜全。自是以后,余益当尽忠报国,不得复顾身家之私矣。
然此后折奏虽多,亦断无有似此折之激直者。此折尚蒙优容,则以后奏折必不致或触圣怒可知矣。诸弟可将吾意细告堂上大人,毋以余奏折不慎,或以戆直干天威为虑也。父亲每次家书,皆教我尽忠图报,不必系念家事。余敬体吾父之教训,是以公尔忘私,国尔忘家。计此后但略寄数百金偿家中旧债,即一心以国事为主,一切升官得差之念,毫不挂于意中。故昨五月初七大京堂考差,余即未往赴考。
侍郎之得差不得差,原不关乎与考不与考。上年己酉科,侍郎考差而得者三人:瑞常、花沙纳、张芾是也。未考而得者亦三人:灵桂、福济、王广荫是也。今年侍郎考差者五人,不考者三人。是日题“以义制事以礼制心论”,诗题“楼观沧海日,得涛字”。五月初一放云贵差,十二日放两广福建三省,名见京报内,兹不另录。袁漱六考差颇为得意,诗亦工妥,应可一得,以救积困。
朱石翘明府初政甚好,自是我邑之福。余下次当写信与之。霞仙得县首,亦见其犹能拔取真士。刘继振既系水口近邻,又送钱至我家求请封典,义不可辞。但渠三十年四月选授训导,已在正月廿六恩诏之后,不知尚可办否?当再向吏部查明。如不可办,则当俟明年四月升拊恩诏,乃可呈请。若并升袝之时,推恩不能及于外官,则当以钱退还。家中须于近日详告刘家,言目前不克呈请,须待明年六月,乃有的信耳。
澄弟河南汉口之信皆已接到。行路之难,乃至于此! 自汉口以后,想一路载福星矣。刘午峰、张星垣、陈谷堂之银,皆可以收,刘、陈尤宜受之,不受反似拘泥。然交际之道,与其失之滥,不若失之隘。吾弟能如此,乃吾之所欣慰者也。咸丰皇帝
西垣四月廿九到京,住余宅内,大约八月可出都。此次所寄折底,如欧阳家汪家及诸亲族,不妨抄送共阅。见余忝窃高位,亦欲忠直图报,不敢唯阿取容,惧其玷辱宗族,辜负期望也。余不一一。
兄国藩手草
咸丰元年五月十四日
【注释】
①厥后:那以后。
②脂韦唯阿:阿谀奉承的样子。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四月初三我发出了第五号家信,之后信差很长时间没有来,因此一个多月没有家信。五月十二日信差到了,接到第四号家信,是四月初一日发出的一封,一切已经知道。植弟的病已经好了,这最让人高兴。
京城家中一切平安。癣病又痊愈,比去年六月更无痕迹。去年六月的痊愈,是五年来所没有的,现在又更好了。或者一天天消退,不再成为老毛病。皮毛之疾,到底不值得忧虑,时间长了就更可信了。
四月十四日考核官员,题目是“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经文的题目是“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赋题是“濂溪乐处,得焉字”。
廿六日,我又上了一道劝谏的奏折,恭敬地陈述圣德的三个方面,预防流于时弊。其中言语很激烈,但是圣上肚量如海,还能够容纳,这岂是汉唐以后的英明君主所能做到的!我的意思,大概因为是受了深重的皇恩,官至二品,不能说是不尊贵;堂上大人又诰封了三代,我的儿子又受荫为六品官,不能说是不荣耀。如果在这个时候不尽心直言,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进言?而皇上的圣德之美出自天性,来于自然,满朝臣子,如果不敢有一句逆耳的话,将来皇帝可能因为一念之差而骄傲矜持,于是憎恨忠言而喜好奉承,那么这时候臣子们推脱不了自己的罪责。所以趁着这元年开新政的时候,就把这滋生骄傲矜持的害处都说透彻,使圣上的心每天都兢兢业业,从而断绝自以为是的产生,这是我小小的本意,现在人才不振,都拘谨于小节而忽视了大德,人人都习惯于阿谀奉承的风气。我想以这道奏折稍稍挽回一些风气,希望在朝为官的都能向这种正直有骨气的风气靠拢,遇事不退缩,这也是我的另外一个意图。奏折刚呈上的时候,我心里害怕冒犯了难以预测的天威,早已将祸福得失置之度外。没想到圣上仁慈包容,典赐矜全。从这以后,我更应当尽自己的忠诚报效国家,不再顾及我自己的家庭私事了。
不过在这之后的奏折有很多,也绝没有像这道奏折那样言辞激烈的。这道奏折还承蒙皇上的优待和宽容,那么以后的奏折,必定不至于再触犯圣怒了,这是可想而知的。兄弟们可以把我的意图详细禀告给堂上大人,不要因为我的奏折不慎重,或者是因为愚直冒犯天威而担忧了。父亲的每封家书,都是教我尽忠报国,不用挂念家中的事情。我恭敬地体会父亲的教导,因此就为了公事忘了自己的私利,因为国家就忘了自己的小家。我打算在这之后寄回去几百两银子偿还家中的旧债,那样就可以一心一意地以国家大事为重了,一切升官得肥差的念头,就丝毫不会留在心中,所以上次五月七日在京堂官考核,我就没有去赴考。
侍郎能不能得到差使,本来就和考不考没有什么关系。上年己酉科,侍郎考得不好而得到官职的有三个人:瑞常、花沙纳、张芾。侍郎没有经过考核而得到官职的也有三个人:灵桂、福济、王广荫。今年侍郎考核考得不好的有五个人,不考的有三个人。那天的考题是“以义制事以礼制心论”,诗题是“楼观沧海日,得‘涛’字”。五月初一日开始外放云贵的差事,十二日外放广东、广西、福建三省,名字在京报上面,现在就不另外抄写了,袁漱六的考核成绩很满意,诗也很工整,应该是能够得到差使的,这也好救济他多年的贫困。
朱石翘在明府开始的政绩也很好,这自然是我们家乡的福气,我不久会写信给他。霞仙得到县里的首选,也可以看出他还是能选拔、任用有真才实学的人的。刘继振既然是水口的近邻,又送钱到我家里来请求朝廷的封典,这事是义不容辞的。但他在道光三十年曾经被选为训导,已经在正月廿六恩诏颁布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办?我会再向吏部查明情况。如果不能办,就得到明年四月颁布升袝恩诏,才能呈请。如果升袝的时候推恩不包括外官,那么应当把钱退还给他。家中必须在这几天详细告诉刘家,说目前不能呈请,必须等到明年六月份才有准确的消息。
澄弟在河南汉口寄的信都已经收到。行路的艰难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从汉口以后的路程,想来会有福星一路保佑了。刘午峰、张星垣、陈谷堂的银两都可以收,刘、陈更要接受,不接受反而是太不通情理了。然而交朋友的方法,与其错在交得太多,还不如错在交得太少。我兄弟能像这样,这是令我所感到欣慰的。
曹西垣四月廿九到达京城,住在我们家里,大约八月能够离开京城。这次所寄去的奏折底稿,欧阳家、汪家以及各族亲戚族人不妨抄一份共同阅览。看看我虽然窃居高位,也要忠直图报,不敢阿谀奉承,以博得圣上的笑容,害怕这会玷辱宗族,辜负期望。余不一一。
兄国藩手草
咸丰元年五月十四日(1851年6月13日)
【精华点评】
1851年(咸丰元年)1月,洪秀全在广西桂平组织起义。此时的清王朝政有弊端、民生疾苦,曾国藩目睹时局的危机和政风的委靡,于是向咸丰皇帝上疏《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在这道奏疏里,曾国藩对时局的批评准确而又尖锐。以往,我们都知道曾国藩的处世之道以小心谨慎、谦虚求全为准则,《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的上奏让我们看到了曾国藩“勇毅”的一面,让我们看到了曾国藩忠君爱国,有作为、有胆识、有担当的直率性情。当时,他的奏疏很快传遍天下,赢得了“关心民瘼”“忠直敢言”等诸多美誉,为他奠定了以后“平乱天下”的坚实声望基础。
【经典格言】
余之意,盖以受恩深重,官至二品,不为不尊;堂上则诰封三代,儿子则荫任六品,不为不荣。若于此时再不尽忠直言,更待何时乃可建言?折子初上之时,余意恐犯不测之威,业将得失福祸置之度外矣。
行公事须深谋远虑
(1851年9月14日与诸弟书)
【家书】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八月十四日发第九号信,至十七日接到家信第七、第八二号,欣悉一切。
左光八为吾乡巨盗,能除其根株,扫其巢穴,则我境长享其利,自是莫大阴功。第湖南会匪所在勾结,往往牵一发而全神皆动。现在制军程公特至湖南,即是奉旨查办此事。盖恐粤西匪徒穷窜,一入湖南境内,则楚之会匪因而窃发也。左光八一起,想尚非巨伙入会者流。然我境办之,亦不可过激而生变。现闻其请正绅保举,改行为良,且可捉贼自效,此自一好机会。万一不然,亦须相机图之,不可用力太猛,易发难收也。
公议粮饷一事,果出通邑之愿,则造福无量。至于帮钱垫官之亏空,则我家万不可出力。盖亏空万六千两,须大钱三万余千,每都畿①须派千串。现在为此说者,不过数大绅士一时豪气,为此急公好义之言。将来各处分派,仍是巧者强者少出而讨好于官之前,拙者弱者多出而不免受人之勒。穷乡殷实小户,必有怨声载道者矣。且此风一开,则下次他官来此,既引师令之借钱办公为证,又引朱令之民帮垫亏为证,或亦分派民间出钱帮他,反觉无辞以谢。若相援为例。来一官帮一官,吾邑自此无安息之日矣。
凡行公事,须深谋远虑。此事若各绅有意,吾家不必拦阻;若吾家倡议,则万万不可。且官之补缺皆有呆法②,何缺出轮何班补,虽抚藩不能稍为变动。澄弟在外多年,岂此等亦未知耶?朱公若不轮到班,则虽帮垫亏空,通邑挽留,而格于成例,亦不可行。若已轮到班,则虽不垫亏空,亦自不能不补此缺。间有特为变通者,督抚专折奏请,亦不敢大违成例。季弟来书,若以朱公之实授与否,全视乎亏空之能垫与否,恐亦不尽然也。曾仪斋若系革职,则不复能穿补子;若系大计休致,则尚可穿。
季弟有志于道义身心之学,余阅其书,不胜欣喜。凡人无不可为圣贤,绝不系乎读书之多寡。吾弟诚有志于此,须熟读《小学》及《五种遗规》二书。此外各书能读固佳,不读亦初无所损。可以为天地之完人,可以为父母之肖子,不必因读书而后有所加于毫末也。匪③但四六古诗可以不看,即古文为吾弟所愿学者,而不看亦自无妨。但守《小学》《遗规》二书,行一句算一句,行十句算十句,贤于记诵词章之学万万矣。
季弟又言愿尽孝道,惟亲命是听。此尤足补我之缺憾。我在京十余年。定省有阙,色笑远违,寸心之疚,无刻或释。若诸弟在家能婉愉孝养,视无形,听无声,则余能尽忠,弟能尽孝,岂非一门之祥瑞哉?愿诸弟坚持此志,日日勿忘,则兄之疚可以稍释。幸甚幸甚。书不十一,余俟续具。
兄国藩手草
咸丰元年八月十九日
【注释】
①畿(jī):国都附近的地区。
②呆法:固定的地方。
③匪:同“非”。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八月十四日发出第九号家信,到十七日接到第七、第八两号家信,很高兴得知家中的一切情况。
左光八是我们乡里最大的盗匪,若能彻底将其铲除,扫平他的巢穴,那家乡的百姓就能长期过上和平安定的日子,这自然是莫大的阴功。不过湖南各地的会匪狼狈为奸,互相勾结,所以一旦触及一处,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总督程公特地赶来湖南,就是奉圣旨查办此事。之所以如此重视,估计是害怕广西西部的匪徒穷途末路之时,抱头乱窜,一旦窜入湖南境内,则湖南地区的会匪一定会伺机闹事。左光八这一股,我想还不是大团伙,不过若我们家乡去惩办他,不可以太过激了,使他发生变化。听说他们请了体面的绅士出面保举,去恶从善,而且可以为朝廷捉贼自救,这是一个极好的时机,万一不行,也要抓住机会采取措施,不可用力太猛,发动攻剿容易,收拾残局便难了。
关于公议粮饷一事值得多加商榷,若果真出于全县乡绅的愿望,则会对朝廷有利,为百姓造福。至于出钱出力垫支官府的亏空,则万万不可盲目出力。官府的亏空大约有一万六千两银子,需垫付大钱三万余千,京城地区每户都要分派千串才能填补。如今提出此项建议的,都是几个大绅士,不过是他们一时的豪气而已,以致说出这种急功好义的话。若将来真的到各家轮番分派,一定是投机取巧的富人家伺机弄诈,不肯出钱,反而在官府面前讨好;而老实的弱势者不仅要多出钱财,还不免要受奸诈者趁机勒索。如此一来,穷乡僻壤的小户人家,一定会怨声载道。况且这种风气一旦形成,则下任官员上任之后,便会引用这个借钱办公为例证,而且会援引朱县令在任之时百姓出钱垫付官府亏空为例证,也分派民间出钱帮他,那时反而没有话好拒绝人家,如果这样攀比起来,来一个官员,要帮一个官员,我们的家乡从此将永无宁日了。
凡是承办公家之事,都需要思虑成熟之后方可行事。此事如各位绅士都有心,我家不必拦阻;如由我家倡议,则万万不可。况且历届官位的补缺都有固定的规定,哪个官位缺空,轮到哪个班次的人去替补,这些事情即使是抚台也不能擅作主张稍为变动。澄弟在外多年,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吗?朱公如果没有轮到班,那么虽说帮他垫付了亏空,全县的人挽留,仍因这种惯例的限制而行不通,如果已经轮到班,那虽说不垫付亏空,也自然不能不补这个缺;间或有特别变通办理的,要督抚专门写奏折请示,恐怕也不尽对。曾仪斋如果是革职,那不能再穿补袜子,如果是因为吏部三年一次的考绩中改休的,还可以穿。
我看到季弟的信,得知他有志于道义身心的学问,心中很是欣慰。凡人只要有志,都可成为圣贤,绝不在于读书的多少。我弟若果真有志于此,则需要熟读《小学》和《五种遗规》两书。此外其他书能读固然好,不读也没有什么损害。可以做天地间的完人,可以做父母的孝子,不必因为读书而增加一丝一毫。不但四六文和古诗可以不看,就是古文这种我弟所愿学的,不看也无大碍。只要谨守《小学》《遗规》两书,实行一句算一句;实行十句算十句,比诵词章强万倍。
季弟又说愿意尽孝道,唯亲命是听,这尤其可以弥补我的缺憾。我在京城十多年,既不能定期省亲,又不能在身边欢娱父母,内心十分惭愧,没有一天可以放下这桩心病,如弟弟们在家,能够委婉愉悦孝顺堂上大人,一点一滴默默地实行,那么,我能尽忠,弟弟能尽孝,那难道不是我家的祥瑞之气象吗?唯愿弟弟们能坚守这个志向,日日谨记于心,那么为兄我的内疚就可以稍稍得以减轻,幸甚幸甚。其他就不一一再写了,容后再说吧。
兄国藩手草
咸丰元年八月十九日(1851年9月14日)
【精华点评】
要成就事业,必须具有远见卓识,从大局着手。这封书信中,曾国藩以“深谋远虑”劝告弟弟们:如果帮钱垫支官府会得罪很多人;如此开了一个垫支的头,以后再有这样的事,都会以此为例,后患无穷;再者帮钱垫支未必对朱县令有实质性的帮助。在人生和事业的岔路口,只有具有睿智远见的人,才会获得成功。远见就是在一个机会还没有显示出它价值或危险的时候,在别人都不以为然的时候,能够发现它潜在的趋势和危机。就像做生意一样,大家都去做同样的生意就可能挣不到钱,甚至会被套住,原因是所有人都没发现在价值背后潜藏着供大于求的危机。只有能够审时度势、深谋远虑,从不求一时之功,从不轻举妄动的人,才能凭借自己的睿智和远见趋吉避凶。
【经典格言】
凡行公事,须深谋远虑。此事若各绅有意,吾家不必拦阻;若吾家倡议,则万万不可。且官之补缺皆有呆法,何缺出轮何班补,虽抚藩不能稍为变动。澄弟在外多年,岂此等亦未知耶?朱公若不轮到班,则虽帮垫亏空,通邑挽留,而格于成例,亦不可行。若已轮到班,则虽不垫亏空,亦自不能不补此缺。间有特为变通者,督抚专折奏请,亦不敢大违成例。
身体康健为天福
时时省记节劳节欲节饮食
(1842年11月28日与父母书)
【家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月廿二奉到手谕,敬悉一切。郑小珊处小隙已解。男从前于过失,每自忽略。自十月以来,念念改过,虽小必惩,其详具载示弟书中。
耳鸣近日略好,然微劳即鸣。每日除应酬外,不能不略自用功,虽欲节劳,实难再节。手谕示以节劳节欲节饮食谨当时时省记。
萧莘五先生处,寄信不识靠得住否?龙翰臣父子已于十月初一日到京,布匹线索俱已照单收到,惟茶叶尚在黄恕皆处。恕皆有信与男,本月可到也。男妇等及孙男女皆平安。余详与弟书。谨禀
道光廿二年十月廿六日
【译文】
儿子国藩跪禀父母亲丈人万福金安:
我于十月廿二日收到了二老的手谕,敬读之后得知一切。我与郑小珊的小小嫌隙,如今已经得以化解。以前对于过失,儿子往往因粗心而忽略。自进入十月份以来,每每念念不忘改过自省。尽管问题很小,但也要自我惩戒,关于此事的详细情况,都已经写在给弟弟的信中。
近日耳鸣稍微有所缓解,但只要劳累一点便会很快复发。我现在每天除了应酬外,不能不多加用功,提升自己的修为。虽想节劳,但实在难以再节了。手谕训示儿子节劳,节欲,节饮食,我一定时刻谨记于心。
萧莘五先生那里,寄信不知是否可靠?龙翰臣父子已于十月初一日到达。布匹、线索都已照单子收到,只是茶叶还在黄恕皆那里。恕皆有信给我,本月可以到。儿媳妇、孙儿、孙女都平安,其余的详细写在给弟弟的信中。
谨此禀告
道光廿二年十月廿六日(1842年11月28日)
【精华点评】
曾国藩一生以求过、自律两点严格要求自己。积极发现自己的错处并改正为求过,自我严格要求即为自律。一个人若是闻过则怒,自我放纵,便难成大事。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修省的人要善于反省,要善于求己之过。曾国藩身居高位,勤求己过,有过则改。信中,曾国藩时时省记“节劳节欲节饮食”,从“欲节劳,实难再节”,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每日公务繁杂,身体尤为耗损。与郑小珊的矛盾信中提到已冰释前嫌。其实是曾国藩家中大人知道他和郑小珊有矛盾后,来信对他说:“凡人交友,只见得朋友不是而我是,所以今日管鲍,明日秦越。”曾国藩也认为自己有三大过错,后来亲自到郑小珊家登门谢罪,两人方尽释前嫌。
【经典格言】
每日除应酬外,不能不略自用功,虽欲节劳,实难再节。手谕示以节劳节欲节饮食谨当时时省记。
身体康健,即为如天之福
(1846年3月13日与父母书)
【家书】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正月初三日发第一号家信。初七日彭棣楼太守出京,男寄补服四套、蓝顶二个,又寄欧阳沧溟先生江绸褂料一件、对联一副、高丽参二两、鹿胶一斤,又寄彭茀庵表叔鹿胶一斤。二月初寄第三号家信。想俱收到。
男等在京合室平安。男病尚未痊愈,二月初吃龙胆泻肝汤,甚为受累,始知病在肝虚。近来专服补肝之品,颇觉有效。以首乌为君,而加以蒺藜、淮山药、赤芍、兔丝诸味。男此时不求疮癣遽好,但求脏腑无病,身体如常,即为如天之福。今年虽不能得差,男亦毫无怨尤。
同乡张钟涟丁艰,男代为张罗一切,令之即日奔丧回里。黎樾乔于二月十四到京。
四弟近日读书,专以求解为急,每月摘疑义二条来问。为男煮药求医及纪泽教书,皆四弟独任其劳。六弟近日文思大进,每月作四书文六首、经文三首,同人无不击节称赏。
请封之事,大约六月可以用玺,秋冬可以寄家。余详四弟书中。
男谨禀
道光廿六年二月十六日
【译文】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儿子于正月初三寄出了第十封家信。彭棣楼太守于初七这一天离开京城前去任职,儿子便顺便托他带去补服四套、蓝顶两个;另外还有带给欧阳沧溟先生的一件江绸褂料、一副对联、二两高丽参和两斤鹿胶;又带给彭茀庵表叔一斤鹿胶。我于二月初又寄出了第三号家信。估计现在都已经收到了。
儿子全家人在京城平安无事。只是儿子的病目前尚未痊愈,二月初开始吃龙胆泻肝汤,感觉很是受累,后来才明白病根是肝虚。近段时间专门吃补肝的东西,觉得还稍有成效。这种补肝的药方以首乌为主,再配上蒺藜、山药、赤芍、菟丝等各味药。我现在已经不奢求疮癣能够很快痊愈了,只求内脏正常无恙,身体健康无忧,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和福气了。即使今年无法担任任何官职,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近日,同乡张仲涟家的老人不幸离世,儿子受他所托,代为办理京城的一切事宜,以使他当天就回家料理丧事。黎樾乔抵达京城之日是二月十四日。
最近四弟读书专门以求解为急务,每天都要摘抄两条不解的地方来问我。现在为儿煎药、请医生,还有教纪泽读书这些事,都是四弟一个人左右奔忙。近来,六弟的文思大有长进,每月都会作六篇四书文、三篇经文,身边的同事们看了,无不拍手表示赞赏。
最后再说请封的事,此事大概六月份能够得到皇上的恩准,估计秋冬之交便可以寄回家。其余诸事详见四弟所寄之信。
儿子谨禀
道光廿十六年二月十六日(1846年3月13日)
【精华点评】
曾国藩身在宦海,追求修身养性,以做官发财为耻,清廉奉公,自身看重的不过是兄友弟恭,家庭和顺。平安是喜,健康是福,对于上有父母,旁有弟妹,下有妻子儿女的他来说,身体健康才是合家欢顺、让家乡亲人放心的前提,难怪信中曾国藩说:“身体如常,即为如天之福。”信中提道:“四弟曾国藩楷书箴言近日读书,专以求解为急,每月摘疑义二条来问。……六弟近日文思大进,每月作四书文六首、经文三首,同人无不击节称赏。”此时,曾国藩的两个弟弟曾国潢、曾国华在湖南老家因读书参加应试没有考中,受大哥曾国藩的邀约来到京城。在曾国藩的督教下,他们用功读书,学业大有长进。
【经典格言】
男此时不求疮癣遽好,但求脏腑无病,身体如常,即为如天之福。今年虽不能得差,男亦毫无怨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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