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这下我放心了,原来您也不是个固执于现状的人。
(主人)那当然。不过,就算是过去的爱伦·坡式侦探小说,也还有进化的余地,或者说还有让人恋恋不舍的力量。前阵子我在某本杂志上提到,综合西方评论家的侦探小说论,约有四类主张。一是和木木相同的纯文学论,冷硬派的主将钱德勒便是如此,美国也有纯文学论者;第二类是风俗小说论,也就是认为侦探小说将发展为魔术小说,最后变成有侦探出场的风俗小说,日本的大下宇陀儿等人似乎赞同此说;第三类是文学式本格论,也就是不减少本格侦探小说的趣味,尽量融入文学手法,这也是我目前的想法;第四类是竞赛论,很接近坂口安吾的意见,也就是对无法展开公平竞赛的侦探小说不感兴趣,是对侦探小说最狭义的定义。范达因在评论中也发表过类似的看法。我刚才提到的第三种说法,在西方也是支持者最多的一种,而我也对这个方向最为眷恋。我认为这个方向还有十足的空间能创造更杰出的作品。
(客人)这么说来,侦探小说还是会维持着魔术文学的形式继续走下去。不喜欢侦探小说的人会说侦探小说幼稚,就是因为它的这种魔术性,这一点没办法改善吗?
(主人)我目前尚未找到足以取代的东西,所以我还是坚持魔术文学的立场。所谓魔术,也就是不可能的趣味,正是谜团的本质。以现实的眼光来看不可能趣味,一定会显得不自然,会让人觉得是在哄骗儿童。但我认为那种不自然、稚气,是侦探小说的一个特征——当然,这里说的也不是初步入门的层次——不别扭的侦探小说,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有趣。当然这是只限于纯粹侦探小说的范畴……关于魔术文学,距今二十几年前,我曾向小酒井不木先生埋怨过,说纯粹侦探小说说穿了就是魔术文学,然而魔术这东西,在舞台艺术中也称不上高级,不能算纯艺术,这实在太窝囊了。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认为最高明的魔术拥有和戏剧同等的价值,只是性质不同,因此评价的原则也应该改变。虽然我至今也还没见过自己说过的最高明的魔术。
(客人)那么侦探小说也可以说是同样的状况吧。最好的纯粹侦探小说不一定就逊于一般文学,只是比较基准不同罢了。问题在于最好的侦探小说是否已经出现了?
(主人)哈哈,真伤脑筋,这样一来又会变成没有实例的议论了。我刚才说的魔术理论也站不住脚了。可是关于魔术文学,最近我有一个发现,也就是魔术文学并不一定就是形而下的。
(客人)哦?有形而上的魔术吗?
(主人)我不清楚真正魔术的具体情况,不过我认为有形而上的魔术文学。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不过我就说说看吧。出于某些必要,我现在才开始读切斯特顿的《诗人与狂人们》(The Poet and the Lunatics)这本短篇集,这本书让我意识到“形而上的魔术”。尤其是其中一篇《加布列尔·盖尔的犯罪》(The Crime of Gabriel Gale)更是强烈地表现出这一点。该小说有日文版,由西田政治翻译,以《怪奇雨男》为标题刊登在《新青年》昭和十三年春季增刊号上。可是翻译省略了原作的后半部分。那部分是切斯特顿最为喜爱的涉及哲学、神学的吊诡抽象议论,可能译者认为一般读者看了也不会觉得有意思吧。这后半的议论,比较明确地暗示了形而上的魔术,你之后也读读看吧。事件的谜团解开后,增加了加布列尔·盖尔向两名医生高谈阔论他超乎常识的议论的段落。小说从后半往后,篇幅就全用在那些议论上。两名医生说:“你说的话疯疯癫癫的,叫人听了莫名其妙。”但盖尔满不在乎,继续大放厥词。切斯特顿的侦探小说全是逻辑方面的悖论,也是逻辑学的魔术,不过这篇《加布列尔·盖尔》则进一步深化到哲学、神学领域。哲学的悖论、神学的悖论,也就是哲学的魔术、神学的魔术。虽然还相当模糊,但我发现朝这个方向深入,形而上的魔术或许也是可能的,所以有些兴奋了。
(客人)即使没有读过,似乎也能理解您的意思。可是,在过去的文学中不是也有类似的东西吗?我觉得不需要提侦探小说,一般文学里就有。
(主人)或许吧。像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怎么样?王尔德是悖论大家,若再重读一次,或许也会有和读《加布列尔·盖尔》相同的感受。不管怎么样,这都还只是很模糊的想法,请让我再酝酿一阵子吧。这也是为了魔术文学的进步。
(客人)哎呀,已经十点了呢。我得告辞了。
(主人)真遗憾,我还意犹未尽呢。一聊起侦探小说,时间就过得特别快,实在不可思议……咱们下回再继续聊吧。
(昭和二十五年四月号《新潮》)
魔术与侦探小说
与魔术(magic)一词密切相关的学术研究与技术有三种。一是民俗学的中心项目巫术(magic),民俗学是研究散见于古代史或现存原始种族中的巫术、咒物崇拜等的学问,与magic关系密切。第二是神秘学(occultism)最关心的对象,虽然不是正统科学,但对神秘学家来说,这是一门不折不扣的学问,它以所有的魔术性现象为研究对象。第三则是魔术(戏法)的magic。
虽然“待遇”不同,民俗学与神秘学所研究的魔术,在内容上有许多相互重叠的主题。咒法、咒力、咒符、护符、占卜、咒物崇拜、巫医等,都是共通的项目。不过不同的是,民俗学是客观地观察研究这一切的纯正科学,神秘学则带着信仰崇拜,是一种近似宗教(实则就是迷信)的学问。
此外,民俗学者将现存的原始种族视为最重要的研究对象,但神秘学对此却几乎漠不关心。古代,神秘学虽然被视为宗教或科学受到重视,但到了近代,已经成了被宗教、科学排斥的非合理信仰或学术研究方面的累积(尽管如此,也仍有进步和发现)。
魔术(戏法)在现代是一种舞台艺术,但论其起源,与民俗学的咒术或神秘学的魔术并无不同。留存在古代史中的原始种族施行的巫术、巫医之类,以某种意义来说,也是一种戏法。就连基督教《圣经》中的奇迹,在某些条件下也被解释为一种戏法。如果追溯戏法魔术的起源,就可以知道从前它就是原始巫术及所有伪宗教的最佳掩饰,与中世纪的巫术(witchcraft)和炼金术息息相关。在日本,《日本书纪》中记载着来自大陆的咒禁师——巫师,身兼巫医及戏法魔术师之职,这便是魔术的起源。另一方面,同样来自大陆的流浪人偶师和中古流行的杂技僧侣等,则是日本魔术、杂耍的祖先。
可是现代的魔术异于民俗学的研究对象或神秘学的信仰,不见半点儿神秘巫术的性质。虽然能表现得似乎有那么回事,以引起观众的好奇心,但其中的技术绝对不可能超出合理主义的范围。尽管起源相同,但神秘学只探讨超自然科学,魔术则仅限于科学性的变化手法。通过断绝与咒术性魔术的联系,戏法魔术成了近代合理主义世界的一分子,失去了往昔的神秘魅力。
印度魔术中,最著名的是登绳梯上天。抛到空中的绳索宛如一柱擎天,而少年攀着绳索爬升至高空,这种魔术通过旅人口耳相传,得以广泛传播。我读过的魔术书中都提到过,但作者们表示不明白其中的手法,而将其当成一种虚构的传说。我认为这当中横亘着一条神秘学与魔术的界限。其他的印度魔术,比如把芒果种子埋在地里眼看着幼芽破土、开花结果,还有被深埋在地下的人过了几十天还活着……后来,魔术书详细解说了这些魔术的手法,让我们知道那是合理、可能的魔术。
与此相关,神秘学的书籍中记载了如下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八九八年,英国人拆除了一座印度某城市古老寺院的塔楼,进行作业时,在塔楼的地下圣所发现了一具石棺。英国技师请印度僧侣打开石棺,发现里面躺着一具木乃伊般的尸体。英国技师问,这是木乃伊吗?僧侣摇头,说这不是死人,只是正在沉睡罢了。技师否定道,怎么可能?但僧侣的回答十分自信,是真的。我们印度人拥有灵力,即使长期被埋在底下,也绝不会死。不久你就明白了。几天以后,僧侣为了使死者复活,庄严的诵经延续了长达十二个小时之久。没想到石棺里的木乃伊真的复活了,便于一星期后恢复了健康,和先前的木乃伊判若两人。通过封存在石棺中的纸莎草文书,查出此人已经沉眠了二十二个世纪之久。又过了两年,这名来自古代的沉睡者召集众人,取出一根长绳子,将一端高高地抛向天空,然后沿着像竹竿般直立的绳索爬上天际,就这样消失无踪了。此外神秘学大家伊利·史达的著作《实存的神秘》中也举了许多有趣的实例,这里无暇一一列举。
侦探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魔术文学,因此与这三种领域的魔术都有关联。侦探小说的趣味由神秘与合理主义两种元素组合而成。侦探小说的犯罪始于极端的不可思议、神秘、超自然,结束于无懈可击的合理分析,这是它的定律与理想。民俗学和神秘学与这两种元素中的神秘面、而魔术则与合理主义的一面息息相关。
这里暂且把民俗学搁到一边,我对魔术与侦探小说的关系也有许多想法,但由于篇幅的限制,只能留待他日再提,在此稍微谈论一下神秘学与侦探小说之间紧密的关系。
神秘学目前在西方非常兴盛。神秘学中有各种流派,从高水平的严肃研究,到媚俗的算命,也有很多书籍。通俗杂志就刊登了许多神秘学传授书的广告,宛如老邮票搜集目录般琳琅满目。西方合理主义的背后竟有如此根深蒂固的传统,非常有意思。一九一二年,精于此道的学者阿尔贝·凯耶出版了大作《神秘学书目》,共三卷各六百页,里面收录了一万两千条神秘学的书目以及相关简单解说。当然,不包括低俗的单行本与杂志。
凯耶将神秘学涵盖的主要项目一一列出,除了占星术这类与占卜相关的项目以外,还有低级魔术(lowmagic),包括巫术、恶魔学、吸血鬼、死者再现、黑魔术、所有的咒符、所有的护符、魔杖(rhabdomancy)、魔书、魔镜等。高级魔术(highmagic)有炼金术、神秘哲学、神秘数学、神秘语学、塔罗牌等。此外还包括所有的心灵学,即降灵术、奇迹研究、心灵磁场力、催眠术、巫医(神秘医术)、心电感应、千里眼、双重人格(分身现象)、梦游、附身等。
如同前述,侦探小说为了营造神秘气氛,有时候会利用神秘学的各种元素做素材,这类神秘学作家中最为知名的,日本应是小栗虫太郎,西方就数狄克森·卡尔了。可是两人的作品风格有着根本上的不同。虫太郎过度沉溺神秘学,动辄跳脱合理主义,陷入超逻辑;而卡尔只是单纯利用神秘学元素,完全依循常人的、形式的逻辑来解决谜团。单是比较推理小说,卡尔更胜一筹,但要论在神秘学方面的天赋,可以说虫太郎更要天才许多。
读者应该都知道,虫太郎的作品充斥着多少神秘学元素,因此我在此就举两三个卡尔作品的例子吧。
一九三四年的《宝剑八》(The Eight of Swords)中,掉落在被害者身边的是一张画着宝剑八图案的塔罗牌,这一点赋予了全篇情节异常的神秘性。卡尔并未在这篇作品中详细解释塔罗牌,若根据其他神秘学书籍的初步介绍,塔罗牌有埃及塔罗牌、印度塔罗牌、意大利塔罗牌、马赛塔罗牌、吉卜赛塔罗牌等许多种类,卡尔使用的是最广为流传的,起源于埃及的艾特拉(Etteilla)塔罗牌中的小塔罗牌,宝剑八的图案是排列成风车状的八把剑,中央有一条横线,表示水面。这张卡片的意义是财产的公平分配、遗产、少女、矿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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