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段话并不是写于我刚刚读完《你往何处去》的时候,而是在看完电影《甘地传》的时候。这部影片宣传了甘地的和平反抗运动,有一个令人难忘的镜头,甘地率领印度群众徒步去抗议英国殖民者垄断印度盐场,英殖民政府派出大量军警用棍棒朝抗议者头上打去,一排排身着白色长服的抗议群众默默向前走去,前面一排倒下了,后面一排紧跟着迎上去,面对刽子手决不还手,只听到受伤者在画外的呻吟……我们都知道,甘地的非暴力运动终于战胜英国殖民者,争取了印度的独立。
由电影我想到了狼牙棒与天灵盖的辩证法,想到了曾经读过的《你往何处去》。显克微支是190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以罗马皇帝尼禄残酷屠杀基督徒的故事为题材,描写了大量惨烈之状,极为惊心动魄,但基督徒也同样是以爱的信念战胜了残暴。小说结尾写使徒彼得逃出大屠杀的罗马,在半路上遇到耶稣显灵,耶稣对彼得说:“既然你抛弃了那儿的人民,那么我就去罗马,让他们把我再一次钉上十字架。”彼得大悟,转身重进罗马城,让罗马士兵抓住,也被送上了十字架。在小说最后,作家感慨万分地写道:“尼禄像旋风、雷雨、火焰、战争或是瘟疫一般过去了,同时彼得的坟顶从梵蒂冈的山峰上直到现在还统治着那个城市和世界。”这就是著名的圣彼得重进罗马城的故事,也是非暴力战胜暴力的著名案例。
我把这两个故事——东西方世界的相似性呈现出来,试图想说明,这样一种非暴力的理想与实践,虽然在以强权为主导的人类社会中并不是普遍有效的真理,但它是弱者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智者为了消弭以暴制暴的恶性循环,悲天悯人地设计出来的一种人类和谐策略——通过诉诸人类良知与爱的本能的传达来解决世界上万种纷争,以抗衡无处不在疯狂逞凶的暴力事件。这种非暴力的思想是超越具体政治内容,也超越具体宗教戒律的,在人们反对疯狂战争、专制独裁、种族仇恨等世界性的暴力倾向中,仍然具有普遍的意义。——这就是我在读《圣天门口》的漫长过程中一再想到的问题。
以家族史的斗争兴衰来影射中国现代史的多重理解,是近二十年来中国长篇小说的一大特征。自《白鹿原》开拓了民间证史的模式以后,这类题材及其创作方法,基本上是沿着这个传统而来。但我想问的是,《圣天门口》要比《白鹿原》多出一倍的篇幅,刘醒龙这么重山复水地写来,究竟想表达什么?《圣天门口》在《白鹿原》的基础上突破了什么?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是,《圣天门口》所描写的家族纷争及其兴衰交替,不仅仅是一种政治权力争夺更替的图解,而是对一种暴力哲学的反思和否定。
《白鹿原》以民间叙事表达了中国政治斗争史的多元解释,陈忠实想说明的是,在政治伦理之上,还有一个更为稳定的民间伦理,其背后有民族文化传统作为支撑力量,起着关键性的历史作用。而《圣天门口》则超越了民间文化与现实政治的二元对立,作家努力揭示的是:在政治伦理之上,不仅仅有民间伦理的笼罩,而且在更高的层面上,还有精神伦理笼罩其上,那就是非暴力。它超越了政治暴力,也超越了民间伦理,直接从精神层面来展开对话。如果我们展读小说所描写的天门镇故事,其三重象征的意象非常清楚:杭九枫与马鹞子之间的生死拼杀,首先属政治伦理,但由于段家姊妹分别嫁给了杭与马,连接起一个更为巩固的民间伦理关系,以至两家在冲突中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共同认一个儿子,并视对方血脉如同己出。同时包括天门镇的雪家与镇上居民的关系,都有民间伦理在制约其后。但,在这双重伦理纠葛之上,凛然耸立着非暴力精神的坐标,那就是从武汉来到天门雪家的梅外婆。梅外婆不是土生土长的天门镇人,而是一个接受过西洋科学教育、“信外国的神唱外国的歌”的新式知识分子,而且,梅外婆的丈夫梅外公是辛亥革命元老,他从实际的革命教训中意识到暴力的可怕,挺身出来反对之,最后死于非命。梅外婆是为了实践丈夫的政治理想来到天门镇,最终成为天门镇的精神领袖。因此,梅外婆所象征的,不是民间本有的,而是一种新的精神。
小说的叙事结构也隐含了这样的象征意义。这部小说有鲜明的民间叙事结构,它是以流传于神农架地区的民间唱史为穿插文本,从盘古开天地的神话起源,一直唱到清朝结束、民国建立。而小说叙事的部分,则是从民国初年写起,一直写到“文革”,构成了历史与现实的衔接与循环,整个历史说唱都是围绕征战杀伐,处处影射了现代社会的政治暴力。但是这种历史循环论只是小说里的人物(董重里、常天亮)对历史的一种领悟,也可能说明作家的一部分思想,但两者并不能完全等同起来。这是认识这部小说的关键所在。因为就小说结构而言,作家在中国历史与天门镇史的循环周期里掺入了新的因素,那就是20世纪的中国已经成为世界格局内的一部分,外来的因素为中国现代史提供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新质”。这个“新质”就体现在作家精心塑造的梅外婆身上。小说里所有的历史说唱部分都与现实叙事有对应关系,但没有一条与梅外婆直接有关。按理说,梅外婆来到天门镇,梅外婆被日本军队残忍地轮奸,梅外婆的死,都是小说的高潮部分,可是文本里没有一处是用说唱来应和渲染的。而且,我还注意到,在《黑暗传》的创世说唱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小说最先出现的说唱,却是一段赞美诗,同样,梅外婆死的时候也是由赞美诗代替了传统的祭奠仪式。刘醒龙对梅外婆的信仰宗教及其文化新质在小说内外都不置一词,可见他并不是要在梅外婆的形象里凸出一种新的说教,他所想做的,仅仅是探讨另外一种精神的可能性。
这另外一种精神,在中国究竟是否可能?作家没有正面回答,人类历史至今仍然是强权主导,非暴力作为一种弱势群体的理想,至少在今天也没有成为思想界的主流。但是早期的基督徒却实行过,圣雄甘地也确实实行过,美国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也曾经这样引导过黑人的斗争。中国古代也曾有过以德报怨的圣训,但在现代世界上,这样的声音是极其微弱的。因此,小说就必须如此繁琐地写天门镇经受的一场场杀戮的考验,写梅外婆以及雪柠一家要经受如此多的残酷命运的摧残,也相应地写出天门镇人在梅外婆的精神关照下所发生的艰难的人格转变。这是最难得的一笔,从雪柠起,有常娘娘、常天亮、小岛和子、董重里、阿彩、紫玉、段三国、一镇、雪蓝、雪荭……构成了一道庞杂而汹涌的精神洪流。作家不通过如此繁复的鸿篇巨制不足以表达精神洪流形成的艰巨,这不是宗教布道,而是靠精神的潜移默化来唤起人类遗忘已久的良知。小说的第十一章题为“恩雅”,我至今还不明白作家的真正意图。曾去查有关资料,据说恩雅是爱尔兰神话中的人物,命中注定她的丈夫要杀死她的父亲,另外一种说法是,她的儿子将会杀死她的父亲,反正总是与弑父相关。我也不明白那个爱尔兰歌手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再读小说中的故事,日本女性小岛和子来到天门口,想谋杀中国军人冯旅长,以报杀兄之仇。最后在梅外婆的诱导之下放弃了杀人欲望,死后埋在天门镇。这一节写得很精彩,内容恰恰是梅外婆利用人性的善良,终于消解了民族间的仇恨,使仇恨之声转化为天使之歌。
小说在第一章开宗明义地提出发问:谁是历史上最早被杀的人?这个问题到最后也没有结果,屠杀依然在进行着。但是小说里人物杭天枫有过一个说法,共工是历史上第一个被杀的人。有一位评论者否定了杭天枫的“共工说”,却从《黑暗传》里找出了来自非正史记载的人物浪荡子。(注:参阅罗兴萍《英雄·凡人·文学史——论文学视野下的英雄和凡人》,上海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本文后来扩写为该书的序言,最后一段是后来扩写时加上的。)这是很有意义的命题,如果我们进一步将浪荡子形象与《圣经》里的亚当夏娃形象作比较研究的话,那也许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们将有可能在汉民族民间史诗里发现精神史的新因素,在一个更高的文化层面上来讨论东西方民族文化的沟通。
2007年3月26日(初刊《文汇读书周报》2007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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