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金先生:
您好。这几天断断续续读完了《黑白》,建法兄已排好了三校等着付型,他留着篇幅执意要我为大作写几句批评,并一再说,您准备在小说单行本出版前再作进一步的修改,希望我谈谈读后感想。一部长篇小说,一般来说,能够发表在刊物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而您却把发表视为一种听取反馈意见的途径,以求在艺术上谋得更大的突破。我非常赞同您这种追求精神,艺无止境,尤其是当艺术人生到了某种大突破的时候。但是很惭愧,我这次却有愧您的期望,这是一项我无法胜任的任务——我对围棋一窍不通。我平时的个人兴趣比较狭隘,对于不感兴趣的事情,往往连起码的常识也不具备。本来我周围有不少精通围棋的朋友,也有几本朋友相赠的棋书,如果时间宽裕的话,我可以慢慢学习捉摸,等略知一二,再来批评您的小说。但现在时间那样紧,显然是不可能从头学习了。所以我只能趋易避难,绕开围棋,单从小说的结构艺术出发,发表我的读后感。
您的作品我一向很喜欢,您的描写细腻,文风平和,擅长绵绵阴柔的一路,善于在江南女性形象的刻画上下功夫。但这部《黑白》似有所不同,虽也不脱离您的平常风格,却有了较为开阔的气象,是文学的,也是人生的。这恐怕是您积数十年的人生经验而从棋艺中提炼出来的一种境界。我是门外汉,自然不配多加议论。但我想说说我对这部小说感到兴趣的地方。这部作品让我首先想到了两部德国小说,这也是我读《黑白》时不由自主联想到的参照系。那就是歌德的两卷本的教育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和《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对照《黑白》的传记结构,小说前半部也可说是陶羊子的学习时代,后半部分则是他的漫游时代。前后的转折是1937年战争的爆发。从学习时代来讲,《黑白》的结构像极了一部武侠小说。一个单纯、朦胧的天才,在一场又一场的比赛中,不自觉地学到了对手们所擅长的各种武艺,不断增长自身的功力,最后终成大气。而到了后半部,战争毁灭了陶羊子刚刚建立起来的家庭,杀害了他的妻子以及尚在腹中的孩子,他在大屠杀中逃出南城,千里辗转到了浙西山区,又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无意中进入“烂柯山”,从历史、民俗、自然中感受到棋艺的大气象,历尽磨难终于是绚烂归于平淡。从教育小说的角度来理解,一个棋人的成长到这时已经达到了某种境界,小说的结构是完整的。
但是我也想从这里开始讲讲我的不满足,也许对您进一步的修改有些意义。我读完这部小说,感到一种恬然和谐的境界,却没有震撼的力量。或者说,感受到一种人生境界,却感受不到一种精神境界。这个话也许我说得有点重,为什么这么说?我以为人生境界与精神境界是不一样的,前者主要体现在伦理范畴中,是形而下的人生的最高理想追求;而后者则是体现在宇宙生命运行,是形而上的自强不息的精神运动。人生境界是在生与死的轮换交替中产生的一种生命伦理,它既可以是运动的也可以是静止的;而精神世界中的运动则是绝对的运动,不断地通过自我否定,朝着更高的境界发展,生生不息。对一个人来说,人生境界是外在的生活态度,它要求突破物质与观念的界限,建立与外界和谐相处之规;而精神境界则是生命的运动,迫使你去追求那不断向上旋进、不断突破自我的更高目标。两者相比起来,一则是在自我设限中取得生命和谐,另一则是通过不断突破设限,更为本质地制约人的生命意义与生命力量。两者本来不可分离。人生境界如果缺了精神境界的进取性与自我突破,就会变得中庸,圆满,自得其乐,缺乏生命的再生能力;精神境界是一种生命的无休止冲动,如果没有人生境界的协调和规束,往往会让原欲主宰,也就是我过去探讨过的恶魔性因素占了上风,具有更大的破坏性,甚至在毁灭中求得创新发展。所谓不破不立,就是精神境界;但如何破,如何立,则需要人生境界的规范。中国文化传统本身包含了极为生动的精神境界和极为和谐的人生境界,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日日新又日新,都具有精神自强永无止境的探索性;也是人生境界与精神境界的和谐相融。但如果从相克的意义上看,原欲境界为尘世第一境界,人生境界为第二境界,精神境界为第三境界,人生境界能够克制欲望的泛滥,而精神境界在某种意义上又必须从欲望出发,达到更高一层的进取和发展,所以它必须突破人生境界而再求进取,同时,它还需要人生境界的规束,才能达到理想状态的追求。如反之,精神境界也可能倒退到原欲境界。
在您的《黑白》世界里,有两个人物引起我的关注,一个是袁青,一个是继新,这两个棋人形象都含有某种精神冲动的境界,他们在原欲的刺激和推动下,奋不顾身地要走出环境束缚,不断往上冲腾,那是神人所致。如果说,继新还未成人,不可言未来,那么,袁青的走出家乡,高人指点,打遍对手,走出国门,一步步地冲向更高境界的棋艺世界,这是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的的精神象征。您写陶羊子拒绝了日本人的邀请,而袁青却毅然走出国门,两人相别时,陶羊子暗暗地想:“袁青是个真正的棋手,相对来说,自己还不如他。自己考虑的东西要多一些,没有他对棋那么纯。”这段描写极好,为什么陶羊子拒绝出国而袁青却一口答应呢?陶羊子有自己的人生境界,如他自己所说,他根本没有去日本的想法,就是说到下棋,他也只是喜欢,一生的生活能有保证,每天能与对手下一盘棋,也就是他人生的幸福目标,但同时他的观念里还有着家国的大限制。这样一种人生境界,也许是您所期许的理想境界,也是中国民间最大多数的善良的伦理教育的目标。但是您到底还是看出了,袁青比陶羊子更加热爱棋艺。陶羊子把棋艺看作人生的一部分,融洽无间,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但袁青把棋艺视为高于人生,甚至可以破坏人生的至高目标,这是精神的最高境界。羊子是棋人,袁青是棋神,对袁青来说,家国、家乡、民族等等观念的束缚是不存在的,他就是为棋而生。这段描写以后,紧接着你写了另一个棋手方天勤如何堕落于原欲的人生观,方天勤是您描写的棋魔,一神一人一魔,您写活了三种不同境界。
现在我可以说到继新的意义了。陶羊子在山中经历了死去活来的磨难,终于在生命复活后,进入了烂柯山,看到了一个桃花源似的理想世界,人人都以棋为游戏,无胜无负,一派和谐。棋乡也是中国文化精神的故乡,但偏有一个继新从里往外冲出,他拜羊子为师,发誓将来要杀遍所有的棋手,闻名于世。羊子感叹:“这孩子求胜心过强,自然会带来更大的压力,形成更多的痛苦。”并意识到,“在这棋风盛行的山镇中,这个道理也许说了上千年。但先前出了袁青,现在又出了继新”。这段描写也是极为深刻。以羊子的人生境界来衡量,棋乡烂柯山的棋艺境界是最高境界,他虽不初生于棋乡,但生命再生之地,却是棋乡,自然沟通了这里的民间气息。但是,棋乡毕竟还是出了更高的精神境界,即为棋而生,攀登棋艺的至高境界,棋艺是在与对手交锋中获得不断突破不断进取的,如果仅仅满足于自娱的人生境界,棋艺则无法提高,更谈不上攀登至高境界。所以走出棋乡,袁青接受梅若云指点,继新接受陶羊子指点,都是进取途中的必然受训。前有袁青,后有继新,象征了民间文化孕育的强大再生力,如果没有继新的出现,袁青就是孤证,而烂柯山为民间文化的生命之源,既体现了黑白无常、得失无一的人生最高境界,同时又以强悍的生命力来突破自我设限,汩汩不断地喷涌出袁青、继新等天才,在精神境界上追求更大的目标。袁青、继新既要出世追求大目标大胜负,就必然要进入原欲尘世,甚至也会被原欲所推动,被魔性所左右,所以其经历“更多的痛苦”,是天才必然之磨炼。当然,烂柯山的民间伦理对袁青、继新会有所规范,有所克制,帮助他们再破原欲恶魔本身的障碍,进取更大境界。这也是袁青与方天勤的不同本质。至于方天勤的形象,我等会还有机会来剖析。
接下来我们再来讨论陶羊子的形象。这是体现您的人生境界的理想人物,但是我觉得他身上明显的局限,也正反映了您的理解上的局限。为什么说陶羊子仅仅是达到了某种理想的人生境界而没有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因为人生境界是自在的,能通过感悟而获得;而精神境界是拼搏的,没有极大的进取就不能获得。陶羊子境界不高在小说第一节就有暗示,当母亲灵魂携着一团白亮点飘过水池,进入黑色世界……而小孩从阁楼上往下爬,出了门,双脚深陷在池塘边的泥浆里拔不出来,不能前行。这两个意象出现后,一直陪伴我读完整部小说。这两个意象有两点值得解读,一是母亲的灵魂为黑白世界的相融,似乎是孩子未来的命运象征;二是孩子的意象一直往下降,最后下降到泥浆里不能再行。我的理解是陶羊子追求着黑白世界的境界,陷身在民间的泥浆里翻腾,而无法达到更高的境界。他把民间最美好的伦理心态和人生境界都容纳于心,他的师傅为出世之人,给予他的最后揭帖是十六字:“路须自行,生须自悟,黑白无常,得失无一。”我不知道这几句话是否围棋界里的行话,前面两句很一般,路当是人生之路,生也是指人生,是同义反复,没有提出更高境界,而后边两句:黑白无常,转喻为敌我胜负均无定律;得失无一,转喻为是非得失均可转化,得也不一定是得,失也不一定是失。这也是您一再赞美的黑白无间,相依而舞的围棋境界。这样的境界下,正邪对立似乎无关重要了,陶羊子与方天勤最后决战依然没有决出黑白胜负,只是下了一盘好棋而已。这个描写令人回味,将奇崛回归平淡,从战场返回普通人生,小说最后写抗战胜利,似也无关紧要,陶羊子急于想回到家里,是为了平常人生:“看一看阿姗,抱一抱竹生”,这是一个有无限感动力的结尾,但也是人生境界上的一个自我设限。与歌德《浮士德》中浮士德博士走到人生最后境界的高唱——“一切变幻无常的/只是虚影;/素所不足的/是在这里被充盈;/不可名状的/是在这里被做成,/永远的女性/是在将我们提引。”(注:引自周学普译《浮士德》,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564—565页。之所以选了这个译本,我觉得这段诗的前两句译文,似乎正好对应了“黑白无常,得失无一”的意思。)——两相对照,断然不是同一境界,这也许就是人生境界与精神境界之分。所以说,小说的第一节的意象与最后一节的偈语,都已经把陶羊子这个形象限定了。
精神追求需要有欲望,也要有痛苦。可是陶羊子身上最缺乏的就是原欲的渴望与追求动力。尽管您也写了他去妓院和赌棋,也写了他被女老板的肉体吸引。但您实在太爱好这个人物了,您总是轻轻一笔带过让他全身而退。这让我又联想到另一部德国小说,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这是一部天才音乐家的传记小说,与您为棋士陶羊子立传有点相似,我在读《黑白》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将两个艺术形象作了比较,托马斯·曼笔下的那位音乐家带有强烈的精神性,他自小是天才,但为了突破自身局限,创作出惊世骇俗的艺术精品,他与魔鬼签订合同,承诺自己拒绝过常态的人世生活,并且忍受了种种磨难,疯狂地沉湎于现代音乐,最后在魔鬼帮助下创作出犹如地狱声音的天才音乐,但当他想回到人世过正常生活时却受到魔鬼的毁灭性打击,从此他参破了魔鬼,创作境界再次腾飞,创作了不朽之作。据说这个形象的原型是参照了著名音乐家马勒和勋伯格,但他与陶羊子有很大的不一样。比如,那位德国音乐家初有性欲冲动时,也曾去过妓院接受性的启蒙,不但与妓女有染,而且传染了性病,这是作为他人生的开始;一开始就有了令人颤栗的效果。当然我没有让陶羊子仿效那位德国音乐家的意思,只是在比较中感受到一种精神境界的不同,回避了灵魂的磨难,多少妨碍了人物灵魂的深刻展示。其次,还是观念上的差异,您在叙述人物传记和文化意义时努力摆脱当代文学中一道翻不过去的坎,那就是现代历史大叙述的图解,这是非常难得的突破,以后我有机会的话,还会专门论述这个问题。但是您多少还是不放心不忍心让历史从这个人物身边轻轻滑过,我指的是您终于让家破人亡的陶羊子将古棋卖了钱(可惜卖给了日本人)捐给中国军队。我作为外行,也外行地想,作为小说里的重要的象征性道具,这样失落在日本人的手里,远比中国军队少一千元大洋更为可惜,如果这副棋后来有机会传到继新的手里,那该是多好。您明白我说的不是古棋的价值问题,也不是古棋落谁手的观念问题,而是整个小说布局中隐形结构的内在规定性。
围棋既然有中国文化的精气凝聚,必然要在国家权力(庙堂)与民间之间游走沟通,陶羊子,还有方天勤、袁青等,均民间起步,由乡而城,由城而都,步步上升,终达芮总府的棋士,携手对抗日本棋手,达到国中的棋界高端;但另一方面,他们的身上又必然是带有民间自在的正邪两气,民间是藏污纳垢之地,既有健康的生命元气,不拘章法,自由自在,生命再生,也有功名富贵,血腥扑杀,别有心计,恶魔附身。这也是民间的原欲境界和人生境界的基本之分界。而以祁总督、芮总府为代表的官场世界,总是把棋艺与世俗的名利搅和在一起,制定出世俗的棋士标准。烂柯山的棋人不出山,自然是一派祥和气象,如果出山,像袁青,还是需要经过官场世界的磨炼和考验。这是现代社会不可能回避的一环。有意思的问题是,来自民间的棋手,是通过什么渠道进入上层社会,而在上层社会又可能获得什么?我觉得这也是您在小说布局里颇为巧妙的一手。
我注意到,陶羊子的身边出现过一个弯眉头的老头黄士天,是个骗子和人贩子,他是陶羊子进城后遭遇的第一个神奇人物,他略施小计就把陶羊子卖到祁督军府,但又使坏事变成好事,得以让祁督军见识了陶羊子的棋艺,由此引进官场世界,为他后来进入芮总府有了铺垫。这个黄士天,以及后来陶羊子到南城,又碰到的小骗子胡桃,都属于民间的鸡鸣狗盗之辈,可贵的是您并没有把这些人写成简单的坏人,而是通过后来的情节发展,渐渐地写出了这批活跃在社会下层的江湖人士的善良和热情。尤其使我感动的是您写到陶羊子流浪到昆城,再遇黄士天行骗,陶羊子不动声色地请他吃饭,终于成为朋友。那一段描写——孩子竹生与黄士天的对话:
竹生靠近着黄士天,对他说:“你卖孩子吗?会把我卖了吗?”
陶羊子脸上红起来,想是自己与阿姗说话时,让竹生听到了。孩子大了,以后说话也要注意避他。
黄士天却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说:“我只卖傻孩子,你说你是不是傻孩子?”
竹生说:“我不傻,我还会下棋呢。”
西南王只知一老一少在说笑,便笑起来。
这里“一老一少”用得真好,尤其是“傻孩子”一说,更有神魔点拨之功效,一下子把黄士天从事卖人勾当的阴影淡化了,当“坏人”被容纳到其乐融融的环境之中,也就显现出人性的温厚和包容。民间乃藏污纳垢之地,然而在这污垢之中却包容了人性生长的力量所在。
但是,我现在举出黄士天这个人物的目的,并不是要说明民间的藏污纳垢形态,而是从小说的隐形结构上说,这个人物类似西方小说里的魔鬼角色,他含着笑,神出鬼没,不动声色就把对方引向了另外一个世界。陶羊子后来到了南城,又一次遭遇小魔鬼的脚色,那就是小偷胡桃,胡桃力量不够,仅把他介绍到戏院当差,戏院本来也是声色魔幻之地,但您没有利用这个场景却仅仅引出了秦时月再荐芮总府的故事。陶羊子当上芮总府的棋士,棋艺自然也有提升,但终究还是在尔虞我诈中败下阵来,最后在日军的大轰炸中家破人亡,树倒猢狲散,正应了南柯一梦,也为他在烂柯山的再生,做好了铺垫。小说中写到芮总府的三个棋士在官场世界中结局自有不同:除了陶羊子回归民间以外,袁青则借其势腾飞而上,获得了精神境界的大追求之途径,而方天勤则在官场里沾染了更多污浊,朝着堕落方向加速下去。
最后我还是要说几句方天勤。您通过陶羊子与方天勤上天入地的黑白之战,一再暗示正邪之不相容,这本来也是武侠套路的陈设。如果不是这样的设计战局,您大可不必将陶羊子与方天勤交锋作为最后一局之象征。我原来一直以为,小说结尾应该是陶羊子与袁青的一场恶战,才可能是高境界之黑白决胜;而陶、方之战,境界实在低了许多。也许您是为了应和两人出道之初的歧途,也为了应和师傅无一法师的最后一偈,如果在这个境界上,您的整个构思布局是不错的。福金兄,也许我所说的完全是无稽之谈,凭空造出一个精神境界来要求您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那样写,当是无理之求。但我只是如实地谈了我的阅读感受,供您在修改时参考。
我再次感谢您让我获得了一个享受美好精神盛宴的机会。并祝新年春节好!
陈思和敬拜2007年2月3日
(初刊《西部华语文学》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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