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式的写作专业教育决定了甫跃辉的独特的写作道路。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八○后作家整体崛起于当时《萌芽》新概念作文大奖赛,而根据《萌芽》新概念作文的创办人的最初意图,就是要让校园文艺从应试教育的阴影下突围出来,成就中学生的一片自由自在的想象天地。大奖赛以绕过高考这道门槛,学生可以通过创作才华的突出表现而直接进入高校名校为特殊诱饵,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大批文艺青年。至于这批获奖者免试进入高校后有没有进一步深造的前景,我不得而知,倒是因为他们的知名度和社会影响力,引来了社会上另外一股势力——市场的力量迅速包围了这批少年宠儿,很快地,以八○后作家为旗号的文学明星团队形成了,在网络和市场中泛滥起来。然而这一切,与通过苦学和高考进入复旦大学、又在专业上受到名家指导的甫跃辉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他是一个起步较晚但也有了较充分准备的八○后作家。我看了一下甫跃辉的写作履历,2006年他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但是接下来几年创作产量并不高,真正密集发表作品是在2009年到2010年之间,这是他研究生的最后阶段和走上工作岗位的头一年。已经二十六七岁的甫跃辉在作品里成功摆脱了校园文艺的青春腔调和网络文艺的类型面孔,与他的前辈作家一样,他把稚嫩的笔触伸进了现实的农村生活场景。应该说,甫跃辉在这一阶段的农村生活场景描写仍然是稚嫩的,留给我印象较深的不是被很多人赞扬的《少年游》,而是一篇经过屡次修改的《初岁》。作者写一个戴着眼镜的落第高中生不得不去从事屠夫职业,以及他第一次正式杀猪的经历。不说别的,光以主人公不断思考要不要戴着眼镜杀猪这一细节,就有深刻的悲哀藏在貌似滑稽的场景里,本来这篇作品可以着力于主人公初次杀猪面对血腥暴力而感受到的精神洗礼,青春人性由此走向成熟。可惜作者还是不太会把握题材,叙事中间插入了主人公少年时期的一段伤感回忆,反而弱化了最后的杀猪高潮。这篇作品经人推荐,收入由我主编的九卷本《新世纪小说大系》的“青春卷”,我觉得这样一篇有点粗粝的“青春”描写,要比网络影视中流行的据说获得了多少多少“粉丝”和票房的所谓青春题材,要有力量,也更加接近新文学的传统。
甫跃辉与大多数流行的八○后作家不同,他依然走在传统的写作道路上:从短篇小说开始起步,一篇一篇地发表在文学期刊上,然后慢慢地结集出书。他没有去谋求网络文学耸人听闻的轰动效果,也没有去胡编乱造那些吸人眼球的流行故事。他的创作真正受到读者关注的,应该是一组描写新城市人的短篇小说。我说的“新城市人”,是来自外地农村,甚至是较为穷困的边远地区的青年人,他们凭着学历和能力,在大都市里找到了自己的工作,有了温饱,但是经济的拮据,环境的隔膜,情绪的孤独,欲望不能满足,都成为折磨他们的新问题。这样的写作题材,自然是融入了甫跃辉自身的生活经验,但也体现了他的教育背景的优势:现代文学经典作家所建立的文学传统中,这是一类很主流也很普遍的题材,从叶圣陶到郁达夫等,不同风格流派的作家共同建造了这一道新城市市民日常生活图景的长廊。如今的甫跃辉,又在这道长廊上添加了当下时代的人物剪影。
这就不能不说到甫跃辉笔下的人物顾零洲。这个艺术形象具有甫跃辉的独创性,也有相当广泛的社会涵盖性,是某种新上海人艺术形象的典型。甫跃辉没有从一般意义的弱势群体角度来塑造小人物的困窘状态,而是从精神层面写了都市异乡人的深层次的孤独和异化,非常独特。如《动物园》,这是一部很有内涵的异乡人小说,主人公顾零洲租住在动物园附近的公寓房里,习惯了窗外飘来的动物气味,而他的女友却闻不惯这股气味,这就妨碍了两人世界的生活,最终导致分手。但我不认为动物园的气味只是妨碍了他们的性爱。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可能连甫跃辉自己也未必自觉到,对顾零洲来说,动物园就是一个自然状态的故乡的根,而上海这座现代化大都市则反而是“异乡”。动物园的气味在这个现代都市里是一种妨碍,它妨碍了现代人的正常的私生活。可是它对顾零洲是不妨碍的。顾零洲不但不会被它妨碍,而且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无意识,老是被牵引到动物园里去,动物气味隐隐约约地唤起他的某种熟悉的记忆。这就是为什么当女友为了开窗而生气的时候,顾零洲总是文不对题地回答:“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那气味没有什么。”他要表达什么意思?更奇怪的是,女友终于与他分手时,他竟然还希望带女友去一次动物园:“我带你去动物园里看看大象吧,……在大象身边,可以看到我们的屋子。”——我们身在外面的世界朝动物园里面看的时候,动物园是一个异乡的世界;但是当我们站在动物园里面,尤其是大象身边朝外看,那么,我们所看到的也是一个异乡的世界。这种自我异化的感情世界,神秘而混乱,唯顾零洲这样的异乡人能够深刻领会其中滋味。故事结尾时,顾零洲趁着夜色独自来到大象的身边,在黑暗中朝着那个他居住的世界望去,又孤独又平静,但最后他发现,他想回到那个异化世界去的大门已经被锁上了。
这就像是一个异乡人的噩梦。我们都知道,甫跃辉是来自云南保山的边境地区,丰产动物可能是彩云南边人文自然的一大特点。在甫跃辉的笔下,动物的形象非常丰富,常常成为与人物并存的艺术角色,有时候又是主人公噩梦的意象。《动物园》里描写的那些动物,如把舌头卷出来很顽强地要去吃一颗糖的黑熊、撒尿的狮子、吃草的大象,这些动物尽管被关在铁笼子里,失去了自由,但它们身上还是保存了一种强旺的生命力,这种生命的野性与动物的气味一样,与现代都市文明很不协调,让顾零洲的女友感到非常陌生、恐惧和讨厌,但是顾零洲却对此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唤起了他很多感情的记忆。这种记忆,在甫跃辉后来创作的《巨象》《饲鼠》等小说中一再呈现。动物与主人公顾零洲的复杂关系,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般的惺惺相惜,而是像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的噩梦,既缠绵又厌恶,既亲切又恐惧,无可奈何地与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就像在《动物园》的结尾时,顾零洲发现动物园的大门已经被锁上了,他与这个异乡的世界时时刻刻处在这样一种被隔离的恐惧之中,唯恐他在都市里所有的努力都会在片刻之中消失。现代都市很像一个大魔术箱,瞬间可以万花筒般变出灿烂万象,瞬间也可以春梦一场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由此而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很疏离,不仅是外乡人到都市觉得疏离,其实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人与人之间,也一样疏离和隔膜。但是当一个外乡人来到大都市成家立业以后,他的这种疏离感会特别强烈。甫跃辉的另一篇小说《丢失者》就写了这种疏离感:顾零洲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这个女人在郊区迷了路,钱包也丢失了,给他打了个求助电话,希望他来接她。可是他并不认识她,显然这是一个错误电话,或者就是时下流行的骗子电话。紧接着顾零洲发现他的手机丢了,他非常着急,因为手机里有五百多个联系电话,有私人朋友也有工作联系者,他想象着别人找不到他会引起如何的恐慌。结果待他第三天买了新手机后才发现,并没有人在惦记他,连他的女朋友也在外地旅游,竟忘了与他联系。这时候的顾零洲仿佛回到了那个打求助电话的陌生女人的境地。顾零洲说,这是“命运露出狰狞的牙齿”。其实这正是外乡人在都市里的特有敏感。他原以为在都市里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了女友可以论婚嫁,有了朋友可以有饭局,他非常满足这样的看似稳定的生活环境,他以为自己与这个城市已经亲密无间了。但是在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那么生疏和微不足道,他仍然没有真正被融入城市。在甫跃辉的小说创作里,自我异化的元素一直在牵制着他的艺术感觉。这种元素对他来说,既是致命的又很独特。别人可能不一定能感受得那么深刻,而在甫跃辉的小说里,却能够像噩梦一样被反复呈现出来。
在短篇小说《坼裂》中,甫跃辉又一次用了这样的意象,不过手法更为隐蔽老到,没有直接道出而已。小说中的顾零洲已经在都市里成家立业,生活安稳,但在一次去北方某地与一名婚外女子幽会的时候,他被鬼使神差地走到一个湖面的薄冰上,听到了冰块正在坼裂的声音:
他不说话了,转了身看湖对面。也许三五公里外,也许十来公里外,一大片灯火静静地亮着。那是湖对面的城市吧。那么多人在那儿,有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不同的世界。他和她拥有的,只是这一片冰冷的黑暗的湖面。他的哀伤翻腾着,他的身体簌簌颤抖。他下意识地一步一步朝湖心走。这时候,脚下一动,一声隐约的坼裂声撕开黑暗的肌肉。他一惊,立住,稍歇,又往前迈了一步。嘎……寂静里,冰湖坼裂的声音如此明晰,如此不容置疑。他呆立着,不知如何进退。
“顾零洲!你快回来!你干什么啊?!”
他回转头,看看她,她嵌在昏暗的一束光里。这束光离他已然太远了。
又后退了一步,他的嘴角诡异地挂着一丝笑。
冰湖坼裂声持续传来。
他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他心里瞬间生出沉重的庄严感。再看看周遭的黑暗,黑暗似乎放出光亮来了。
“顾零洲,求求你了!你回来吧,好吗?”易赩的声音远远传来,一艘声音的小舟奋力穿过黑暗的滔天巨浪。真是徒劳。他没有回答,没有犹豫,又朝后跨了一步。啊!……一声惊叫。这不是易赩的声音,几乎不再是人的声音。他远远地看到易赩的身子矮了下去。他停住脚步。嘎……嘎……坼裂声持续着。他摸了摸额头,一手冰凉的汗。酒一下子完全醒了。……
顾零洲自然没有掉进冰窟里,他又回到了安全地带。但这一段描写非常之好,把一对恋人黑暗而绝望的心境写出来了。作者故意把这个湖称为“倚云湖”,与女主人公的名字谐音,顾零洲踏进湖心听到脚下冰块的坼裂声,也是女方内心的坼裂声,他们把恋情都控制在一场又一场的幽会之中,而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各自已有的,但并不如意的家庭生活。更深而问之,社会上无数家庭构成了社会稳定的基石,动摇基石也就意味着社会上所有的稳定的价值都会被颠覆,作为新城市人,在城市里的所有努力都可能会前功尽弃。在甫跃辉的小说里,顾零洲的面目不清的妻子来自上海的家族,而他的多变的情人却总是与他一样的异乡人,所以他的婚姻也是与这个城市的联姻,如果一旦失去了婚姻家庭的保障,那么,动物园的大门还是会重新关上。这样来理解的话,那么坼裂的声音,似乎也同样来自顾零洲的内心深处。
甫跃辉当然是希望顾零洲的处境有所改变的,不要永远怀有异乡人的情结。所以在下一篇《饲鼠》里,他预言了未来:“顾零洲人到中年,已然跻身商界精英之列一个成功人士”了。根据小说里的叙事安排,这个时候的顾零洲已经是四十七八岁了,也足可以颐指气使地对付一个暧昧女人,但是他内心深处依然埋藏着那个与鼠为伍,惶惶凄凄的故事,读了这个故事,读者的情绪,仍然会回到《动物园》和《巨象》的感受。我不太了解甫跃辉为什么要这样来结构故事,是否在冥冥之中他已经觉悟到,有些经验,就像噩梦,就像烙印,深深地埋藏在记忆深处,是很难从他的个人的精神世界里完全消失的。
《坼裂》和《饲鼠》被收入甫跃辉的这本新作品集《安娜的火车》。在这本集子里,除了《秋天的喑哑》写于2009年,其他十篇短篇小说都是近三年的作品,而《秋天的喑哑》与其他两篇“秋天”系列是同一故事题材的不同叙事,因此也可以看作是一个整体。如果我们把这两年的作品看作是甫跃辉的写作道路上的一个台阶,那么,明显的,甫跃辉的艺术世界正在慢慢地走出顾零洲的个人天地,写作的空间扩大了。这本小说集的目录被有意分成四组,分别冠名为“城市”“乡村”“小镇”和“远方”。四个空间标志了甫跃辉创作的四个维度,正在全面地展开他的新的艺术想象。本来作为一本新的小说集的序文,我应该对这本书里的作品多讲几句,但是写着写着我不由自主地被顾零洲的故事吸引住了,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篇,已经超出了一篇序言应该的长度,还是打住吧,对于小说集的其他各类作品保持一点悬念,让读者诸君自己品赏体会吧。
2015年8月12日于鱼焦了斋
(初刊《杨树浦文艺》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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