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奇妙的和永远变幻的诗歌,
一种用韵文写成的北极光,
照耀一片荒芜而冰寒的土地。
当我们知道一切是什么时,我们定会痛哭,
但虽然如此我希望对一切事物笑一下。
——拜伦:《唐磺》第七歌
1.他准备做一个坏人
在时间的流程中,在生命的递进中,有时候,我们往往为一些古怪的念头所缠绕。或者,我们羞于启齿,让这些古怪念头在体内消融、中和,以致自生自灭,或者我们按捺不住,将它慷慨地奉献出来,给本来就乱糟糟的世界再增几分奇色异彩阿斯塔菲耶夫捧着一片落叶,在布满露珠的森林中喋喋不休,感叹在这一年中世界上又发生了多少事情——多少次叛卖、多少次阴谋、多少次道德沦丧。而一位阿根廷作家则认为过去和现在一样坏,人们之所以觉得过去的阳光比现在灿烂,那是因为善良的人们健忘,把过去的坏事都忘了,而把好事一件不忘地存人记忆之中。
厄尔尼诺现象,这是一个咬口的字眼也许是一句外文名称。总之,地球空前地喧嚣了起来,台风四起,江河满溢,季节失调,地震频繁。街头的林荫树因为台风而拦腰折断,横溢的江水冲走了唱晚的渔歌,骤热骤冷的气候使赶时髦的姑娘无所适从,地震的黑色翅膀几回回掠过人们的梦境。地球上每一个生命,都或多或少地感染了这种厄尔尼诺情绪,而一向以敏感而自诩的人类,简直有些疯狂的征候了。
有一座城市,其名不详,你认为是哪一座就是哪一座,可以根据你的想象任意定位。这是地球上人口稠密区,自然也是厄尔尼诺情绪的重点传染区。乱哄哄的街道上、公园里,以及狭窄或者宽敞的各种住宅群中,人们在奔跑着,日算一日,年复一年攘攘熙熙,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脚步在飞快地交叉,嘴唇在飞快地张合,就像电影中的快镜头。本城的臣民,恕我泄露,把干什么事情都叫“跑”。自然,高层次有高层次的跑法,低层次有低层次的跑法,而且,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内容。有消息说,本城因为人们的跑动,已经连续加宽了三次路面,可是在今年夏天,还是不幸出现了三次交通堵塞事故。
在一个十六平方米的居室中,有一个人。我们不知道他的年龄,因为用容貌来衡量年龄并不可靠。屋子里有孩子的书包和女人的简单的化妆品,几样旧家具,一张大床,显得十分拥挤。一件旧皮大衣,不知为什么摊在床上,散发着卫生球味。大衣的皮毛里有几颗隐约可见的苍耳,奇怪的是主人并不把它摘下来。主人此刻抑郁、严厉而孤独,也许还有一丝痛苦。他这是怎么了?记得不久前还在攘攘熙熙的街道上见过保养得很好的他。
也许,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到的,他产生了什么古怪的念头吗?是的,亲爱的读者,你说对了,此刻,一个念头在折磨着他,那就是:他经过痛苦的思考后。准备做一个坏人。
事情的缘起是一间房子,但又不是一间房子。我们知道,当一个人成年累月地忍耐了种种痛苦之后会在某一刻,耐性因一件小事而全线崩溃。自然,要做一个坏人这个想法的诱因,还来源于俄罗斯文坛一件不甚牢靠的掌故:一位善面长者在听完一个年轻人诉说了自己的苦难经历后,泪流满面地说,生活对你太不公平了,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有理由成为一个坏人。
饶舌到此为止。还是请主人公自己来讲述吧,当一名听众倒是件愉快的事。经验告诉我们,在失控的情绪下,往往会有奇迹,而且这奇迹有时会接踵而至。
2.关于房子
不要相信承诺,尤其不要相信承诺、权力和友情这三者的混合物。夜色朦胧,在不远处的那座楼房的一个单元里,现在传来了男欢女乐。那本是我的生存空间。五年前楼房盖成时,分给了我。可是在儿句模棱两可的话、几声假惺惺的叹息之后,我让了出去。那怪我,怪我在草原上待了许多年之后,成了一个堂吉诃德。“在你睡觉的那一刻,世界面目全非了。”这话是一位已故的外国文学家,在他的著作中留给我的遗嘱,可是那时候还没有读到这本书。
此处指托尔斯泰和高尔基。
既是顶头上司又是朋友的人需要给跑动最凶的人一点安慰,于是从人群中发现了我的不谙人事的面孔。房间里现在居住着一个单身女人。我现在就听见了男欢女乐。哦,可怕的世界。领导说了,有一天,局势平息之后,他要回房问,重新给我。明哲的朋友们,你们说,当房问钥匙交给我之后,我应当怎么办?在那有夜色笼罩的夜晚,男人们因为不知道房屋已经易主,而在笃笃敲窗的时候,我应当怎么办?
从现在开始,让我做一个坏人吧!既然仁爱的托尔斯泰也这么说了,看来,这种念头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所独有,让我也去敲敲那半掩的窗户,让我也去领略那暖昧的气息,或者走得更远。落雪了。这很好踏着雪去更有一番趣味,这落雪的日子将长留我的记忆中。
我不是一个笨蛋,我很聪明。我小时候就是一个令教师头痛的学生。
3.生病
落雪了;雪落着,静静地落着,落在这个介乎于南方与北方的城市的街道上。我喜欢害花有许多年,我的毡筒,曾经踏在那吱吱作响的雪地上,是的,冬天给人以忧郁,但是在寄住的城市的冬天中,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喜欢呼吸那稍带寒意的湿润的空气,我喜欢极目那银装素裹的美丽世界。我生活得虽然很差,但是自得其乐。然而,伴随着今年冬天的到来,一种久久忘却的声音在我心中复苏。我的眼前常常出现幻觉,过去的和未来的事情,故去的和健在的人们,一齐跑来打搅我,使我不得安宁。
记得今天中午,我去看医生。医生拿着听诊器听了半天,说:“本城正在流行感冒——厄尔尼诺现象的副产品。不过,你这不是感冒,而是心理上的疾病。这种病态心理很难解释,宛如妇女的更年期一样。”
我不是女同胞,即便按照那些令人信疑参半的最新科学解释,认为男人也同样有着更年期的话,那么,我还远远不到那个年龄。
我怒气冲冲地辞别了他,找神经科。穿过走廊时,西北风正猛烈摇晃着我的日渐发福的身体。神经科医生半真半假地说:“李家勋患者,你的心灵失去平衡了。你少年时一定有一位亲人不在身边,你因为思念她而患了幻想症。现在,幻想症又发作了。复发的原因,你自己想想吧。你晚上睡眠好吗,有没有什么奇声异响打搅你?你有什么痛苦的事情一直埋藏在心里吗?这些都是原因,但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你欠过什么人的债吗?你有过什么不平凡的经历吗?命运总是找这样的天气来打搅你。”
4.落雪之夜
落着雪。开始很小,后来便像白蝴蝶一样在窗外翻飞。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这间小小的居室,原来竟也能产生空荡荡的感觉。
远处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又闭了。现在我才发现一直在聆听着它。此刻,我激动得团团转,就像将要进行一次远行一样。我照了照镜子,镜子中的我有一种残酷感。我明白了为什么在有些男人脸上,总看见这种表情,而我又解释不了。我想迈脚出门,后来,不知为什么,又陷人了空前的痛苦。
我打开了电视机。往口总是这个人类智力的产物,给我解脱孤独。尽管已经早就看了节目预告知道一切已经确定,不会有奇迹出现,但我仍然满怀希望地打开电视机,张开期待的嘴巴。现在,荧光屏上空荡荡的,表示夜已深沉,远方的电视台已告休息。
终于走出了房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教养和自尊心都不允许我这样做。但是我走出了房间。也许是我想让这个丧失理性的世界更加失去理性,想让这个本来就是混乱的世界更加混乱,就是说为我们的生活制造一场恶作剧。也许什么都不是,对于男人来说,不要问他原因。
我胆怯地敲着这扇给我带来屈辱的门。欲敲又止,欲敲又止。屋里传来索索的声音,电灯亮了,然后是理论先行。
屋里的人说:“你来了,傻瓜!货币的作用是用于流通,它在世上转着哩今天花了,明天又会回来。你这才是用在正地方了。人生一场,得欢之处须尽欢哟!”
屋里的人可能把我当成了她的一位常客,所以喋喋不休。
门半开了。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的相貌本来就粗俗,现在由于痛苦,一定是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她“呀”的一声关上了门。门扇差点碰上了我的冻得通红的鼻子。
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了屋里杂乱的床,看见了地上来不及收拾的裤头,看见了眼前这个半掩衣襟的肉乎乎的东西。我一阵恶心。
门响的同时,大约我也叫了一声,然后一扭头向冰天雪地跑去。
看到这里,你们一定看不起我了。是的,亲爱的读者,你们恨得有理。不过。能不能忍耐一下。连同下面另一件可恶的事情放在一起恨。
我曾经有十年边疆生活。在苍白而又漫长的岁月中,我养成了自慰的毛病。回到内地后,好久没有犯了,可是,现在我又产生了某种欲望。
从事这种事情的地点往往在厕所。因此,当我踏着雪向厕所走去时,读者就不会感到奇怪。连我自己,也是当嗅见那刺鼻的气味时,当意识到这些。我顿时感到一丝儿羞愧。
在这里,我意外地看见了我十年前的坐骑,我的伊犁马。
5.与一匹马的相逢
厕所里,白雪飘飘中,有一个菜农和一辆拉粪车。
菜农用一个长把的勺子,把粪池里的粪掏出来,倒进桶里桶满了再倒进粪车。
菜农的脸蛋通红。头上的狗皮帽子,一个耳子鸯拉着,另一个高高翘起。随着走动,帽耳子一闪一闪。
粪车是一种比架子车大些、比马车小些、城里拉粪专用的车子。车上的粪桶是用两个废汽油桶焊接而成的,前面开了个四方口子。行走时,那口子用草袋盖着,不过仍然会有粪溢出来,溅到马的屁股上去。
马是一匹好马,我早就注意到。只是我把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放在最后看。一是我有的是供磨蹭的时问,二是这样可以延长我的兴奋,使我在看这以后的东西时带上一种宽容的目光。
马的屁股是圆实的,这是役马最常有的标志。大腿的外侧已经没有毛了,辕干的内侧则凹下去了一部分,这表明二者已经合作了很长一段时间。马背很平,是一匹良马的背腰身细长,这种细长腰身在我国只有蒙古马和伊犁马才具有。前颊丰满,前腿像柱子一样端站着,这点不好,真正的好马,它的腿应当是柔软的,富有弹性的,像少女的腰肢。
我现在看见了马那磨损过度的牙齿了。这牙齿显示了它的衰老和经历过的漫长使役岁月。我现在看见了马的眼睛了。那是两只悲哀的无可奈何的眼睛,仿佛要同我做一次深谈。
终于,我看见了它的鼻梁。这一看我大吃一惊。我退后两步,重新打量了一下马的颜色。是的,这马是黄色的。不过比我那个坐骑颜色深一点,它是焦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的小黄马难道不会因为岁月的变更而颜色加深吗?再说,我仅仅是凭着雪山的反光看它。
我的热血沸腾了。我久久地注视着它的白鼻梁。那白色,宛如某一次闪电烙在它额头上的印记,然后以二指的宽度,越过脖颈,越过脊梁,直达尾巴的根部。
我猛然记起马的大腿根有号码,于是折过头来,仔细寻找。号码被车辕房平了,只能看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黑印子。
往事挟裹着风雪,轰轰隆隆地驾临。我的伊犁马,你额头上的闪光,真是一片北极光,来照耀这一片荒芜而冰塞的心灵的土地,来照耀这一座平庸的小城的吗?
你是不可知,命运。
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抓住菜农的衣领:“马?哪里弄来的马?”
菜农蛮横地挣脱我的手,他收起粪勺、粪桶,挂在车辕上,盖子也没盖,就抽出鞭子。
马挨一鞭。鞭声沉闷,这说明攀鞭人是行家里手,鞭子结结实实打在了肉上。
粪车动了。
菜农回过头来说:“要不要惊动警察!这匹马是新疆返来的,我这里有使役证。你好像也是行家,怎么,是一匹好马吧?”
他一跃身跳上车,走了。
与此同时,小黄马发出一声悲枪的、绝望的哀鸣。聪明的生灵,它现在才认出了我,难道说,我真的变化很大,或者说,是没有木莎尾随其后吗?
小黄马想停下来,可是摄于鞭子,只好于行走中,弯过脖颈,两眼含泪,朝我一阵长啸。
整个世界都在啸声中震颤了儿只小麻雀吃惊地从屋檐下飞出来,叫着,融人莽苍苍的天空。电线上的积雪,簌簌下落。
马已经拉着车消失在死寂的城市黎明,消失在雪的帘幕背后。
地上两道辙印。踏着辙印,我痛苦地向前追去,说不清是为它还是为我。
6.我是谁?
允许我这样问自己吧:我是谁?我为什么来到这陌生的世界上?在寒冷、屈辱和孤独中生活和存在,并且时时为各种古怪的念头困扰!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人类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的,不仅仅是一个单元,不仅仅是一匹突然闯入你生活中的马!
“世界空虚了,大海,你现在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有着幸福的地方,早就有人看守……”这话多么好。这是一个叫普希金的人说的。“世界空虚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不是说,在空虚之前这世界曾经充实过,至少属于你的那个世界曾经充实过。出现过青春的欢笑,出现过善意的照护,天空出现过浪漫的云朵,地上出现过奔跑的马群,你有着美丽的向往,你有着自己的事业,你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你知道辉煌的一定到来的时刻在等待着你和你的同类。
怎么,我哭了。我的冰冷的眼泪越过脸颊,滴在两道雪地上的车辙上。眼泪立即被大地吸收了像我的稍纵即逝的思想一样。这一处地面不幸为道路,所以,我不指望眼泪掉下去的地方会开出蓝色的花朵。天亮之后它就得重新接受各种鞋跟的践踏,就像践踏我的古怪的思想一样。
哦,我为什么不是一匹马呢?一个没有变化了的猴子?一只鸡?一根站立着的电杆?一棵在风中唱着没有任何内容的歌谣的小草。
哦遥远的祖先,第一个走出森林的猴子,你是大白然发展的必然的结果,还是一次编码时偶然的失误?你的产生对自己来说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不幸?
大地冰冷,白雪茫茫,无人回答我。
7.车辙
这以后,我便处在一种狂乱的澹想中。我只机械地迈着两条腿,紧跟着辙印。我摔了一跤。因为雪唤起我的遥远的感情我以为自己穿的毡筒,而不是易于打滑的皮鞋。我的头很重地叩在雪地上,我的耳朵恰好贴在车辙上。这时候,我听见一种苍老的、似曾相识的声音。声音仿佛从车印的另一头传来所以像我的伊犁马的痛苦的长啸或者深沉的叹息。这声音先是细微,后来便渐见清晰了。
“哦,你在苦思冥想些什么,这个忧伤的、痛苦的、面色苍自的人,这个符号被叫做‘李家勋’的人!你以这样的口吻来谈论你的同类,不感到有些过于残酷了吗?你想做一个坏人,这想法多么幼稚可笑,世界布满了罪恶,善良的你永远企及那辉煌的峰顶,你的同类并不认为你那样做的结果会是一个坏人。明白了,你一定到过北方,并且在边缘地带生活了很久。只有远离人类,远离一切物欲的人,才会有这种古怪的、冷眼旁观的思考。并且,那里的迷幻般的漫漫白夜,阳光照耀下的白雪的反光,刺激和毒害了你的神经,使神经每每沉洒于幻觉。”
“你一定还有一匹马。谁如果到过北方,并且有幸与一匹马为伴,那么北方生涯将影响他的一生。嗣后无论他居家何方,工作如何,他的身体停止颠簸了,他的思想,却仍像在马背上一样,颠簸不停。他像一只狼孩,永远无法重新回归人类,在攘攘熙熙的大街上,你可以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
“还有,在北方生涯中,与青春俱来的,你曾经有过一段忘我岁月。在青春和激情中,你或许干成过一两件事情,你或许在偶然的一瞬间超越了自己,超越了同类。所以你现在充满一种失落感。你为自己的平庸、无所事事,和在死亡之前,就被生活不可避免的吞噬而悲哀。你无法与人为伍,所以你不屑于与人为伍;你不屑于与人为伍,所以你无法与人为伍,城市的草坪无法供你在精神上驰马。你的痛苦中有一种可怕的罪恶感你的苛刻的目光饱含对这个世界的抱怨。”
这个简单的人,真的曾拥有过那一切吗?让我暂且趴在雪地上,认真地想一想,记得谁曾经说过,头一离开枕头,梦境就会消失。因此,我现在需要将头枕在冰冷的车辙上。但愿此刻不要有行人和车辆通过。
8.远方有一块草原
确实有一块草原。幽暗的带子般的河流,迎风起舞的高大的胡杨,北斗七星在天空安详地照耀,伊犁马时而聚时而散,时而站在阿尔泰山的悬崖上鸟瞰。那里之所以有漫长的积雪的冬天,是为了让这块远离海洋的大陆有足够一年使用的滋养。那里之所以有酷热的炎阳的夏天,是为了让牧草茂盛地生长起来。绵长的水流是为了将海味送上你的毡房门口,险峻的红色山峦是为了给太阳的初升铺上一层绚丽的景色。魔幻般的白夜是为了让我这样的患有幻想症的人将幻想变成短暂的真实,漫漫的长夜是为了让人类在平静中贮存精力和思考自身。一个像我当时那样年轻的民族,在封闭中走着自己的岁月。春小麦在生长。婴粟花在开放。大刘镰在沙沙响。马拉收割机在歌唱。一座浅浅的甜水井,井边一架中世纪的吊杆。吱吱呀呀偶然响起。剿悍而豪迈的男人,妩媚而羞涩的女人。女人们个个守身如玉,男人们个个坐怀不乱。
9.小黄马
曾经有一支著名的骑兵部队,西北野战军骑一军,在解放战争时期,驰骋于辽阔的大西北。马刀下敌人的头颅像西瓜一样乱滚,铁蹄下半壁河山逐渐安静。
战争结束了,机械化的时代到来了,骑兵这种曾经伴随人类走过漫长岁月的兵种,逐渐失去了用处。闻捷在他的《复仇的火焰》中曾经动情地描绘过的那支越过嘉峪关越过星星峡的豪迈序列,缩编为一个骑兵团,驻在这块哈萨克草原上。作为一个兵种的最后象征,一种对辉煌往昔的无声纪念,苟延残喘。
但是这种苟延残喘也最后结束了。一九七五年的大整编中,骑兵团被一卸八块,扩充到边防一线去。团长捧着战功陈列室中的一面面旗帜,急得团团转,不知将它们放归何处。马厩里一群群伊犁马在嘶鸣,布封所称为的“最高贵的征服”,突然一下子暗淡了。
当然这次整编,是以后的事情。
我是在那个大雪纷纷的日子,从大卡车上走下来,穿着兰州发下的皮大衣,乌鲁木齐发的毡筒,迈着麻木的双腿,走进这个部队,走近我的小黄马身边的。
我的手里提着两只袋子。这其实是两只长腰的皮手套。我晕车。满满的一卡车人,成四排坐着。穿着毡筒的腿和腿互相交错,人们坐在各自的背包上,谁也不能够动一下。急中生智,我吐在了手套里。当经过漫长的旅程,来到这荒芜的天宇下的一馏白房前,我的手里提着两只沉甸甸的冰疙瘩。这两只冰疙瘩在火墙上化了三天。
小黄马比我早人伍半年。它来自伊犁八一军马场。它披着一身缎子似的金黄,身上散发着一种干草的甜香气味。有一道白色的印子,烙在它的鼻梁和额头上,然后越过脖子,顺着脊梁,一直通向尾巴根。它的眼睛是明澈的,好像暮春时节第一朵野花的花瓣上擎起的露珠。它的骨架很瘦,很屏弱。但是,连长眯着骑兵才有的那种眼神说:“压一压,溜一溜,它会成为一匹最好的良马的。”
在我成为它的主人之前,它的脾气被弄坏了。它有一个溜缓的毛病,有一次,在大沙山,前任主人刚从马上下来,脚还没有离锥,它就一溜烟跑了。它拖着主人在雪地里奔驰,前方有一片胡杨林,林中满是旧年的树桩。连长已经举起了手枪,瞄准马头。幸好,主人穿的是毡筒,脚从毡筒里抽出来了。而马橙上挂一只空毡筒,在旷野上狂奔。
后来还是请哈萨克用套马绳套住了它。关进马厩里,五条大汉手里拿着白柳条,将它围在核心,轮流抽打。小黄马左闪右闪,后来终于明白,躲是没有用的。每一个方位都没有角落。于是四膝跪倒,眼泪夺眶而去。
小黄马从此不再溜缓了。但是,作为一匹良马,它有了一个致命的毛病,我们的古人称这种毛病叫“马失前蹄”。当马儿正载着你,以超过汽车的速度,沿着一条坚硬的冰川或者戈壁滩疾驰时,突然双膝跪倒,那么,你非从马头上摔下来不可。你的胳膊腿!你的脑袋!你的门牙!
我第一次就觉得它很亲近,像一位故人。我相信它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喜欢它身上的干草味和汗腥味。至于我身上是什么气味,它没有告诉我。
我用一把马刷子为它搔毛,按照教官所说的,先从敏感区——耳根搔起,然后是脊背、肚皮。后来,它哆嗦了一下,将屁股调向我。我有些紧张,怕它抬起了蹄子。它的眼睛里并无恶意,于是我便放心地搔起来。
洗刷完毕,只给马背上搭了个排子,我就一跃,骑上了它。马儿载着我,在广漠的原野上走着,越过连队的菜地,越过冰封的小河,甚至一直走近布伦托海皑皑的冰雪湖面。马有三种运动姿势,一是走,一是颠,一是奔驰。小黄马最初是小走,后来换成了大走,就轻松地四蹄如花,颇开了。它本来还想向我显示它的奔驰的能力,看见我骑得摇摇晃晃,又没有鞍子,就知趣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我就这样骑着它变成了罗圈腿,我就这样骑着它开始了青春和激情的岁月。小黄马从此再也没有失过前蹄。当我骑着它,从额尔齐斯河那透明的冰床上,旋风一般掠过时,当我在别尔克乌争议地区,在直升飞机的轰鸣声中,像白马王子一样从天而降时,它始终忠实于我,从未将前腿突然跪下来。
当然,为了减轻前腿的压力,我在乘骑时总是尽量将身子向后倾斜。当马像一条龙那样肚皮贴在地面,仿佛不是在奔驰而是在游动时,我没有像电彩中或教科书中所写的屁股撅起,用双手抱着马的脖子,而是身子后仰。仿佛安睡在马背上一样。我有两条罗圈腿,这是我的长处。罗圈腿像螃蟹的两只前夹,紧紧地夹住马的肋骨。
尽管河边生长着丛丛白柳,但我从来没有为了惩罚而折过柳。我也没有在使役的简短休息中像别人那样,为马使上羁绊。小黄马很懂事,它总是依恋着我诚如我依恋着它那样。我至今不知道这个“羁”字的读法,但我深刻理解这个字的意思。将马的四蹄,用皮带连起来,皮带的交叉点在四蹄的中央,中央再绞一根棍子,这样马可以站立和吃草,但是不能奔驰。
想起来了,小黄马曾有一次失蹄。不过这不叫失蹄,是明知故犯,或者说,叫美丽的错误。这次错误使我弄清了小黄马溜缓的原因。
小黄马的这次错误对我来说得失不等。我从马背上跌下来,失去了一颗门牙(这颗门牙不知如今在戈壁滩的哪一处安息),而我却赢得了我的初恋,尽管是一次只有开花而没有结果的初恋。
那时我已经当了骑兵班的班长。
10.马背上摔下来的是胆小的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我记得的。当时我恰好从“男高音”手中,借到一本内部出版的苏联小说《多雪的冬天》,因此就记住了这年冬天的铺天盖地的大雪。生产建设兵团的人们,已经缩在家里,偎着火墙,足不出户。我们这些穷当兵的,也只在院了中间,扫出一块地皮,每天走正步,进行射击第一练习第二练习第三练习或第四练习,只有那些勇敢的哈萨克,在饮足奶茶、吃饱抓肉之后,乘一匹骏马下穿兽血染成的红皮裤,上着灯芯绒上衣,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游弋。
秋天的时候,我们用大刘镰和马拉收割机,打下了一垛垛马草。但这些干草,只够马的一半口粮,另一半要它们在冰天雪地里刨开积雪,自己去寻找。所以每天黎明时,我们的马馆总要将马群及时赶出去,使它们有更充裕的时间填饱自己的肚子。
马信在我们班里。过年了,我换下了他。让他休息休息,打打扑克,吃上几顿热饭。我那时候感情还没有被茶毒,后来,当我将自己的探家名额,让给一个农村妻子突然无缘无故地肚子大了的战友时,当我将自己的房问糊里糊涂地交给领导时,也许正是这种北方情绪在作怪。
黎明,穿上了蒙古式的大衣,戴上了三耳哈萨克帽,蹬上了马馆那双散发着马噪味的皮靴,我拉开了营房的双层门。战友们正在酣睡,门外刮着猛烈的狂风,风裹着雪片乱舞。鹉兵的枪刺在碉堡的一侧闪着半星寒光。
我把马赶出了马号。
冬天,马顺风走,这样可以减弱风力;秋天,马逆风走,这样可以增大风力,吹掉落在身上的蚊虫我顺应了马的习惯,跟在百十号马群后边;顺着风势,向哈巴库尔干方向走去。
如果在白天,我也许可以看见戈壁滩上的一群群伊犁马,和各种我们不懂的奇异的呼叫声,但是现在是夜晚,能见度很低,狂风雪又将除它之外的各种声音掩盖了。
小黄马突然停下来,两只耳朵像两支风信标一样在转动。接着,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后腿猛一加力,开始奔驰起来。它穿过沙丘穿过菠艾草滩穿过冰河,想要把我摔下来。
我曾经说过我是一位不错的骑兵,我这一次又经受住了考验。小黄马见摔不下我,于是便奔向一片沙枣林,它故意从那些低矮的树丛中穿过,想让树枝将我挂下来。我紧紧地伏在马背上,抱住马头,囚此,树枝只挂去了我的三耳哈萨克帽。小黄马在奔驰中,将身子向树干擦去想碰断我的腿。我及时地在那一瞬间,将腿搭在马屁股上了。
骑手最怕的是马儿突然卧下来,在地上打滚,这样非压碎你的胯骨不可,可是那时,我的马还没有这种堕落的毛病。
见摔不掉我,马儿只好冲出沙枣林,向它的目标跑去。
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原来,小黄马有生殖能力。它喜欢让主人为它搔痒,正是皮肤上生满了小小的红红粉刺的缘故。也许它的漂亮的外貌感动了八一军马场的姑娘们,而种马的名额已满,所以在例行阉割手续时,手下留情,只阉掉了它的一个蛋。抑或是姑娘们当时正在谈恋爱,心不在焉的结果。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得力于自己的努力:手术进行中间,它突然挣脱了羁绊,跑开了。总之,这匹不符合服役规定的骗马,被送进军营,并且成为我的坐骑。
除了暴风雪的嘶鸣之外,我现在开始分辨出了一种异样的声音这是伊犁马欢快的叫声。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它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幸福和生存的欢乐,荒原上响着一片樱缨嗡嗡的低鸣。
有一群哈萨克人的马在吃草。马群排列一列,由一匹黑马打头,正慢腾腾地游弋,母马和小马,从不敢离开前面踩出的道路,以防被冰滑倒或跌人雪窝冰雪下的牧草,经马嘴一拱,马蹄一刨,根根梢梢,显露了出来。
小黄马迅速地发现了一匹对它具有好感的母马。它鬃毛立竖尾巴的根部坚硬地直立,两只耳朵像风信标一样绕着脑袋做三百六十度旋转。狂乱的野性的血液在它身上开始奔流。它的腿部、腰部和脖颈突然变得坚硬和动作异样。
我与其说被马驮着,还不如说被一阵狂风卷着,冲到了这匹母马的跟前。
小黄马直起身子,两只前蹄搭在了母马的身上。我这时候纵然有再高的骑术,也只有临阵逃脱了。
我两脚一缩,脱离了马橙,然后蜷成一团,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在做这些以前,我伸出双手,从马的耳朵上就势一拉,取下了马嚼子。
我落在了柔软的雪地上,没有受伤。只是,我的牙齿不知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也许是马嚼子,有一颗门牙掉下来了。牙齿落在了雪地里,根本无法寻找。我为这事遗憾了很久因为据牙医说,现代科学技术可以将叩断了的牙齿重新接好。
那匹健壮的黑马是这个小小部落的领头。它对这意外的侵犯显然满怀愤怒。它冲过来了,两匹马展开了决斗。
决斗进行了很长时问。我无法形容两匹雄性的兽遇到一起那种凶猛的场面,因为它们踢起的团团雪雾笼罩了整个场面。
周围有一大批母马在围观。有些母马身边还带着小马。它们的围观使两个竞争者更加专心致志。
我拼命吃喝着小黄马,并且不时威胁似的挥动着嚼子。但是它不予理睬,它的眼中充满了对人类的蔑视和仇视。人类几千年对马类可资骄傲的驯化史,在这个被青春和激情驱使着的纯情动物面前,失去了效力。
又一个回合开始。
双方拉开了十多步距离,然后像有一个统一的号令似的,陡然惊起,凶猛地向对方扑去。当接近的那一刻,两匹马同时直立,两颗脑袋在空中碰在了一起,然后各自嘴里的血沫喷在了对方的脸上。
小黄马的脑袋显然嫩些,头皮开始往外渗血,眼睛里也一定金花四冒。
“不要躲开,用你的蹄子!”我喊了一声。
不知道是我的喊声起了作用还是小黄马经过许多回合以后,已经悟出了一点道理。它继续用后腿像袋鼠那样站立着,却腾出两只前蹄,在雄壮的黑马的胸脯和前颊上,一阵猛砍。它的蹄子上钉着马掌,而且马掌上有四颗防滑螺钉。防滑螺钉结结实实地扎进了肉里,撕下黑马的片片皮肉。
没有使役任务的哈萨克头马,是从来不钉掌的。尽管黑马的两蹄也在小黄马前颊上猛砍,但是收效不大。
黑马终于感到了自己胸前火辣辣疼痛,接着发现小黄马身上的,以至一些雪地上的殷红血液,是从自己身上喷出的立时怯了。
黑马猛地一个转身,扬起两只后蹄,在小黄马眼前虚扬一下。小黄马一躲避,黑马已经一溜烟地拖着大尾巴跑掉了。
小黄马向我得意地叫了两声。然后,四条腿,走向那匹母马。
母马拒绝了。它毫不害羞,又向另一匹母马奔去。身上热气腾腾,毛皮泛着水珠和光。
我恼羞成怒,追过去,在小黄马屁股上打了两嚼子。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阵马的嘶鸣。原来,黑马并不甘心失去它的统治地位,它站在一架沙包子上,扬起脖颈,顶着风,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呼唤旧情,抗议暴力。
呆立着的母马立即炸群了。它们犹如洪水猛兽,左撞右碰,一会儿,就一个不剩地回到了黑马的身边。
糟糕的是小黄马也跟了去。它阻拦了几次,见没有作用,于是就跟在后边跑去。也许,它在那里,又将同黑马决斗。
我一个人被孤零零地丢在荒原上。这里远离营房,也许我将冻死或者遭遇不测。
幸好,连队的马也乘着风,来到了这里。我天喜过望,抓住了一匹最老实的白马。我先将嚼子扔过去,搭在了马脖上,趁马站定的一刻,一跃身过去,抓住马鬃,跨上马背,然后骑在马上戴嚼子。
我骑着马,颠簸着来到沙丘后先将黑马赶过了一条冰河。黑马没有掌,它轻易不敢从冰河上过来的。
折间头,我将小黄马往回赶。赶过几个来回后,我明白,小黄马是无法赶回的,最好的办法,是将母马群和小黄马一起赶回来。
这样,小黄马压着一个角,我压住另一个角,我们将马群赶回了部队的马号。
是一个雪原的早晨,风停了,雪住了。从那雾蒙蒙的东方阿尔泰山奇异的娅口,最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光柱。继而,在光柱的左右两侧,又出现了两个小光柱。整个雪原、群山,还有包括人类在内的各种动物,在一瞬间遍体通红。后来,光柱慢慢褪了,而在每一个光柱的根部,都升起一轮迷蒙的太阳。半个时辰之后,中间的一个突然跃上了半空,而左右的假日即行隐去。
本城不久前曾见到过这样一次假日现象。人们欣喜异常,以为看见了奇迹,电视和报纸专门做了报道,专家们也在那里煞有介事地评述,他们不知道这一切在雪原上多么普通,他们忘记了白猪和黑猪的故事。
中
腾出了马号。气喘吁吁的我和我的小黄马,将母马群赶进了马号。小黄马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在迈进栏杆时,它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跨进来了。
此处似指一则中国古代寓言,河西有人,家中母猪产下一头白猪,以为怪异,于是欲献于皇帝。路经河东时,见河东有猪皆白,遂羞惭而归。
我抓住了小黄马,然后放走了这飘流的母马群。小黄马满面流泪,看着马群离开。
这时候,通红的幕帷下,一位哈萨克骑着马赶来了。伤痕斑斑的黑马在前面为她带路。
这是一位姑娘。她那张俏丽的黑脸上有一丝恨怒,好像不是我的马,而是我本人违反了群众纪律似的。
我一再解释并且请她到营房里暖和一阵。她竞一声不吭,赶着她的马群,自顾自走了。
“我当时很害羞!”后来,当我们成为朋友时,乌龙木莎这样说。
11.赛力克
在我的斗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照片。那照片上有木荻的一根辫子。不过旁人是认不出来的。他们会把那看做是从白桦树背后斜斜地垂下来的一棵狗尾巴草,或者一束成熟的燕麦。
那是最初进人别尔克乌争议地区时,随队的作战参谋为我照的。照片上的主人公,骑在小黄马上,黝黑、苍老、疲惫,眼神忧郁。他的新装的门牙显然不合适。他的耳垂特别大,像两颗红得发紫的草葛,自从小黄马走失的那个夜晚,三耳帽丢失后,他的耳朵就受冻,从此落下了病根。远景是白桦林,白桦林背后是苏军的睐望台。额尔齐斯河在照片的下方闪着冰冷的光芒。
拍照时,木莎在不远处的白桦林里,放下肩上的小桶,怯生生地向里张望。但当快门按动的一瞬,她将身子躲进了白桦林里。于是只留下这根辫子,给人时常以联想。不过这种联想属我所独有,因为别人并不知道那是根辫子。
谈起木莎,需要提起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一位虎背熊腰、大手大脚的哈萨克大汉,名叫赛力克,一个牧业队的队长。一匹体型不算太小的青马,在他胯下显得像个玩具。但是青马的力气特大,而且有耐力,驮着这么个大汉,一路大走,蹄花翻飞。这小青马还深谙人性。赛力克好喝一口酒,酒意朦胧之后,朋友将他扶在马背上,马儿会准确地将主人驮到家里而且不必担心路上出事。小青马之前,赛力克曾拥有一匹上等的良马。有一次奔驰中,马嚼子突然脱落。赛力克抓住马鬃,一阵吃喝。马儿野性正盛,不愿停下。突然面临一处悬崖,只见赛力克怪叫一声,两只膝盖使劲一夹,马儿顿时倒在地下。后来兽医诊断说,马儿一边断了四根肋骨,一边断了三根。
草原是生长传说的摇篮。不知道是传说还是实有其事,人们说,赛力克的种力得力于一只母熊的乳汁。他刚刚半岁时,母亲背着他,到毡房旁的河边洗衣服。母亲将他放在草地上,包得严严实实的,就去洗衣服。这时,从远处的森林里走出来一只瞎熊。瞎熊刚刚失去了孩子,奶头也许正憋得难受。它十分温柔地撕开被褥将孩子舔了舔,然后将奶头伸进孩子嘴里。孩子抱起熊的一条腿。吮吸起来。母亲在一旁吓瘫了。瞎熊走后,母亲立即抱起孩子,逃回了毡房。但是第二天的这个时辰,瞎熊又来了,一阵阵哀鸣,令人胆战心惊,并且用爪子挠门。也许是它终于破门而人,也许是毋亲突然受了某种灵性的启示,总之,瞎熊这次又顺利地为孩子喂了奶。这种奇异的事过了半年才结束。而赛力克便雄壮地生长起来了。这只瞎熊后来又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因为它每年总有几次在这条小河边露面,所以我们部队的一名神枪手,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曾经躲在发友草丛里试图捕杀它。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扳机扣动了、瞄准的部位是熊的心脏,结果枪却没有响。原来是个臭火。人们后来将这个没有发射出的子弹归结于“四人帮”,认为是“文革”中粗制滥造的结果。但我觉得除了这个原因外,也许还有一种我们人类所不知道的原因。那只瞎熊毫无表情地朝友艾草丛望了一眼,走过来,一巴掌将神枪手打死了。瞎熊走回大森林中,从此再没有露面。
有人说,如果让赛力克参加摔跤比赛,那会是一种什么情景。恰好,他正有过一次这方面的纪录。时间是五十年代后期。当时的世界冠军在苏联。中苏关系已经出现深深的裂痕。其时,世界冠军来到北京,横行天下,无人匹敌。人们从偏远的草原上找到了赛力克。但是,世界冠军的气势将赛力克吓住了。那冠军满头雄狮般的长发,满口向外喷着白沫,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怪叫。他不是自己走台的,而是口里喻着嚼子,嚼子上系着哗哗作响的铁链子,链子的另一头则由一个故作胆战心惊的助手牵着。第一次交锋他没有出场。接着他受到了周总理接见的殊荣,我想在接见中一定给他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总之,在下一次交锋中,他勇敢地走过去,用两只大手,抓住世界冠军的肩膀,一使力,便将世界冠军摔在了圈外,久久没有爬起来。全场欢声雷动。
赛力克立即遭到了暗算。来自世界冠军同一国度的一名小个子摔跤手,提出挑战。他毫不费力地将小个子往身下压的时候,突然小个子精瘦的肘部,朝他肋骨上闪电般的一击。他顿时像被蛇咬了一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庞大的身子将小个子遮住了因此裁判和观众都没有看见这一幕。他耐着疼痛,战胜了对手,随后,便带着没有接好的肋骨,回到了草原。本来,有关方面已经为他办好了在北京工作和定居的一切手续,但是,没有奶茶和抓肉,没有骏马和草原的生活,他是无法习惯的。
12.乌龙木莎
在父亲浓烈的“树荫”下,她被“歇”住了:苍白、平静和沉默寡言。草原上有的是小伙子,但没有人敢在这家毡房门前唱情歌。她更像她的母亲,那个脸上永远呈现着黄黄的病色的、可怜巴巴的哈萨克女人。
在遇到我之前,还没有人打搅这位灰姑娘的春梦。父亲严格地将她和她的母亲,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父亲希望她挤牛奶,接羊羔,摇动手摇缝纫机。但是她更喜欢像男人一样,骑着马在草原上游弋;在打马草的季节,大铁镰下牛尾草沙沙响,阳光下弥漫w苦艾的味道,而她,像真正的哈萨克女人那样,为男人们点燃炊烟。
她还爱唱歌。她的歌声并不比“男高音”逊色,也不比现今时兴的那些搔头弄首的歌星们逊色。除了哈萨克民歌,她还会唱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我的这支歌就是跟着她学的,现在,春节晚会上,有时推辞不掉,我还会以惆怅的语调,用哈萨克语演唱这支歌。朋友们有一天也许会知道,因为这支歌,我曾经有过光荣的一瞬,用指导员的话,成了一夜间的天才。
在天山南麓辽远的土地上,在甘宁青三省交界处,有一块曾被闻捷称为黄金界石的巴里坤草原,那里也是哈萨克神圣的领地。相信这支民歌,是被那些往来不定的游牧者走亲戚时带到阿勒泰的。
在进驻别尔克乌以前,我又见过木莎一面。我正在连队的菜地里劳动。那是个金黄色的草原的秋天,铃档刺在微风中欢快地摇着铃挡。男高音探亲时带回来的一种西红柿新品种,叫“北京梨”,它在这黑土带上获得栽培成功。蔓子不高,果实有红有黄,像橘子一样挂满枝头。
“加克斯吗?①巴郎子!”
“加克斯!”
我应声回了一句,抬起头。
篱笆外边立了一座山峰。赛力克骑着马,站在那里,正向我爽朗地微笑。
木莎站在父亲旁边,我可以看见她的刚刚在小河里洗过的头发和湿润的眉目。她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在我的目光扫过时,她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原来是他们游牧来到这附近,现在,顺便到连队卫生员那里,要一点药片。哈萨克们最初不信任西药,视这些药片为异端邪说,现在又把这些西药当成了包治百病。谁有三灾六病,到连队来要上一把药片,填到嘴里了事。木莎母亲的病生得奇怪,一直靠药片维持着,只要吃上几片白色的药片,病情马上见轻,胃痛片和头痛片无所谓。
木莎突然转过身,和父亲窃窃私语。我懂一点哈语,明白她问这地里生长着的是什么。
“一种上帝的禁果!”父亲说。
“不是的!”女儿强辩说。她说这是一种蔬菜,课本上学过,名字记不起来了。
我至今还常常咤异,不明白哈萨克为什么对西红柿抱有那么大的成见。我曾经请教过一位老年的哈萨克。他支吾其同好像是说,西红柿吃了,会生下娃娃。我说,即便女人们不能吃,勿肠男人总可以吃吧,如果男人们真的能生下娃娃那倒是一桩奇事。我的话使这位喝过聪明泉泉水的长者无言以对。因此,西红柿问题也就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对西红柿问题最好缄默。因为,在遥远的城市里,那些哈萨克们是吃西红柿的,非但吃西红柿,而且像我们一样,经常提着篮子在菜店门口拥挤。
木莎的话惹恼了赛力克,他的脸上出现了温色。
木莎低头不语了。
我很为木莎抱屈。我摘了一大捧西红柿,并且炫耀似的挑一颗鲜红的,往空中一扔,信手接住,又将剩下的装进了上衣口袋。
我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木莎,发现她已经骑着马默默地走了。
赛力克问我回不回去他说连队的大烟囱,已经开始冒烟了。
我关好了栅栏门,防止牛羊作践。随后,赛力克轻轻地一夹,将我提到他的马背上。我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拄着马的屁股,小青马船一样地颠簸起来。
出于一种恶作剧的心理,我摸出了几个西红柿,偷偷地塞进了赛力克的口袋。我想,在连部里,当他伸手摸莫合烟时一定会大吃一惊。
木莎发现了我的恶作剧她在一旁偷偷地笑了。当我的眼光转向她时,她却用手一撩肩上的长发,疾驰而去。
13.一段历史
中俄不平等的一八八三条约线在划定这一段的时候,只划定了界线,却没有栽立界桩也许是当事人对这块荒漠不甚重视,也许是双方突然被什么更重要的人耽搁了,也许是聪明的左宗棠在这里留下一处伏笔,以便国力鼎盛后,重提旧事。
没有界桩也罢,两国的巡逻兵按照约定俗成的路线,或以一棵高大的胡杨,或以一架木质塔状的哈萨克坟墓或以一座稍凸出一点的沙丘为参照物,岁岁年年,后边的人踩着前面人的蹄窝,巡逻放哨。
全国解放后,边界线两边的两个国家忙于交杯举盏,诉说兄弟情谊,从而荒疏于边界竹理。于是额尔齐斯河的漠风,年年吹过,流沙移动,地貌地形变幻不定。而作为边界参照物的大树,不知为何人祈砍。那条细细的季节河,也已淤塞有的地方为黄沙所湮,有的地方变成沼泽。一九六二年伊塔事件后,中国才记起管理这一段边界,可是,阿勒泰军分区司令员乘马来到这里一看,发现苏方已抢先在棍淆不清的边界上,犁了一条松土带,竖了一根木桩作为标志。松土带明显地不在原来的边界上,就是说,刺去了中方一块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狭长地带。司令员见状大怒,喝令随从,借来哈萨克的大斧,要砍掉界桩,踏平松土带。因了上峰已有“维持边界现状”的指令,所以随从们面面相觑,不敢动作。司令员见状,亲自挥动大斧,只见火把照耀,木屑飞扬,这根一搂粗细的松木木桩,轰然倒地。而这位江西老侬,随后被撤职回家。
别尔克乌争议地区从此形成。
七十年代初,中国边防检查站多次提出别尔克乌归属问题,说明这是中国领土。既然哈萨克牧民祖祖辈辈在这里放牧,现在还应当在这里放牧;既然别尔克乌有牧民们的祖坟,不让他们去祭莫是不人道的。苏方原则同意了这一观点,但是前提是不许军人介人他们依据的是周恩来与柯西金在北京机场达成的五点谅解中的其中一点:双方武装人员脱离接触。他们说:他们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允许经济困难的第三世界,在他们的草场上放牧。我们的逻辑则是这样的:既然我们在这里放牧了,这里就是我们的领土;既然这里不是我们的领土,我们又怎么有可能在这里放牧。
于是在那个冬天,哈萨克们的大量的马群、牛群、羊群、骆驼群便拥进了别尔克乌。
协议上禁止军人介入,但是为了防止突然的事变,我们一部分骑兵一律换上了哈萨克式的衣服,枪支裹在大衣里、手榴弹装进口袋,跟在了牧人的后边。
14.别尔克乌争议地区
半饥半饱的畜群。坐骑的湿谁流的肚子。牧人的沉重的双腿。被一个信念所鼓舞着,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一个艰难的时期。
木莎也来了。她赶着她的马群,她的俏丽的黑脸被漠风和雪的反光映得更黑了,脸唇也有一些干裂。
赛力克没有来,姑娘显得有些孤单。她贪恋地跟着她的马群。从早到晚。大家在这里都显得谨慎小心,与畜群形影不离,防止它们越人苏方纵深,引起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
黑马充当了木莎的坐骑。小黄马与黑马又相遇了。两个冤家在这种时候感到亲切。争斗的念头在这里已经消失了,都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两匹马友好地互致敬意,用一阵阵热烈的叫声。
从木莎的目光中,我明白她有些胆怯,明白她希望我跟着她,为她壮胆但是她很倔强,并不说出来,而是劝我去照护别的牧人。傻乎乎的我,以为她在嫌弃我,便说了声“珍重”,又向雪原上另外的畜群奔去。
“你回来!”她突然在背后喊我。
听到喊声,我掉转马头,问她有什么事,她脸红了,回答说没有李,让我走路。
军民联防指挥部设在别尔克乌边缘的一片胡杨林中,是一个地窝子,上边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身体雄壮的武装部部长坐镇。有一条埋在雪地里的电话线,有权直接与总参通话。
夜晚,苍白的太阳早早降落了,整个雪原寒气逼人。不时有照明弹或曳光弹,出现在苏方的天空。
脱离了别尔克乌,牧民将畜群赶在了地窝子周围的雪地上,心里方始安定。畜群卧下来,相互拥挤在一起,借别人的身子取暖。天空中每有亮光划过,畜群便一阵骚动。
地窝子里盛不下人,牧民们便在野外点燃一堆堆辣火,倚火而坐。
为了打破这沉重的压抑感和寂寞感,不知是谁最初唱起了歌子。
歌声得到了响应。夜半更深,男人粗犷的歌嗓和女人怨忧的歌嗓摇撼着荒原。与歌声相伴的是冬不拉的琴弦声。是哪个牧人在这样的地方还没有忘记带它?
一部雄浑的男声合唱结束了,随后是女中音。飘飘忽忽,沸沸扬扬,纯洁、真情。
木莎就是在这个时候唱出《在那遥远的地方》的。
我在不远处站岗。我比别人听得更真,更仔细我在这一刻受到了强烈的摇撼。我也许想痛哭一场,说不清是为什么。为了我的曾经变成冰疙瘩的那双手套,为了我的可怜的小黄马,为了父母的洒在信纸上的眼泪,为了正在歌唱的这位房弱的让人琢磨不透的小姑娘。
我明白了我必须在第二天一步不落地跟着她,不是像浪漫曲中所唱到的那样,“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而是用男人的肩膀,为她遮风挡雪。安慰她,保护她。
15.血溅草原
不久,发生了一场变故。
有一天游牧中,天空突然出现了直升飞机。往日,天空偶尔也出现飞机的,那是苏方在用飞机执行正常巡逻任务。但是这次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仿佛晴空打起了响雷,轰轰隆隆,一阵阵飞沙走石。
这钢铁动物出现了,几乎是擦着地皮飞。螺旋桨搅得别尔克乌地面,沙粒、雪片、树枝满天飞舞。狂风几乎要把人从马背上掀下来。胆小的牧人,滚鞍下马,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耳朵。胆大的牧人,虽然身子在马背上摇曳,两手仍紧紧地提住马嚼子,往一块儿归拢着畜群。
直升飞机盯住了一群母羊,它不再移动,而是停在了羊群的上空,一阵歇斯底里的狞笑。
母羊正面临产春羔的季节,本来就拖着个大肚子。这时,在这令人毛骨惊然的轰鸣声中,受到了惊吓。于是四散而逃。
血流出来了,胎儿流出来了。母羊们个个拖着一个血糊糊的胎儿,在雪地上狂奔碰到了铃销刺,胎儿挂在了上边。母羊一使劲,脐带断了。
胎儿在刺棵子上边抖动着,抖动着。它为白己过早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感到突然。听到了轰鸣,它不明白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刺棵子在咫风中摇摆,胎儿最初感到像在摇篮里一样,后来感受到了饥饿和寒冷。它想重归母体,但是没有道路。它想呼喊。但是叫声在飞机的轰鸣声中显得如此脆弱。
它立即就被冻僵了。不久之后,成群的乌鸦将在这一块土地上翻飞和枯噪苍鹰将在天上巡视,为这世界的苦难发出凄厉而可怕的叫声。在此之前,羊类的母亲会凭着一种直觉,找到各自的儿女。它们是来尽母亲的职责的。按照古老的积习,在生产结束之后,它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将羔子的通身细舔一遍。现在虽然是死胎,它们也仍然这样做了。并且一边舔一边流泪,好像在为经历了妊娠的痛苦,却没有成为毋亲而遗憾。
现在直升飞机在轰鸣。别尔克乌争议地区血肉横飞。马的死胎、牛的死胎、羊的死胎,一嘟噜一嘟噜地撒满了雪地。
小黄马在这一刻显示了它的大将风度。它不害怕也不急躁,载着我立在一座沙丘上、当年将军砍倒木桩的地方。直升机发现这是一个主角,于是回过头来在我头顶轰鸣。狂风掀掉了我的三耳帽,剥去了我的大衣,沙粒和雪片打得我脸生痛。我实在想顺过肋下的冲锋枪,一阵猛射,可是我耐住了。
直升飞机转向了木莎。
木莎的马群也像所有的马群一样,在这块狭长地带上奔突。一匹接一匹的母马溜驹,木莎在这一刻没有懦弱,她紧追不舍,始终紧紧地跟着她的马群。暴躁的黑马也不时向空中毫无意义地咆哮几声。
直升飞机飞得很低,简直和站在沙丘上的我成平行线。轰鸣声猛然在马群匕空响起。已成惊弓之鸟的马群,再次炸群了。
木莎再也无力将它们归拢。她呆立不动了。
也许是出于一种好奇,也许是想仔细看看他们工作的成效,直升飞机在一块平坦处落下来了。可以看见三个胡子刮得净净的男人,从机舱里走下来。
木莎突然拍马,向直升飞机奔去。我立即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了,于是从沙包子上,一跃而下。
三个男人见状,重新钻进了机舱。飞机启动了。
这时候,木莎从鞍子的一侧卸下套马绳,在头顶挥动了两圈,一撒手,去套直升飞机。
绳子不知套在了飞机的什么部位上。总之,它套住了飞机。
直升飞机并不理会,它缓缓地飞起了皮绳开始变直。后来,木莎和她的坐骑脱离了地面。
这架钢铁动物由于用力,声音变得沉闷了。它最初曾有一丝惊慌,后来发觉自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虽然这次没有表演杂技的任务,但是它觉得表演表演还是有趣的。
飞机吊着一个人、一匹马,缓慢地擦着别尔克乌上空飞行。雪原上所有的人类、畜类、植物类,都惊呆了。
“丢掉绳子!丢掉绳子!”我一边追赶一边喊。
木莎没有丢掉绳子。我突然记起了,哈萨克的习惯,套马绳的这一端总是牢牢地系在鞍子的铁拱圈上的。
木莎本来可以腾出手来,掏出皮夹克,割断绳子。她也可以撒开手,让马儿继续吊着,自己跳下来,但是,她不知是吓昏了还是为一种愤怒所驱使,仍然牢牢地抓紧绳子。
“胡大呀,你看见人间发生的事情吗?亲爱的小黄马,如果你还有灵性,如果你真的是一匹勇士的坐骑,而不是一件装草料的口袋的话,你就奔驰起来、飞腾起来吧!”
胡大听见我的召唤,小黄马听见我的召唤。一叩马刺,小黄马真的飞腾起来了。我只觉得耳朵呼呼生风,整个身躯飘飘如一张白纸,而且心中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
匆忙中我从马靴里摸出皮夹克,反握在手。就在飞机发现了我,开始升高的那一刻,我飞骑赶到。
按照骑兵的动作,我的右臂挥动了过去。皮夹克如同手臂的延长部分。
绳子断了。就在木莎和她的坐骑下坠的时候,我右手扔掉皮夹克,趁势搂住乌龙木莎。而她的坐骑沉重地掉下去了。
16.直升机越境事件
见好就收。直升飞机慢腾腾地飞走了。木莎及其坐骑与飞机突然分开,非但没有使他们感到不快,反而有几分轻松。因为他们这次来并没有耍杂技的任务,他们也担心事态升级,不好收场。他们回去后将在延思登记簿上像往日一样,填写上“X年X月X日进行一次例行巡逻,一切正常”字样。
现在他们要去斋桑泊一家哈萨克毡房里喝奶茶了。临登机前,哈萨克主妇已经到羊圈里去挤奶。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胡子刮得光光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类一分子有时会感到不安。当他们鼓动着腮帮吹动茶碗里漂动着的奶皮子和酥油时,他们会想到别尔克乌血肉模糊的大地,当他们自此以后每每驾机路经别尔克乌上空,总要将机身升高,大地上乌鸦翻飞和黑雾缭绕,总使他们恐惧和惊厥。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四口,这架直升一飞机飞越别尔克乌上空后,鬼使神差,将额尔齐斯河当成了界河,深人中国纵深一百公里。他们后来解释说是山于气候的缘故。恰好那天是我站在隙望台上执勤,天色晴朗,能见度良好,我是记得的,并且有隙望登记簿为证。
找不到飞行坐标,机组人员马上明白报应来临,在劫难逃。三个人走下飞机,想判断一下方位,好往回飞。这时候成群的伊犁马、成群的牛和成群的羊只认出他们和它,于是将飞机团团围定。
机组人员关好机门,正欲起飞时,一位牧人赶来,甩出了套马绳。绳索这次套在了螺旋桨上,飞机无法启动了。牧羊人又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胡杨树上随后成群的牧人赶来了。我们不难猜出,这位到悍的牧人正是赛力克。
这只罪孽深重的钢铁怪物,先是被低空飞行驾到乌鲁木齐,接着装上火车运到北京,在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展出一段时间后,于一九七五年的最后几天,物归原主。
那三个男人先期释放。他们先是羞怒,接着是沉默,最后是痛哭流涕。尤其是那位最年轻的中尉先生。他时常捧着一张照片流泪。那照片上是一位美丽、善良和含情脉脉的俄罗斯关人。中尉说。他的妻子要生育了,他很不放心。
17.歌唱着生活
皿梦一样的别尔克乌斗争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次,第二年再没有进行。
木莎也从我的怀抱里苏醒。作为我,多么愿意让她永远在我的马背上颠簸。永远长梦不醒,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木莎的坐骑死了。几天后,木莎康复,我们骑马并署,专门去寻找它。黑马全身呈粉碎性骨折,已经冻得僵硬。它蜷曲地斜睡在雪地上,正像一篇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鞍子已经被过路的哈萨克剥去,代替鞍子的,是马背上落着的几只乌鸦。
在这荒原上,木莎动情地歌唱起来,我也歌唱起来。我们热烈地爱恋了。我们歌唱着伟大的爱情,歌唱着即将开始的长长的日子,歌唱着短暂的幸福和永恒的痛苦,歌唱着我们的健壮和年轻。我们决定各自川汉语和哈语给当地的自治区首脑写信,因为,据说与哈萨克族通婚,是要经过他的批准的。
在生命空虚之前它曾经充实过。我的生命的最辉煌的一页开始了。
18.一夜间的天才
眼前发生的事情,正如一首哈萨克民歌唱到的那样:一匹马将你带到了她的身边。但是我多么不愿意将旧事提起。压抑的城市生活令我对旧事只留下一片迷惘,一丝苦涩的微笑。是的,一个古老而又古老的白马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不过灰姑娘并不漂亮,这个白马王子缺一颗门牙。
不过我愿意重提我的歌声。我过去和现在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我是一位被埋没了的天才,一位被窒息了的歌唱家。
我们都是些小人物,我们浅近的目光永远不会透过环绕在身边的纷纷扬扬的尘埃,而去看清生命的本质的。我们永远不会高踞于生活之上,去接住命运抛给的缎绳,然后脱离庸人的轨道,而去创造奇迹的。让我们哭泣吧,让我们流泪吧,让我们在哭泣与流泪之后,又继续无所事事地生活下去吧。
我受过良好的训练,这得力于我们班的那个“男高音”。那是一个中国歌坛享有盛誉的人物,毕业于莫斯科某音乐学院。他先在国家级文艺团体,后来贬到军区文工团,后来又贬到我们部队大学生农场劳动改造,并且成为我的下属。
某一年,西哈努克偕夫人来疆,自治区各界为他准备了一台节目,上级指定要演唱一首亲王作词谱曲的、叫做《怀念祖国》的歌曲。一切就绪,就是独唱演员还没有确定。所有的专业演员都试过了,都不尽人意。后来人们想到了这位流放到哈萨克草原上的男高音。接到长途电话后,他微微一笑说:“转机到了!”于是爬上一辆敞篷卡车,直奔乌市。晚会上一曲《怀念祖国》,直唱得亲工痛哭失声,夫人晕倒在椅。晚会是再也演不成了。亲王靠左右搀扶,昏沉沉走到台上,与男高音紧紧拥抱,拍照留念。西哈努克回到北京,逢人便讲。这样没有多久,男高音便奉命调回京。现在,他还时常出现在我家的电视屏幕上,大块头,粗脖项,一声长吼,华丽,壮美,深刻,抒情。
当然,可能是可能,现实是现实,思路到了这阵子了,我说我本来是一名埋没了的歌唱家,如果现在是看足球赛,我也许会认为,如果让我早一点接触足球,并且有个好教练的话,我会是一名马拉多纳,我的块头,我的气质,更适宜于足球。自然,我还是我一个在冰天雪地的城市黎明,一个莫名其妙地爬在一道辙印上,并且难移半步的卑微的人。
别尔克乌争斗结束了,作为这场争斗的副产品,一个类似“乌兰牧骑”或者“高原文化工作队”的团体产生了。成员是我们这个骑兵班的全体,木莎以及别的阿肯们,并且从团部召回了男高音。我们唱遍了辽阔的哈萨克草原和生产建设兵团驻地,以及那些几乎与世隔绝的边卡哨所。可以想见,我像一只小羊,紧紧地追随着我的木莎。
“一夜间的天才”的故事,发生在男高音突然离队,赴乌鲁木齐时。
是一个十分美丽的春天,额尔齐斯河春潮泛滥,阿尔泰山在远处闪着耀眼的蓝光。
露天剧场设在额尔齐斯河一片白桦林左首的沙丘上。哈萨克的白色帐篷布满了河谷。
我们的表演结束了。木莎的歌声博得了长时间的掌声。其余的节目也都令人激动。但是,宣布晚会结束后,人们仍兴犹未尽,不愿散去。原来他们不知道男高音已经离开,他们想听听他的歌声。
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后,水莎突然找到了我,她让我上台去。她说:“你会让大家大吃一凉的,我知道!”
我不敢上去。这些天来,我实际上只做一些幕后的工作。如果让我在野外放开嗓子,也许还是可以的,但是,我不习惯在台子上唱歌。我认为那是一件令人可怕的尴尬的事情。
“你在别尔克乌唱得多动人。就当你是给我一个人唱的歌吧,汽灯一照,台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了,你就当在野外吧!”
不容分说,她将我推到了台上。最后鼓励地望了我一眼,躲在幕帐后边去了。
我没有再犹豫,大大方方站在了那里。我站在扩音器前,清了清嗓子,扬声说:
“男高音另有任务,已经去了乌市。为了今天这个美好的夜晚,我——李家勋,为大家助助兴吧!”
台下一片哗然。报幕员在一旁傻了眼。指导员在幕后压低嗓音说:“三班长,你想出什么洋相?”
我静下心来,抬头望着远方。眼前的所有的帐篷仿佛都变成了白气球,在原地摇曳。额尔齐斯河一河沉稳的消冰水,成一里宽的扇面,列阵而过。世界在这一瞬间静极了。我的眼前只有那位歪骑着马的灰姑娘。她的头发也许是刚刚在大河里洗过,现在在夜风中飘飘洒洒,仿佛河流是她披发的延续。正是亲爱的她,引发了我胸中那沉睡的激情,我现在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心灵隐秘的角落,为她而张开了。
祝福我吧,亲爱的姑娘!保佑我吧,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的、默立在侧的小黄马!庇护我吧,母亲草原!
我唱了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
总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排红的脸蛋,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光。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牧羊,
每天看那排红的脸蛋,
和那镶着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那手中的鞭儿,
轻轻不断地打在我身上。
歌声在一种无限怅惘无限忧伤无限感哨的旋律中款款结束。
没有刚才的掌声,没有刚才的欢呼。人们好像都愣在了那里。观众原来是为了饱饱耳福和驱除寂寞来看热闹的。但是歌声使他们想起了自己的爱情经历,大家都沉浸在甜蜜或痛苦的沉思中。良久,不知谁率先鼓了一下掌,于是全场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是谁把帽子扔在了空中。并且欢呼着。
我突然意识到白己在干什么。我吓坏了,转过身,向幕帐后边跑去。
“这一手露得漂亮,三班长。”指导员走过来,当众紧紧地拥抱我,并且称赞我是“一夜间的天才”。
我挣脱了指导员热烈的怀抱。骑上小黄马,去找观众席上的木莎。
19.神色恍惚
嗣后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你的歌声风靡哈萨克草原,那些复员的战士义将你的名声传到内地。嗣后乐极生悲,你的歌子受到了审查,这个乌兰牧骑式的团体也随之解体,你报考音乐学院,政审没有通过。嗣后你所在的那个骑兵团,被一卸八块,扩充到边防一线去,于是你来到那个距别尔克乌不远的边防站。嗣后就是复员命令宣布,那有点对部队生活依依不舍,又有感于终于解脱的时刻。嗣后你将鼓鼓的行囊,放在木莎家中辞别小黄马,回内地探亲。
临行时,她泪流满面,你也泪流满面。你们都有一种预感,这一别也许不会再见面。
“能不走吗?”她轻声地问,并且用手为你梳理额前的头发。
“一定得走!”你说。你在那一刻强烈地思念故乡。
“那我就等着。我们用哈文和汉文写出去的信,也许快有回音了。”她神色恍惚地说。
20.城市街道上的蹒跚的老兵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落在这个介乎北方与南方的城市的街道上。城市建筑很是规范,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中间是一座钟楼。钟楼秦砖汉瓦。城市的北边是一条火车道。火车道像一根瓜蔓,从内地一直扯到遥远的边睡。瓜蔓上大小不等,结了无数的瓜。这座城市就是其中一个。从火车站向城市中心修了一条大街,大街日渐繁华,从而破坏了整个城市地理上和人们心理上的和谐。现在,在飘飘的白雪中,各种各样的建筑物,都给人一种坚硬的、不太亲近的感觉。尤其是那新建的、二十多层高的白色楼房,冰冷而傲慢。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城市。每次路经这里时,我都要产生一种反逆心理,想让摄影师为我拍一张照片,仰拍,使我高出这楼房一头。想归想,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在第一辆早班车从我身上碾过之前,我及时地从雪地上爬起来,从往事中爬起来。我立即混入了人群,在人群中你们难辨你我。
人们从各自的蜗居的蜂巢里蜂拥而出。大街上现在成了人的洪流。自行车的铃声现在清脆地响着,汽车喇叭声沙哑而低沉,一辆红色的轻骑,嚎叫着,在城市的夹缝中噢噢乱窜。
哦,我已经找不到辙印了。我呆呆地站在一家旅馆的门口,看着工作了一夜的霓虹灯在一个一个熄灭,看着投宿的人们一个一个冒雪踏上旅途。我努力地回忆着十年前的一幕幕,关于这家旅馆,关于那步履跳珊的士兵,关于那张灯以待的姑娘,关于那一切的一切。
21.罗圈腿
十年前,我辞别了木莎,坐上长途班车,几天之后,到达乌鲁木齐,接着改乘火车,用了三天两夜的时间,到了故乡附近的这座城市。坐车坐得久了,回到陆地上,好久好久,还感到眩晕,感到建筑物在眼前摇晃。直到看见刚才乘坐的列车,远远东去了,心情才慢慢恢复,才确信自己是真的站在陆地上。
走出地道后,我立即就被城市的喧嚣惊呆了。我已经习惯了草原上那种安谧的、原始的、离群索居的生活,城市在我眼前已经陌生。其实,人伍前,我对这座城市也并不十分熟悉。我只是居住在城外的一间农舍,与这座城市的唯一的联系,是那条护城河。宫墙之内粉黛们净过脸的胭脂,顺着护城河漂向城外,千百年来灌溉着那一方皇天后土。我就住在护城河生长庄稼的另一头是的记起来了,当学生时,老师带我们来这里参观过一次。
但我毕竟看见了城市,看见了这故乡的城市,看见了在寂寞的岁月曾反复议论过的城市,看见了在梦中曾千呼万唤过的城市,看见了被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信念所驱使,曾庄严发誓要用生命和鲜血来保卫的城市。
城市在这位大兵面前喧嚣着,显示着它的富足、堂皇、美丽和多情。一阵故乡才有的湿流流的风吹来,我不由得热泪涟涟。
我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迈着骑兵的罗圈腿龋蹈而行。我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摄着,好像依旧拉着马。
我在一家橱窗擦得雪亮的玻璃上照了一下自己,疲惫不堪,满脸病容,穿一身厚厚的棉军装,衣领开着领章还没有摘下来。关于领章我是有意不摘的。离开家乡时,只发了军装,没有配领章,一次唯一的探假机会又让给了战友,当了一回兵,没有让乡人看见作为一名士兵的你,是有点屈。两只鼓囊囊的大提包用一根马橙带连着一前一后,搭在肩头。对着镜子,对着一街神态轻松衣着华丽的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女,我突然自惭形秽。
我曾经无数次的为我的罗圈腿自豪过。骑在马上,两腿的弓形可以恰好卡住马的两肋的软骨。我可以骑连队最烈的146号马,我可以骑上光背马像一名真正的哈萨克那样在戈壁滩驰骋。童年的生活太苦了,营养不良,我的骨骼直到人伍那时还没有定型,因此,马上生涯自然使它成了罗圈。现在,面对美丽的城市,在亲人的身边,我第一次为我的罗圈腿害羞。
不要着急,年轻人,这种害羞才仅仅是个开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我将会为自己的罗圈腿懊悔不已,你将会像偶然流落到地球民族的一个外星人那样,感到形单影只,郁郁寡欢,直到有一天,你的罗圈腿在城市的街道上重新变直。
行走间,我的背后突然传来了笑声。叽叽咯咯的,很是刺耳。一个穿连衣裙的面孔白哲的姑娘,一阵风似的从我面前飘过去,然后频频回头,另一位显然是她的男朋友,他在我后边挤眉弄眼。
城市已经进人初夏了。林荫树枝叶婆婆,气候在中午开始炎热。漂亮的男女们已经穿上了消夏的服装。这个臃肿的、眼神死板的、笨头笨脑的家伙,和这个美丽的城市,和这无优无虑的欢笑多么不协调呀!
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我流下了冰冷的眼泪。我的双脚现在才真正踏在城市真实的地面上,不在空中旋转了。
打扮人时的男女,打扮人时的城市,在遥远的边弧我曾为你一千次祝福,可是踏上这故乡的街道,尽管穿着棉军装,我仍旧感到冰冷。
街道上到处传来了笑声,“朋友们!”我当时真想大声喊。我想说,当我离开边防站时,我的汽车是从额尔齐斯河、哈巴河、布尔津河的冰层上过来的,我在乌鲁木齐才甩掉的军大衣。
罗圈腿是暂时改变不了了,但是棉衣可以脱下来。我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巷,看看四周无人。迅速地脱下了棉衣棉裤,抹去罩衣,穿在了身上。
这样,倒是不臃肿了,可是棉衣棉裤怎么办呢?总不能胸前身后搭两个大包,再把棉衣棉裤夹在胳肢窝里?
想一想,只得再把棉衣棉裤穿上,再把罩衣罩在了上边。
穿棉裤时,我扯掉了棉裤上缝若的两只毛皮护膝。我得了关节炎,冷气往上升,成了坐骨神经痛后来又上升到腰部的第十三根脊椎。这双护膝是指导员从自己的棉袄上扒下来,送给我的。护膝拥在膝盖上,鼓起两个包,显得罗圈腿弯曲得更厉害了。
我把护膝扔到了小巷的另一头去。差点打着了一个孩子的头。孩子捡起护膝,看了看,立即像检着一条蛇一样扔掉。扔掉后,他又不甘心,重新捡起来,用手指尖掐住护膝的边儿,拿到我跟前,问上边的那些小动物是什么。他说,老师明天上生物课的时候,要他们说出一些小动物的名字。
我想说,这是我爬在猫耳洞里,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精心培养出的一种小动物。它的用处是减肥,如果你们的父亲或者爷爷有肥胖症的话,无须担优,悄悄地将这些小动物放在他们身上就行了。
“饿不死的兵冻不死的虱”,将虱子和兵联系起来,看来是有道理的。我在研究虱子方面是权威,虱子味道很好吃,生吃能行,单炒更好,有“十全大补酒”的功能。我还看见过虱子成精,成了精的虱子,在猫耳洞里乱飞。
不久前,毛泽东同志去世了,边界一线进人非常时期,我和我的战友们,爬在猫耳洞里,一个月也没有脱衣服,那些小动物正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城市啊,我在那一刻,抱着火箭筒,以最强烈的感情向往着你。教官说了,火箭弹巨大的爆炸声,使心脏只能承受十七颗的响声。第十八颗时,心室就会因强烈震动而爆裂。我没有理会教官的话,我毫不犹豫地为自己准备了十八颗。
猫耳洞,与战壕相连的单人掩体,此称谓可能起于抗日战争时期。
也许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想。我古怪地笑了笑,拍了下孩子的头,就离开了。
后来我喝了酒。当我重新走向大街时,全身轻飘飘地,我好像如人无人之境。一队少先队员唱着歌走过来,每人的背上都背着个篮球。我微笑地向他们迎上去。但是队伍已经过去了,而我,来到了车行道上。从远远的地方过来了一队小车,抑或是领导,抑或是外宾,所有的车辆都默立两侧为之让路。我不知道这些,我迎上去,傻乎乎地笑着。“加克斯吗?”我喊道。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斥责,接着,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我转过身来,想明白是什么东西在打我,什么人敢打我。可是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
我醒来时是在拘留所里,我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总之,我被很快释放。不过,我以“有碍城市观瞻”和“不遵守交通规则”而被罚款十元,十元在那时还是个不小的数目。
夜已经相当深了。我敲开了一家旅馆的大门。我的温柔而平凡的妻子正坐在服务台前等我。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从小姑娘等成了老姑娘。她将服务台前的灯光拧到适当的程度,以遮掩眼角上开始出现的皱纹。她用屏弱的双手撑起一个生存空间,让疲惫不堪的我生息和安息。我们永远无法理解命运的安排,如果我推开的是另一家旅馆,那么也许就不会相遇了,那我的嗣后的生涯将是另一种样子了。然而我推开了它,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做。
她看得起我,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的黝黑的闪闪发光的面孔没有令她惊骇,我的鼓囊囊的棉军装和罗圈腿没有令她嫌弃,这一点应当永远令我感激。
也许她在没长的等待中已经失去了耐性,虽然我并非意中人,但是她闭着眼睛以身相委。也许她和她的同学们这天早上算了一卦,算定这一天累计到某一位数字时的旅客,将是她的丈夫,而我恰好踏着那个数字而来。我与她的结合,对她来说,只是履行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沉重的义务而已。
作为我,我的被漠风吹黑的面孔会渐渐变得红润,我的罗圈腿会重新变直,我将忠实地尽一个丈夫的职责,在旋风般的城市中寻找一个避风的角落,生儿育女,安度人生。而在那玫瑰色的一夜,在我朦胧的意识中,所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只是我和木莎的长期的感情积累的必然的结局简言之,我把这位张灯以待的姑娘当成了她。
第二天早展我醒来得很早,妻子仍在酣睡。我感到一种无法排遗的痛苦。这天早晨,我所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辜负了你,远方的灰姑娘”;我所说的第二句话是:“亲爱的妻子,你使世界上少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人”;我所说的第三句话是:“让我们走吧,让我们走向结婚登记处”。
妻子温顺地点点头。在以后长处的共同生活中,她的温顺曾屡屡刺痛我的心。
22.生活有时候会把人变成哲学家
谁能告诉我,在这个小小的地球上,哪里才是心灵的寓所,哪里才是人类温柔的故乡?当我们作为游子而浪迹天涯的时候,我们给心灵的一角安放下故乡的牌位。我们疲惫时躲在里边休息,我们委屈时躲在里边哭泣,那里收留下我们委屈的泪水和疲惫的叹息。但是,亲爱的朋友,请你告诉我,当我们居住在故乡的时候,为什么我仍然感到自己并不属于它,我感到陌生的茫然,我感到自己仅仅是在客居。
极目望去,满街筒子都是人。各种惴惴不安的人,各种念头和梦想的人。这幸亏是人,而不是猴子或别的什么,否则,黑压压一片,怪吓人的。
这个地球上有一种生物,这种生物有一种不太准确的名字:人!它起源于猴子,一只猴子走出了森林,它用手挠了挠腮,试着直起身子,走了几步。结果发现,这种尝试是可能的,只要摆动前肢,保持住平衡就行。它有了思想,它在产生思想的同时产生了私欲。它创造的语言,它创造语言的目的一半是为了表达感情,一半是为了掩饰感情。随后,文字也创造出来了,同样的文字有时候被用来给母亲和恋人写信,有时候被用来签发投放原子弹的命令。
阴谋,凶杀,叛卖,战争,谎言,讹诈,强权,暴力,压制,淫乱,虚伪,献媚,投机钻营,结党营私……种种难以想象的堕落行为,像瘟疫一样弥漫于这些自称是万物之灵的动物之问。他们以地球的主宰者自居,他们以舍我其准的气势在那里出现,那里别的动物便纷纷逃遁,星星和月亮便让位于霓虹灯。
有识之士在经过一次又一次无补于事的努力之后,终于将人类的这种丑行归结于它的劣根性,即它的祖先是行为狠琐的猴子这一事实上。而冥冥之中,大自然以一种不可抗拒的神秘之力,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借助于一个临产妇的肚子,生出一个毛孩来。它说不清是在嘲笑人类,还是在提醒人类;
也许,你——李家勋,你只是来这个世界上做一次客,经历一次苦难,朝生而暮死而已。你来不及思考这一切的,你的寿命有限,等到你接近这个问题的核心的时候,你就如雾、如烟,不存于这个世界上了。多像一个匆匆过客呀!这话很对,从这个意思上来说,眼前这个叫旅馆的地方,是一个带着命运标志的恰当的称谓。人类的所有的住宅都应该叫做旅馆,生命的所有的行程都应该叫旅行。生命尚如此短促而充满悲哀,你又何必去争争吵吵。而且,大自然也许突然间会来一场地震,说不定在唐山,说不定亚美尼亚,说不定地缝就在我的双腿之问裂开,从而让拥有大的住宅和小的住宅的人在一夜间露宿于野,重温昔日猴子的旧梦。
23.重上马背
几天之后,我在郊区一座新建的两层农舍里找到了那个菜农。我用低廉得难以段信的价钱从他手里赎回了这匹伊犁马。菜农准备添置一台小四轮拖拉机,急需饯用,正想将马送进屠宰场去。所以,我出的其实是一张马皮和一堆马肉的价格。
在单位领导的百般阻挠下,在妻子的困惑不解的口光中我骑上伊犁马踏上那辽远的征途。
不要问我是乘火车来的,还是乘汽车来的,或者像我的前辈堂吉诃德那样,穿行大半个中国,带着各种凄楚的故事一步一步走来的。我不能准确地告诉你,因为当伊犁马的四蹄,重新叩击着这块冰封大地时,我才从沉沉的梦中,倏然惊醒。
久违了,记忆中美丽的草原,青春和激情流放的地方。苍鹰在翱翔,你曾是我看到过的苍鹰的子孙吗?一群群哈萨克人的、蒙古人的牛羊在吃草。阿尔泰山在这处闪烁着冰冷的清辉,一架雪爬犁旋风般驶来又旋风般驶去。
我穿上了我当年穿过的那件皮大衣。皮大衣的十个大扣子掉了三个,一个掉在伊犁草原上,一个掉在塔城草原上,一个掉在我脚下的这块阿勒泰草原上。
人的意识真是奇怪。我有了呢子大衣后,妻子曾经几次想将这件旧大衣扔给我乡下的亲戚,让那十多平方米宽松一点。我没有答应,难道,我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吗?
一颗苍耳从皮大衣的毛上掉下来,落人雪地,随后被马蹄踩没。这颗苍耳是过去的岁月里,哪一次执勤留下的纪念,是别尔克乌吗?我已经无从知道了。我把它带回了内地,又重新带回了草原现在,它无声无息地离我而去,重归毋体。明年,它将开花和结果,并且在草原的风中唱歌。
在我贴身的地方,穿着一件白背心。背心上印着“阿山雄鹰”四个字。我当年曾经穿着这件背心游弋于草原。
小黄马在我的胯下喘息。它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老得我甚至不忍心骑在它的背上,让它踏着没膝的深雪前行。
它的腰身已经变硬,它的四肢不再柔软。那与生俱来的三种运动姿势:走、颠、蹦,或者说在离开草原的日子后忘记了,或者说在拉车的岁月中被调教坏了。总之,骑着它,步履踌珊,心情忧郁,很难令人满意。
那些磨损过度的皮毛上,重新长出的是一种灰白色的杂毛。因此,我已经不好意思再见小黄马,我只能称它们统一的称呼:伊犁马!李家勋没有从马背上跳下去,紧紧地拥抱着冰雪大地,诉说他的痛苦,因为他已经经历得太多。如果再年轻几岁,他会这样叫道:爱情和光荣啊,你们老是绕着我们飞,而难得降落,你们究竞是什么?发抖而被束缚于冰冷大地上的我们,把眼睛举向空中搜寻这两者可爱的光;只见它们披上了千种万种的色彩,然后抛下我们在我们冰冻的道路上徘徊。
伊犁马经历的太多了,它也没有直起身子,仰天长啸,像当年英武的它那样,向它的同类诉说城市的故事。
它和他都经历的太多了,都快接近那大彻大悟的境界了。当四只眼睛偶然相遇时,突然,它和他都摒弃了自己的尊严,在雪地里抱头痛哭。
他和它在这一瞬问达到了息息相通,天人合一。
24.在哈巴库尔干
我来到了我和木莎最后分手的地方。
自从定居城市后,我再也没有给木莎写信,多少次拿起纸和笔,画上三行,就又将它撕了。后来我终于明白,什么信也不应当去写;不写信,什么也就都说清了。我只给相依为命过的指导员,写过一封措辞冷淡的信,请他去木莎家取回我的行囊,并且把行囊中的搪块取出来,留给木莎。那时食糖供应很困难,这些糖块,是部队上送给复员战士的。
现在,我应当向她说些什么呢?向她说,这些年来,我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她吗?向她,表示一个薄情男儿的忏悔吗?向她,唱一支十年前唱过的歌儿吗?
好久好久,我不敢向那片草地望去。
当我睁开饱含热泪的眼睛时,我看到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白色的帐篷,没有了那拦马的栅栏,也没有了那带着少女红晕的灰姑娘。
让我重新生活一次吧,大地,天空,我的白雪草原,我的比金子还要珍贵的姑娘,我的刚刚露出地平线的辉煌的事业。
但这是不可能的了时间不会停止,正如河流不会停止一样,木莎十年前洗过头发的那一河春水,如今已经越过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在北冰洋的冰层下喧嚣。
让我为你再唱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吧。
站在这附近唯一的制高点、金色的沙丘上,我沙哑着嗓子,唱了起来。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红柳上,滴在红柳那暗红的枝丫上。
我打着马儿慢慢地走了。我访问了草原上一个接一个的毡房和帐篷,询问木莎的消息。没有人能告诉我确切的下落。一个老阿肯说,你问那个会唱歌的木莎么,她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了,毕业后分到文工团工作。我打着马儿穿过戈壁,跨过冰封的额尔齐斯河和布尔津河,找到了正在巡回演出的文工团。当一位扎着羊角小辫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时,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顿时消了,酝酿了很久的表情也全部浪费;她不是木莎,或者说也叫木莎,但不是我的木莎。我的失望使她觉得很对不起我,好像过错在她一边似的。我赶快道歉。
又有一位洋缸子告诉我,木莎在经历了一场变故之后,唱着凄凉的歌儿,翻过大山,去阿克塞草原找她的哥哥去了。阿克塞草原太遥远了,我的苍老的小黄马是走不到那里的,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望着东方苍茫的群山兴叹。
当然,我没有忘记从另一条线索上去寻找。刚到草原,我就打问起指导员的下落。人们说,我走后不久。他也就转业了。当年“支左”时,他在乌鲁木齐找了位纺织女工。现在,他转业到那里去了,详细地址无从知道。
站在我们当年相依为命并肩战斗过的草原上,亲爱的指导员,让我向你致敬。自离开你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比你更好的直接领导了,你不是一位领导,你是我的亲哥哥。什么时候还你的护膝呢?你说!我又问起别的认识的同志,可是他们都不知西东了。生活变化得多么快呀!
在哈巴库尔干短暂停留后,我还顺额尔齐斯河回了趟白房子边防站。既然骑兵团己经撤销,这里就是我们最后一点亲缘关系了。我离开这里时来的那批新兵,有一个提了干,现在担任站长。他们为我准备了丰盛的食品,并且请我讲一讲这块争议地区的来龙去脉以及我所经历过的故事。他们把这叫“讲传统”。他们给小黄马准备了上等的饲料,并且为它换上了一副军用马鞍,这使我和我的马都感到愉快。
边界气氛已经大大缓和,额尔齐斯河口岸正在酝酿重新开放,边防站出现一种少有的轻松感。我从官兵那精神焕发的样子中,知道他们晚上并没有像我当年那样抱着枪睡觉,早上起来也不必先摸一摸自己的脖子,看看头还在不在,他们在站岗时甚至还抽空打个吨儿。
后来,我骑着伊犁马,来到别尔克乌争议地区。静静的,荒原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直升飞机的令人恐怖的轰鸣声,马群、牛群、羊群的痛苦的嚎叫声,以及那布满大地的血糊糊的死胎,一切都被厚厚的白雪遮盖了,好像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我乘马站立的那个大沙包,也已经被一年一度的季风夷为平地。木桩还在,它裸露在雪地上。将军己经故世,这是我偶尔从一家军报上得到的消息。
边界线那边,苍凉的原野上,一群妇女和儿童,正围着一个草垛,不知在干什么。风吹来一阵烤糊了的羊肉味。高高的除望台上,一位苏军哨兵无聊地倚着栏杆,松开裤带,正在裤档里摸虱。我挥了挥帽子,他也腾出一只手,挥挥帽子。
25.梦游草原
我来到了我成为“一夜间的天才”的那个地方。那白蘑菇般的帐篷仿佛给一阵风吹走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留给我的只是无尽的怅惘。那一切莫非都是梦吧!是我这个越来越糊涂的脑子里产生的幻觉吧!我问那些附近的驻军,问他们还记不记得草原上十年前那个天才的歌手,他的歌声曾经使全草原战栗。士兵们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他们是后来换防到这里的。我说我就是在这块土台上唱的,他们以为我在说梦话。他们说他们曾无数次地走过土台,到大河里去打甜水,并且还争论过这土台不知是什么人、为什么事而建造的,但绝对没有想到,它会和歌唱联系起来,它还有那么光荣的一瞬。他们要我为他们唱歌,我推辞了一番,就清清嗓子,唱了起来。我的歌声显然没有引起他们的共鸣,连我自己都有些害羞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半信半疑地把我打发走了。
我不死心,又去问那些草原上的牧民,他们是老户,总该记得吧?可是他们说,十年中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该记的都记不来,该忘的就早忘厂、只有一个人眼中闪了一下火花,但随之又暗淡了,默默地去拢自己的羊。
我的关节炎突然痛起来。正如那位部队医生所说,这种病一到内地就好了,但现在它又像老朋友一样找上门来。不骨怎么说,关节炎还记着我,这使我在疼痛中感到一丝亲切感。
形单影只的我,在这冰寒大地上走着,疲惫、孤独、痛苦。后来,我将一切都迁怒于这匹可怜的老马,我认为自己的不走运和倒霉是它引起的。
“不要和骑走马的打交道!”这是一句流传久远的哈萨克格言。木莎也几次亲口对我说。我至今不明白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啊,我在冰寒大地上无所着落,难道就是因为这匹马已经变成小走马的缘故吗?亲爱的木莎避而不见,难道也是因为它的缘故吗?
我从冰冷的小河边,折来一捧冻僵的白柳条,一根打折了,再用一根。伊犁马的身上出现道道血痕。
我在乘骑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双脚和膝盖用力了。我将沉重的屁股结结实实地压在鞍桥上。这样,不用多久,鞍缚就会磨伤它的脊梁。自然,我的屁股上也会磨起颗颗血泡。我不怕疼痛,我希望疼痛得更厉害一些,以便让神经的疼痛和肉体的疼痛能够达到同步。
伊犁马的眼睛,深沉地望着我。当明白我是在折磨它时,它的眼睛里没有出现怨色。它“吧嗒”了一下嘴巴,突然开口说话了。它的开口没有使我感到诧异,因为这声音我已稳熟,因为在城市的时候,我曾经有幸听到过一次。
伊犁马说:“亲爱的主人,我知道你很痛苦,如果这样做能够减轻你的痛苦的话,那你就尽量折磨吧。我会乐意的。”
“你真是我当年那叱咤风云的坐骑吗?你真是一匹上等的伊犁马吗?那么,请你奔驰吧!我的神经已经不能忍受这种慢腾腾的小走了!”
“我能够奔驰,像当年一样奔驰,亲爱的主人!但是我不能明白,我们要奔跑到哪里去,哪里才是归宿。我认为在没有确定目标之前,慢腾腾的行走比风驰电掣更有益。”
“你难道不明白盘踞在我心中的那古怪的念头吗?你难道不明白我在寻找什么吗?”
“我十分明白,亲爱的主人!我是有灵性的,我是伊犁马家族中最为高贵的一支家族的后裔。我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只是我更喜欢缄默而已。告诉你吧,我的马头曾经蹭过乌龙木莎家的草垛,但是我没有领你到那里去。解释只有一个:我怕令你失望。”
“领我去吧,亲爱的朋友!我愿意去为心上的人儿做牛做马。我相信世界会一夜间沧海桑田,但我不相信姑娘的心会有什么变化,正如一首关丽的歌儿所唱到的那样:高高的山冈会变样,低低的流水会变样,蓝蓝的花朵会变样,只是,姑娘的心不会变样。”
“那好吧,亲爱的主人!”伊犁马叹了一口气,说“请闭上你的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时,是一个落日黄昏,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座讲究的哈萨克毡房。毡房后边,是阿尔泰山雄壮的腰身。听到马蹄声,一位洋缸子走了出来,面孔白哲,胸部丰满。她盯住了我的疲惫不堪的老马和我的许多天没有刮过的胡须。当我费力地说出我是谁时,她“啊”了一声,脸上出现了一种没有什么表情,但又可以解释为任何表情的表情。
26.阿尔泰山脚下的小屋
奥琪增白粉蜜的制造商和广告商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个成功的范例。即便处在这样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只要经过经年经月的擦拭,那么,任何一个皮肤黝黑、粗糙的女人,都可以变得白哲而丰润。当然,这一切是以不进行户外劳动为前提。
自我们分别后,乌龙木莎被推荐仁了兽医学校,回来后担任了草原上的兽医。在这里,兽医是一项权力很大的工作。有病的羊只,牧民们总要趁羊只未自然死亡前将它宰杀,这样的肉还可以食用。但在宰杀前需要经过兽医的鉴定。翻过来说,只要兽医填发一张卡片,没病的羊也可以宰杀,只要年底向队里交一张卡片就行了。所以,她身上的一张卡片等于一只羊,红十字药箱中的厚厚的一沓卡片等于一群羊。牲畜承包到户后,乌龙木莎又来到这阿尔泰山山口。这里的工作虽然权力小些,但是轻松多了。每年春夏之交,前往阿尔泰山夏牧场游牧的畜群,都要从这儿经过。乌龙木莎的工作,就是给一条长约五十米的水渠中,先放满水,再撒上药粉,然后将羊只赶进去,游完这五十米距离。其余时间,就是安闲地享福、搽搽奥琪了。
乌龙木莎的丈夫,一位精明的哈萨克,对我的到来表示好感。房子一明两暗。乌龙木莎夫妇住在左边的一间,我住在右边的一间,中间一间堆放杂物。
在这些日子里,我总是沉溺于往事。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小黄马走失的情景,回忆起别尔克乌那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那个额尔齐斯河之夜的美妙歌声。
“你开始吃西红柿了吧?”我突然问。
“很好吃。去年,门前种了一大片!”她简短地回答。
我对往事的细枝末梢都那么记忆犹新,这令她吃惊。我的那种强烈的依恋情绪和痛苦思念,尤其令她吃惊。当然,我的絮絮叨叨也令她心烦。
“你是一位感伤的空想主义者,而我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你总爱沉酒于往事,而我更注重现在。拿出你的男人的力量吧,昔日的朋友!帮助我调动到县城,帮助我的丈夫转为城市户口。”这位面孔陌生的哈萨克妇女、兽医学校的毕业生侃侃而谈。
她没有忘记我的情况和我的妻子的情况。
我含糊其辞。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处境很狼狈,我怕听到一位女人的同情和叹息声。人们的这种同情和叹息曾无数次伤害过我。我告诉她我生活得安然而幸福。是的,这话也应该说是真实的,说这话时我不应当脸红:我在物质高度发达的城市中占据一个生存空间,享受着现代文明,所有的一切不愉快其实都是自寻烦恼。
关于妻子,我简一单地说。她是一位面孔安详、举止得体的城市女性。她在城市里相貌平平,但在这里可以和任何一个女性媲美。我的话令乌龙木莎不快。
贫寒和饥饿的年代已经过去了。食品是丰盛的。奶茶、杯肉、布尔沙克、塔尔米、酥油、镶,用之不竭的咸盐和食糖。
我在阿尔泰山脚下这座小屋住了很久,直住到有一天,主妇将她手中的奶茶壶高高举起。
当哈萨克主妇的奶茶壶高高举起,奶茶像瀑布一样从高处直落碗底,声响充斥毡房的时候,这不是为你在表演倒奶的艺术,而是告诉你茶壶中奶茶不多了,别这样没鼻没脸地一直喝下去。
我明白自己该走了。
我站起来说:“木莎,我是无用的人,也许只有体力劳动才适合于我。劈柴快完了,明天,我套上小黄马,为你打一趟柴吧!”
27.主人公和他的坐骑饰演一个古老传说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在我打柴归来的途中,哈萨克民族那个古老的关于伊犁马的传说,在我和我的小黄马身上得到了重复,从而升华和完成了弥漫在作品中的主旋律,从而结束了这个早一该结束的故事。
横亘在中亚细亚苍茫原野上的阿尔泰山,雄伟、神奇、洁白、美丽。它像一位永远缄默的老者,以沉静的目光注视世界上的一切,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早晨我起了个大早,牵来小黄马,套起雪爬犁,然后带上斧子,到阿尔泰山高高的山顶去打柴。
打来了一些松木,一些杨木,一些柳木。在部队时我曾经是打柴的好手,所以干这些工作并不费力。
天色将暮时,打下的木柴已经结结实实地捆在了爬犁上,足有一吨重。随后,我跨上了马。
男性的哈萨克,总是骑在马背上的,不管这马是在驾驶爬犁还是在拉车,只有那些妇女和儿童才坐在后边。我不知道这种习惯是为显示男性的能力,还是出自于一种什么忌讳。总之,在这次,我没有作任何考虑,就骑在了马背上。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最后一次骑马了,我得珍惜这次机会。
爬犁子顺着那条被哈萨克踩了无数个世纪的冰道,缓缓滑下。
坡越来越陡,爬犁子越来越快。现在,已经不是马在拉着爬犁,而是爬犁子在推着马前进了。
爬犁子后边腾起一股迷蒙的雪粉,活像一只喷着白烟的喷气式飞机,自天空斜斜地、笨重地滑下。
小黄马步履踌珊。
突然,马失前蹄,跪倒在冰道上。我还没有意一识到是怎么回事,就一个跟头,从马头上翻下来。
我昏死在前而的冰道上。
爬犁子推着马,呼啸着铺天盖地地压来,要把我碾为粉末。
小黄马在关键的时刻救了我。它一使暗力,从滑动中站立起来。在站立起来的一刻用嘴嘀住了我的胳膊。
这样,哈萨克古老传说中那令人惊骇的一幕,现在在我和我的马身上得到了重演。
传说,一位空着一只袖管的牧人,曾经走遍草原,讲述这个关于马的故事。
但是我的胳膊没有被马的牙齿咬断——小黄马太老太老了,它的牙齿已经脱落,它是用牙床咬住我的。
一匹闪烁着金黄色光芒的伊犁马,在爬犁子的推动下,自阿尔泰山飞驰而下。马的嘴里啥着它的昏迷不醒的主人。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山脚下的雪地里。
爬犁子掀翻了,木柴散了一地。小黄马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里,扼还系在身上。它的鼻孔里、眼睛里、嘴巴里,甚至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在向外喷血。鲜血把远远近近的雪地都染红了。
我挣扎着走过去,为小黄马卸扼。我奋力地提起它的尾巴,希望它能站起来。但是,小黄马身上的血液慢慢地不再喷溅了。最后,它长长地喘息了一声,便死去了。
乌龙木莎的毡房就在近旁。我挪动着步子,吃力地走到毡房门口。推开门后,房子里一阵骚动和惊慌。
随后几天,依照那个古老传说中所说的那样,我们在阿尔泰山脚下,额尔齐斯河畔,葬埋了这匹伊犁马。
用的全部是哈萨克习俗和礼仪。在小黄马的墓地上,堆起一座半人高的木塔,那是我亲手用木头砍成的。木塔堆起后,我唱起了那支当年唱过的歌因为在哈萨克看来,死亡和出生同样神圣,同样需要用歌声来礼赞。
在葬礼上,我见到了木莎的父亲。他衰老得我几乎认不得了。他还在喝酒,或者说酗酒,喝得天昏地暗才罢休。不过,在葬礼上,他的真诚的歌声令我想起当年的他。
28.伊犁马的完成
就在埋葬伊犁马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一桩奇迹。
夜半更深,我窗户的玻璃突然被什么东西耀得一片血红。这种血红色光芒我曾经见过。那是一九七五年的一个秋夜,在白房子边防站时。那次后来被证明是一个不明飞行物,或者说“飞碟”。但这次不是飞碟,那红色的光芒是从葬埋伊犁马的墓地上放射出的。那光而且有音,像温柔的手臂轻轻地拍击着我的窗户玻璃。
恍惚间,我披衣下床。迎着红光,我向葬埋着伊犁马的墓地走去。当飘忽的脚步带着我来到墓地时,当我的眼睛对准那一团变幻不定的炫目的红光时,我惊呆了。
木塔已经没有了。做木塔用的白桦树也长在了各自原来的地方。墓地已经消失,小黄马躺在原来是坟墓的地方,安闲地用嘴寻草。它变得年轻而美丽,身上披着黄缎子般的光芒,正如我第一次见到它时那样。而尤其令我吃惊的,它的头上长着三只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我的幻觉?小黄马,这个正在向你走近的人曾经是你的主人。虽说你已经脱离了可诅咒的尘世,不再属于我。可是,我们毕竟旧情未断,所以,请你不要恐吓我!”我喃喃地说道。
“我没有恐吓你,亲爱的主人。大自然将这一幕展现给你看,本身就是相信你的诚实——你的思想的诚实和你的行为的诚实。可是,我如今已经不再是你的小黄马了。亲爱的朋友,你是在和马王说话。”
“马王是什么?你头上的三只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马王爷三只眼’的故事,来源于你们汉民族的传说。鲁班修好赵州桥后,第一个过桥的是张果老。张果老问这桥可能扶起他。鲁班说,这桥可扶起十万兵马,难道扶不起你这一人一驴。张果老过桥时,赵州桥突然一阵摇晃。鲁班急了,从衣袖中抽出木尺,立在桥洞上。老头过桥后,扬声大笑而去,各班这才认出是张果老,驴背上驮着三山五岳。鲁班恨自己有眼无珠,随手摘下一只眼睛,扔在桥头。随后过来的是马王,它捡起眼睛,擦了擦,安在自己的额颅上了。从此马王爷变成了三只眼,从此木匠做活瞄线,只用一只眼睛。”
“我明白了,尊敬的马王,请接受一位卑微的人的祝贺。还有,如果不算唐突的话,我想请你给我们人类一点明哲的指示。你看见了,我们在痛苦,种种贪欲和堕落像瘟疫一样,弥漫于人类之间。那里是地狱。人类在哪里受难哪里就是地狱。人类曾经将美好的明天寄托于物质高度丰富之后,但是物质的丰富并没有给世界带来善,人类仍在你争我夺中生活。哦,我说多了,还是请你谈谈吧,马王。”
马王沉吟了半天,后来它说:“好吧,我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六百万年前,由于大自然编码时一次偶然的失误,人类诞生了。第一个猴直起身子,摇摇晃晃走出了森林。这种超级动物称自己是‘万物之灵’,他们将这个小小的地球勘察一番后,便开始动手为自己造福。他们烧毁山林,开垦荒地,进发海洋,钻探地下。他们愚蠢地将森林中别的动物,这些同样的大自然之子,划分为两种,一种叫益虫(鸟),一种叫害虫(鸟);有益于自己的,尽量剥削掠夺,有害于自己的,立志斩尽杀绝;后来,又意识到斩尽杀绝是不合适的,于是又设立起生物保护圈,假惺惺地念起斋来。在伸向别的动物的同时,他们又将利爪伸向同类中的弱者。最初,大自然曾经为自己的杰作狂喜不已,但是不久后,她就开始担忧了。从此她怀着久久的耐心,渴望人类的良知苏醒。最后她绝望了,于是将目光投向地球上别的动物,渴望在生物的进化过程中,再出现一种别的智力动物,来和人类抗衡,或者说制约人类。遗憾的是,在猴子变成人类的那一刻,地球上所有的动物便停止了它的进化过程。也就是说,人类的出现抑制了地球上别的动物的进化。大自然终于明白了,她只有主动动用自己的力量,才能再造出一种智力动物。于是她百般寻觅最后选定了马。而为了选择第一个直起身子的马,又费了非你们人类所能理解的漫长的时间。最后,在我们打柴时,她设法绊住了我的脚,我经受住了这最后的考验。”
“那么说,你将要直起身子来了?地球上除了人类之外,将要产生另外一种有意识、有思维和思想的高级动物了?这可是个大事件,一个比‘挑战者号’航天失败、比巴基斯坦总理披上了纱巾、比撒切尔夫人在中国红地毯上滑了一跤更重要的事件!”
“你所说的对我们来说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亲爱的人。你也不要紧张,因为我没有答应大自然的要求。没有答应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人类经历的苦难已经令我不寒而栗。即便是马,不是行为狠琐举止轻浮的猴子,一旦产生意识,仍将重蹈旧辙,经历人类曾经经历过的各种磨难。你看,我们无忧无虑地在草原上撒欢,朝生而暮死,多么幸福呀!做一个无意识的马是幸福的,我们不应当别有所求。第二,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人类总有一天或达到自我完善或自我完成。你们曾经产生过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在未来的岁月中,仍将会有新的人杰和新的哲学武器产生,来帮助人类度过这个困难期。人类正值中年,你们汉民族不是有一句‘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的话吗?过了四十大关,人类便进人成年期,种种的物欲的诱惑也许便不能令人类动摇了。”
“明白了,亲爱的马工,谢谢你的教诲。作为第一个直起身子的猴子的后裔我明白了我们人类还得硬着头皮艰难地前行。即便没有你描绘的那个美好的前景,我们还得走。我们得延续起文明这个链条。既然第一个猴子直起身子了,我们便没有理由重新趴下。对吗?亲爱的马王。”
马王笑起来变幻不定的红光令我头晕目眩。马王的能知前后事的三只眼睛,熠熠发光。
“那么,我们再见吧,人类。当然,我多么愿意最后叫你一声——我的亲爱的主人。”
“作为回报,我也应当最后叫你一声——我的亲爱的——伊犁马!”
红光渐渐地暗了。重新是坟墓,重新是木塔,额尔齐斯河谷的风,带着林涛的呼啸,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冬夜的冰冷的雪原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我,宛若梦游者。
29.尾声
第二夭早晨,有一辆班车离开了草原。靠窗户的地方坐着一位举止得体、胡须干净的男子。他好像一位在大海里颠簸了很久,现在重新踏上陆地的水手,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和恍惚。他最初神色严肃,阴沉,后来渐渐开朗起来,再后来,不知和邻座说了一句什么笑话,于是车厢里有了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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