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马-马镫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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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畸零者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你有时候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目光疲惫,面色忧郁,他漫不经心地接受着迎而而来的一切,显得那么被动,那么无动于衷,好像这世界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好像他只是偶尔流落在人群中的一个天外来客。他会冲着你古怪地笑一笑,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笑。他还在行走中,不时地停下来,抬头望天,好像能望出什么似的。你会说,这样的人很多,文明发展到今天,它随时随地都产生着这样的怪人。那么,你再看看他的步履:他的步履缓慢而沉重,屁股向后稍稍地翘若,双腿在行走中,明显地带一点内罗圈。这些作为判断当然还是不够的,那么,你再看看他的腰间,——他的腰间,通常扎着一根马橙革。

    他是谁?如果你确实想刨根问底的话,告诉你,这是原骑兵二团的士兵。他腰间的马橙革准确无误地告诉了你这一点。

    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后一支正规的骑兵部队,新军区骑兵二团,于1975年大裁军时撤销。它的前身是著名的西北野战军骑一军。团队驻扎在盐池草原上,作为这个兵种最后的象征,在那里苟延残喘。但是这种苟延残喘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现代战争排斥骑兵,当自动火器进行密集射击时,一只飞鸟、一只奔鹿也难逃过去,自然,骑兵的躲闪腾挪、冲击奔突,便成为十分可笑的事情了。而一匹服役的军马,它的开支,相当于三名现役军人的开支,这则构成了骑兵消亡的第二个原因。

    辉煌了两千年的这个兵种,奔涌了两千年的这一股历史的洪水,在盐池草原,先是浓缩成一团死水,接着便干涸成一块盐巴。选择这个叫“盐池”的地方,作为对这个兵种最后的埋葬,确实妥帖。

    一千多匹战马在同一刻被遣送到牧区或农村,一千多名士兵在同一刻脱下军装,复员或转业。而叙述者我,也正是这复员士兵中的一个。

    我在过去的一篇文章中说:“谁的一生,如果到过北方并且有幸与一匹马为伴,那么,自此以后,不论他居家哪里,工作如何,他的身体停止颠簸了,他的思想,将仍然颠簸不停。他会染上一种奇怪的病症,这种病叫‘北方忧郁’!”

    这应说是我的经验之谈。我自己就是一个北方忧郁症患者。

    我一直认为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和深刻的,并且不止一次为自己的这一判断自鸣得意过。可是,在一次聚会上,我突然意识到判断的肤浅和皮毛。这些退役骑兵后来的形形色色的命运告诉我,他们的遭遇有着更为深刻的原因。

    这是一次原骑兵二团的退伍兵们的聚会。不知谁的倡议,他们要成立一个联谊会性质的组织,于是,许多而色忧郁、目光疲惫的,腰间扎着马橙革的中年人,汇聚在城市的一家饭店里。

    他们的粗嗓门嚷得整个饭店都要抬起来了,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们说着那些骑兵术语和哈萨克格言,他们满口喷着酒气,唱那些队列歌曲,他们在言谈中不时地提到“大洋马”和“小洋马”,他们用扑克牌玩一种“五十K”,的游戏,他们中有人喝醉酒了,于是“吃吃”地笑着,从一个桌子走到另一个桌子,后来散场后,则是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问。

    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我细细地琢磨着我的战友们的面孔。我试图为这一群还停留在昨天的人作出解释,我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了:在兵种消亡的那一刻,一定有一种可怕的东西,钻进他们的脑子里去了,现今的他们并不仅仅代表他们,并不仅仅代表他们所拥有的那一段遭遇,他们的身上,附着一种更为沉重和可怕的东西,他们要负载着它,随它一起死去,一起被现代文明埋葬。

    在《骏马奔驰保边疆》的歌声中,战友们要我写一写我们自己的故事一个叫张来的人,醉酥酿地拍了我肩膀一下,叫了我一声“班长”。这一声“班长”叫得我突然双目潮湿,意识到过去正在到来张来说:班长,你写过许多有趣的故事,但是,我们自己的故事也许更为有趣一些,不是吗?我同意他的话,我说,我就从张来写起吧!

    2.大洋马和小洋马

    连长有一个妹妹。在营地里,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你很难见到一个女人如果要见到一个女人,那她多半是军官的家眷。很好,我们有一个连长,连长有一个妹妹,当然,妹妹之外,他还有个老婆也是一个女人。

    我们管连长的老婆,叫“大洋马”,管连长妹妹,叫“小洋马”。连长姓杨,木易杨,因此,这些称呼多少也还算沾一点边儿。

    大洋马是个又高又大的女人穿着一条裤子,裤腿老在妓骨以上,好像个衣服老跟不上身材的增长的中学生一样她的胳膊腿儿、脖子脑袋,这些零件都又瘦又长,就连脸儿,也是长吊吊的,像马脸一样。小洋马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和嫂子相反,她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呈圆形,圆圆的脸儿,圆圆的胸脯,圆圆的屁股蛋儿,整个像一个洋娃娃。那时,刚刚流行起的确良,小洋马穿着玫瑰色的确良衬衣,袖子挽在肘部,露出腕上的一块表,像手臂的延长部分一样,手里拖着一个孩子,时常在营房周围转悠。

    连长的老家在农村。他从农村接来妹妹,是帮他老婆照看孩子的。平日,连长的家属住在团部的家属区里。

    部队驻扎在盐池草原上。这句话的句式是普希金的。普希金在他的著名小说《射击》中,描绘过一群生活在荒凉小镇上的士兵,渴望奇遇、并且得到过奇遇的故事。而我想说的是较之普希金所描绘过的那个小镇,派给我们名下的这个盐池草原,更荒凉和僻远。

    在这枯燥单调的、很难见到女人的地方,连长的妹妹,也就是小洋马,理所当然地成为人们经常津津乐道的中心。大洋马已经名下有属,加之连长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因此我们很残忍地并不把她当女人看待但是小洋马,年轻的、健壮的小洋马,她是那么可爱,她是那么女性十足,她尽可以供我们无边的想象,直到想人非非。

    诚实地说,我们中许多人,都以连长的准妹夫自居,都希望有一天,这个手拖着孩子,在荒原上四处游荡的女子,会突然垂青于他。抱有这种想法的,有许多人,包括我。

    大家常常和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这些玩笑当然背过连长的。每逢小洋马拖着孩子出现时,大家都会争先恐后地给她献殷勤。如果是在菜地里劳动,有人会摘下一捧西红柿,抱给小洋马,而第二个人,会拧下一棵向日葵的头塞到小洋马的手里。如果是在练习投掷手榴弹,那么每个人的投掷距离,往往会提高五米以上。但是,如果是射击预习,那就糟了,卧姿射击,要平展展地趴在地上,可是腰问的东西,会直挺挺地将你顶起来,让你趴不实在。于是,有人坐卧不安,提出耍去解手,有人虽然卧着不动,看似老实,却把地上戳了个窝窝。没奈何,指挥官只好改卧姿练习为跪姿练习。

    有一个笑话。一个小个子湖南兵,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了小洋马。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的白床单上,尿湿一样,湿了一片。每一个服过役的人都知道,这在当兵的,是常有的事。出完早操,连长说,你倒干净,没到礼拜天,就讲起卫生来了。连长要这个湖南兵作出解释,小兵吭吭味味半天,只得说他昨晚上梦见小洋马,于是一下子兴起来了。连长问“小洋马”是什么,小兵不敢说了。连长一走,满屋子的人,都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从此,在骑兵二团,“跑马”成了梦遗的代名词。

    事情还没有完。有一次在连长家里,连长不在,连长的老婆大洋马,认真地问:你们平日说“跑马”,啥叫“跑马”?看来,连长老婆也知道这不是好话,所以单挑连长不在时。大家当然不好意思说。这时有个七0年老兵,快复员了,也就无所顾忌摊开双手,绘声绘色,说出这个典故。

    事情说出,弄得大洋马成了大红脸,为了掩盖尴尬,她挥起手臂,打这个老兵。自此以后,好长时间,不准她的小洋马到营房附近来。大洋马说是怕出事。我想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大约还有第二个:她是嫉妒——那湖南小兵梦见的,为什么不是她大洋马?

    如今,当回忆这一切的时候,我想说,被众人捧着的这个小洋马,也并不是那么好看,充其量,一个平平常常的姑娘而已,但是环境不同,时势造英雄,时势也会造美人。在这枯燥的军营里在这荒凉的盐池草原上,她那一件玫瑰色的确良衬衣,就够了就代表一切,更何况衬衣有些露,隐隐约约露出里面胸罩的檬带,更何况她的胸脯那么丰满。

    整个连队,都被这个小妖精弄得晕乎乎的,只有一个人刀枪不人,是个例外。这个人就是我。我不苟言笑,不主动向小洋马献殷勤,不在夜里“跑马”,我把自己的探家名额,两次让给别人,我在一年一次的拉练中荣立三等功。那时,我正在等待提干部队这台精密的、严格的,有时近乎冷酷的机器,它正适宜于产生像我这样的人物。

    我之所以压得稳,并不是我不想得到小洋马,而是我知道,只要我愿意,这小洋马迟早会是我的。

    我明白,别的人都是打仿徨,给嘴过过生日而已。他们都是农村兵,复员命令一宣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此而已。连长不会同意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农民的连里只有一个城市兵,这就是我。我们家是响应“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回到老家农村的,现在,别的家人已经返回城里,我如果复员,我会找出理由回到城里去的。

    连长大约已经多次看过我的档案,他还和我谈过一次话,如果在部队提干,如果我愿意,这连长妹妹,肯定就是我的;即便不提干,复员以后,连长很可能允许我带着他的妹妹回家。

    可是我的盘算是落空了。不怪连长,也不怪我,是我在拿得四平八稳的时候,小洋马的心已有所属。有人捷足先登,这人就是我的同乡张来。

    3.马号旁的一个中午

    我领了两个新兵,在钉马掌。那天我穿了一双沾满马粪的帆布靴子,一件旧马裤,上身穿了件从棉衣上剥下来的罩衣。钉马掌时,你要用整个身子,扛住马的臀部,怀里抱着马蹄子,一会儿工夫,你就一身污浊一身躁味。因此,我这装束是适宜的。

    但是我忘记了小洋马会来。

    因为小洋马,大家变得衣冠整齐,还有人,在正常的军衣之外,领口上要缀一个白的或蓝的衬领,例如我的同乡张来。但是我那时候不知是怎么了,还是邀里通退的。所以我劝年轻的朋友,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衣着,不要过高地估计女人的智力,一条漂亮的马镜革就会迷住她,而不管这马锥革是拎在谁的肚皮上。

    钉马桩子在马号的外边。旁边是一条小河,小河一直注人布伦托海。小河两岸,是茂密的芦苇丛,芦苇丛外边,生长着一棵接一棵亭亭玉立的白桦,再往远处,就是生长着各种野花的草原了。

    正当我抱着一只马蹄,俯下身子,满头大汗地铲蹄子上的死肉的时候,一扭头,从马肚子的底部,看见了一双穿着丁字形皮鞋的脚,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站在这双脚的旁边。

    “你好,小洋马!怎么这么些天不见你的影子了?”我用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问她。

    小洋马叫我“三班长”,她说,嫂嫂不让她到外边来,嫌太阳把孩子晒黑了。

    我抬头望了望天。中亚细亚秋天的太阳,也真毒,无遮无拦地照下来,洒满了地面。不过我明白,大洋马所以不叫她出来。并不是因为太阳,而是听了那个“跑马”的故事的缘故。想到这里,我有些难为情。

    我那天所以发窘,主要还是因为衣着。我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臭味,这臭味主要是来自马蹄,你不知道,马蹄窝上的那片黑糊糊的死肉,有多臭,比人的汗脚还臭。据说,那些脆弱和名贵一些的花草嗅到不好的气味,张开的花瓣会主动卷起来。因此,我真担心,这姑娘会因为气味而离开的。

    姑娘没有离开,不过她不停地用手扇着鼻子,在扇的同时,还不停地问着话。

    她喋喋不休地问着,问的都是一些常识的问题。我的情绪开始缓过来了。我告诉她为什么马要钉掌,为什么要在钉掌之后,还要在掌面上,安上四颗防滑螺钉。在我们拉话的当儿,那个小男孩,跑到河边玩去了。

    这时,马蹄声“喃嗜嗜”地响起来,接着,旋风一般,张来骑着一匹烈马,过来了。奔驰的马,在钉马桩前面,画了一个半月形,他一勒马嚼,马头深深地勾着,四蹄打直,停了下来。

    当喂得的马蹄声传来时,小洋马的身子,突然颤了一下,接着,我看见她面颊排红,眼睛里放出一股兴奋的、野性的光,她的胸脯,也和着马蹄的节奏,一起一伏。她整个一个人,此刻像沐浴在朝霞中一样,那么美,那么楚楚动人。

    我承认,我在这一刻突然爱上了她。所有的一切,什么三等功,什么提干,都统统见鬼去吧,此刻,只要她愿意,我愿意就此放下马蹄,用马儿驮着她,走到海角天涯。

    但是我是迟了,或者用农民的话说,叫“晚三春”了,姑娘之所以站在这熏人的马桩前,迟迟不走,并非因了我,而是她在等人;还因为,此刻,姑娘已经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跃上了张来的马背。

    我的头有点晕。当我钉完最后一个马蹄,展展腰,向草原深处望去时,看见在东地平线上,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两个人,马儿在飞驰着,马背上的两个人好像在做马术表演。

    4.马的三种运动姿势

    那景观确实极为诱人,使我不得不放下自己沮丧的心情,而发出由衷的赞叹。碧绿之上,有一点红。张来那天穿了一件红背心,红背心上有我为他印上的“阿山雄鹰”几个字。连队的侮一个人,都有二件我为他们印制的这样的背心。我当过红卫兵,早年自刻自印过袖章。你看我确实很优秀。“阿山雄鹰”式的红背心,扎在裤子里,露出红光光的皮腰带,那腰带,正是马橙革。坐在张来屁股后面的那人物,用手紧紧地拽着这腰带。她的玫瑰色衬衣也是红的,因此我很难分清那碧波上摇曳的红点,来自谁。

    马有三种运动姿势一种叫“走”,一种叫“颠”,一种叫“挖蹦子”。

    走又分为小走和大走。小走马走起路来,四腿打得笔直,仅仅靠蹄腕的翻动来走,就像竞走运动员一样的动作。它的步幅不大,仅仅靠频率来撵出路程。大走马走起路来,上身保持平稳,但四条腿的关节,弯曲得像蚂炸腿一样,它的步幅很大,后蹄窝往往要超过前蹄窝一乍长,它在大走起来,屁股使劲地扭动着,身子像一条在波浪中行驶的船,像蛇行,噢哩地从草皮上穿过去。

    马颠起来也很美。一匹好的走马,得靠调教,用行话说,靠“压”,耐着性子“压”上儿年才能“压”出一匹好走马,但是颠马是天生的。它像人的跑步一样,是靠膝盖的弯曲来实现运动目的的。“呢畴嗯畴,喂嗒嗯嗯”,马在优美地颠动着,四只蹄腕翻起,像一条小溪在扬着碎波,马腿在闪电般地交替着,马头高高地骄傲地扬起,马尾巴像一条龙,在身后游动“挖蹦子”的书面用语怎么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叫“奔驰”,叫“驰骋”,或叫别的什么的。这是马的最快的一种运动姿势,它有点像蝗螂的跳动,双脚并起,一剪一剪的。在这个姿势中,马全身都调动起来了,头使劲地向下勾着,往前拽,脖子像一张弓,尾巴身子的延长部分,平展展地拖在后边。全身的肌肉、神经、血液,都处在一种亢奋状态,“嗒、嗒、嗒”,马两只前腿并拢,使劲地往前一剪,剪得越高,用力越大,落得越远,不等前蹄落地,两只后蹄,又扬起来了,臀部的肌肉,在猛烈地爆发着,高扬的后蹄,似乎碰到了马尾巴上,它就这样一剪一剪地前进。

    “挖蹦子”是马的力量发挥的顶点。在那急速的奔驰中,马会累得大汗淋漓,口吐白沫,但是一匹暴烈的马,一匹优秀的马,只要它启动起来,没有外力的干预,它会一直无休止地奔跑下去,直到耗掉整个生命,颓然倒地死亡。布封说,马是一种高贵的动物,对马的征服,乃是人类一切征服中,一次最高贵的征服。布封的话是正确的。

    原先我一直认为,马在“挖蹦子”的时候,它是以两只脚为一个组合,同时举步的,但是《动物世界》上说,不,它貌似同时举步其实,是错落着扬起和落下的。电视上用了慢镜头来解释,在分解了马的动作以后,接着又分解了老虎的动作。它无疑是正确的,不过,我至今还认为,我的观察和经验也许更正确。

    闲言少叙,两个忘乎所以的人儿,现在还在草原上进行着马术表演。张来那天骑了一匹好马,这匹马曾在哈萨克的“姑娘追”中得过头名,那马走、颓和挖蹦子样样精通,因此,他现在尽可以春风得意。这狗日的。

    5.马镫革

    不知道是因为张来那一天的疯狂,还是真的因为马镜革原因,在队列前面,连长发了一通火。

    马橙革是一条连接马橙和马鞍的牛皮带。它很像人们竹的皮带但是比廉价的皮带坚固得多它与皮带不同的地方,是在参子的铁质部分,包了一圈可以转动的铁皮,因此使用起来更滑畅。

    哈萨克们的马鞍它的马橙是牢牢地系在马鞍上的,我们叫它死鞍子。军用马鞍,这一部分是活的,这主要是为了防止骑手拖橙。拖橙是骑兵的大忌,我当新兵那阵儿就拖过橙。你摔了马,一只脚还塞在马橙里,马会拖着你拼命地跑,直到把你拖死为止。用这种活鞍子,你一旦拖橙,马橙革连接马鞍的那一处,就会自动脱离。

    既然马橙革这么容易取,而它又是上好的皮带,这样,连里的马橙革,便经常丢。隔一段时间,连长就要在队列前批评一次,批评归批评,马橙革还是经常丢。小伙子们总喜欢把它拎到腰里去。

    这天站队吃饭,饭前唱歌。唱的是一首《来来来》。这大约是一支抗日战争或者解放战争时期的歌,由士兵们一代一代唱下来,一直唱到我们手里。前面我说过,这是一支有些渊源的部队。

    “来来来,大家一齐来,

    来一次班排连营歼敌大竞赛

    你歼敌一个班,

    我歼敌一个排,

    你歼敌五十,

    你打得敌人飞机往下落,

    我打得敌人坦克胃黑烟。”

    大家张着嘴巴,唱完歌。我是值星班长,我一个立正敬礼,请连长训话。这是例行公事,训话不训话,倒是其次,这是为了提醒大家,连长在这一块是最高统治者连长有时候会训上两句,有时候摆摆手,说“没有啥”。这次,他咳嗽了一声,很严肃地站在我原来的位置上,他要训话。

    连长亮着大嗓门,要大家把衬衣扎到裤子里去。这叫整风纪,说这些时,往往要和他一连串的口头禅,诸如“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之类一起说。但是今天,他并没有多余的话,原来,他扎衬衣的目的,是想检查一下,看谁的腰问扎着马橙革。

    衬衣扎起来以后,腰带便明晃晃地露出来了。一共有十几个人,其中有张来。连长骂了一个新兵一句,说他“新兵老油条”,连长还讽刺地看了张来一眼。连长黑青着脸说:“扎马橙革的,吃过饭以后,把马橙革送到连部来!”

    连长还挥舞着自己的帆布腰带的头儿,说:“部队发的这个布腰带,我拎了它八年了,还好好的。人一生,能有几个八年,几根布腰带,就把你这一生,打发过去了,为啥要贪小便宜,怜公家的马橙带?”

    我看见,站在队列里的张来,垂着眼帘,头上的热汗直冒我有些幸灾乐祸。我大声地喊了声“解散”,于是碟碟碗碗,响了起来。

    之所以要讲马锥革这件事,是因为不久以后,同是连长,站在队列,他亲手将一根马橙革,卸下来,拎在腰里,并且要我们每个人都这样做。

    6.最后一个秋天

    那是撤销命令宣布以后的事,在此之前,一切都还是按照规则进行着。该干什么的都还在干什么,我们照样值勤巡逻操练,照样从远方的城市运来生活必需品,以备越冬之用,照样挥舞着大铁镰,收割牧草,准备无言战友今冬和明春的草料,而我的同乡张来,照样在谈情说爱,诱惑着小洋马。但是,那个不幸的消息,已经开始慢慢在这片草原上传开了,许多人都知道,那不可避免的黑色日子必将到来,但是,在没有到来之前,你还必须打起精神,硬撑着,打发着日子。

    秋天是阿勒泰草原最美的一个季节。天突然地高起来了,空气也格外洁净,搭眼望去,一波又一波碧绿的牧草,一直铺到天边。白桦树在秋天的时候,更加洁白和修长了。矮矮的铃挡刺上,则挂满了铃销,小风一吹,满草原是一片“呛哪呛嘟”的响声。一群群哈萨克的马,悠闲地隐现在草丛中,马的尾巴,在空中甩来甩去,扑打着蚊纳。

    大刈镰沙沙响。肥嫩的、已经开始打籽的牧草,在大铁镰的响声中,一行一行地倒下了。这些草是高草,是专门留下来的。夏天,牧人们将牲畜群,赶至阿尔泰山深处的高山牧草,将这些草场留下来,让牧草自由自在地生长。这些牧草将是牲畜们冬天和春天的食物。

    火热的地皮烫着,火辣辣的太阳照耀着,割倒的牧草,立即散发出一股香甜的薄荷的味道。当然,这是对营草而言。如果是苦艾,那么它将散发出一股焦糊的苦艾的味道,熏得人头晕,就像艾特玛托夫所描绘过的那样。

    待这些牧草稍稍干燥些以后,牧人就会赶快把它堆积起来,垛成一个一个的干草垛,然后,再用柳条编成篱笆,将这些干草垛围起来。秋天一过,辽阔的草原上,便会出现一座一座的小塔一样的东西。

    按照往年惯例,部队请来了许多的哈萨克来打草。这种活儿我们干不了,大刘镰的把儿,一会儿就会磨得你手心起泡。磨镰这活儿,你也做不了,镰刀不快了,他们用小锤儿将刀刃往薄处砸,砸完以后,再用一块小石头,握在手里,在刃上来回擦。一边擦着,一边“呸呸呸”地,往镰刃上吐唾沫。

    我的左手的大拇指上,有伤口,就是当新兵的时候,让刀刃割破的。我看见哈萨克男人们,将小石头和刀刃握在一起,嘴里斜叼一根莫合烟,悠闲地在那里擦,我也学样,擦自己的大刘镰。结果,“嚓”的一声,大拇指的指头蛋儿,被削掉了,只连了层皮。指头蛋儿被缝了三针,从此,我不敢再动大刘镰了。

    那是骑兵的最后一个秋天。那个秋天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美,那么牢固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大铁镰的响声,火,干草的香味,抓饭,等等,那个傻乎乎的姑娘小洋马,也在那个季节里走向成熟。她是那么热烈地爱着张来,尽管张来腰间的马橙革已经被没收。而我的同乡张来,挥舞着粗壮的胳膊,爽朗地笑着精力充沛,仿佛一匹儿马或者公骆驼。

    公骆驼在发情的时候,样子是很可怕的。它在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会疯狂地追逐所能遇到的一切,包括马粪甚至包括人。它目剧青红勾勾的,嘴里吐着白沫,嗽傲地叫着追逐你,追上你以后,上嘴拱倒你,然后用它的大脚丫子,在你身上踩,直到你装死躺下为止。

    7.这就叫句号

    撤销命令是在第二年的初春时节宣布的。命令宣布,全团军人举着自己手中的各种火器,一齐朝天鸣枪,军人胯下的战马,也受到感染,一齐扬起脖项,朝天嘶鸣。

    我们在做着最后一次马术训练。我们一手抓住马的耳朵,一手册起马嘴,随着连长的惊天动地的一声“卧倒”,扑通扑通,战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来,隐人友友草丛,我们迅速地把自己的火器,架在马肚子上。

    连长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口令:上山!于是,我们迅速地斜背起枪,手握马刀,翻身上马。马蹄“嚼礴嗯”地响着,盐池草原上掀起一阵狂风,飞扬的马蹄,把残雪和泥土抛到高高的空中去。随着连长的口令,我们一会儿正手劈杀,一会儿反腕倒拖着马刀,让刀刃从雪地上划过去,我们的嘴里,也在疯狂地叫喊着。

    连长一生,最崇拜的一个人物,叫夏伯阳,夏伯阳骑兵那种狂飘式的短促突击,他多次听老首长讲过。他还十分欣赏马步芳的骑兵。他说马家军在冲锋时,机枪手的双脚,分别踏在两个马背上,平端起枪射击,而那两匹马,竟能在奔跑中保持相等的间隔,不致把骑手摔下来。

    当然,他最热爱的,还是自己的团队。夏伯阳离我们太遥远,而马家军,在兰州城下,曾经被它的老对手西北野战军骑一军,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

    连长那一天,特地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脚下的马靴,擦得雪亮,大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以至两腮发青,他还戴了一双白手套,一副威武和潇洒的样子。

    我们那一天,也都打扮得十分整齐。大家默默地穿上自己的新军服,好像要去给什么人送葬似的。那压抑的气氛,维持了很久,直到跨到马上,这气氛才被打破。

    也许,如果没有连长的口令,我们将一直骑到马上,直到马有一刻倒下,或者骑手累死,但是,连长戴着表,他终于下达了“下马”的口令。

    我们全身都溅满了泥点子,胯下的坐骑也汗淋淋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下马以后,我们开始卸下马鞍,这些马具明天将上缴,这些战马明天将复员、而骑手本人。也将复员或转业。

    战马将会被送到农村或者牧区,拉车或拉犁。马们似乎也意识到了将要有重要的事情,它们现在不光是身上流汗,那眼睛,仿佛也泪汪汪的。它们本来都是最优秀的马,应当充当头马的它们的生硝器将会乱扬,草原上会一群一群布满了它们的子孙,但是为了服役的原因,它们被阉掉了,它们的后半生将只能拉车或拉犁。

    士兵们将全体复员,包括我这个正等待提干的人。不久,他们就将回到他们生活的原来那个环境中去,度过自己的后半生,在胯下没有马的情况下度过。干部将分期分批地转业在没有走之前,他们先库存起来。“库存”这名词很滑稽,不是么!

    连部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锦旗。有些锦旗还鲜艳的,这是新的;有些锦旗已经十分陈旧,质地也不太好,_仁面或者有一个子弹洞,或者沾着一片黑色的血斑,这是战争年代的。指导员现在怀里抱着这一堆锦旗哭丧着脸,他不知道时至今日,该把这些光荣往哪里撂才对。

    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战马嘶鸣的两千年岁月,兵种的昨日的光荣。那真是一个悲哀的时刻,命运让我们来承受这个结束,画完这个句号。

    扶着湿淋淋的马,望着放在地上的马鞍,连长有些伤感。他扬起靴子,踢了踢马鞍,说,这些马具,明天就要上缴了,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就把马橙革卸下来,拎在自己的腰里吧,算是一种纪念。说完,他自己先卸下了马橙革,然后把腰里的布腰带,抽掉,扔远。

    8.告别盐池

    张来取下马橙革,卸掉马橙,然后,“啪啪”两声,将这马镶革,在空中甩一甩,拎在自己腰里,在拎的同时,还得意地望了我一眼。“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我想。

    我一直疑心,张来和小洋马,有着某种实质的关系。那是秋天的事情秋天打完马草后,连队用马车将这些草往回拉。之所以没有像哈萨克那样,垛成垛,就地圈起来,是因为怕到了春寒,牧民们会把自己的牛羊,赶到草垛上去。

    张来临时充当了马车夫。他不光马骑得好,吃起大车来,也是一把好手。车是平板车,前面交叉着立两个木桩。空车的时候,他站在车厢里,手扶着木桩,摇动着鞭竿。

    那小洋马,这一阵子,又成了马车上的乘客。那小男孩已经上了托儿所,没了累赘,她也比以前疯多了。大洋马的权威正在消失,她管教不下这个丈夫的妹妹了,她向连长告状,连长只是不言语,她撵小洋马回老家农村去,小洋马也赖着不走。

    一次,马车在行走间,不见了车夫。一匹辕马、三匹梢马,拉着颤悠悠的一车草,缓缓地走着。我骑着马,手里抱一个行军桶,为哈萨克们送水,路经这里。我看这马车,怎么成了无人驾驶的飞机,于是让马车停下,呐喊了起来。呐喊一阵后,从车上的干草中,钻出一个人,他是张来。张来什么话也没有说,挥动鞭竿,赶着马车走了。我狐疑地站在那里,望了很久,我看见,车顶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是小洋马。

    而今,团队将解散,贯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张来将回到他的贫穷的关中农村去,因此,我不知道这个浪漫的故事将如何往下演。

    临离开前,张来找到我,他提出要用他的一号军衣,换我的三号军衣。大不咧咧的他,这时候大约是作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显得很严肃,很痛苦,好像还有很重的精神负担。我问他要三号军衣做什么,他说我知道的。

    我明白这大约为了告别,他要送小洋马一件礼物。穷当兵的,除了身上穿的,一无所有。原先,你还没有这种感觉,直到领章帽徽摘去的那一刻,你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那么贫困,你才明白了“义务兵”这几个字所包含的真正的意义。这时候,你如果有心,要送别人礼物,你只能将自己身上的皮,一件一件地剥下去。

    我很赞赏张来的做法,我觉得既然是温情脉脉地开始,那么也应当温情脉脉地结束,有一点骑士风度,最好只是我判断错了,张来换去我的三号军衣,并不是用做告别的礼物,他是另有用场。

    军用卡车上蒙上了帆布,整齐地排成一排,在操场停着。那天晚上,全团举行了退伍军人大会,大会上,我代表全体退伍军人,朗诵了一首诗,这首诗的名字叫做《告别草原》。当我以压抑的男中音。诉说着我对部队的感情,对骑兵的感情,对无言战友的感情时,台下是一片泣声。当我朗诵完毕,走下主席台,上级来的那位前来宜布命令的首长,找到我,提出要我留下来,他将为我以后的事情作出安排。我摇摇头拒绝了。我说我的心已经走了。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合眼,大家坐在麻袋上。连队给每个人发了一条麻袋,用作装自己所有东西的口袋。那天晚上,营区的那台发电机,嗡嗡了一夜,电灯底下,各省籍的兵们,聚成团儿,在那里一边闲聊,一边等待天明。

    小洋马在那一天晚上失踪了。连长的老婆大洋马,风风火火地来到我们班。我们正在打一种叫“五十K”的扑克,张来就坐在我的下手。大洋马明显地是针对张来来的。可是,她问了几声,大家都说不知道。对我来说,确实是不知道。大洋马在旁边站了半天,觉得没趣,只好离开了。她又到别的班去转悠。

    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我们爬上了汽车。整个营区是哭声一片,许多人哭得身子发软,上不了车,是被车上的人拽着,车下的人抬着,弄上车的。这个场面维持了约有半个小时,后来,所有的卡车一齐鸣号,起步了。

    连长骑着他那匹大青马,跟在卡车后边,一直跑了有五里,最后站在一个沙包子上,他勒住了马。

    我坐在卡车上,突然看见,脸对脸儿,一个圆脸的小兵,正在对着我笑。我觉得他很面熟,但肯定不是我们连里的。我突然明白这是谁了,我刚张嘴问,她伸出一个指头,在嘴上按了一下,与此同时,望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张来。

    原来昨天晚上趁我们在开军人大会的时候,小洋马就穿上了我的三号军装,躲在了车上。

    “你狗日的,行!”我打了张来一拳。

    9.呼图壁的马肉

    对于小洋马来说,这大约就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私奔”。她能采取这么勇敢的行动,她能这样跟上一个将要成为农民的人,这让人敬佩。至于以后的漫长的日月,将怎么度过,她大约并没有来得及考虑。后来,她做过许多错事,她抛弃了张来,她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的街头,沦落为一个下等的街头女郎,每一次,我都原谅她,并且劝张来也这样做。我说,一个女人,她能为你做出这种事情,那么你有理山原谅她后来的一切。

    那一年的春天真冷,已经到四月了,草原上还铺着厚厚的积雪。我们的大卡车,是从额尔齐斯河的冰层上过去的,卡车将穿过布尔津,穿过克拉玛依,穿过呼图壁,穿过石河子,到达乌鲁木齐,在乌市将换乘火车,然后回到我们的内地故乡。

    一路上相安无事。同车的人,不久就像我一样,发现了小洋马,张来这时候成了我们的英雄。尽管她现在属于张来名下,但是我们每个人现在都感到幸福,我们没有丝毫的嫉妒心,我们把这看做是自己的胜利,把她看做是我们共同的俘虏。

    长长的车队在奔驰,我们像一群蝗虫一样,铺天盖地,掠过一个兵站又一个兵站。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积雪戈壁,戈壁上到处是倒毙的马的尸体,饿鹰在天空威严地盘旋着,不时地一声长映,俯冲下来。

    事情发生在呼图壁兵站。不知为什么,我们和兵站管理人员发生了口角。不是为小洋马的事,小洋马穿着军衣,戴着军帽,掩饰得很好。当然,可能是我们主动找碴儿,这些暴怒的士兵,这一团黄色的洪水,横冲直撞,到处惹是生非。

    一千多名退伍兵,黄蜡蜡地站了一院子,大家发着喊声,将兵站十儿个肥肥胖胖的炊事员,全部打倒在地。送兵的头儿说,咱们不能再在这里过夜了,赶快上车往前赶吧。话声未落,大家卸下帽子,一人从食堂的大锅里,抓了一把马肉,放进帽子,又抓两个馒头,放在里面,然后跳上了车。

    马肉散发着一股腐尸的味道。这一定是草原上那些饿鹰吃剩下的残骸,被兵站以廉价收购回来,然后来喂我们这些退伍军人的脑袋。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他们不知是否知道,这黄蜡蜡的一片,正是一支前骑兵部队。也许,正是这一堆死马肉,是造成我们争吵的原因。那些兵站人员轻蔑地骂我们“黄萝卜”,我们则毫不客气地赏以老拳。

    马肉是和萝卜片混在一起炒的。萝卜片也有一些发霉。除了一股腐尸的味道以外,那马肉还有一种奇怪的酸味,记得《参考消息》_七说过,当马这个人类的朋友,失去它作战的日的、使役的目的之后,也许它还会有一次辉煌,那就是它作为食用肉的用途。文章说,马肉味道鲜美,高蛋白也最少它很可能取代牛肉,云云。我不知道文章是在讽刺人类,还是在赞美那高贵的征服,我想说,第一马肉并不好吃;第二,将这高贵而美丽的动物,像猪那样地圈养起来,然后去吃它身上的肉,一边吃一边赞美它,这真有些滑稽。

    吃了这样的马肉,很多人都反胃、打隔、呕吐,包括肠胃本来不好的我。

    卸掉帽子以后,小洋马露出了她的两根小辫。卡车疾驰了一阵,见后边没有追赶,就停了下来,有人要解手,有人要呕吐。送兵的部队首长从驾驶室里走下来,看见了屹毗在路边呕吐的小洋马。小洋马的两根小辫让头儿吃了一惊,他刚想问,张来从车上伸出一只手,将小洋马拉上了车。头儿没有敢问,他也怕挨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惹这些摘去标志的“黄萝卜”们。头儿又回到驾驶室里去了,不过这事叫他觉得好蹊跷。

    在乌市改乘火车,风驰电掣,内地故乡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10.伤心车站

    在西安火车站里,我们这一拨陕西籍退伍兵,全部下了车。我们将在这儿四散分开,有的人改乘慢车,有的人要搭汽车,有的人则步行,回到自己的村子去。火车站的月台上一瞬间的工夫,横躺着的是麻袋,立站着的是退伍兵黄腊腊的一片。

    小洋马坐在麻袋上,眼泪汪汪地喊叫口渴。火车上没有水,我们这些大男人,尚且不能忍受,更何况她了加之又是呕吐,又是晕车,她被折腾得蔫蔫的。

    我们还要再坐几十公里的慢车,才能到达村子。送兵的劝我们不要出站,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倒不是那么听话,而是想急切回到自己的村子,所以安静地坐在那里。

    见小洋马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我们没有丝毫的办法。我们开始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消失。张来救助似的叫了我一声“班长”,我为难地一摊手,说我也没有办法。

    这时候高高的电线杆上,一只喇叭响起来,喇叭中传出急促的女中音。这是车站的播音员在调度车辆。我顺着电线杆子望去,看见车站的一个角落,有一个玻璃房子,那女声,就是从那房间传出来的。

    “走,那里有水!”我指了一下,然后领着张来和小洋马,跨过铁道,来到玻璃房子门口。

    玻璃房子很小,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个面孔死板的中年女人,正将胳膊肘子支在桌子上,对着话筒讲话,那桌子上,放着两只塑料皮热水瓶,还有一只包着一圈塑料绳的茶杯。张来张嘴要说话,我止住了他。我等那女人停止说话了,然后打了声招呼,有礼貌地说:我们要喝水。

    女人盯着我们,看了一阵。她的目光使我们发窘,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衣着的不合时宜。这里已经是暮春时间了,女人们已经开始穿上了裙子,而我们还是棉衣棉裤。尤其是我,我不但穿着臃肿的棉裤,而且两个膝盖上,拴了两个皮护膝,再加上因为骑马而变得有些罗圈了的腿,我那时候的样子,一定十分难看。

    一向大不咧咧的张来,在女人的目光的注视下,也有一些局促不安,“她要喝水!”他指了指小洋马,而我,又补充了一句,我说:“我们是退伍兵,我们现在回到了家乡!”

    女人眨了几下眼睛,看得出,她正在想着拒绝我们的话。她明显地有点鄙视这几个傻瓜一样的人,她大约觉得,拒绝比施舍更能显示出白己的高贵。

    盯着我们空荡荡的手,这女人终于想好了拒绝我们的理由。她首先问我们带没带茶杯,在得到回答以后,她说,壶里有水,桌上也有茶杯,但是,用别人的茶杯,不卫生!说完。她笑了笑,好像在为自己的谈话艺术得意。

    阅历已经使我们变得头脑简单,因此,我们琢磨了一阵,才听出这句话其实就是拒绝的意思。我看见,张来渐渐地涨红了脸,他的手向腰里摸去,他要抽出腰间的马橙革,抽打这个女人。在呼图壁的时候,他就这么干过一回,那是打那些肥肥胖胖的炊事员。

    我从背后抱住了张来,捉住了他的手。张来挣扎着,要我不要管他,他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小市民。小洋马在旁边,给这情景吓坏了。她带着哭声说,我不喝水了,咱们回吧!

    那女人突然对着高音喇叭,哭喊起来,说有三个复员军人,闯进她的工作室,在威胁她。这一手真厉害。高音喇叭把声音一送出,整个站台上,顿时混乱起来,那些手里拿着小锤子的检修工们,还有那些衣冠楚楚的铁路警察们,纷纷向这间玻璃房跑来。

    我们只得离开了。临走时,我挥舞着拳头,对这女人说:“如果我在边防线上知道就是在为你们这些人爬冰卧雪的话,我真后悔自己!”

    当那些人赶到玻璃房的时候,我们三个已经钻进了退伍兵的行列中,这时候市郊车快来了。我们扛着麻袋,钻进了车厢。

    我们正在从马背上下到地上。这个小小打击仅仅是个开始,比起后来的一连串的遭遇,它显得多么地微不足道。不就是不让你喝水么?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她有理由不让你动她的杯子,你也许有口蹄疫。

    11.婚礼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停车时问是三分钟。我们先把麻袋扔下来,然后自己跟着跳下来。刚跳下车,火车就开走了。这时天已经是黄昏。小站的候车室只是象征性的一间小屋,空荡荡的。我们没有停留,彼此招呼了一声,然后三三两两的,向自己的村子走去。

    我和张来是一个大队,我们可以一起相跟到村口。火车路旁边的一个村子,有张来的一家亲戚,他从那里借了一辆架子车,拉上我们的麻袋。小洋马是辛苦了。这使张来很有一些心疼,在亲戚家里,他伺候小洋马,灌饱了水,现在,当架子车在路上行走时,他让小洋马坐在了车上。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走在故乡田野上的感觉,湿媲流的空气,鸡鸣狗吠的声音,带着青苗气息的小风、起伏着的麦浪,快要开花的油菜。我们张开肺叶,贪婪地呼吸着,承受着这一切,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

    除了大自然,故乡的其他的一切,对我们的归来,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人们麻木地看待着我们,几年前送出去了几个兵几年以后他们又灰塌塌地回来,一人扛着一个麻袋,还是半夜回来的,活像个贼。这就是全部。左邻右舍的男人们,当然也会过来闲聊,直到抽光你带回来的烟,门前也就冷落了。与你同年等岁的小伙子们,有时会脖子上架着个孩子,从你门前走过去、“你把两个孩子耽搁了!”他冲你说。

    “张来这一趟兵没白当,他从外边拐了个大姑娘回来!”这是人们对这件事的评价。这毕竟是一件新鲜事,因此,那一阵子,他红火了几天,连邻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赶来看热闹,直到见到这小洋马,和她们自己一样,也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这享才慢慢冷下来。

    张来的父母,希望儿子能赶快举行婚礼,把这媳妇拴住,他们担心夜长梦多。婚礼是在我们回到家乡以后,一个月之后进行的。我们居住在附近的退伍兵们、能来的,都来了,大家不光为张来,也为我们的小洋马祝贺。

    婚礼举行的前一天,我赶到张来家里,为他帮忙。两个新人,都处在喜悦之中,家里的人,村上帮忙的人,都为他们,在忙得团团转。那时关中农村的生活,还是相当贫困的,而封闭又充满庸俗气氛的生活,令人窒息。我不清楚,小洋马对她将要开始的新生活,做好心理准备没有。我想问,但是看见他们那喜悦的样子,我明白自己还是少开尊口为好。

    婚礼举行得很热烈。层出不穷的农村风俗,再加上我们退伍兵的捧场和起哄,使这个贫穷而凋敝的村子,出现了短暂的难得的热闹。小洋马的娘家,自然没有人跟来,因此小洋马请我和我们这些退伍兵充当一回她的娘家人她的话令人感到亲切而我和他们,也就义不容辞地担当了这一角色。

    婚礼结束了,小村突然变得那么宁静,接着就是小麦开镰的季节了。我到张来家去辞行,我说我得回城,找我的父母去了。小洋马正在磨镰刀,准备上工,听说我要走,她在一瞬间,流露出了一种依恋的情绪,神色也有一些恍惚。我问她给她哥哥写信了没有,我说,不管怎样,她应当给她的哥哥、我的连长去一封信,把她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连长,当然,最好是她和张来两人合写。

    小洋马答应写信。小洋马还希望我不要走,她说,原来她不觉得什么,现在我一要走,她突然怕起来。她不知道,能不能在这个陌生的村子,守住。

    我苦笑了一声。我说,现在我们的脚,才离开马背,正儿八经地踩在地面上来了。生活就是这样的,一代一代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生个娃娃,成一家人,慢慢地撵日子吧。

    12.在地上

    我的骑兵的罗圈腿,在城市的水泥地面上,整整走了十年,才重新变直。我的被漠风吹得发黑发干发皱的面孔(一位崇拜过我的姑娘把我那面孔叫“斑驳面容”),在退过许多层皮以后,才垂新变得红润。我身卜那一股羊擅味和马操味,在肠肠肚肚里的东西被换过无数次以后,才渐渐消失。

    我努力地使自己服从于周围的环境,削足适履,委曲求全我努力地使自己变得和大家一样,但是在经过漫长的努力之后。我发现我的想法是幼稚的,有一些渗人灵魂中的东西,我将永远无法改变。

    有一种忧郁的情绪,常常会突然地袭击我,使我在一天,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内,身休像打摆子一样,陷人一种梦魔状态。我照样吃饭,照样走路照样上班,但这只是一种机械的运动,我的思想谁知道此一刻在想些什么。我无缘无故地痛苦,无缘无故地烦恼,我的眼睛突然之间不敢看人,羞涩而木呐我想躲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但是环顾左右,无处可躲。

    在有的时候,我会陷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激情之中,骄傲,自负,目空天下。我的两个眼球像煤核一样在燃烧,双颊通红,我神经质地笑着,我骄傲地嘲讽于周围的无所不至的庸俗。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在同时飘起来。晃晃悠悠地,像在马背上一样。

    冬天,当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我会像一个孩子一样雀跃起来。我在飘飘的白雪中走着,让雪打着我的脸,我的头。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我长久地陶醉在这音乐声中,回想着我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而在夏天,我一定要做的一件事情,是将那件从草原带回来的皮大衣,拿到太阳底下去晒一晒。每年,我都能从那大衣的皮毛中,搜出几个苍耳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些苍耳放在我展开的手中,它们原来是生长在草原的那一处的,是怎样钻进我的皮大衣上的,我不知道。我细心地将这些苍耳收集起来,准备有一天重返草原,将它们还给那里。

    除了皮大衣之外,我为自己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是腰间的那根马橙革。它的质地真好,还是那么柔软,那么结实,只是,原来发红的颜色,现在逐渐变成了黑色,皮带上常用的那几个眼儿,越撑越大。

    “不管天塌地陷,我们总得生活”,这好像是谁说过的一句话。是的,仅仅是为了生活,我常常强制自己,从那种北方优郁中拔身出来,思考自己,分析自己。有一天,当站在城市的阳台,注视着脚下潮水般的人流,注视着西方天宇下那一片停驻不动的云彩时,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是一个痛苦的结论,但是,这个结论毕竟帮助了我,使我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使我在城市的夹缝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13.小洋马出走

    张来的故事,我后来时有听说。不断地有战友到我这里来,告诉我一些消息。既然张来也愿意我写一写关于他的故事,那我也就不再忌讳,有啥说啥吧。

    当初我就有一种预感,预感到小洋马不会在穷困的小村待很长时间的,他们的结合也许会是一场悲剧。我的预感后来不幸应验了。

    一场婚礼,花掉了张来腰包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复员费。婚礼一结束,拮据的生活便就开始了,尽管家里人会将最好的吃食留给还穿着新嫁衣的小洋马,但是,那时候的农村,物质那么贫乏,小洋马还是感到自己在一天天受苦。

    更重要的是那种窒息的气氛,叫人无法忍受。浪漫的歌儿已经唱完,生活的本质是那么的平庸,它扼杀着激情和想象力,它无孔不人地强使你就范,重新成为一个朗甸在地上的人。

    是的,我们主宰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心高气傲的张来,有一天也终于发现自己变得那么卑微,那么无足轻重他没有力量使自己所爱的女人,穿上一件她喜欢穿的衣服,吃上一口她喜欢吃的饭食,赢得她有理由赢得的尊重。他丧失了力量。

    他变得暴躁无常。在一次口角之后,他第一次打了自己的女人,这个头一开,就逐渐形成了习惯。他喝得醉酥确的,抽出腰间的马橙革,没轻没重地抽向小洋马,酒醒以后他又抱住小洋马,哭泣。

    最初的时候,小洋马也陪他一起哭泣,并且,在他抚摩着她身上的伤痕的时候,心中也剩余着一点感情。但是,随着这种事情多起来,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小洋马也就再也不能容忍了。

    小洋马给她哥哥写了封信,求助于他。他的哥哥,也就是我们当年的连长写信给我,请我去看一看他说,当年,他对妹妹的私奔并没有给予太多的责怪,但是,今天,当他的妹妹求助于他时,他不能不管。他希望我能到小村走一趟,尽量以和平的方式解除这一桩婚事。他已带着家属,转业到乌鲁木齐,他希望妹妹仍然到他那里去。

    我很珍惜当年的这一段感情,我把战友之间的这种情谊看得高于一切。在接到信的第二天,我就回小村去了。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去看一看,给连长一个交待。

    可是我仍然去迟了一步,在信件往返的这一段日子,小洋马已经跟上人跑了,在张来的家中,我只看见窗户上那褪色的红色“喜”字,看见院子的玉米秸上,搭着的那几块尿布。这尿布告诉我,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张来始终铁青着脸,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我从他的嘴里问不出话就转而问他的父母。两位老人告诉我,他们的儿媳和孙子,是被一个河南来的修水泵的拐走的。这修水泵的,在他们村待了一个月,修生产队的水泵,他不知道怎么和这不要脸的女人勾搭上了,在一次赶集以后,这女人不知去向。

    我注视着张来,他现在苍老了许多,当年永远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现在软绵绵聋拉了下来,沾在头皮上。他的肌肉饱满的胸脯和胳膊,现在瘪下去,失去了弹性和光泽。他的那开朗的面孔现在也蒙上了一层灰败的神色。唯一使我想起他的过去的,背心依旧严格按照军容风纪,扎在裤子里边,从而露出腰问的那根马橙革。

    我在乡问待了一些日子我让张来领着我,逐一去拜访我的战友们,那些腰间扎着一根马镜革的庄稼汉。我们一起抽烟喝酒,大声吵闹,一起回忆盐池草原的那些日子,我们还怀念自己胯下的坐骑,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受苦谈论的中间,我们有意识地避开了大洋马和小洋马这个话题,怕引起张来的痛苦。

    我要张来能够想开一点,接受这个现实。我说大家都感到很苦,很烦,都有一种孤儿的感觉,一种与生活格格不入的感觉,并不只是他一个。说这话时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只有这时,在这个由我的战友们营造的小氛围里,我才感到轻松一点,呼吸畅快一点,并且敢于露出自己的腹部位置。

    张来默默地听着我说,眼睛瞪得直溜溜的,一言不发。

    知道小洋马已经不可能找回来了,但是,出于一种侥幸的心理,主要还是为了安慰张来本人,我们给周围的村庄、集镇、火车站候车室,贴了许多告示,希望出走的她能够回心转意我们在告示中说,仅仅是为了我们,她也有责任回来一次,对这个事情有个交待。

    回到城市以后,我斟词酌句向老连长去信。汇报了这一切。我希望他能原谅张来,我辩解说,生活中有些事情是很难说清楚的。信寄出去以后,一直没有接到回信,不知道是我把地址没有写清,还是连长接到信后,蔑视我们,没有再回信。

    14.146号马

    离开小村的时候,我就感到张来可能要出事的。他的那种精神状态,正是出事的前兆。我的预感不幸应验了。

    但这是一种怎样的出事呀!当我匆匆地赶到小村听战友们叙述出事经过的时候,当我来到那块熟地里,低头察看着那密密匝匝的马蹄窝的时候,当我说服警察,面对我的战友张来的时候,我只能说,如果这李搁到我的头上,我大约也是会这样做的。

    县上的生产资料公司,从新疆接回了一批马,这些马以低廉的价格,分配到平原农村,小村也分得了这么一匹。

    这是军马,它高傲地扬着头,甩着尾巴。它的屁股上,烙着几个阿拉伯数字。它不是我们连的事情没有这么巧但它肯定是我们凶的它屁股上的数目字和五角星告诉了我们这一点。

    它是怎么经过层层转手,最后到达这荒落的小村的,我们不知道。它由生产资料公司经销,这事本身就让人觉得滑稽。

    当它从小村的泥泞的街道上走过时,它抗议地仰天长啸了一声。这一刻,我们的张来,大约正蹲在门口,闷着头抽烟,或者正在地里耕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见了这一声嘶鸣,他的迟钝的脸上,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小村的主事们,决定用这匹叫“146”号的马拉犁。在这个环境中,不是拉车,就是拉犁,囚此,这并不是对146号的茂视。但是,146号抗拒这种安排,它或者是真的不会拉犁,或者是觉得拉犁是一种对自己过去的污辱。总之,它又踢又咬,很难将绳索给它套上,而当终于套上绳索拉上犁桦以后,它又骄傲地故意不往犁沟里踏。人们发一声喊,说:好吧,把它交给张来吧,让他骑上它压压它,曲曲它的性子!这样,张来从他家门口站起来,走过来骑上了这匹马。

    没有披鞍的马叫光背马。张来抓住马鬃,一跃跳上马背,然后,两腿一叩马肚子,马在乡间小路上,跑起来。

    马先是一阵小颠,颠了一阵后,浑身发热,血液沸腾,便猛地一耸,双蹄并举,挖起蹦子来。马背上的骑手。在那一起一落中,不停地用腿,叩击着马肚子,腰弯着,手抓住马的缀绳。

    马在小路上奔驰一阵后,又窝回来,在村子里奔驰,穿过场院,跨过墙头,马蹄踩得街道上正在觅食的鸡,嘎嘎嘎乱飞,一个母亲,赶紧用手捂住自己孩子的眼睛。

    村里的地头的干活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站在那里,大声喝彩。

    马背上的张来,抿着嘴唇,表情严肃,在经过一段奔驰以后,他大约觉得还没有尽兴,觉得这些坑坑凹凹有些碍手碍脚,于是,他一抖马纽,向一块刚耕过的熟地走去。

    地刚耕过,平展展的,现在,张来骑着马,在它上边来回飞驰。他的身子像橡皮膏一样,牢牢地贴在马的光背上。他的嘴唇现在不再抿着,而是痛快地发出一阵阵呐喊。

    地头上站满了人。地的珍子太短,因此,张来是来回跑着,当他返回来经过地头时,人们看见,马身上往下滚着汗珠,棕色的毛紧紧地贴在身上,马的嘴里,吐着白沫。人们发觉有些不对劲,有人喊了起来,第代个人一喊,大家都跟着喊,要张来赶快停下来,这样跑下去,会挣死马的。

    张来仍旧用腿叩击着马肚子,在挖蹦子。地头的呼喊声,他置之不理。他得意地笑着,叩击着马,来来回回地奔驰。

    146号马,终于“扑通”一声,栽倒了,它的鼻孔里,现在吐出的不再是白沫,而是殷红的血它身上,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往下滴着水。

    马倒下来的那一刻,张来一个脚支地,下来后,走到前面,去提马头。这时众人围了过来,拽马尾的拽马尾,扶身子的扶身子,一阵忙乱,终于将那146号马扶起来。立起以后,众人手一松,那马,又倒下去了。

    15.不是结局

    张来后来被判了刑,而且刑期三年。法律是一种严酷的冷冰冰的东西,它也是人类规则的。我和我的那些战友们,磨了不少嘴皮,跑了很多腿,但是无济于事,他还是被关进去了。

    三年以后,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在家里,这时有人敲门。隔着门,有人在叫“班长”,我明白是张来回来了。

    他后来开始在这座城市里流浪,为人干些零活。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我柴炭房的那扇门修起,这是他主动要求干的。在我这儿住了几天以后,临走时,他提出要为我做点什么。

    在流浪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会突然地闯进我家,告诉我一些事情。有一次,他神情很激动。他说在火车站附近,他看见小洋马了,他痛苦地捂着脸说,小洋马已经堕落成一个街头的女人了,这是他害的!他看见小洋马,叫了两声,结果,小洋马立即拐进一条小巷里,不见了。

    人是一种最能随遇而安的动物。她走到那一种结局,也算是一种结局吧!也许,她的天性中就有这一种成分,她本不该跟上我们一起倒霉的。不知道她明不明白,她的结局,无疑是给我们心上,捅了狠狠的一刀,我们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骄傲,现在完全失去。

    我问张来,要不要给老连长写信,告诉这件事情,他摇了摇头,他说:“你再给我留下最后一点面子1”

    这样,张来的故事就讲完了。拎着马橙革的原骑兵二团的士兵,有许多个,我只是挑出一个来讲,如果有机会,我还会讲述他们的,只是,我现在有些头晕。

    至于我,诚实地说,我的生活也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那梦魔一样的东西,在纠缠住他们的同时并没放过我。为了寻求解脱,我只好向人诉说,没有人听我的,我只好自己对自己诉说。我的诉说变成了文字,人们说这叫作品。

    给我一匹马吧,让我在你那辽阔的原野上,游荡上一回,请那最美丽的姑娘陪伴我。马有三种运动姿势,一种叫走,一种叫颠,一种叫挖蹦子;走又分为大走和小走……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你有时候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目光疲惫,面色优郁,他漫不经心地接受着迎面而来的一切,显得那么被动,那么无动于衷,好像这世界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好像他只是偶尔流落在人群中的一个天外来客。他会冲着你古怪地笑一笑,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笑。他还在行走中,不时地停下来,抬头望天,好像能望出什么似的。他的步履缓慢而沉重,屁股向后稍稍地翘着,双腿在行走中,明显地带一点内罗圈。他的腰间,通常扎着一根马橙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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