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确切指出友谊形成的时间。正如注水入瓶,一滴一滴注入,最后必有一滴会使它满溢;同样的,一连串的善意,最后总有那么一次会使心灵满溢。”
蒙塔格兀坐聆听雨声。
“隔壁那女孩的情形可正是这样?我一直百思不解。”
“她死了。我们谈谈活着的人吧,拜托。”
蒙塔格并未回头看他的妻子,径直颤抖着沿走廊进入厨房,他呆立良久望着雨打着窗子,之后再回到光线灰暗的玄关,等待着颤抖缓息。
他打开另一本书。
“这最钟爱的主题,我自己。”
他眯眼凝视墙壁。“这最钟爱的主题,我自己。”
“这个我懂。”米尔德里德说。
“可是克拉莉丝最喜爱的主题并不是她自己。她喜欢的主题是旁人,还有我。她是多年来我头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她是我记忆中头一个正视我的人,好像我很重要。”他拿起那两本书。“这些人早就死了,可是我知道他们的话必定指的是克拉莉丝。”
前门外,雨中,微微的刮剥声传来。
蒙塔格身子一僵。他看见米尔德里德猛然靠到墙上,倒抽一口气。
“有人……在门外……计算机为什么没通知我们……”
“我把它关掉了。”
门坎下,一声徐徐的、探索的吸嗅声,一声电动的呼气声。
米尔德里德哈哈笑。“只是一条狗嘛!要不要我去把它撵走?”
“待在这儿别动!”
静寂。寒雨持续落着,青蓝的电的气味在锁着的前门下吹拂。
“我们继续工作。”蒙塔格轻声说。
米尔德里德踢一本书。“书又不是人。你念了半天,我左看右看,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
他盯着那阴沉死寂的客厅,就像一片汪洋大海,只要扭开电子阳光,就可能充盈生命。
“呐,”米尔德里德说,“我的‘家人’是人。他们跟我说事情,我笑,他们也笑!而且还有色彩!”
“没错,我知道。”
“何况,要是比提队长知道有这些书……”她想了想。她的脸色转为惊异,继而骇然。“他可能会来烧掉房子和‘家人’。太可怕了!想想我们的投资。我何必读这些书?何苦?”
“何苦!为什么!”蒙塔格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世上最可怕的蛇。它是死的,却又是活的。它看得见,却也看不见。你想看看那条蛇吗?它在急诊医院,他们把那条蛇从你身上吸出的废物统统做了报告,送到医院列档!你想去查看他们的档案吗?或许你可以在盖·蒙塔格或是‘恐惧’还是‘战争’的分类档案里找到。你想不想去昨晚被烧掉的那栋屋子看看?在焦灰里找找那个亲手烧屋自焚的老女人的骨骸!还有克拉莉丝·麦克莱伦呢,我们要去哪儿找她?停尸间!你听!”
轰炸机飞过天际,掠过屋子上方的天空,像一台巨大的隐形风扇,在苍茫空无中喘息,低喃,呼啸,盘旋。
“上帝,”蒙塔格说,“那么多鬼东西时时刻刻在天上飞!怎么会每分每秒都有轰炸机升空!为什么没有人愿意谈这件事!打从一九九○年起,我们已经发动而且打赢了两场核子战争!是因为我们在家里有太多乐子,忘记了世界?是因为我们太富有,而世界其他地方太贫穷,所以我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贫穷?我听过一些传言,全世界在挨饿,可我们却丰衣足食。全世界都在辛苦工作,而我们却在嬉乐,这可是真的?是不是因此世人才这么仇恨我们?多年来,每隔一阵子,我就听说仇恨的传言。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知道,这一点可是确定的!也许书可以让我们脱离井穴。书或许可以阻止我们重蹈同样荒唐的错误!我没听到你那间客厅里的白痴混蛋们谈过这件事。天,米莉,你还不明白吗?每天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看看这些书,也许……”
电话响了。米尔德里德一把抓起话筒。
“安!”她大笑,“是啊,今晚要演出‘白色小丑’!”
蒙塔格走进厨房,扔下书。“蒙塔格,”他说,“你真蠢。我们这下子该怎么办?把书交到队上,忘了这码事?”他打开书,大声念诵,好盖过米尔德里德的笑声。
可怜的米莉,他心想。可怜的蒙塔格,你也同样看不懂这些书。可是,到这时候你要向谁求助,你要去哪儿找个老师?
且慢。他闭上眼睛。对了,他发现自己又想到一年前在绿盈盈公园里的事。近来他多次想到它。但这时他记起了那天在公园内,见到那名穿黑西装的老头儿急忙藏了一样东西在外套内的情形。
……老头儿猛然站起来,好似想跑开。蒙塔格说:“等等!”
“我什么也没做!”老头儿喊着,身子发抖。
“没人说你做了什么。”
他俩坐在盈绿的柔和光线中,半晌没吭一声,继而蒙塔格谈起天气,老头儿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应答。那是一次奇异而宁静的邂逅。老头儿自称是个退休英文教授,四十年前,最后一所文理学院因为缺乏学生和赞助人而关门,他就飘零无依了。他姓费伯,而等他终于不再畏惧蒙塔格之后,他说话的声音有了抑扬顿挫,不时望着天空、树木和公园,一个小时过去,他对蒙塔格说了一段话,蒙塔格感觉出那是一首无韵诗。之后,老头勇气益增,又说了一段话,也是一首诗。费伯一手按着他的外套左口袋,徐徐说着那些字句,蒙塔格知道,要是他伸出手,可能会从老头儿的外套里掏出一本诗集。但是他并未伸出手。他双手停在膝盖上,麻木无用。“我不谈事情,先生,”费伯说,“我谈事情的意义。我坐在这儿,知道自己活着。”
那天的过程仅此而已,真的。一个小时的独白,一首诗,一段评论,之后,双方均未表明蒙塔格是消防员这项事实,费伯微微颤抖地将他的住址写在一张纸条上。“给你存档,”他说,“以防你决定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蒙塔格诧愕道。
米尔德里德在客厅尖声大笑。
蒙塔格走进卧房,从衣橱内找出他的档案夹,翻到类别:“未来调查对象”(?)。费伯的名字记在上面。他并未交给队上,也没有涂掉它。
他用分机拨电话。电话线另一端呼叫费伯的姓氏十来遍,教授才声音微弱地接听。蒙塔格表明自己的身份,对方沉默良久。“什么事,蒙塔格先生?”
“费伯教授,我想问个很突兀的问题。我国还剩下多少本《圣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想知道到底还有没有一本《圣经》。”
“这是陷阱!我不能随随便便跟任何人通电话!”
“有多少本莎士比亚和柏拉图的书?”
“一本也没有。你我都知道,一本也没有!”
费伯挂上电话。
蒙塔格放下话筒。一本也没有。从消防队的清单上,他当然知道这个答案。但是不知怎的,他想听费伯亲口这么说。
玄关内,米尔德里德的脸孔洋溢着兴奋之情。“哦,她们那几个女人要来我们家!”
蒙塔格给她看一本书。“这是全本《新旧约圣经》……”
“别再来这一套!”
“这也许是这半个地球上最后一本《圣经》。”
“你今晚得把它交回去,不是吗?比提队长知道你拿了它,不是吗?”
“我想他并不知道我偷拿了哪一本书。可是要我如何选一本替代品?是交出杰弗逊先生?还是梭罗先生?哪一本最没有价值?要是我挑了一本替代品,而比提确实知道我偷拿的是哪一本,他就会猜到我们家有一间书库!”
米尔德里德嘴角抽动。“明白你做的好事了吧?你会毁了我们!谁比较重要,是我,还是那本《圣经》?”此刻她尖叫起来,坐在那儿像个蜡做的洋娃娃,被自己的热度烧得慢慢融化。
他可以听到比提的声音。“坐下,蒙塔格。看着。它纤弱得就像花瓣似的,点燃第一页,点燃第二页。每一页都变成一只黑蝴蝶。美吧,嗯?从第二页再点燃第三页,一页一页,一章一章,把那些字句的所有无聊的意涵,所有虚假的希望,所有二手观念和老掉牙的哲学,烧成一连串的灰烟。”比提就那么坐着,微微冒着汗,地板上散落着一堆堆死于一场风暴中的焦黑飞蛾。
米尔德里德停止了尖叫,就跟她开始尖叫时一样仓促。蒙塔格并没有听她在叫些什么。“只有一个法子,”他说,“今晚我把书交给比提之前,我得弄出一本复制品。”
“今晚那几个女人过来看‘白色小丑’,你会在家吧?”米尔德里德喊道。
蒙塔格停在门前,背对着她。“米莉?”
沉寂。“什么事?”
“米莉?‘白色小丑’爱你吗?”
没有回音。
“米莉……”他舔舔唇,“你的‘家人’爱你吗?非常爱你,全心全意爱你吗,米尔德里德?”
他感觉出她在他颈背后方慢慢眨动眼睛。“你怎么会问这么可笑的问题?”
他感到想哭,但是他的眼睛和嘴却不肯有反应。
“要是你看见那条狗在外面,”米尔德里德说,“替我踢它一脚。”
他踌躇着,在门前倾听。他打开门,跨出去。
雨已止歇,日头在晴朗的天际西斜。街道、草坪和门前空荡荡的。他长长吁了口气,使劲关上大门。
他在地铁上。
我没有知觉,他心想。我脸上,我体内的麻木究竟是几时开始的?打从我在黑暗中踢到药瓶子,就像踢中一块深埋的矿脉似的,那个晚上。
这麻木感会消失的,他心想。得花些时间,但是我会办到,要不然费伯也会帮我办到。总会有人还我原有的那张脸,那双手。甚至笑容,他心想,如今已消失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没有它,我茫然无主。
地铁通道飞快掠过,奶白色瓷砖,漆黑,奶白色瓷砖,漆黑,数字和黑暗,更多的黑暗和累积的总数。
童年时期,一个亮蓝炙热的夏日里,他曾经坐在海边一座灰黄的沙丘上,拼命想把一个筛子装满沙子,因为有个刻薄的表哥说:“把这筛子装满,你就可以得到一毛钱!”结果他装得越快,沙子也热烫烫的唰唰漏得越快。他的手累了,而沙子烫人,筛子是空的。坐在七月中的骄阳下,他感到泪水无声淌落他的面颊。
此刻,真空地铁载着他穿越城市死寂的地窖,颠簸着,他忆起了那只筛子传达的可怕逻辑,他往下望,看见自己公然拿着那本《圣经》。地铁火车上坐着一些人,他突然兴起一个愚蠢的念头,要是快速读完整本的《圣经》,或许有部分沙子会留存在筛子里。但是他读着,字句却漏过筛孔,他心想,再过几个钟头就得面对比提,我得把书交给他,所以我绝不能遗漏任何一个词句,必须牢记每一行字。要凭意志力做到。
他双手紧握着书。
喇叭声刺耳地响起。
“丹汉牙膏【1】。”
闭嘴,蒙塔格心想。观察一下田间的百合花。
“丹汉牙膏。”
它们不劳作——
“丹汉……”
观察一下田间的百合花,闭嘴,闭嘴。
“牙膏!”
他猛然掀开书,翻着书页,仿佛盲人似的摸索着,挑拣个别字母,眼睛眨也不眨。
“丹汉。拼法:D─E─N─”
它们不劳作,也不……
炙热的沙子唰唰漏出空的筛子。
“丹汉办到了!”
观察一下百合花,百合,百合……
“丹汉漱口水。”
“闭嘴,闭嘴,闭嘴!”这是个哀求,是一声呐喊,凄厉得令蒙塔格发觉自己站了起来。嘈杂的地铁车厢内,惊愕的乘客张大了眼睛,退避这个神情疯狂而愤懑,发干的嘴巴喋喋不休,手里翻弄着书的男子。这些乘客片刻之前还坐着,随着丹汉牙膏、丹汉上等漱口水、丹汉牙膏牙膏牙膏,一二、一二三、一二、一二三,脚下打着拍子。这些乘客原本嘴角微微抽搐,念着牙膏牙膏牙膏。火车上的收音机报复似的冲蒙塔格吐出大量的锡、铜、银、铝和黄铜等金属做成的音乐。乘客们被敲击声震得顺服了;他们没有逃,无处可逃;巨大的气压式火车在地底下将它的柱形车身慢慢减速。
“田间的百合花。”
“丹汉。”
“我说百合!”
乘客瞠目。
“叫警卫。”
“这个人失……”
“丘景站!”
火车嘶嘶停下。
“丘景站!”一声呼叫。
“丹汉。”一声低语。
蒙塔格的嘴几乎未动。“百合……”
火车门咻的一声打开。蒙塔格站起身。车门叹了口气,开始关上。他这才跃过其他乘客,脑中尖叫着,及时冲出正要关合的车门。他踩着白色瓷砖奔出地下道,没有理会升降梯,因为他想感觉自己的脚在动,胳膊甩摆,肺部抽紧、放松,感觉他的喉咙被空气灌得发干。一个声音自他身后飘至,“丹汉丹汉丹汉。”火车宛如一条蛇嘶嘶作响。火车消失在它的洞孔内。
“哪一位?”
“我是蒙塔格。”
“你有什么事?”
“让我进去。”
“我什么也没做!”
“我是一个人来的,妈的!”
“你发誓?”
“我发誓!”
前门慢慢打开。费伯往外窥看,光线下他显得非常苍老,非常孱弱,而且非常害怕。老头儿的模样有如多年足不出户似的,他和屋内的白色灰泥墙壁相酷似。他嘴上的肉泛白,面颊和头发是苍白的,眼睛也褪了色,淡淡的蓝眼珠也带着白点。而后,他的目光触及蒙塔格腋下的那本书,模样不再显得那么苍老、那般孱弱了。渐渐,他的恐惧褪去。
“对不起,人总得小心些。”
他望着蒙塔格腋下的书,无法移开目光。“看来是真的。”
蒙塔格跨入屋子。前门关上。
“坐下。”费伯往后退,仿佛担心自己若是移开目光,那本书就会消失。他身后,一间卧室的房门敞开着,房间里有些机器和钢制工具零乱散置在一张桌面上。蒙塔格只瞥上一眼,因为费伯瞧见蒙塔格注意力转移,立刻回身关上卧室房门,然后就那么站着,颤抖的手握着门把。他目光闪烁地回到蒙塔格身上;这时蒙塔格已坐下,书放在腿上。“这本书……你是打哪儿……”
“我偷来的。”
费伯这才抬起目光,头一回正视蒙塔格的脸。“你很勇敢。”
“不,”蒙塔格说,“我太太快死了。我的一个朋友已经死了,还有个原本可能会是朋友的人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被烧死了。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可能帮助我。帮助我理解,理解……”
费伯的双手在膝盖上蠢蠢欲动。“我可以看看吗?”
“抱歉。”蒙塔格把书交给他。
“好久了。我不是信徒,不过,好久没见过它了。”费伯翻弄书页,不时停下来阅读,“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天,这年头他们在我们的‘起居室’里把它整个改头换面了。如今基督成了‘家人’。我常常纳闷,上帝是否还认得他那被我们打扮成这副模样的儿子,抑或应该说是把他贬谪成这副德行?如今他是块寻常的口香糖,净是甜腻腻的结晶糖,要不就是假借宗教之名推介特定商品,说它是每一个信徒绝对需要的东西。”费伯嗅闻那本《圣经》。“你可知,书本的气味就像豆蔻或是什么异国香料?我少年时就酷爱闻书。啊,从前,在我们放弃它们之前,曾经有过许多许多好书。”费伯翻弄书页。“蒙塔格先生,你眼前这个人是懦夫。我老早就看出时势所趋,但是我一声未吭。当初没有人肯听那些‘罪人’之言时,有些无辜者本来可以挺身疾呼,而我就是这些无辜者之一。但是我并没有开口,因而我自己变成了罪人。等他们终于利用消防员建立了焚书的模式之后,我抱怨过几次却又停止了,因为,到那时,已经没有人跟我一同抱怨或呐喊了。如今一切为时已晚。”费伯合上《圣经》,“呃——你何妨告诉我,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再也没有人听了。我不能跟电视墙聊天,因为它们只谈我。我无法跟我太太聊天,她只听电视墙。我只希望有人听听我要说的话。要是我说得够久,也许旁人就会听出个道理。而且我希望你教我理解我所读到的东西。”
费伯审视蒙塔格下巴冒着青髭的瘦长脸孔。“你怎么会清醒过来的?是什么原因让你扔下手里的火炬?”
“我也不知道。我们拥有使我们快乐的一切,可我们并不快乐。少了什么东西。我环目四顾,而唯一确知少了的东西,是这十来年间我所烧掉的书。所以我想书或许有助于解决问题。”
“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费伯说,“要不是事情严肃,否则你的想法真令人发噱。你需要的并不是书,而是书上曾经写过的一些东西。也是如今的‘电视家人’原本可以传达的东西。那些细枝末节和知觉意识原本可以透过收音机和电视表现出来,但是却没有。不,不,你要找的东西并不是书!你要找的东西在旧唱片、旧电影、老朋友身上才找得到;要在大自然和自己内心寻找它。书只是储存许多我们生怕自己会忘却的东西的一种容器。书本身毫不神奇,神奇的是书上说的东西,是它们如何将宇宙的一鳞半爪缝缀成一件衣裳。当然你不可能知道这些,我说这些你当然还无法理解。你的直觉是对的,这一点才重要。我们缺少了三样东西。
“第一样:你知道像这样的书为什么如此重要吗?因为它们有质。那么,质这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在我看来,它代表肌理。这本书有毛孔,它有特征,这本书可以放在显微镜下检验。你会在镜头下找到生命,丰盛无垠。毛孔越多,每一平方英寸所真实记录的生命细节就越丰富,你看见的越多,也就越‘有知识’。总之,这是我的定义。清晰的细节。崭新的细节。上等的作家经常触探生命,中等资质的作家轻描淡写它,等而下之的则是强暴它之后,任它招蚊惹蝇。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书遭人憎恨畏惧了吧?它们呈现出生命真相的毛孔。耽逸恶劳的人只要看蜡制的圆脸,没有毛孔,没有毛发,没有表情。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是花朵赖花朵维生,而不是靠丰沛的雨水和黑色的沃土生长。就算是烟火,尽管美丽,也来自土壤中的化学物。然而,不知怎的,我们却以为自己可以靠花朵和烟火来成长,无需完成真实的轮回。你知道赫拉克勒斯和安泰俄斯的神话吗?就是那个巨大的摔跤手安泰俄斯,只要他的脚牢牢踩在地上,他就力大无穷。可是等他被赫拉克勒斯举到半空中,双脚离地,他就轻而易举被消灭了。如果这个神话对于今天,这个城市,这个时代的我们不具任何启示,那么我真要疯了。喔,这就是我所说我们需要的第一样东西。质,信息的肌理。”
“那第二样呢?”
“闲暇。”
“哦,可我们有的是空暇。”
“空暇,没错。可是思考的时间呢?你要不是以时速一百英里飙车,快得让人只想得到危险,无法思索其他,就是在玩什么游戏或是坐在房间里,无法跟四面电视墙争论。为什么?因为电视是‘真实的’。它是眼前的,它有维度。它告诉你要想些什么,而且强行灌输。它一定是对的。它看起来对极了。它催迫你朝它的结论去思考,你的脑子根本无暇反驳:‘胡扯八道!’”
“只有‘家人’是‘人’。”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太太说,书不是‘真实的’。”
“幸亏如此。你可以合上书,说:‘等一下。’你对书可以扮演上帝。可是一旦你在电视间内种下一粒种子,谁又几曾挣脱过那攫人的爪子?它随心所欲塑造你!它是个就像世界一样真实的环境。它变成了真实。你可以拿出理由驳斥书,可是凭我的一肚子知识和怀疑论,我始终没法子跟那些全彩、三度空间、百人交响乐团争论,没法子走进那不可思议的电视间,变成其中的一分子。你也看见了,我的起居室里只有四面灰泥墙。还有这个。”他取出两枚橡胶小耳塞。“我坐地铁时塞耳朵用的。”
“丹汉牙膏;它们既不劳作,也不纺织,”蒙塔格闭着眼睛说,“我们现在怎么办?书能救我们吗?”
“除非能得到第三样必需品。第一样,我说过:信息的质。第二样:消化信息的闲暇。第三样:依照前两样的互动所获得的知识来行为的权利。可是时至今日,我实在不认为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心生愤懑的消防员能有什么作用……”
“我可以弄到书。”
“你这是在冒险。”
“这正是临死的甜头:人一旦已一无所有,就可以随心所欲去冒险。”
“哎,你说了句名言,”费伯哈哈大笑,“而你并没有读过它!”
“书上有过这种话?可我是想到就说了!”
“那更好。你并不是刻意想出这句话来说给我或任何人,甚至你自己听的。”
蒙塔格倾身凑前。“今天下午我想到,要是书果真值得,我们或许可以弄台印刷机,印制一些复本。”
“我们?”
“你和我。”
“哦不!”费伯坐直了身子。
“先让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你……”
“你要是坚持告诉我,我就得请你离开。”
“可是,难道你没兴趣?”
“要是你说了,会害得我被烧死,我就没兴趣。除非消防组织本身会烧掉,我才可能听你说。假如你提议我们多印些书,然后把它们藏在全国各地的消防队上,把怀疑的种子种在这些放火者之间,那么我会说,好极了!”
“栽赃这些书,报警,然后旁观消防队被烧,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费伯扬眉望着蒙塔格,好似对他刮目相看。“我是在开玩笑。”
“假如你认为这个计划值得一试,我就必须相信这计划会有帮助。”
“这种事无法打包票!毕竟,当年我们拥有一切需要的书,可仍旧非要找个最高的悬崖往下跳。不过,我们的确需要呼吸器,的确需要知识。或许再过一千年,我们会找个较小的悬崖往下跳。而书是用来提醒我们自己有多么愚昧无知。它们是恺撒的卫队,当游行队伍沿街欢呼之际,它们附耳提醒:‘记住,恺撒,您是不免一死的凡人!’大多数人无法周游各地,跟每个人交谈,认识世上所有城市,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金钱或朋友。你要找的东西在世上,蒙塔格,但是一般人只有从书上才可能瞧见九成九。别要求保证,也别指望借任何人、事、机器或书库来获救。要自救才行,就算溺死,起码也知道自己是游向岸边。”
费伯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怎么样?”蒙塔格问。
“你绝对认真?”
“绝对。”
“老实说,这是个阴险的计谋。”费伯紧张兮兮瞥一眼他的卧室房门,“让全国的消防队被当作叛乱的温床烧掉。火蜥蜴吞了它自个儿的尾巴!哦,天!”
“我有一张全国消防员的住址清单。透过地下工作……”
“不能信赖任何人,这是最棘手的部分。除了你我,还有谁肯放火?”
“难道没有像你这样的教授、退休作家、历史学者、语言学家吗?”
“不是作古,就是老掉牙了。”
“越老越好;他们办事不会引人注意。你认识好几十个,承认吧!”
“哦,单仅演员就有好多个,他们已经多年没演过皮兰德娄【2】、萧伯纳或莎士比亚的作品了,因为这些人的戏剧太知晓这个世界。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的愤怒。我们也可以利用那些四十年没写过一行字的历史学家的愤怒。真的,我们或许可以创办思考和阅读的课程。”
“好呀!”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整个文化已经千疮百孔,骨骸需要融化再重塑。老天,这事可不像拿起一本半世纪之前搁下的书那么简单。要记住,如今的消防员鲜少需要执行任务。民众自己不再读书了,如今是消防员提供马戏表演,然后群众围聚在着火的建筑四周,观赏漂亮的火景,不过这只是马戏中的杂耍桥段,并不是绝对必要的。如今没有几个人想要反抗了。而这些少数想反抗的人当中,多数很容易胆怯,就像我自己。你能跳舞跳得比‘白色小丑’还快吗?叫得比‘秘密先生’和电视间的‘家人’还大声吗?如果能,那么你会成功,蒙塔格。无论怎么说,你是个傻瓜。人们在享乐啊。”
“是在自杀!杀人!”
他俩谈话时,一架轰炸机一径朝东方飞行,但是此刻他俩才停下来聆听,感觉那巨大的喷射啸音在他们体内震颤。
“耐心,蒙塔格。让战争解决‘家人’,我们的文化正在自我瓦解。避开离心机。”
“一旦瓦解,总得有人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引述弥尔顿的名句?说我记得索福克勒斯【3】?提醒幸存者人类也有他善良的一面?他们只会拿石块彼此扔掷。蒙塔格,回家去吧。睡觉。何苦浪费你残余的时光在笼子里奔窜,否认自己是只松鼠?”
“这么说来,你再也不在乎了?”
“我在乎得心痛。”
“可你不肯帮助我?”
“晚安,晚安了。”
蒙塔格的手拿起《圣经》。他瞧见自己的手所做的事,露出诧愕之色。
“你可愿意拥有这本书?”
费伯说:“我宁舍右臂来交换它。”
蒙塔格兀立等待下一个动作发生。他的双手,就像合作无间的两个人,径自开始撕下书页。那双手撕去扉页,接着撕下第一页、第二页。
“白痴,你在做什么!”费伯一跃而起,仿佛挨了一记闷棍似的。他蹒跚扑向蒙塔格。蒙塔格挡开他,让自己的双手继续撕。又有六页飘落地板上。他捡起它们,在费伯目睹之下将它们揉成团。
“别,哦,别这样!”老头儿说。
“谁能拦阻我?我是消防员,我能烧死你!”
老头儿站在那儿望着他。“你不会的。”
“我能!”
“这书,别再撕了。”费伯跌坐在一张椅子上。他脸色刷白,嘴唇颤抖。“别让我感到更疲累。你要怎么样呢?”
“我需要你教我。”
“好,好。”
蒙塔格放下书。他打开揉成团的书页,摊平它,老头儿疲惫地望着。
费伯甩甩头,仿佛醒过来似的。
“蒙塔格,你有钱吗?”
“有一点。四五千块。干吗问这个?”
“把钱带来。我认识一个人,半世纪之前他替我们那所学院做印刷。就是那一学期开始我去上课,发现只有一名学生选修埃斯库罗斯【4】以及奥尼尔的戏剧。你明白吧?那情形多么像一座美丽的冰雕,在阳光下融化。我记得当时报纸就像巨大的飞蛾渐渐死去。没有人要它复生。没有人怀念它。之后,政府看出民众只看香艳暴力的东西是多么有利的事,于是运用你们这些吞火员来管制情况。就这样,蒙塔格,才有了这位失业印刷匠。我们或许可以先印几本书,然后等待战争来打破现有的生活模式,提供我们所需要的动力。只要扔下几枚炸弹,所有家庭电视墙上的‘家人’都会像哑剧里的小丑,闭上嘴巴!趁着静默,我们的自言自语或许会让人听得见。”
他俩兀立望着桌上的书。
“我试过背下它,”蒙塔格说,“可是,妈的,一转头就忘了。噢,我真希望有话可以反驳队长。他读的书够多,任何问题他都有答案,总之看起来是这样。他满口甜言蜜语,我真怕自己会被他说动,回复老样子。就在一星期之前,我灌注煤油喷管的时候,还心想:噢,真有趣!”
老头儿点头。“不事建设的人必定破坏。这就跟历史和少年犯一样,自古皆然。”
“看来我就是这种人。”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点儿这种倾向。”
蒙塔格移步走向前门。“今晚你能设法帮我个忙吗?应付消防队长。我需要一把伞遮雨。他要是再跟我说教,我真怕自己会沉溺。”
老头儿不作声,但又一次紧张兮兮瞥一眼他的卧房。蒙塔格注意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老头儿深吸一口气,屏住,吐出。他又深吸一口气,阖眼,嘴唇紧闭,久久才吐出。“蒙塔格……”
老头儿终于转身,说:“跟我来。原本我真会让你就这样走出我家,我的确是个懦弱的老笨瓜。”
费伯打开卧室房门,让蒙塔格进入一间斗室,里面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放着许多金属工具,周围零乱散置着一些精细的电线、小线圈、线轴和水晶玻璃。
“这是什么?”
“这是我贪生怕死的证据。多年来我一直独居,对着墙壁空思幻想。玩电子装置、无线电传送,成了我的嗜好。我的懦弱是那么痛苦,反而彰显了活在这种懦弱阴影下的革命精神,所以我不得不设计了这个玩意。”
他拿起一件小小的绿色金属物,尺寸不超过点二二子弹。
“这些都是我花钱购置的——哪来的钱?当然是玩股票,这是失业知识分子仅有的庇护之道。总之,我玩股票,购置了这一切,然后等待。我心惊胆战等待了半生,等待有个人跟我说话。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话。那天在公园里我们并肩相谈之后,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或许带着喷火管,或许带着友谊,猜不准。这件小东西我已准备了几个月。可是我差点儿就让你走掉了,我就是有这么害怕!”
“这东西看起来像个海贝无线电收音机。”
“不只收音!它还会放音!只要你把它塞入耳中,蒙塔格,我就可以悠悠哉哉坐在家中,一面暖和我这身畏惧的老骨头,一面聆听和分析消防员的世界,找出它的弱点,而自己安枕无忧。我是女王蜂,安然待在巢中。你则是雄蜂,是活动的耳朵。将来,我可以运用各种不同的人,把这种耳朵安装在城内各处,聆听,分析。就算雄蜂死了,我仍旧安坐家中,拿最大的安适和最小的风险来安抚我的畏惧。明白我玩得多安稳,我是多么可鄙了吧?”
蒙塔格把绿色弹丸塞入耳中。老头儿也将一个类似的物件塞入他自个儿的耳中,然后动唇。
“蒙塔格!”
声音在蒙塔格头颅内响起。
“我听见了!”
老头儿呵呵笑了。“你的声音也很清楚!”费伯小声说,但蒙塔格听到的声音却很清晰。“等时候到了你就去消防队。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听听这位比提队长说些什么。他也可能成为我们的人,天知道。我会教你说什么,我们会给他好看。你会不会因为我的懦弱而恨我?我打发你独个儿去涉险,而我却躲在后方,用这双可憎的耳朵替你聆听,好让你去上断头台。”
“我们各有各的事要做,”蒙塔格说。他把《圣经》搁在老头儿手中。“拿去,我愿冒险交给他们一本替代品。明天……”
“我会去看那个失业印刷匠;这件事,我起码还办得到。”
“晚安,教授。”
“别道晚安。这一夜我会一直陪着你,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是只搔你耳朵的蚊子。不过,还是祝你好运,晚安。”
屋门打开又关上。蒙塔格再度回到黑暗的街道上,望着世界。
那天晚上,可以感觉出战争正在天际酝酿。乌云时散时聚,数不清的繁星就像敌方的飞碟在云朵间游移隐现,天空随时可能陨坠将城市化为白灰,还有月亮如一团红色火球升起;这就是那天晚上给人的感觉。
蒙塔格口袋里揣着钞票走出地铁车站(他已去过银行,银行全年二十四小时开放,夜间有机器出纳员负责业务),他边走边聆听耳中那枚海贝无线电收音机……“我们已动员了百万兵力。万一战争爆发,我们将迅速获胜……”
“其实动员了千万兵力,”费伯的声音在他的另一只耳朵里小声说,“可是号称百万,让人高兴些。”
“费伯?”
“什么事?”
“我没有用脑子思考。我只是听话办事,还是老样子。你说去拿钱,我就去领了。我自己并没有真正思考这件事。我几时才会开始自己想清楚问题?”
“你已经开始了,从你刚才说的那段话就已经开始了。你得信赖我。”
“我以前也信赖别人!”
“没错,可瞧瞧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你会有一阵子得盲目摸索。你可以扶着我的胳膊。”
“我不希望改弦易辙后还只是听话办事。要是这样,就没必要改变。”
“你已经是明白人了!”
蒙塔格感觉他的双脚拖着他沿人行道走向他家。“继续说话。”
“要不要我读一段书?我来读,你就会记住。我晚上只睡五个钟点。无事可做。所以,要是你愿意,晚上我可以读书读到你睡着。据说,即使睡着了,只要有人在耳边讲述,你也会获得知识。”
“好啊。”
“这是,”隔着城市,自远远的另一端传来细微的翻页声。“《约伯记》。”
天上明月初升,蒙塔格走着,嘴唇微微蠕动。
晚上九点,他正在吃简餐,玄关内响起计算机门声,米尔德里德从电视间飞奔而出,就像维苏威火山爆发时,居民仓皇躲避似的。菲尔普斯太太和鲍尔太太进入大门,旋即手拿着一杯马提尼消失在火山口。蒙塔格搁下刀叉。她们就像一盏巨型水晶吊灯,叮叮当当众声齐鸣,他仿佛看见她们乐得像柴郡猫【5】般的笑容灼穿屋子的墙壁,而此刻她们正在电视间内彼此尖声叫嚷。
蒙塔格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已站在电视间门口,嘴里还留着未咽下的食物。
“大家气色真好呢!”
“真好。”
“你的气色不错,米莉!”
“不错。”
“大家气色都好极了。”
“好极了!”
蒙塔格兀立注视着她们。
“耐心。”费伯悄声说。
“我不该在这儿,”蒙塔格喃喃道,几乎是自语似的,“我该带着钱回到你那儿。”
“明天还有得是时间。小心!”
“这节目真好看哦?”米尔德里德嚷道。
“真好看!”
一面电视墙上,一名女子微笑着,同时啜饮着橘子汁。她是用什么法子同时做出两个动作的?蒙塔格疯狂地思忖。另外两面电视墙上,同一名女子的X光片显示出那提神醒脑的饮料注入她活络的胃部的过程!猝而,房间仿佛乘着火箭飞入云端,栽入一片柠檬绿色的海水中,海水里蓝色的鱼吃着红黄色的鱼。过了一分钟,三名白色卡通小丑随着一波波巨大的哄笑,砍断彼此的四肢。又过了两分钟,房间冲出城,只见一辆辆喷射汽车绕着一座圆形体育馆疯狂飞驰,彼此冲撞,倒开,再冲撞。蒙塔格瞧见许多躯体飞入半空。
“米莉,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蒙塔格伸手到电视墙内,拉下总开关。影像顿时消失,就像养了一缸子歇斯底里的鱼的巨大水晶鱼缸内的水被放光了。
三名妇女慢吞吞回过头,望着蒙塔格,目光先是毫不掩饰恼怒之色,继而转为嫌恶。
“你们认为战争几时会爆发?”他说,“我注意到你们的丈夫今晚都没来?”
“哦,他们来来去去,”菲尔普斯太太说,“三天两头进出芬尼根,昨天军方才把彼得召回去。下星期他就会回来,军方说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他们说只要四十八小时,然后大家就可以回家了。彼得昨天奉召入营,他们说下星期他就会回来。很快……”
三个女人坐立不安,紧张地望着空荡荡的泥巴色电视墙。
“我倒不担心,”菲尔普斯太太说,“我让彼得去操心。”她吃吃笑,“我都让彼得去穷操心。我可不,我不担心。”
“是啊,”米尔德里德说,“让彼得去操心。”
“他们说,死的向来是别人的丈夫。”
“这话我也听说过。我所知道的男人从没有死在战场上的,跳楼身亡倒是有。就像上星期格洛丽亚的丈夫,可是战死的?不是。”
“没有战死的,”菲尔普斯太太说,“总之,彼得和我常说,不掉泪,不来这一套。我们两个都是三度结婚,都很独立。要独立,我们常说。他说:要是我死了,你只管活下去,别哭,但是要再结婚,别想我。”
“这倒提醒了我,”米尔德里德说,“昨晚你有没有看克拉拉·达夫的五分钟罗曼史节目?嗯,故事是讲一个女人,她……”
蒙塔格一声不吭,就那么兀立望着这几个女人的脸孔,就像童年有次他走进一座陌生的教堂,望着教堂内圣徒们的面孔。那些个搪瓷雕像的脸孔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不过他跟他们说话,而且在那间教堂里站了好久,想要信仰那个宗教,想知道那是什么宗教,想尽量把教堂内呛鼻的香烛和特殊的尘灰吸入肺部,进入他的血液,好让自己觉得被那些有着瓷眼珠、血红色嘴唇的各色各样男男女女所代表的涵意感动。但是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就像是闲逛一家商店,而他的钱币在那儿是陌生的,派不上用场,他的热情是冷漠的,即使他触摸那木材、灰泥和黏土时也一样。此刻,在他自己家中的起居室内,情况亦然;这些女人在他的注视下坐立不安,点香烟,吐烟圈;摸弄她们晒得如火的头发,检视她们红焰似的指甲,仿佛那指甲被他的目光烧着了。她们的脸孔因沉默而变得怔忡不宁。听到蒙塔格咽下他最后一口食物的声音,她们倾身凑前。她们聆听他灼热的呼吸声。房间内三面空荡荡的电视墙这时就像沉睡巨人的苍白眉毛——空洞无梦。蒙塔格觉得假如摸摸这三道呆瞪的眉毛,会感到指尖有一层咸咸的汗水。那汗水随着静默和这几个紧张至极的女人体内及周遭依稀可闻的颤抖声而积聚。她们随时可能发出劈劈啪啪的嘶声,爆炸。
蒙塔格动唇。
“我们聊聊。”
几个女人突然抽搐一下,瞠目结舌。
“你的孩子们好吗,菲尔普斯太太?”他问。
“你知道我没有孩子!天知道,只要是头脑清楚的人,都不会生孩子!”菲尔普斯太太说,她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恼恨这个男人。
“我倒不这么认为,”鲍尔太太说,“我剖腹生了两个孩子。没必要为了个孩子吃那么些苦头。人类必须繁衍,你知道,种族必须继存。况且,有时候孩子长得活像自己,那感觉真好。两次剖腹生产制造了奇迹,真的。我的医生说:不必用剖腹生产,你的臀部适合自然生产——一切正常;可是我坚持。”
“不管是不是剖腹,孩子会坏事;你是心神错乱。”菲尔普斯太太说。
“我十天有九天把孩子扔在学校。他们每个月回家三天,我容忍他们,蛮好的啊。你把他们丢到电视间,扭开开关。就像洗衣服,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关上盖子。”鲍尔太太吃吃笑,“他们一会儿踢我,一会儿亲我。幸好,我可以踹回去!”
几个女人张口露舌,咯咯大笑。
米尔德里德兀坐半晌,之后,看见蒙塔格仍站在门口,她拍拍手。“我们聊聊政治,让盖开开心!”
“好啊,”鲍尔太太说,“上次选举我投票了,跟大家一样,而且我选的是诺贝尔总统。我认为他是有史以来长相最好看的总统。”
“嗯,可是跟他竞争的那个人就差啰!”
“他没什么,不是吗?长得有点儿矮小又不好看,而且他胡子刮得不干净,头发也梳得不整齐。”
“在野党是着了什么魔,竟然推他出来竞选?没有人会让他那么一个矮小家伙跟一个高个子竞选呐。何况——他说话嗫嗫嚅嚅。他说的话有一半我听不见,听见的却又听不懂!”
“他还长得胖嘟嘟的,而且穿衣服也不遮掩他的肥胖。难怪温斯顿·诺贝尔获得压倒性胜利。连他俩的姓名都管用。把温斯顿·诺贝尔【6】跟休伯特·霍格摆在一道比较十秒钟,大概就可以推算出结果了。”
“胡扯!”蒙塔格嚷道,“你对霍格和诺贝尔又知道些什么!”
“咦,不到半年前他们才在电视墙上出现过啊。一个老是在挖鼻孔,真叫我受不了。”
“呃,蒙塔格先生,”菲尔普斯太太说,“难道你要我们选那样的男人?”
米尔德里德笑逐颜开。“你快出去吧,盖,别弄得我们紧张兮兮。”
但是蒙塔格走开之后,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盖!”
“胡扯,胡扯,全是胡扯!”
“你拿的是什么,那不是一本书吗?我以为这年头都是用影片来作特殊训练呐。”菲尔普斯太太眨眨眼睛。“你要朗读消防员概论?”
“概论,去他的,”蒙塔格说,“这是诗集。”
“蒙塔格。”一声耳语。
“别管我!”蒙塔格感到自己在一阵巨大的嗡嗡隆隆声中旋转。
“蒙塔格,等等,别……”
“你听到她们的话了吗,你听到这些怪物在谈怪物了吗?哦,天呐,你们信口谈别人,谈孩子和自己,谈丈夫和战争,那副论调,妈的,我站在这儿听,简直无法相信!”
“我可没说一句关于战争的字眼,我可告诉你!”菲尔普斯太太说。
“至于诗,我厌恶它。”鲍尔太太说。
“你可曾听过任何一首诗?”
“蒙塔格,”费伯的声音斥责他,“你会搞砸一切。闭嘴,你这傻瓜!”
三个女人全站了起来。
“坐下!”
她们坐下。
“我要回家了。”鲍尔太太颤声说。
“蒙塔格,蒙塔格,拜托,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打算做什么?”费伯央求道。
“你何不把你那本小册子里的诗念一篇给我们听,”菲尔普斯太太点头道,“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这是不对的,”鲍尔太太哀鸣,“我们不可以这么做!”
“噢,瞧瞧蒙塔格先生,他想念,我知道。只要我们仔细听,蒙塔格先生就会开心,那么一来或许我们就可以再做些别的事了。”她紧张兮兮瞥一眼围绕四周的空洞电视墙。
“蒙塔格,只要你念下去,我就关机,我会离开。”甲虫戳他的耳朵,“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你要证明什么?”
“吓破她们的胆子,就这个好处,吓昏她们!”
米尔德里德望着空荡荡的半空。“嗨,盖,你到底在跟谁说话?”
一根银针刺入他的脑子。“蒙塔格,听着,只有一个脱身之法,装作这是个笑话,掩饰,假装你根本没发疯。然后——走到你家的焚化炉,把书扔进去!”
米尔德里德已抢先一着,用颤抖的声音说:“女士们,每个消防员每年可以有一次带一本旧书回家,好让他的家人明白书有多么无聊,这种东西会把人弄得多么紧张,多么疯狂。今晚盖带来的意外之喜就是念一篇范文给你们听,让大家明白那些东西有多么迷失!我们就再也不必费神去想那些废物了,对不对,亲爱的?”
他双手把书压扁。
“说‘对’。”
他的嘴照费伯的嘴蠕动。
“对。”
米尔德里德笑着一把夺下书。“呐!读这一篇。不,我收回这句话。这才是你今天念过的那篇滑稽东西。女士们,你们一个字也不会懂的。全篇嗯嗯啊啊的。念呀,盖,念这页,亲爱的。”
他望着打开的那一页。
一只苍蝇在他耳中轻轻鼓翼。“念。”
“诗名叫什么,亲爱的?”
“多佛海岸。”他的嘴麻木。
“好,用清脆的声音慢慢念。”
房间灼炙,他全身火热,他全身冰冷;她们坐在一片空无的沙漠中,而他站着,摇晃着,他等待着菲尔普斯太太停止拉平她的洋装下摆,等待鲍尔太太把指头从头发上拿开。接着,他开始用迟缓、结巴的声音朗读,而随着他一行一行念下去,他的声音渐渐坚定有力,越过沙漠,进入空白,缭绕着坐在炙热空无中的三个女人。
信心之海
曾经,也是盈满的,环绕大地之岸
像一条亮丽腰带的皱褶,卷起。
而如今只听得
它忧郁、悠长、退却的涛声,
随着夜风的气息,
退向无垠的苍凉边际,
和世界赤裸的屋宇。
椅子在三个女人的身体下吱呀作响。蒙塔格把诗念完。
啊,爱,让我们真诚
相待!因为这世界,看似
一块梦土,横陈眼前,
这般多样,这般美丽,这般新奇,
而其实,既无喜悦,亦无爱或光明,
没有确信,祥和或救助,可治疗痛苦;
我们俨如置身一片黑暗平原,
处处挣扎和奔逃的凄惶惊恐,
而无知的军队夤夜遭遇。
菲尔普斯太太哭了。
沙漠中央的其他人望着她哭声转为号啕,她的脸孔扭挤变形。她们呆坐着,没去碰她,对她的表现感到迷惘惶惑。她泣不成声,蒙塔格自己也呆愕震惊。
“嘘,嘘,”米尔德里德说,“没事,克拉拉,听话,克拉拉,别这样!克拉拉,出了什么事?”
“我——我,”菲尔普斯太太泣声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噢,噢……”
鲍尔太太站起身,瞪着蒙塔格。“你看吧?我就知道,这正是我要证明的事!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一再说诗会带来眼泪,诗会造成自杀、哭泣和极不好的感受,诗是病态的;净是废话!这下子我得到证明了。你真恶劣,蒙塔格先生,真恶劣!”
费伯说:“现在就去……”
蒙塔格感到自己转身走向壁槽,把书扔进铜质槽孔,落入等候着的火焰中。
“无聊的话,无聊的话,无聊又伤人的话,”鲍尔太太说,“人为什么要伤人?世间的伤害还不够,你还非要拿那种玩意来捉弄人!”
“克拉拉,听话,克拉拉,”米尔德里德央求着,扯着她的胳膊,“好了,我们开开心心,你去把‘家人’打开。只管去。我们快快乐乐笑笑,别哭了,我们热闹一下!”
“不,”鲍尔太太说,“我这就回家。你们想到我家看我的‘家人’,没问题。可这辈子我绝不再踏进这个消防员的精神病院!”
“回家去吧,”蒙塔格平静地凝视她,“回家去想想你的第一任丈夫跟你离了婚,第二任丈夫开快车撞死,第三任丈夫饮弹自杀,回家去想想你做过的那十来次堕胎,想想这些,还有你那该死的剖腹生产和恨透了你的孩子们!回家去想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想想你做过什么来阻止它发生?回家,回家去!”他吼道,“免得我揍昏你把你踢出去!”
房门砰的甩上,屋子里空荡无人。蒙塔格独个儿兀立在冬寒中,只有颜色如脏污的雪的电视墙陪着他。
浴室内,水哗哗流着。他听到米尔德里德把安眠药丸倒入手中。
“傻瓜,蒙塔格,傻瓜,傻瓜,哦天,你这愚蠢的傻瓜……”
“闭嘴!”他掏出耳中的绿色弹丸,揣入口袋。
它微弱嘶响。“傻瓜……傻瓜……”
他搜索屋子,找到米尔德里德堆在冰箱后面的那些书。有些书不见了,他知道她已开始慢慢将她屋子里的炸药一枚一枚卸除。但如今他不生气了,只感到精疲力竭,对自己困惑不解。他把书搬到后院,藏在靠近巷子的树篱中。只藏这一个晚上,他心想,以防她决定再烧书。
他回到屋内。“米莉?”他朝黑漆漆的卧室房门唤道。没有声响。
屋外,越过草坪,上班途中,他强捺着不去看克拉莉丝·麦克莱伦的家一片漆黑、废弃的模样……
进城的路上,他因为犯下了严重错误感到孤单无靠,觉得需要那夜里熟悉而温文的说话声所带来的陌生的温暖和善意。才短短数小时,他已觉得好似认识费伯一辈子。如今他知道自己是两个人,尤其,他是个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傻瓜,只不过有此怀疑的蒙塔格。他还知道他也是那个老头儿,当地铁火车从夜晚的城市这一端喘着一口冗长又令人作呕的气驶向另一端之际,那个不断跟他说话的老头儿。往后的日子里,还有无月的夜晚和明月映照大地的夜晚,老头儿都会持续不断这样说着,说着,一点一滴,片片段段说着。到最后他的脑子会满溢,他将不再是蒙塔格,这是老头儿跟他说的,保证的,允诺的。他将是蒙塔格兼费伯,水火同源,将来有一天,待一切无声交混、闷烧、融合之后,将不再有水有火,只有醇酒。从两个各别而相斥的物体,产生第三个物体。而有一天,他会回顾往日的那个傻瓜,了解那个傻瓜。即使此刻,他已可以感觉到这漫漫旅途正起步,启程,渐渐离开他原本的自我。
聆听甲壳虫的嗡吟、困倦的蚊吟声和老头儿的喃喃低语,感觉真好;老头儿先是斥责他,之后,到了深夜,他步出热烘烘的地铁车站,走向消防队的世界,老头儿又安慰他。
“可怜啊,蒙塔格,可怜啊。别跟他们争论,唠叨不休;你自己前不久还跟他们一样啊。他们自信会永续不绝。但是他们不会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世界只不过是太空中一个燃烧着美丽火焰的巨大陨星,总有一天它会遭撞击。他们只看见火焰,漂亮的火景,跟你原先的看法一样。
“蒙塔格,我们这些窝在家里,害怕、照料一身弱不禁风的老骨头的老头子,无权批评,然而你差点儿一开始就搞砸了事情。要小心!我在你身边,记住这一点。我了解那是怎么发生的。我必须承认你盲目的发怒鼓舞了我。噢,我觉得自己好年轻!不过,现在——我要你觉得自己苍老,我希望我的怯懦今晚能感染你一些。往后这几个钟头,等你见到比提队长之后,我要你对他小心翼翼,让我替你听他说什么,让我来感觉状况。生存是我们的饭票,别去想那些个可怜愚昧的女人……”
“我看,我大概使得她们多年来从未这么不快乐过,”蒙塔格说,“看见菲尔普斯太太哭,我好吃惊。也许她们是对的,也许不去面对问题,以享乐来逃避是最好的做法。我说不上来。我感到愧疚……”
“不,千万不可……要是没有战争,世界是和平的,我会说,行,去享乐!可是,蒙塔格,你千万不可以再回头做个区区消防员。这世界整个出了毛病。”
蒙塔格冒汗。
“蒙塔格,你听见了吗?”
“我的脚,”蒙塔格说,“我移不动脚。我觉得自己蠢极了,我的脚不肯动!”
“听着。放轻松,”老头儿温和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害怕犯错。别怕。人可以从错误中学到教训。老弟,我年轻时硬是跟人卖弄自己的无知。他们用棍子修理我。到了四十岁,我驽钝的工具已经磨得又尖又利。要是你掩饰自己的无知,没有人会修理你,你永远学不到教训。好了,抬起脚,走进消防队!我俩是双胞胎,我们不再孤单,我们不是个别坐在不同的起居室里,彼此没有联系。一旦比提查问你,你要是需要协助,我会坐在你的耳鼓内提醒你!”
蒙塔格感到他的右脚,接着左脚,移动了。
“老头儿,”他说,“陪着我。”
机器猎犬不见踪影。犬舍空的,消防队内灰泥壁一派静默,橘红色“火蜥蜴”沉睡着,煤油躺在它的腹内,喷火管横跨它的两胁。蒙塔格穿过沉寂,触碰铜杆,向上滑入黑暗的半空,他回头看着空荡荡的犬舍,他的心跳几下,停顿,跳几下。费伯像只灰蛾在他耳中暂时睡着。
贝蒂站在升降孔旁边等待着,但是他背对着升降孔,好似并不在等待。
“噢,”他对正在玩牌的几个人说,“来了个众口皆说是傻瓜的奇特生物。”
他往一边伸出手,手心朝上,接礼物。蒙塔格把书放入手心里。比提甚至没瞧一眼书名,拿了书就扔进字纸篓中,然后点燃一支烟。“‘稍具智慧者,乃最聪明的傻瓜。’欢迎回来,蒙塔格。如今你退烧了,病好了,我希望你会留在队上。坐下来玩一局扑克吧?”
他俩坐下,牌发下。面对比提,蒙塔格感到他双手犯的罪过。他的指头就像只做了什么坏事,此刻怎么也无法安心的雪貂,总是在那儿蠕动、寻觅、藏在口袋内,避开比提被酒精烧红的眼睛的盯视。比提只消对它们吐口气,蒙塔格就觉得他的手会枯萎、瘫毙,再也不会惊醒复生;它们会终生埋在他的外套口袋内,遭人遗忘。因为当初就是这双手自作主张,跟他无关,当初就是在这双手上,良心显形,窃取了书本,跟约伯、路得和威廉·莎士比亚一起逃之夭夭,而这时,在消防队上,这双手似乎布满了血腥。
半个钟头之内,蒙塔格两度起身到厕所去洗手。回来后,他又把双手藏在桌子底下。
比提呵呵笑。“亮出你的手,蒙塔格。倒不是我们不信任你,明白吧,只不过……”
他们哄堂大笑。
“噢!”比提说,“危机已经过去了,一切无恙,迷途的羊儿回到羊栏了。我们统统都是曾经迷途的羊儿。我们曾经高唱,要追根究底,真理就是真理。思想崇高的人永不孤单,我们曾经这么跟自己嚷过。‘知识的珍馐美味。’菲利普·西德尼【7】爵士这么说。可话说回来,亚历山大·蒲柏【8】却说:‘语言文字就像树叶,在它丰累积迭的下方,鲜少寻获理性的果实。’你认为呢,蒙塔格?”
“我不知道。”
“小心!”费伯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悄悄说。
“再听听这一段吧?‘一知半解是危险的事。要畅饮缪斯的诗泉,否则涓滴莫沾;浅尝使头脑昏醉,而痛饮使我们恢复清醒。’蒲柏说,同一篇文章。你对这段话有什么看法?”
蒙塔格咬唇缄口。
“我来告诉你,”比提说着,望着手中的牌微笑。“那会使你一时变成个醉汉。读了几行书,你就铤而走险。砰,你打算炸掉这世界,砍人脑袋,修理妇孺,颠覆政府。我知道,我是过来人。”
“我没问题。”蒙塔格惴惴不安说。
“别脸红。我并不是在揶揄你,真的。你知道吗?一个钟头之前我做了个梦。我躺下来小睡,结果在梦里,蒙塔格,你我为了书激烈争辩。你怒不可遏,扯着嗓门跟我引经据典。我镇定地挡开每一下攻击。人要有力量,我说。你就引用约翰逊博士【9】的话,说:‘知识胜于权力!’我就说:‘唔!小伙子,约翰逊博士也说过,“舍确知而取未卜,非智者也。”’坚守消防员的岗位,蒙塔格,其余的一切全是阴晦混沌的!”
“别听他的,”费伯悄悄说,“他想混淆问题,他真狡猾。小心了!”
比提呵呵轻笑。“而后你又引句:‘真理终必昭揭,恶行不会久藏!’我就开心地嚷:‘哦,天,他只取所好……’又说,‘魔鬼也能引《圣经》为己用。’你就吼道:‘这个时代认为金装草包强过智慧学校的褴褛圣人。’我温言细语:‘过多的争辩反而丧失真理的庄严。’你就尖叫:‘尸骸看见凶手也会流血!’我拍拍你的手,说:‘怎么,是我给了你一张尖刻的嘴?’你厉吼:‘知识就是力量!’又说:‘侏儒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得最远!’我就以罕见的镇定作出我的结论:‘瓦莱里【10】先生说过,把隐喻错当成证据,冗词误以为重要真理,把自己误认作圣贤,这种愚昧是与生俱来的。’”
蒙塔格头晕作呕。他感到自己眉、眼、鼻、唇、下巴、肩膀和挥举的胳膊,在遭到残酷无情的鞭笞。他想呐喊:“不!闭嘴,你在混淆问题,住嘴!”
比提修长的指头猝而伸出,抓住他的手腕。
“天,脉搏跳得真快!我弄得你紧张了是吧,蒙塔格?上帝,你的脉搏跳得就像战争开始的头一天!净是警报和警铃!要不要我再多聊些?我喜欢你这副惊慌的模样。斯瓦希里语,印第安语,英国文学,我统统会说。那可是华而不实的玩意,老兄!”
“蒙塔格,撑住,”飞蛾轻拂蒙塔格的耳朵,“他在搅和!”
“哦,你在梦里吓傻啦!”比提说,“因为我是运用你依仗的那些书来反驳你,每一招,每一句!书才真是叛徒!你以为它在支持你,结果它却背叛你。旁人也能引用它,而你呢,迷失在旷野中,迷失在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的纠结中。梦境结束时,我坐着‘火蜥蜴’抵达,说:‘跟我走吧?’你坐上车,我们在愉快的沉默中返回消防队,一切归于平静。”比提放开蒙塔格的手腕,任那只手颓然无力落在桌面上。“最后一切圆满无恙。”
静寂。蒙塔格像一尊白色石雕坐着,最后一槌敲击他脑壳的回音缓缓退入黑洞中,费伯在黑洞中静待余音消退。之后,待惊骇的尘埃在蒙塔格脑中落定,费伯才开始温言细语:“好了,他把他的话说完了。你必然听进去了。接下来这几个钟头我也会说我的,你也会听进去。你会评断双方的话,决定要往哪边跳,或是坠落。不过我希望那是你的决定,不是我的,也不是队长的。只记住,队长是真理和自由最可怕的敌人,是属于那一群坚定不移的大多数。哦,天,可怕的多数暴力哦!我们是人手一把琴,各弹各的调。现在得由你自个儿来决定要听哪一只耳朵的。”
蒙塔格张口要回答费伯的话,但这时队上的警铃大作,免却了他当众出纰漏。天花板上的警报声响着,房间另一端的报警传真机嗒嗒打出地址。比提队长一只粉红色的手拿着扑克牌,刻意慢吞吞地走向传真机,撕下地址。他草草瞥了一眼,然后揣入口袋。他慢吞吞走回来,坐下。其他人望着他。
“还可以耽搁整整四十秒,让我把你们的钱赢个精光。”比提开心地说。
蒙塔格放下他的牌。
“累啦,蒙塔格?这一把不玩啦?”
“嗯。”
“撑住。嗯,这会儿想想,我们可以待会儿再结束这一把。把你们的牌盖住,快去取装备。立刻行动。”比提又站起身。“蒙塔格,你的脸色不太好。实在不希望你又发烧了……”
“我还好。”
“你会好的。这是件特殊案子,走吧!快去!”
他们跳入半空,紧抓着铜杆,仿佛是一片巨浪上方的最后一个有利位置,继而,令他们惊惶地,铜杆带着他们向下滑入黑暗中,落入那条苏醒的火龙吐纳着的巨口中!
“嘿!”
他们在火蜥蜴的隆隆声和警笛声中转过一个街角,车胎震荡,橡胶吱嚷,亮闪闪的黄铜油箱内煤油晃动,就像巨人腹内的食物翻腾,蒙塔格的指头被从银色扶手上震开,摆向冰冷的空中,风在他齿间呼啸,而他却始终想着那些女人,今晚在他家电视间内那些被五彩霓虹风吹去了谷核的糟糠女人,还有他愚昧地念了本诗集给她们听。活似想用水枪来灭火,多么无理性又疯狂。愤慨一个接一个。怒火一股接一股。他几时才会终止这全然的疯狂,平静下来,真正的平静?
“上路喽!”
蒙塔格抬起目光。比提从不开车,但今晚他却操控方向盘,将火蜥蜴甩过一个个街角,倾身高踞在驾驶宝座上,他宽硕的黑色防火衣往后扑飞,看起来就像只巨大的黑色蝙蝠,飞翔在引擎上方,黄铜号码上方,迎着强风。
“我们去维持这世界的快乐,蒙塔格!”
比提发着磷光的粉红色面颊在漆黑中熠熠生辉,他狰狞地笑着。
“到啦!”
火蜥蜴隆隆疾停,把消防员们甩得跌跌撞撞,摔成一团。蒙塔格兀立凝视着他紧合的指头下冷亮的扶手。
我办不到,他心想。我怎么能执行这件新的任务,怎么能继续再焚书烧屋?我不能进这户人家。
比提带着一身他刚疾驰穿过的风的气味,站在蒙塔格旁边。“到了,蒙塔格。”
消防员们穿着笨重的靴子像跛子似的奔出,悄然如蜘蛛。
蒙塔格终于抬起目光,扭过头。
比提正注视着他的脸孔。
“怎么了,蒙塔格?”
“咦,”蒙塔格慢吞吞说,“我们停在了我家门口。”
【注释】
【1】Denham's Dentifrice,作者杜撰之广告词。
【2】Luigi Pirandello(1867—1936),意大利诗人、剧作家、小说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为《六个寻找作家的剧中人》。
【3】Sophocles(前490—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
【4】Aeschylus(前525或524—前456或前455),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
【5】Cheshire Cat,《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角色,脸上总是挂着巨大的微笑。
【6】诺贝尔原文为“Noble”,意为“高贵”,霍格原文为“Hoag”,同“hog”(猪)谐音,这位女士拿此取笑。
【7】Philip Sidney(1554—1586),英国诗人、政治家。
【8】Alexander Pope(1688—1744),英国诗人。
【9】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作家,编纂第一本英文辞典《牛津英文大辞典》。
【10】Paul Valery(1871—1945),法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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