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大师经典代表作品集-华氏451(烈焰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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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条街的住家都亮了灯,打开大门,观赏嘉年华会开始。蒙塔格和比提,一个带着赤裸裸的得意,另一个则无法置信,盯着眼前的屋子,这间即将有火把在里头变戏法,玩吞火特技的马戏场。

    “唔,”比提说,“这可是你自找的。老蒙塔格想飞近太阳,可此刻他把自个儿该死的翅膀烧着了。他还纳闷为什么。我早先派猎犬到你家附近,难道暗示得还不够?”

    蒙塔格的脸孔全然呆滞,毫无表情;他感到自己的头像一尊石雕,转向隔壁那栋坐落在缤纷花篱中的漆黑屋宇。

    比提嗤鼻。“哦,不!你不会是被那个小白痴的那套话给骗了吧?花朵、蝴蝶、树叶、落日,嗯,去它的!这些全记在她的档案表里。咦,想不到,我居然一击中的。瞧瞧你脸上那副难过的表情。几片小草,月有盈缺。真是垃圾。她说这些究竟有什么益处?”

    蒙塔格坐在火龙的冰冷防护杆上,把他的头往左边移动半英寸,往右边移动半英寸,左、右、左、右、左、右……

    “她什么都明白。她并没有对任何人做任何事。她只是听其自然啊。”

    “听其自然,去它的!她让你心神不宁,不是吗?她就是那种该死的行善者,耍弄那套‘比你圣洁’的沉默伎俩,他们就靠这本事让别人感到愧疚。你是混账,他们就像午夜升起的太阳,让你在舒服的床上淌汗!”

    前门打开;米尔德里德奔下前阶,像做梦似的僵硬地抓着一只手提箱,一辆甲壳虫出租车咻的一声停在街边。

    “米尔德里德!”

    她身子直挺挺地飞奔而过,她的脸刷白如粉,她的嘴因为没擦唇膏,看不见了。

    “米尔德里德,不是你报警的吧!”

    她把提箱塞进等候的甲壳虫,爬上车,兀坐喃喃:“可怜的家人,可怜的家人,哦,一切全没了,一切,一切,这下子全没了……”

    比提一把抓住蒙塔格的肩膀,甲壳虫以时速七十英里疾驰而去,眨眼行至街道远程,消失。

    一阵碎裂声,就像个用凹凸玻璃、镜子和水晶三棱镜做成的梦,片片碎落。蒙塔格悠悠忽忽四处走动,仿佛又一场无法理解的暴风雨吹得他转动身子,看斯通曼和布莱克挥动斧头,击碎玻璃窗,好使空气流通。

    一只骷髅蛾窸窣掠过一扇冰冷的黑色纱门。“蒙塔格,我是费伯。你听到我了吗?出了什么事?”

    “我出事了。”蒙塔格说。

    “多可怕的意外啊。”比提说,“因为这年头人人都知道,绝对肯定,我绝不会出事。其他人会死,我继续活着。没有后果,也没有责任。只不过其实是有的。不过,我们别谈这些,嗯?等到后果临头,一切都太迟了,不是吗?蒙塔格?”

    “蒙塔格,你能不能脱身,逃跑?”费伯问。

    蒙塔格走着,但并未感觉双脚触着水泥地和夜晚的草地。比提在左近燃亮他的点火器,小小的橘红色火焰吸引他着迷的目光。

    “火究竟为什么这么可爱?不管我们是什么年纪,是什么使得它吸引我们?”比提吹掉火苗,又点亮它。“它永恒不停地动;是人类冀望发明,却始终未达成的东西。或者应该说,是近乎永恒不停地动。要是任它持续下去,它会烧尽我们一辈子时光。火是什么?它是个谜。科学家给我们一堆官样名词,什么摩擦,什么分子。可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它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销毁责任和后果。问题太累赘,那就扔进火炉。如今,蒙塔格,你成了累赘。火会把你从我的肩头卸下,干净利落,又稳靠;不会留下任何烂疮。它是抗生素,是美学的,是实际的。”

    蒙塔格此刻兀立细看这栋古怪的屋子,因为深夜,因为邻居的交头接耳声,因为破碎的玻璃,而变得陌生的屋子,还有地板上那些不可思议的书,封面给撕掉,像鹅毛似的散落一地,看起来愚昧,实在不值得为它费事,因为它只不过是些黄纸黑字和拆毁的装订。

    米尔德里德,一定是了。一定是她看着他把书藏在花丛里,过后把它们搬回屋内。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我要你自个儿办这件事,蒙塔格。不用煤油和火柴,而是用喷火器,一件件处理。你的屋子,你来清理。”

    “蒙塔格,你不能跑掉吗?逃走!”

    “不行!”蒙塔格无助地嚷道,“猎犬!因为有那只猎犬!”

    费伯听见了,而比提,以为这话是对他说的,也听见了。“没错,猎犬就在附近某个地方,所以别轻举妄动。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蒙塔格打开喷火器上的保险栓。

    “放火!”

    一股浓烈刺鼻的火的气味喷出,舔上书本,将它们甩向墙壁。他跨入卧室,喷了两次,一对床铺在一阵巨大的嘶嘶声中烧着,那火蕴含的光、热和激情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烧了卧室墙壁和化妆台,因为他想改换一切,桌子、椅子,还有厨房里的银器和塑料盘,一切显示出他曾跟一个陌生女子共居在这栋空洞屋子里的证据;一个明天就会忘记他,此刻已经走了,已经忘了他,正独个儿搭车驶过城市,一路让她的海贝收音机充盈耳际、充盈耳际的陌生女子。而照旧,焚烧的感觉是痛快的,他感到自己进入火中,随着火焰掠夺,撕扯,裂成两半,摆脱那愚蠢的问题。假如根本没有解答,那,这下子也没有问题了。火是解决一切的最佳方法!

    “还有书,蒙塔格!”

    书,像被烤的小鸟儿,蹦跳舞跃,翅膀上红色、黄色的羽毛熊熊燃烧。

    继而,他来到电视间,那几只巨硕的白痴怪物,正带着它们空白的思想和空白的梦沉睡着。他分别朝三面空洞的墙壁喷出雷霆一击,那空洞也朝他嘶嘶反击。空洞发出更空洞的啸音,一种无知的凄喊。他试图去想那片曾经上演过空无的空洞,但是他想不起来。他屏息以免那空洞灌人他的肺部。他终止了它可怕的空无,退后,然后给予整个房间一大朵艳黄的火花。遍覆全屋的防火塑料壳迸开,屋子开始随火光颤抖。

    “等你办完了事,”比提在他身后说,“你就被捕了。”

    屋子里一片红通通的焦炭和黑灰。它睡卧在困倦的灰红色余烬中,一片羽毛般的轻烟掠过,袅袅上升,徐徐在天际来回摇曳。此刻是凌晨三点半。人群陆续返回屋里,马戏团的巨大帐篷已倾圮成焦炭和瓦砾,节目早已结束。

    蒙塔格兀立着,颓垂的手中握着喷火器,大块汗渍浸透他的双腋,脸上沾着煤灰。其余的消防员在他后方,黑暗中,等待着,闷烧的地基隐约照亮他们的脸孔。

    蒙塔格两度启口,最后终于勉强集中思绪。

    “可是我太太报警的?”

    比提颔首。“不过她的朋友先已报过警,但是我未予处理。无论如何,你终究会被逮的。你那样自由自在引读诗集,实在很蠢。那是愚蠢的假道学的举动。读了几行诗,就自以为是造物主。你以为有了书就可以凌波虚渡,嘿,这世界没有书也一样过得好好的。瞧它把你整的,陷入泥淖了吧。我只要用小指搅动一下,你就会溺死!”

    蒙塔格无法动弹。一场强烈地震已随大火而至,夷平了屋子,而米尔德里德被埋在瓦砾中,他的整个人生也埋在底下,他无法动弹。地震仍在他体内摇晃、颤动,他站在那儿,疲惫、惶惑和狂怒的重荷压得他双膝半屈,任比提攻击他也不抬手抗拒。

    “蒙塔格,你这白痴,你这蠢蛋;你为什么真的这么做?”

    蒙塔格没听见,他在遥远的地方,跟着他的意念奔逃,他走了,留下这副遍覆煤灰的尸骸在另一个满口谵语的蠢瓜面前摇晃。

    “蒙塔格,逃离那儿!”费伯说。

    蒙塔格听见了。

    比提朝他的头挥出一拳,打得他身子往后转。那枚费伯在里面低语惊呼的绿色弹丸掉落人行道上。比提一把抓起它,眉开眼笑。他把它半塞入耳内,半留在外头。

    蒙塔格听到那遥远的声音喊着:“蒙塔格,你还好吗?”

    比提关上绿色弹丸,揣入口袋。“噢——原来事情比我想的还精彩。我看见你歪头聆听,起先我以为你戴了一枚海贝。可后来你变得聪明伶俐了,我不禁纳闷。我们会追踪这玩意,然后拜访一下你的朋友。”

    “不!”蒙塔格说。

    他扭开喷火器的保险栓。比提立刻瞥一下蒙塔格的指头,他的眼睛微微睁大。蒙塔格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惊异之色,于是他也瞅望自己的双手,看看它们又做了什么新鲜事。事后回想起来,他始终无法确定究竟是那双手,还是贝蒂对那双手的反应,终于逼使他变成一个杀人者。雪崩的最后一波隆隆声在他耳边轰响,但并未触及他。

    比提咧开他最迷人的笑容。“唔,这倒是个找到听众的法子。拿把枪顶着对方,强迫他听你演讲。讲吧。这回要说什么?何不跟我卖弄莎士比亚,你这半瓶醋的假道学?‘你的威胁不具恫吓力,加西阿斯,因我配备了这般强大的诚实,所以它们只是无谓的耳边风,我并不重视!’这话如何?动手吧,你这二手文学家,扣扳机呀。”他朝蒙塔格欺近一步。

    蒙塔格只说:“我们始终烧得不对……”

    “交出来,盖。”比提带着不变的微笑,说。

    才说完,他成了一团厉喊着的烈焰,一个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叽哩呱啦的人体模型,不再像个人,不再认得出,只是草坪上一团扭动的烈焰。蒙塔格将液态火焰一股脑儿喷在他身上。一阵嘶嘶声,宛如一大口唾液吐在红热的炉子上,一阵噗噗啵啵声,仿佛一把盐撒在一条恶毒的黑蛇身上,造成剧烈的熔解,形成滚沸的黄色泡沫。蒙塔格闭着眼睛,吼叫,吼叫着,同时拼命想用双手捂住耳朵,阻断声音。比提扑通、扑通,翻滚又翻滚,终于像个烧焦的蜡制娃娃蜷缩成一团,寂然不动。

    另外两名消防员没有动弹。

    蒙塔格强捺恶心感,瞄准喷火器。“转过身子!”

    他们转过身子,他们的脸孔是漂白过的肉,淌着汗;他敲击他们的头部,打落他们的头盔。他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片秋叶飘舞。

    他回过身,那只机器猎犬就在那儿。

    它从阴影中出现,正掠过草坪的半途,动作是那么轻捷从容,就像是一朵密实的灰黑色烟云,悄然无声吹向他。

    它做出最后一跃,从他头部上方足足三英尺的高处扑向蒙塔格,它蜘蛛状的腿向下伸,麻醉针头张开它那一根怒齿。蒙塔格用一团火花攫住它,一朵奇妙的花,拿它的黄色、蓝色和橘色花瓣卷住那只金属物,给它包上一层新壳,这时它撞上蒙塔格,把他连同他手里的火焰枪一起抛向十英尺后方的一棵树干上。他感觉到它挣扎,抓住他的腿,针头刺入片刻,接着火花把猎犬攫到半空中,自关节处炸开它的金属骨架,进出它的内部,喷出一连串的红焰,就像系缚在街面上的烽炮。蒙塔格躺在地上,望着那无生命的活玩意瞎弄着空气,死去。即使到此刻,它似乎仍想回头来找他报仇,完成那一针的注射,而那一剂此刻正慢慢贯透他的腿部肌肉。他完全体会到因为及时抽退,才只有膝盖被一辆时速九十英里的汽车防护杆撞伤的那种既惊骇又庆幸的感受。他不敢起身,他怕自己可能根本站不起来,因为一条腿被麻醉了。一种被麻木掏空成麻木的麻木……

    那,现在怎么办?……

    街道空荡荡,屋子像一幕古老的舞台布景给焚毁了,其他的屋宅一片漆黑,猎犬在这儿,比提在那儿,另外两名消防员在另一个地方,“火蜥蜴”呢?……他瞅着那辆庞大的机器。那玩意儿也得解决掉。

    唔,他心想,我们瞧瞧你的状况有多惨。站起来。慢慢的,慢慢的……行了。

    他站了起来,但是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像一截烧焦的松木,是他为了某桩隐秘的罪孽而扛负着的一项惩罚。他把重心放在那条腿上,立刻,无数银针沿着他的腿胫往上扎入膝盖。他啜泣了。快走!快走啊,你,你不能待在这儿!

    街上有几间屋子又亮了灯,是由于刚才发生的那些事件,抑或因为争斗之后的异常静寂所引起,蒙塔格也弄不清楚。他一跛一跳绕过废墟,麻木的那条腿拖曳不前,他就抓住它,跟它说话,呜咽,喝令方向,咒骂,央求它在这生死关头替他卖力。他听到好些人在黑暗中呼喊叫嚷。他走到后院和巷弄中。比提,他心想,这下子你不是问题了。你总是说,别面对问题,烧了它。唔,此刻我两样都做到了。别了,队长。

    他在漆黑的巷弄中蹒跚而行。

    每回他放下那条腿,霰弹枪就在他腿中迸爆,他心想,你是个傻瓜,该死的傻瓜,一个白痴,要命的白痴,该死的白痴,傻瓜,该死的傻瓜;瞧瞧这一团糟,到哪儿去找抹布揩干净,瞧瞧这一团糟,你做了什么?自尊心,该死的,还有脾气,结果你搞砸了一切,才开始你就把一肚子东西吐在每个人和你自个儿身上。可是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发生,一波接一波,比提,那些女人,米尔德里德,克拉莉丝,所有事情。不,这不是借口,不是借口。蠢蛋,该死的蠢蛋,去自首吧!

    不,我们要尽可能挽救,尽力收拾残局。既然非烧不可,那就多带几本。对了!

    他想起了那批书,又掉回头。纯粹碰碰运气。

    他在花园围篱附近原先藏书的地方找到了几本。米尔德里德,天佑她,遗漏了几本。还有四本书藏在原处。夜色中人声哀号,手电筒光束四处晃动。另外几辆“火蜥蜴”隆隆吼着,引擎声犹在远方,警笛的啸音尖锐地刺过城市。

    蒙塔格拿起那四本残留的书,一蹦一跳沿着巷弄逃亡,突然他倒下,仿佛头已被砍,只有身躯趴在地上。他内心有样东西猛然拽住他,令他栽倒。他趴在倒地之处,啜泣着,他双腿交迭,脸孔一个劲儿埋在碎石中。

    比提想死。

    哭着哭着,蒙塔格明白了这是实情。比提想死。当时他就那么站在那儿,并不诚心想救自己,只是那么站着,取笑,讽刺,蒙塔格心想;而这念头足以遏止他的啜泣,让他停下来喘口气。多奇怪,多奇怪啊,居然这么想死,就这么任人拿着武器,而自己非但不缄口保命,反而一个劲儿跟人家吼叫,取笑人家,把人气得发狂,然后……

    远方,奔跑的脚步声。

    蒙塔格坐起身子。我们离开这儿。快,起来,起来,你不能坐着!但他仍在哭泣,必须等它结束。此刻,哭泣渐止。他原本无意杀死任何人,甚至比提。他的肉紧箍着他,收缩,仿佛被浸在酸性液体中。他作呕。他看见比提,像一支火把,在草地上抖动,寂然。他咬自个儿的指关节。对不起,对不起,天,对不起……

    他想把一切拼回原样,恢复数天前的正常生活模式,回到筛子和沙子、丹汉牙膏、飞蛾呢喃、火星、警报和任务之前的生活,短短数日之间发生了太多事件,就算以一辈子而言,也太多了。

    巷子另一端脚步声杂沓。

    “起来!”他告诉自个儿,“妈的,起来!”他对那条腿说着,站了起来。那种痛是长钉锥入膝盖骨的痛,过后只是缝纫用的针,再接着是一般用的安全别针,而等他又蹦蹦跳跳了五十步,手握篱笆的长条板时,那种刺痛就像有人洒了一锅烫水在那条腿上。那条腿终于再度属于他,他原本担心奔跑会扭断松软的足踝。此刻,把夜色全吸入他张开的口中,再把它的苍白吐出,将黑暗沉甸甸地净留在他自己体内后,他以稳定持续的小跑步出发了。他双手捧着书。

    他想到费伯。

    费伯还在那团如今已没有姓名、没有身份、冒着热气的黑焦油里头。他把费伯也焚烧了。突然间他感到惊骇,好似费伯真的死了,就像一只藏在那颗绿色小丸囊中的蟑螂,被烤焦了,而那个将丸囊塞进口袋里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副用沥青筋腱串连起来的骷髅架。

    切记,烧了他们,否则他们就会烧了你,他心想。眼下的情况就这么单纯。

    他摸索口袋,钱还在,他又在另一个口袋里找到一般用的海贝,在这凛冽漆黑的凌晨,这城市正透过它自言自语。

    “警方通报。通缉令:逃犯藏匿城内。曾违法杀人犯罪。姓名:盖·蒙塔格。职业:消防员。最后现身于……”

    他在巷弄中持续跑过六条街区,最后来到一条宽敞空旷的十车道大马路。从巷口望去,马路就像一条无船的河,在高悬的白色弧光灯的刺目光线下结冻。要想越过它,就可能溺死,他觉得;它实在太宽、太空旷了。它是一座没有布景的辽阔舞台,招引他奔过去,在白花花的光线下轻易被瞧见,轻易被捕,轻易遭枪击。

    “海贝”在他耳中嗡鸣。

    “留意一名奔跑的男子……留意奔跑的男子……留意一名只身步行的男子……留意……”

    蒙塔格缩回暗处。正前方有一间加油站,像一大块陶瓷雪白色物体在那儿闪闪发亮,两辆银色甲虫正停靠加油。嗯,要是他想走过那条宽敞的大马路,不用跑的,是镇定从容地走过去,他的模样就必须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要是他清洗干净,梳梳头发,会多一分安全,然后再继续上路,去哪儿?

    是啊,他心想,我要逃到哪儿?

    没有地方。无处可去,没有朋友投靠,真的。除了费伯。继而他才发觉,自己的确正凭着直觉逃向费伯的家。但是费伯不能藏匿他;就算试试也是自杀之举。但是他知道自己还是会去找费伯,待上几分钟。在费伯家,他或许能重新添满他正急速耗竭的对自己生存能力的信心。他只想知道世上还有像费伯这样的人。他想看见这个人还活着,并没有像个装在另一副尸体内的尸体被烧毁。当然,还得留些钱给费伯,让他在蒙塔格逃亡后花。也许他能逃到乡间,在河上生活,或是在河流和公路附近,在田野和山间生活。

    一阵咻咻旋转声引得他望向天际。

    警方的直升机正从远方升空,远得就像有人把干枯的蒲公英的灰色花头给炸掉了。二十来架直升机在三英里外慌慌张张、摇摇摆摆,犹豫不决,好似被秋天弄糊涂的蝴蝶,接着东一架西一架陆续垂直降落,轻轻摩擦着街道,然后变回甲壳虫,沿着大马路呼啸疾驰,或又突然间跃回空中,继续搜索。

    加油站的服务生正忙着应付顾客。蒙塔格从后方挨近,钻入男盥洗室。隔着铝墙,他听到收音机播报:“宣战了。”外面正在汲灌汽油。甲壳虫里的人们在交谈,服务生在聊着引擎、汽油和应付的油资。蒙塔格站在那儿,想让自己感觉收音机平静的播报所带来的震惊,但是什么感觉也没有。战争得再等他一两个钟头,等他从他的私人记忆库中想起它。

    他洗了手脸,用毛巾擦干,没弄出什么声响。他步出盥洗室,小心翼翼关上门,走入黑暗中,最后再度站在空荡荡的大马路边上。

    马路躺在那儿,就像一场他必须获胜的游戏,一条料峭晨风中的保龄球道。大马路干干净净,就像在无名的受害者和无名的杀人者出场之前两分钟的竞技场。辽阔的混凝土河道上方的空气因蒙塔格一个人的体热而颤悸;他的体温居然能造成周身世界振动,委实令人不可思议。他是个发着磷光的靶子;他知道,他感觉到了。而此刻他必须开始散步。

    三条街外,几盏前车灯刺目。蒙塔格深吸一口气。他的肺在胸腔内就像灼灼燃烧的金雀花,他的嘴因为奔跑而被吸得发干。他的喉咙味如血腥的铁,他的双脚装了生锈的钢。

    那些车灯怎么应付?一旦起步,就得估算那些甲壳虫可以多快驶抵这个地点。唔,到马路对面的距离有多远?似乎有百码。可能不到百码,但还是以这个距离来估算,要是他慢慢走,悠闲地走,大概要花上三四十秒走完全程。那些甲壳虫呢?一旦启动,它们可以在十五秒内驶过这三条街口。这么算来,就算他走到半途开始拔腿跑?……

    他迈出右腿,接着左腿,再迈出右腿。他走在空旷的大马路上。

    当然,就算马路上完全没有汽车,也无法肯定能安然过街,因为前头四条街口外的高坡上极可能突然出现一辆车,你还来不及喘十口气,它就可能轧过你。

    他决定不计算步伐,也不左顾右盼。高悬的路灯好似正午阳光那么的耀目、暴露,也那么的炙热。

    他聆听汽车自他右方两条街外加速的声音。它的活动前车灯突然间来回疾动,照到蒙塔格。

    继续走。

    蒙塔格迟疑了一下,握紧书本,强迫自己不得僵住。他本能地快跑了几步,然后大声自言自语,停下来再度闲步慢走。此刻他已过街到一半,但是那辆甲壳虫的引擎吼声随着加速度而尖亢。

    警察,一定是。他们瞧见我了。但是,慢慢走,静静走,别扭头,别看,别显得担心。走,对了,一步一步走。

    甲壳虫疾飙。甲壳虫狂嘶。甲壳虫加速。甲壳虫厉吼。甲壳虫声如雷鸣。甲壳虫飞掠而至。甲壳虫似一条呼啸的弹道,自一把隐形来复枪口射出。它时速达一百二十英里。它时速起码一百三十英里。蒙塔格咬紧牙关。疾至的前车灯的热度似乎烧着了他的面颊,刺激得眼睑神经抽动,逼得全身酸汗往外淌。

    他开始像白痴似的曳步走,一边喃喃自语,然后他拔腿闷头奔跑。他把腿伸到最大极限,放下,再伸出,放下,缩回,伸出,放下,缩回。天!天!他掉了一本书,步伐稍乱,几乎转身,又改变了主意,继续往前奔,在混凝土的空洞中呐喊着,甲壳虫疾追它奔逃的猎物,还差两百英尺,一百英尺,九十、八十、七十,蒙塔格急喘,双手摆动,两腿抬起放下伸出,抬起放下伸出,呐喊着,叫唤着,此刻他猛然扭头面对刺目的光束,双眼一片花白,甲壳虫也被它自己的光亮所吞噬,此刻只是一支抛向他的火炬;一片咆哮声、喇叭声。此刻——几乎撞上他了!

    他踉跄摔倒。

    我完了!结束了!

    但是摔倒扭转了乾坤。就在撞上他的前一瞬,狂飙的甲壳虫疾转而去。它不见了,蒙塔格平趴在地上,头向下。隐约的嘲笑声随着甲虫抛下的青蓝色废气飘向他。

    他的右手伸在头部上方。此刻他抬起那只手,看见中指尖端淡淡印着十六分之一英寸的黑色痕迹,是车胎经过时轻轻轧过的痕迹。他无法置信地望着那道黑印,站起身。

    那不是警察,他心想。

    他往大马路望去。此刻路上空荡荡的。是一车青少年,什么年纪都有。天知道,这些从十二岁到十六岁的青少年,出外飙车,叫嚣,嬉闹,结果看见一个人,一幕异常的景象,一个男人在散步,稀罕事,于是就说:“我们玩玩他。”并不知道他就是逃犯蒙塔格先生,他们只是一群孩子,趁着有月光的几个钟头跑出来飙车五六百英里,打发漫长的夜晚,他们的脸孔给风刮得冰冷,然后到了天亮再回家或不回家,或活或死,这正是冒险的刺激之处。

    他们原本会撞死我,蒙塔格心想。他身子摇晃,空气依旧带着灰沙扯弄他,在他周遭颤动,拂弄他的脸颊。平白无故,他们原本想撞死我。

    他朝对面的马路边走去,命令每一只脚走路,继续走。不知怎的他已拾起散落的书,他并不记得弯过腰或碰过它们。他不停地换手拿它们,仿佛它们是一副令他想不透的扑克牌。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撞死了克拉莉丝?

    他停下来,他的脑子又大声说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撞死了克拉莉丝。

    他想追上他们大吼。

    他的眼睛淌泪。

    是摔倒救了他一命。那辆甲壳虫的驾驶员,看见蒙塔格倒下,凭直觉想到以这样的高速撞上一具人体可能会翻车,车上的人会摔出车外。要是蒙塔格当时保持直立呢?……

    蒙塔格倒抽一口气。

    大马路前方,四条街口外,那辆甲壳虫已减慢了速度,以双轮回转,此刻正回头逆向疾驰,加速。

    但是蒙塔格已不见踪影,已藏身在暗巷的安全处,为了这安全处,他走过了一段漫长的旅程,那是一个小时,还是一分钟之前的事?他兀立夜色中,颤抖着,一面回头望向巷口外,甲壳虫疾驰而过,车轮打滑回到马路中央,一路抛下嗤笑声在它四周的空气中回荡,消失。

    蒙塔格在黑暗中移动。前方,他可以瞧见直升机飘落、飘落,就像即将来临的漫漫寒冬的一片片初雪……

    屋子寂然无声。

    蒙塔格从屋后挨近,蹑足穿过一片沾着浓浓夜露的水仙花、玫瑰和湿草地的气味。他触探屋后纱门,发现它是开着的,钻进门,悄悄经过后廊,聆听着。

    布莱克太太,你可是在里头睡觉?他心想。这不是好事,可你丈夫对旁人这么做,而且从不问原因,从不纳闷,从不担心。既然你是消防员的老婆,此刻该轮到你的屋子,轮到你了,以偿还你丈夫不假思索烧毁的所有屋子和伤害过的人。

    屋子并未答腔。

    他把书藏在厨房内,然后从屋里回到巷弄中,他回头望,屋子依旧漆黑静寂,沉睡着。

    穿过城市的途中,直升机像一片片撕碎的纸张在空中摇曳,他从一间夜间打烊的商店外头一座单独的电话亭打电话报警。然后他站在冰冷的夜风中,等待着,远远的,他听见火警的警笛响起,“火蜥蜴”正赶来,趁布莱克先生出外执行任务之际,赶来烧掉他的屋子,让他太太站在晨风中颤抖,而屋顶陷落在烈焰中。不过此刻,她仍在睡梦中。

    晚安,布莱克太太,他心想。

    “费伯!”

    又一声敲门,一声轻唤和漫长的等待,之后,过了一分钟,费伯的小屋内闪现一盏小小的灯火。又隔了一会儿,后门打开。

    他俩在幽冥的光线中兀立对望。费伯和蒙塔格,仿佛彼此不相信对方的存在。继而费伯移动,伸出手,抓住蒙塔格,将他带入屋内,让他坐下,然后回头站在门口,倾听。远远的,警笛在清晨中呜鸣。他回到屋内,关上后门。

    蒙塔格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不能久留。我正要去天知道什么地方。”

    “起码你是个做对了事的傻瓜,”费伯说,“我以为你死了。我给你的通话丸……”

    “烧掉了。”

    “我听到队长在跟你说话,接着突然间什么声音也没了。我差点出去找你。”

    “队长死了。他发现了通话丸,他听到了你的声音,他想追踪它。我用喷火器烧死了他。”

    费伯坐下,半晌没做声。

    “天,这是怎么回事?”蒙塔格说,“前个晚上一切还好好的,眨眼间我就发现自己快溺死了。一个人能倒下多少回还活着?我透不过气来。如今比提死了,而他曾经是我的朋友。米尔德里德也走了,我以为她是我太太,可如今我不知道了。还有屋子整个儿烧毁了。我的工作也丢了,我自己正在逃亡,途中我还栽了本书在一个消防员家里。老天,短短一星期我做了些什么啊!”

    “你做了你必须做的事。这是冰冻三尺,长久积压的结果。”

    “是吧。就算别的事我都不相信了,这一点我相信。我早就感觉到了,我在酝酿什么,我天天做的是一回事,感觉却是另一回事。天,全藏在那儿。我居然没有显露出来,真是奇迹。可如今我把你的生活也搅乱了。他们可能跟踪我到这儿。”

    “这是多年来我头一回感到自己活着,”费伯说,“我觉得自己如今做的事早就该做了,有这么一阵子我不害怕了。也许是因为我终于做对了,也许因为我做了件冲动的事,我不愿意在你眼中显得怯懦。我看我得做些更激烈的事,暴露自己,免得又临阵退却,胆怯了。你有什么计划?”

    “继续逃亡。”

    “你知道战争爆发了吗?”

    “我听到了。”

    “天,可笑不?”老头儿说,“因为我们有自己的麻烦事,战争反而显得好遥远。”

    “我一直无暇思考,”蒙塔格掏出一百元,“我希望把这些钱搁在你这儿。等我走了之后,只要派得上用场,只管用它。”

    “可是……”

    “我可能到中午就成了死人。拿去用吧。”

    费伯点头。“你最好尽可能朝河边逃,沿着河走,要是你到得了通往乡间的旧铁路,顺着它逃。尽管这年头可以说所有东西都能升空,铁道多半废弃了,但铁轨仍在那儿生锈。我听说仍旧有一些游民营,这儿那儿,遍布全国;他们管它叫做活动营,只要你持续走得够远,多留意,据说从此地到洛杉矶之间的铁道上还有许多老哈佛的文人。他们多数是都市里的通缉犯。我猜想他们还活着,人数不多,我猜想政府不认为他们会带来多大的危险,不值得进入乡间追捕他们。你或许可以跟他们一起藏匿一阵子,然后到圣路易斯跟我联络。我要搭今早五点的巴士动身,去那儿看望一个退休印刷匠,我终于要暴露自己了。这笔钱会用在刀口上。谢了,愿上帝保佑你。你要不要睡个几分钟再走?”

    “我还是快逃得好。”

    “我们先查看一下情况。”

    他立刻带蒙塔格进入卧室,掀开一幅画框,露出一面大小如明信片的电视荧光幕。“我一向喜欢东西小一些,必要时可以走过去用手掌遮住,不要那种嘶声吼叫,大得怕人的东西。呐,你瞧。”他扭开电视机。

    “蒙塔格,”电视机上说着,荧光幕亮了。“蒙——塔——格。”有个声音拼出他的姓名。“盖·蒙塔格,仍在逃亡中。警方直升机已起飞。一只新的机器猎犬已自另一区调来……”

    蒙塔格和费伯对望一眼。

    “机器猎犬从未失败过。打从它首次用于追踪猎物以来,这项不可思议的发明就未曾出过错。今晚,本台很荣幸有机会用摄影直升机跟随猎犬一起出发,寻找目标……”

    费伯倒了两杯威士忌。“我们会需要这玩意。”

    他俩喝酒。

    “机器猎犬的鼻子异常敏锐,可以记忆并分辨一万个人身上的一万种气味特征,无须重新设定!”

    费伯微微颤抖,环视他的屋子,看看墙壁、房门、门把和蒙塔格此刻坐着的椅子。蒙塔格瞧见了他的目光。他俩同时迅速环视屋子,蒙塔格感到鼻孔翕张,他知道自己正试着追踪自己的气味,而他的鼻子也突然敏锐得可以嗅出他在房间内走过的位置,他的手留在门把上的汗味,那些气味看不见,但是就像小吊灯上的缀饰多得数不清,他是一朵发亮的云,一个令人无法呼吸的幽灵。他看见费伯停止呼吸,或许生怕把那幽灵吸人体内,被一个逃亡者鬼魅般的气味和呼吸所污染。

    “机器猎犬此刻正由直升机送达火场!”

    小荧光幕上出现烧毁的屋子、人群,还有个用一块布单蒙罩的物体,直升机像一朵丑怪的花朵,摇摇晃晃从天而降。

    看来他们非得把游戏玩到底,蒙塔格心想。马戏非得继续演下去,即使一小时之内战争就要开打了……

    他望着荧光幕,入迷了,不想动。电视上的现场似乎那么的遥远,与他毫不相干;那是一出独立的戏,好看,而且有它奇特的乐趣。那一切全为了我,他心想,那一切热闹全只为了我,天哪。

    要是他愿意,他可以舒舒服服等在这儿,欣赏整个猎捕的快速过程,经过巷弄,穿过街道,横过空荡荡的大马路,越过空地和游乐场,其间不时暂停片刻上必要的广告,然后再经过其他的巷弄,来到布莱克夫妇正在焚烧的屋子,如此这般继续追踪下去,最后来到这栋屋子,屋内,费伯和他自个儿坐着,喝着酒,而机器猎犬在外头闻嗅最后的踪迹,悄然无声有如死神飘浮,接着急停在那扇窗户外面。然后,要是愿意,蒙塔格也可以起身,走到窗口,探身窗外,再回头瞧,从外面看见自己站在明亮的小电视荧光幕上,戏剧化的特写镜头,就像一出可以客观欣赏的戏剧,而且知道在别家的电视间里,他的模样栩栩如生,全彩,尺寸完美!而要是他眼睛睁得够快,他还会看见自己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被针刺的模样,让那些数分钟之前才从睡梦中被电视墙上惊慌的警笛声唤醒,坐到电视间观赏这场精彩的游戏,狩猎,单人嘉年华会的老百姓同乐。

    他会有时间发表一篇演说吗?当猎犬攫获他之际,既然有两三千万的人口在观赏着,难道他不能以一个词或一个字总结他这一星期以来的整个生命?等猎犬用它的金属爪子抓着他转过身,慢慢跑入黑暗中,而摄影机继续拍摄,注视着猎犬渐渐消失在远方,完成精彩的演出之后,那句话犹久留在人们的脑海中!可是用短短一个字,几个字,他又能说什么才会使他们动容,唤醒他们?

    “来了。”费伯说。

    直升机内滑出一样既非机器,亦非动物,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散发着淡绿色光泽的东西。它站在蒙塔格冒烟的废宅左近,几个人取来他扔弃的喷火器,放在猎犬的鼻吻下。一阵呜哼声,啧啧声,嗡吟声。

    蒙塔格摇摇头,起身饮尽他的余酒。“时候到了。对这情况我很抱歉。”

    “什么情况?我?我的屋子?这是我活该。快逃吧,看在老天分上。也许我可以在这儿拖延他们……”

    “且慢,你身份暴露于事无补。等我离开之后,烧掉我碰过的这张床单。把客厅里那张椅子扔进你的壁式焚化炉。用酒精彻底揩拭家具,揩拭门把。烧掉客厅里的地毯。把所有房间的空调器开到最大,要是你家里有杀虫剂,喷洒一遍。然后,打开草坪喷水器,让它喷到最高最远,再用水管清洗走道。无论如何,要是果真走运,我们可以销毁屋子里头的踪迹。”

    费伯与他握手。“我会打点。祝你好运。要是我俩都安然无恙,下个星期,再下个星期,联络一下,圣路易斯的‘运通公司’。遗憾这一回我不能借耳机与你同行。那玩意儿对我俩都有益。可是我的设备有限。你知道,我原本压根儿没想到会用上它。所以我没有另一枚适合的绿色弹丸可塞入你的耳中。动身吧!”

    “最后一件事。快。去拿只提箱,塞满你的脏衣服,一件旧西装,越脏越好,一件衬衫,一双旧的胶底运动鞋和旧袜子……”

    费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他们用透明胶带封住硬纸板提箱。“这当然是为了保存费伯先生的气味。”费伯说,这工作让他累得淌汗。

    蒙塔格用威士忌沾抹提箱的外壳。“我不希望那只猎犬同时嗅出两种气味。我可以带走这瓶威士忌吗?往后我用得着它。天,但愿这法子管用!”

    他俩又一次握过手,然后一面走出门,一面望着电视。猎犬已上路,后面跟着直升机摄影,它无声地,无声地,闻嗅着漫天夜风。它奔上第一条巷弄。

    “再见了!”

    蒙塔格轻悄悄钻出后门,拎着半空的提箱奔去。身后,他听见草坪洒水系统启动,将漆黑的空气注满了水,水花轻轻洒落。然后持续不绝涌向周遭,清洗了人行道,排入巷弄中。他脸上带了几滴水同行。他觉得听到老头儿呼唤再见,但并不确定。

    他疾步奔离屋子,朝河边逃亡。

    蒙塔格狂奔。

    他可以感觉到猎犬,就像秋天,来得又冷又干又快,好似一阵轻风,拂过时草浪不掀,窗扉不摇,白色人行道上的树影也不动。猎犬毫不触碰这世界,它带着它的寂静同行,你可以感觉到那寂静在你身后酝酿着一股压力,一路跟着你穿过城市。蒙塔格感觉到那压力渐增,他拼命跑。

    奔向河边的途中,他停下来喘口气,窥看那些被唤醒的人家透着微光的窗户,看见屋内正在看电视墙的人们的憧憧黑影,还有电视墙上的机器猎犬,像一阵霓虹雾气,迈着蜘蛛般的腿,忽现忽隐,忽现忽隐!此刻在榆树街、林肯街、橡树街、公园,然后沿着巷弄朝费伯家奔去!

    经过它,蒙塔格心想,别停,继续追,别转进去!

    电视墙上出现费伯的家,还有它的洒水系统正将水一股一股洒入夜空。

    猎犬停顿下来,犹豫着。

    不!蒙塔格攀着窗槛。朝这儿来!这儿!

    麻醉针一伸一缩,一伸一缩。针尖消失在猎犬口颚内之际,一滴梦幻之液滴落。

    蒙塔格把呼吸憋在胸口,像紧箍的拳头。

    机器猎犬掉头,突然奔离费伯的屋子,再度沿巷弄追踪而去。

    蒙塔格的目光遽然转向天际。直升机更近了,一大群昆虫拥向唯一的光源。

    蒙塔格花了番工夫再次提醒自己,这可不是什么科幻情节,可以任他在逃向河边途中观赏;他所目睹的正是他自己的棋局,一步一步。

    他呐喊一声好给自己必要的催迫,逼使自己离开这最后一户人家的窗户和屋内播出的精彩情节。去它的!他疾奔而去!巷弄,街道,巷弄,街道,河水的气味。腿迈出,放下,迈出,放下。过不了多久,要是摄影机捕捉到他,就会有两千万个蒙塔格在奔逃。两千万个蒙塔格在奔逃,就像一部影像晃动的启斯东影片公司早期喜剧片,警察、强盗,追逐者和被追逐者,猎人和被猎者,他看过上千遍了。此刻,他身后,两千万只无声吠叫的猎犬,掠过电视墙,三重影像从右壁射至中壁,再射至左壁,消失,右壁、中壁、左壁,消失!

    蒙塔格把他的海贝塞入耳中。

    “警方建议榆树街一带的所有居民做这些动作:每条街上每栋住户的每个居民,打开前门或后门,或是从窗户往外看。只要人人在下一分钟之内从自宅往外看,逃犯必定无所遁形。准备!”

    对呀!他们怎么不早这么做!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没试过这一着!所有人,每个人都出动!他逃不了的!只有这一个人深夜独个儿在城内奔跑。只有这一个人在验证他的腿力!

    “现在开始数到十!一!二!”

    他感到全城起立。

    “三!”

    他感到全城转向它的数千扇门。

    快!抬腿,收腿!

    “四!”

    人们在家中走廊上梦游。

    “五!”

    他感到他们的手放在门把上!

    河水的气味清凉,就像密实的雨。他跑得喉咙红热,眼睛干痛。他呐喊,仿佛呐喊会使他喷射,把他抛过这最后的百码。

    “六,七,八!”

    五千扇门的门把转动。

    “九!”

    他奔离最后一排房舍,来到一座斜坡上,下方是一片牢靠、移动的黑暗。

    “十!”

    门户敞开。

    他想象着成千上万张脸孔窥看庭院、巷弄、天空,脸孔藏在窗帘后面,苍白、夜里受惊的面孔,就像灰暗的动物从电子洞穴内往外窥看,带着灰暗无色的眼珠,灰暗的舌头,灰暗的思想,隔着麻木无知的脸部肌肤往外探看。

    但是他已抵达河边。

    他触碰它,只为了确定它是真实的。他涉入河中,摸黑脱个精光,用辛辣的酒泼洒他的身体、胳膊、腿和头;他喝了一些,又吸嗅几下。然后他换上费伯的旧衣旧鞋。他把自己的衣服抛入河中,望着它随波流去。之后,拎着提箱,他走入河里,直到踩不着底,他也趁黑随波流去。

    他往下游漂了三百码之后,猎犬抵达河边。空中,直升机螺旋桨霍霍盘旋。强光落在河上,蒙塔格潜至那宛似破云而出的太阳一般夺目的光亮下方。他感到河水一直拽着他往下漂,拽入黑暗中。过后,光亮掉头回到陆地上,直升机再度穿梭在城市上空,仿佛它们已找到了另一条线索。它们消失了。猎犬也走了。此刻,在突然出现的宁静中,只有冰冷的河水和蒙塔格在漂流,漂离城市、光亮和追捕,漂离一切。

    他感觉有如抛下了一座舞台和无数演员。他感觉好似他已远离一场大型降魂会,远离一切呢呢喃喃的幽魂。他正脱离一个骇人的不真实,进入一个因为新奇而显得不真实的真实中。

    漆黑的陆地滑掠而逝,他漂向山区乡间。十几年来头一遭,繁星出现在他的上方,宛若回转的火轮成列移动。他看见一枚巨大的众星之神在天际冒现,仿佛要从天上翻落压扁他。

    他仰身漂流,提箱渐渐灌满了水,沉没;河水徐缓,悠然远离那些拿幻影当早餐、蒸气当午饭、烟雾当晚餐的人们;它舒适畅快地载着他,终于给了他闲暇去思考这个月,这一年和岁岁年年累积的一生。他聆听自己的心跳渐缓,他的思绪不再跟着血液激冲。

    此刻他瞧见月亮低挂在天边。月亮挂在那儿,那么月光是什么造成的?是太阳,当然。那又是什么使太阳发光?是它本身燃烧的火。而太阳持续不停,日复一日,燃烧又燃烧。太阳和时间。太阳和时间和燃烧。燃烧。河水轻轻荡着他前行。燃烧。太阳和地球上的每一面时钟。一切在他脑海中凑拢,形成一个结论。经过陆地上的漫长漂泊和河里的短暂漂流之后,他明白为什么这辈子再也不可以焚烧了。

    太阳天天燃烧。它烧掉了时间。就算没有它的助纣为虐,世界照旧仓促轮回,绕着它自个儿的轴心旋转,而时间忙着燃烧岁月和人。所以,要是他也帮着消防员们一块儿焚书烧屋,而太阳又烧掉时间,那么一切都给烧了!

    总有一个得停止焚烧。太阳不会停止,这是绝对的。所以看来非得蒙塔格和数小时之前与他共事的那些人住手才行。无论如何,保存和挽救的工作必须重新开始,也必须有人来做这保存和挽救的工作,保存在书里,在记录里,在人脑中,只要是安全的,不会遭受蛾蚁、蠹虫、锈蚀和风化,还有带火柴的人的破坏,任何法子都行。这世界充斥着各种形式和规模的焚烧。石棉织造工业同业公会得尽快开张才行。

    他感到脚跟撞着陆地,触及小圆石和大石块,摩擦着沙子。河水已将他漂送到岸边。

    他细瞧那庞硕的黑色生物,没有眼睛,没有光亮,没有形状,只有绵延数千英里犹不愿终止的幅员,还有它那正等着他的草丘和森林。

    他踌躇不愿离开舒畅的水流,预期猎犬正在岸上守候。林木极可能突然间在直升机带来的强风下扑腾乱颤。

    但高空只有寻常的秋风,像另一条河流似的轻荡。为什么猎犬没奔来?为什么搜索行动转回内陆?蒙塔格细听。没有声响,什么也没有。

    米莉,他想着。这一大片乡野,听听它!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这么充盈的静谧,米莉,不知你对它会作何感受?你可会呐喊:住嘴,住嘴!米莉,米莉。他感到悲哀。

    米莉不在这儿,猎犬也不在这儿,但是远方某块田野吹来的干草气味使蒙塔格回到陆地。他忆起童年曾去过的一处农场,那是他难得一次发现,在不真实的七层面纱后面,在电视墙和城市的锡铁壕沟后面,居然有牛群在吃草,猪坐在正午热烘烘的猪圈里,还有狗儿在山坡上追着白绵羊吠叫。

    此刻,干草味、水的流曳,使他想象到睡在一间孤独的谷仓内干草堆中,远离繁嚣的公路,藏在一栋静谧的农舍后面,上方是一座古老的风车,霍霍转动有如逝水年华的声音。他整夜躺在高高的谷仓阁楼上,聆听远方牲口、昆虫和林木的声响,轻微的蠕动。

    夜间,他想着,或许他会听到阁楼下方响起类似脚步的声音。他会浑身绷紧,坐起身子。脚步远去。他又躺回草堆中,望向阁楼窗外,深夜,他看着农舍的灯火渐渐熄灭,最后有个非常年轻美丽的女孩坐在未掌灯的窗前,编她的头发。他看不清她,但她的脸蛋就像如今已属于久远、久远的过去的那个女孩,那个了解四季变换而且从未被萤火虫灼烧过的女孩,那个懂得蒲公英揉搓下巴的涵意的女孩。之后,她会消失在温暖的窗口,旋又出现在楼上她那间给月光倾泻得雪白的房间。接着,听到死亡之声,喷射机将黑色夜空割裂成两半的声音,他趴在阁楼上,藏得安安全全,注视着挂在大地边缘上的那些陌生的新星,飞快逃离破晓的柔曦。

    到了清早,他无须睡眠,因为一夜乡间的温暖气味和景色已让他休养生息,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嘴似笑非笑。

    而在干草阁楼楼梯脚等着他的,是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粉红色的晨曦中,他小心翼翼跨下楼梯,全神留意着他所害怕的世界,然后站在那小小的奇迹前,久久终于弯腰触碰它。

    一杯冰凉的鲜奶,几只苹果和梨子,搁在楼梯脚。

    此刻他想要的只有这个。某些征兆,显示出这无限的世界肯接纳他,肯给予他所需要的长时间去思索一切必须思考的事物。

    一杯鲜奶,一只苹果,一只梨子。

    他跨出河水。

    陆地拥向他,像一股巨浪。他禁受不住那黑暗和乡间的样貌,还有吹得他浑身冰冷的风带来的数不清的气味。在黑暗、声音和气味的碎浪侵袭下,他的耳朵里波涛汹涌,他退却了。他头晕目眩。繁星有如冒着烈焰的陨石倾泻而下。他想投回河中,任河水荡着他安然漂向下游某个地方。这片漆黑的隆起陆地就像童年那一天,他正在游泳之际,突然间,不知打哪来的,一波记忆中最巨大的海浪将他抛入咸泥和碧绿的昏暗中,海水灼炙口鼻,令他翻胃,尖叫,太多水了!

    太多陆地。

    眼前的黑壁内传出轻语声。一个形体,形体上有两只眼睛。夜晚在看他。森林在瞧他。

    猎犬!

    经过这番马不停蹄的奔逃,汗流浃背,几乎溺死,才逃到这么远,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正以为自己安全了,舒了口气,终于回到陆地上,却只发现……

    猎犬!

    蒙塔格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呐喊,就好像任谁也受不了这样的结局似的。

    形体猛然迸逃。那双眼睛消失了。枯叶堆像一阵干雨纷飞。

    蒙塔格独个儿置身荒野中。

    一头鹿。他闻到像香水掺杂了鲜血的浓郁麝香和黏稠的动物呼吸,所有这无垠的夜晚中的小豆蔻、苔藓和豚草的气味,而林木随着他眼内脉搏的悸动扑向他,抽退,扑至,抽退。

    地上起码有上百万片枯叶;他跋涉其中,一条味如热烫的丁香和温暖的灰沙的干河。还有别的气味!有一种气味就像一般土地上收割的马铃薯,因为夜间泰半的月光映照而白净、冰冷、生嫩。还有一种气味像瓶瓮里的腌黄瓜,一种气味像家中餐桌上的大麦,一种淡黄色的气味像罐子里的芥末,还有一种气味像邻家院子里生长的康乃馨。他放下手,感到一棵野草像个孩子似的磨蹭他。他的指头味如甘草。

    他伫立呼吸,吸入越多陆地的气味,也就充盈着越多陆地的细节。他并不空虚,这儿有的是东西可充实他。永远绰绰有余。

    他走在枯叶的浅滩中,踉踉跄跄。

    而在陌生中,有一种熟悉。

    他的脚踢着一样东西,发出钝响。

    他伸手在地上摸索,往这儿探一码,往那儿伸一码。

    是铁道。

    当年从城内绵伸,越过土地,穿过森林,如今生了锈,弃置河畔的铁道。

    这正是通衢大道,通往他意欲前往的任何目的地。这正是唯一熟悉的事物,是他或许会需要一阵子的幸运符,是他深入荆棘丛和一片片嗅觉、触觉和感觉的湖泊中,置身于落叶飘舞窸窣声中之际,可以摸摸它,用脚感觉它的幸运符。

    他走在铁道上。

    走着,走着,他愕然发现自己突然间如此肯定一件他无法证明的事实。

    曾经,许久以前,克拉莉丝曾经走过这儿,此刻他正走过的地方。

    半个钟点后,冷飕飕的,他小心翼翼走在铁道上,充分意识到他全身上下,他的脸孔,嘴巴、眼睛壅塞着黑暗,他的耳朵壅塞着声响,他的双腿被荨麻扎得刺痒,他看见了前方的火光。

    火光忽隐忽现,像只眨巴眨巴的眼睛。他停步,生怕自己呼口气就会吹熄了那火光。但是火光停在原处,他警惕地从远处慢慢挨近。他花了足足一刻钟才挨到它的近旁,然后他停下来,从掩体后望着它。那小小的闪动,那又白又红的颜色,那是一团陌生的火,因为它对他的意义大异往昔。

    它并不是在焚烧。它是在散发温暖。

    他看见许多只手凑在它旁边取暖,一只只胳膊藏在黑暗中的手。手的上方,一张张没有表情、只随着火光闪动摇曳的脸孔。他从不知道火可以是这副模样,他一辈子没想过它能取也能予,连它的气味也迥异。

    一种静谧凝聚在火的周围,静谧写在那些人的脸上,还有时间,充裕的时间可坐在这生锈的铁道旁,林木下,用眼睛观望,思索这世界,仿佛世界就系在篝火的中央,是这些人正在铸造的一块钢铁。迥异的不仅是那团火,还有那静谧。蒙塔格挨向这关注全世界的特殊的静谧。

    而后,人声响起,他们在交谈,他一句也听不见人声在说些什么,但是那声调起伏平和,而人声在思索,观看着世界;人声了解这片土地、林木,还有在河畔筑起这条铁道的城市。人声无所不谈,无所不能谈,他知道,从人声里的抑扬顿挫,它的动静,还有不断颤动的好奇和惊叹,他知道。

    而后,其中一人抬起目光,看见了他,头一回也或许是第无数回看见他,接着一个声音召唤蒙塔格。

    “好吧,你可以出来了!”

    蒙塔格退回阴影中。

    “没关系,”那声音说,“欢迎光临。”

    蒙塔格慢吞吞走向那团火和那五个坐在那儿、身穿深蓝色斜纹布裤和夹克、藏青色衬衫的男子。他不知道要跟他们说些什么。

    “坐,”那名看似这一小群人的领袖的男子说,“来杯咖啡?”

    他注视着热腾腾的深色混合液体倒入一只可折叠的锡铁杯中,杯子立刻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啜了一口,感觉他们正好奇地望着他。环绕他四周的脸孔均蓄着胡须,但胡须整洁,他们的手也干干净净。他们原本站起身子,仿佛欢迎一位客人,此刻他们又坐回原处。蒙塔格啜了一口。“谢谢,”他说,“多谢。”

    “别客气,蒙塔格。我姓格兰杰。”他递出一小瓶无色汁液,“把这也喝了,它会改变你汗液的化学指数。从现在起半个钟点之后,你的气味会像另外两个人。猎犬在追捕你,所以最好干了它。”

    蒙塔格喝下苦汁。

    “你会臭得像美洲山猫,但是没关系。”格兰杰说。

    “你知道我的姓名?”蒙塔格说。

    格兰杰朝营火旁的一台手提式电池电视机摆头示意。“我们看了追捕的过程,猜想你终会沿河南行。听到你在森林里像头醉麋鹿似的冲撞,我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藏起来。直升机摄影机返回城市之后,我们就猜想你在河里。这事有点儿滑稽。追捕仍在进行,不过是朝另一个方向。”

    “另一个方向?”

    “我们来瞧瞧。”

    格兰杰扭开手提电视机。影像惨不忍睹,重叠,色彩混淆,而且跳动不清。一个声音嚷着。

    “追捕工作继续在城中北区进行!警方直升机正在搜索八十七号大道及榆树丛公园!”

    格兰杰颔首。“他们在装模作样。你在河边就甩脱了他们,他们不能承认。他们知道能留住观众的时间只有那么长,节目必须有个干脆利落的收场,要快!要是他们着手搜索整条河,也许得花上一整夜的工夫。所以他们正在找个替罪羔羊,让事情有个精彩的结局。注意看,他们会在五分钟内捕获蒙塔格。”

    “可是,怎么……”

    “看哪。”

    悬挂在一架直升机腹部的摄影机,此刻朝下拍摄一条空寂的街道。

    “瞧见没?”格兰杰小声说,“那个就会是你;我们的牺牲者就在那条街尾。瞧见摄影机如何收景了吧?它在酝酿情节;悬疑;长镜头。此刻有个可怜的家伙要出门散步了;罕见;是个怪人。别以为警方不知道这种怪人的习惯,他们清晨散步是为了好玩,也或许因为失眠。总之,警方早就将他列档几个月、几年了。谁也不知道这类信息几时会派上用场,事实上,今天它就很管用,可以挽回颜面。哦,天,瞧!”

    营火旁的人们凑近。

    荧光幕上,一个男子转过街角。机器猎犬突然冲入镜头。直升机探照灯投下十来道夺目的光柱,在那人四周筑起一座牢笼。

    一个声音呐喊:“那就是蒙塔格!搜索完成!”

    那无辜的男子一头雾水站在那儿,手里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他瞪着猎犬,不明白它是什么,他大概永远都不明白。他抬眼望向天空和呜鸣的警笛。摄影机疾速俯冲,猎犬跃入半空,节奏和时机的拿捏美妙得不可思议。它的针尖射出,在他们的目光下停滞片刻,好似让广大的观众有时间欣赏一切,受害者生嫩的表情、空寂的街道,钢造畜生像一颗子弹瞄准目标。

    “蒙塔格,别动!”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摄影机与猎犬同时落在受害者身上,两者不约而同扑向他。受害者被猎犬和摄影机的蜘蛛爪牢牢攫住。他厉呼,他凄喊,他尖叫!

    舞台灯光熄灭。

    静寂。

    黑暗。

    蒙塔格在静寂中哭喊,别过头去。

    寂静。

    之后,几个人面无表情围坐火旁,过了半晌,黑漆漆的荧光幕上一名播报员说:“搜捕结束,蒙塔格已死;悖离社会的罪行已遭到报应。”

    黑暗。

    “本台现在带您去豪华饭店的‘天厅’,观赏半小时‘破晓前的正义’,这个节目是……”

    格兰杰关掉电视。

    “他们并没有特写那个人的脸孔,你注意到了吗?连你的挚友也分不清他是不是你。他们故意把焦距弄不准,正好可以让观众发挥想象力。妈的,”他喃喃道,“妈的。”

    蒙塔格一声不吭,但此刻扭回头,双眼紧盯着漆黑的荧光幕,全身颤抖。

    格兰杰碰碰蒙塔格的胳膊。“欢迎死而复活。”蒙塔格点个头。格兰杰继续说:“现在你不妨认识一下我们大家。这位是弗雷德·克莱门特,在剑桥变成原子工程学院之前那些年,他是该校的托马斯·哈代。这另一位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西蒙斯博士,是研究奥尔特加·伊·加赛特【1】的专家。这位韦斯特教授,多年前在哥伦比亚大学对伦理学贡献不菲,如今那是一门古董学科了。这位帕多弗牧师三十年前发表了一篇演说,结果因为他的看法而失去了他的羊群。他跟我们一起游荡已有好一段时日了。我自己呢,我写了一本书,叫做《手套里的指头:个人与社会的恰当关系》,结果造就了现在的我!欢迎你,蒙塔格!”

    “我不属于你们这一伙人,”蒙塔格终于徐徐开口,“我一直是个白痴。”

    “我们以前都是。我们都犯过适当的错误,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这儿。原先我们彼此仍是不相干的个人时,我们只有愤怒。多年前一名消防员来烧我的图书室,我攻击他。打那以后我就一直在逃亡。你可愿加入我们,蒙塔格?”

    “愿意。”

    “你有什么可贡献的?”

    “没有。我原以为我有部分的《旧约·传道书》,大概还有一点儿《新约·启示录》,可现在我连这些都没有了。”

    “有《旧约·传道书》很好啊。它原来在哪儿?”

    “在这儿。”蒙塔格摸摸他的头。

    “啊。”格兰杰微笑颔首。

    “怎么了?那样不妥吗?”蒙塔格问。

    “妥当极了。最好不过!”格兰杰转向牧师,“我们可有《传道书》?”

    “有一本。扬斯敦市一个名叫哈里斯的男人。”

    “蒙塔格。”格兰杰牢牢握住蒙塔格的肩膀,“走路要小心,保护你的健康。万一哈里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传道书》,瞧你,一眨眼就变得多么重要!”

    “可是我忘记了!”

    “不,没有东西会遗忘的。我们有法子帮你甩掉渣滓。”

    “可我试过回忆!”

    “别试,需要时它自会出现。我们每个人都有摄影机式的记忆力,但却穷其一生学习怎么去删除记忆里的东西。这位西蒙斯研究这一门有二十年之久,如今我们已有方法让人记起曾经读过的东西。将来有一天,蒙塔格,你可愿意读柏拉图的《理想国》?”

    “当然愿意!”

    “我就是柏拉图的《理想国》。想读一读马可·奥勒留吗?西蒙斯先生就是马可。”

    “你好。”西蒙斯先生说。

    “嗨。”蒙塔格说。

    “我来介绍你认识那本邪恶的政治小说《格列佛游记》的作者,乔纳森·斯威夫特!还有,这位仁兄是查尔斯·达尔文,而这一位则是叔本华,这位是爱因斯坦,我旁边这一位则是史怀哲先生,诚然是一位非常仁善的哲学家。哪,蒙塔格,我们这儿个个是阿里斯托芬【2】、甘地、释迦牟尼、孔夫子,还有托马斯·杰弗逊和林肯先生,请慢用。我们也是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

    众人轻笑。

    “不可能啊。”蒙塔格说。

    “这是事实,”格兰杰含笑道,“我们也是焚书者。我们看完了书就烧掉它,怕被人发现。缩影胶片不管用;我们长年奔波,不愿意把胶卷埋藏起来。往后再回来取,随时都有被人发现的可能。最好把它保存在脑子里,没有人能看见或怀疑。我们都是历史、文学和国际法的断简残编。拜伦、托马斯·潘恩【3】、马基雅维利或是耶稣基督,都在这儿。此刻时辰晚了,战争开始了。而我们在这儿,城市在那儿,笼罩在它自个儿的五光十色中。你有什么看法,蒙塔格?”

    “我觉得,我一意孤行,把书栽赃在消防员家里,然后去报警,真是莽撞没见识。”

    “你是不得已而为。这计划若是以全国为目标执行,也许很管用。不过我们的方式较单纯,而且,我们认为,也较妥当。我们只想将我们认为将来会需要的知识安全而完整地保存起来。我们还没有主动去刺激或是惹怒任何人过。因为要是我们遇害,这些知识也就死了,或许永远没有了。我们算是别树一帜的模范公民;我们走的是旧铁道,夜里我们露宿山区,都市人也就随我们去,我们偶尔会被拦下来搜身,但是我们身上没有可以定罪的东西。我们是柔性组织,非常松散,没什么联系。我们有些人做过面部和指纹整容手术。眼前我们有一项可怕的任务;我们正在等待战争快快开始快快结束。这是件悲惨的事,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并不是主宰者,我们是荒野中的一批古怪的少数人。一旦战争结束,或许我们对世界能有所贡献。”

    “你真认为到时候他们会听?”

    “要是不听,我们只得等。我们会用口传的方式把书传继给我们的子女,然后再让我们的子女去等待,传继给其他人。当然,用这个法子会损失许多。但是人无法逼别人听。他们得自己觉悟,思索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世界瓦解。这种情况不可能持久的。”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今晚就有几千人在流浪,露宿废弃的铁道旁,外表是流浪汉,内在是图书馆。起初这并不是有计划的。每个人都有一本他想记住的书,他就记住了。而后,在二十年左右的流浪生涯中,我们彼此相遇,才渐渐建立了一个松散的网络,设定了一项计划。我们必须灌输给自己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并不重要,千万不能做个腐儒;我们不可以自觉优于世上任何人。我们只不过是蒙尘的书本封套,除此而外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之中有些人住在小村镇上。梭罗的《瓦尔登湖》第一章在绿河镇,第二章在缅因州的威罗农场。噢,马里兰州有个小镇只有二十七个居民,炸弹绝不会碰那个小镇,可是那儿有个叫罗素的人的全部文章。那个小镇几乎是偶然被找到的,然后把文章一页页口传给一个人。等战争结束,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年,我们可以重新写出这些书,把那些人一个个找来,背诵他们记得的知识,再把那些知识付梓成书,直到另一个黑暗时代来临,届时我们或许得从头再玩一遍这把戏。但这也正是人类奇妙之处;人类绝不会消沉厌弃到放弃从头来过的地步,因为他非常明白这样做是重要的,值得的。”

    “今晚我们要怎么做?”蒙塔格问。

    “等待,”格兰杰说,“同时往下游走一段路,以防万一。”

    他动手把泥沙撒入火中。

    其他人纷纷伸手,蒙塔格也帮忙,荒野中,所有人一起动手,协力灭火。

    星光下,他们伫立河畔。

    蒙塔格看看他的防水表上的夜明指针。五点,凌晨五点。又是一年岁月在短短一小时之内滴答流逝,而曙光在河对岸的后方等待着。

    “你们为什么信任我?”蒙塔格问。

    一个人在黑暗中移动。

    “你的模样就足够让人信赖了,你近来有没有照过镜子?除此而外,市政府对我们从来没有关心到用这么精密的方法来追捕我们。几个脑子里装了一些诗文的狂人动不了他们,他们心知肚明,我们也明白;大家心照不宣。只要广大的民众不会到处引述英国《大宪章》和美国《宪法》,那就没什么关系。偶尔出状况,消防员就足以应付了。真的,市政府并不打搅我们,而你却模样难看极了。”

    他们沿河岸南行。蒙塔格极力想看清楚这些人的脸孔,他记忆中火光下的一张张布满皱纹、疲惫的脸庞。他是在寻找一线光明、一股决心、一种战胜那似乎并不存在的明天的得意。或许他原本预期他们的脸孔灼灼闪烁着他们所携带的知识,散发出如灯笼般的内在光辉。但是所有的光辉均来自营火,而这些人似乎跟普通人没有两样,就像是跑完了一段长跑,经过漫长的寻觅,见过美好的事物被毁,到如今垂垂老矣,聚在一起等待曲终人散,灯枯油尽。他们并不肯定自己脑中携带的东西会使未来每一个日出散发出较纯净的光辉,他们毫无把握,除了确知那些书贮存在他们平静的眼眸内,那些书完好无缺地等待着,等待来年可能会出现的那些指头或干净或脏污的顾客。

    蒙塔格眯眼细瞧一张张脸庞。

    “莫以封面评断一本书。”有个人说。

    他们齐声轻笑着,朝下游移动。

    一声尖啸。待一行人抬起目光,来自城内的喷射机早已掠过上空。蒙塔格回首凝望河流另一端远方的城市,此刻它只剩一团微光。

    “我太太在城里。”

    “真遗憾,往后这几天,在都市里并不安全。”格兰杰说。

    “奇怪,我并不想念她,奇怪我对任何事都没什么感觉,”蒙塔格说,“方才我才发觉,就算她死了,我大概也不会感到悲伤。这不正常,我一定有什么毛病。”

    “听我说,”格兰杰说,拉着他的胳膊与他并肩而行,一面拨开树丛让他过去。“小时候我爷爷就去世了,他是个雕刻师傅。他非常仁厚,非常博爱,他帮忙清扫我们镇上的贫民窟,还做玩具给我们,他一辈子做了数不清的事,他的手从没停歇过。他去世后,我突然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为他而哭,而是为他做过的那一切而哭。我哭,因为他再也不会做那些事了,他再也不会雕刻木头,再不会帮我们在后院养鸽子,或是像他原来那样拉小提琴、说笑话给我们听了。他是我们的一部分,他死了,一切动作也死了,而没有人像他那样做那些动作。他是个个体,是个重要的人,我始终忘不了他的死。我常想,因为他死了,多少美妙的雕刻永远不会诞生了。这世界少了多少笑话,多少自家养的鸽子不再被他的手抚摸。他塑造了世界,他贡献了世界。他去世的那一夜,世界损失了千万个仁善的动作。”

    蒙塔格默默走着。“米莉,米莉,”他喃喃自语,“米莉。”

    “什么?”

    “我太太,我太太。可怜的米莉,可怜、可怜的米莉,我什么也记不得。我想到她的手,可却看不见它做了什么。它就那么垂在她身边,或是搁在她腿上,或是夹着一支烟,仅此而已。”

    蒙塔格扭头回望。

    你给了这城市什么,蒙塔格?

    灰烬。

    其他人彼此又给予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

    格兰杰跟蒙塔格一起伫足回望。“人死后必留下一些东西,我爷爷说。一个孩子,一本书,一幅画,或是盖了一栋屋子,一面墙壁,做了一双鞋,或者栽了一座花园。你的手触碰过某样东西,那么死后你的灵魂就有地方可去,人们看见你栽种的那棵树或那盆花,而你就在那儿。做什么事并不重要,他说,只要在你的手拿开之后,你触碰过的东西从原样变成了一件像你的东西。一个剪草工和一个真正的园丁之间的差异就在于触碰,他说,剪草工可以说根本不存在;园丁却会留存一辈子。”

    格兰杰动动他的手,“五十年前,我爷爷给我看过一些V-2火箭的影片。你有没有从两百英里上空俯瞰过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它只有一丁点儿大,没什么。因为周遭净是荒野。

    “我爷爷前后放映十来遍V-2火箭影片,冀望将来有一天我们的都市会开阔些,多容纳一些绿荫、土地和荒野,好提醒人类我们是居住在地球上的一个小空间内,我们赖以生存的荒野可以轻易收回它所给予的一切,就像吐纳它的气息或是派海洋来告诉我们人类并不是那么伟大。我爷爷说,一旦忘记了荒野在夜间是多么近在咫尺,那么总有一天它会进城来抓我们,因为到那时候我们已经忘记了它可以是多么可怕而真实。你明白吧?”格兰杰扭头看着蒙塔格。“爷爷死了这么多年,可要是你掀开我的头盖骨,天呐,在我的脑子里,你会发现一道道他的指纹。他触碰过我。我说过,他是个雕刻师。‘我憎恨一个名叫‘现状’的罗马人!’他跟我说。‘要让你的眼睛塞满惊奇,’他说,‘要活得就像会在眨眼间猝毙似的。观看这世界。它比任何工厂里制造的或买来的梦想都奇妙。别要求保障,别要求安全,世上根本没有这种动物。要是有,它一定是整天倒挂在树上,怠懒地睡去一生的树懒的亲戚。去它的,’他说,‘摇晃那棵树,让树懒摔个四脚朝天。’”

    “瞧!”蒙塔格喊道。

    就在这一瞬间,战争爆发,结束。

    事后,蒙塔格周边这些人也不敢说是否真的瞧见了什么。或许只是天空的一丝丝电光石火。或许那就是炸弹,还有喷射机群,瞬间出现在十英里、五英里、一英里的高空,就像谷粒被一只巨大的播种之手撒在天际,而炸弹以可怕的速度下降,却又突然减慢,坠落在他们抛在身后的城市上。实际上,一俟喷射机群以时速五千英里发现目标,提醒投弹手,轰炸就已结束,速度之快就像大镰刀挥了那么一下。一旦炸弹投下,一切就结束了。此刻,在炸弹击中之前,敌机已飞到有形世界的另一边之前,整整三秒钟,整个历史的时间,就像是荒岛之民不相信真有其物的子弹,因为它是隐形的;然而,心脏突然间给震碎了,肢体分崩离析,血液给吓得释入空中,脑子浪掷了它那些许珍贵的记忆,惶惑,死去。

    简直无法置信,蒙塔格看见一只巨大的金属拳头在远处城市上空拨了一下,就像挥了个手势一般。他知道接着而来会听到喷射机办完事之后的啸音,它会说:瓦解,片甲不留,消灭,死亡。

    刹那间,蒙塔格望着天空的炸弹,他的意念和双手无助地朝天伸向它们。“逃啊!”他对费伯喊。对克拉莉丝喊:“逃啊!”对米尔德里德喊:“快出去,逃出去!”但是他想起克拉莉丝死了,而费伯已经出城了;就在乡间某处山谷中,清晨五点的巴士正从一个毁灭驰往另一个毁灭的途中。虽然毁灭尚未临身,仍在半空中,但却是确定的,就像人可以制造毁灭,是确定的。巴士只消在公路上再奔驰五十码,它的目的地就已毫无意义,而它的出发地也从大都会变成了垃圾场。

    而米尔德里德……

    快出去,逃啊!

    他看见她此刻在某个旅馆房间内,时间只剩下半秒钟,炸弹距离她的旅馆只有一码、一英尺、一英寸……他看见她凑向色彩缤纷,动作万千的巨大闪亮电视墙,墙上的家人跟她聊着、聊着、聊着,叫她的名字,对她微笑,全没谈到炸弹此刻距离旅馆屋顶只有一英寸,半英寸,四分之一英寸。她紧挨着电视墙,好似这样渴切地盯着就会找出她无眠不安的秘密。米尔德里德急切、紧张地凑近,仿佛要投入、坠落那无垠的色彩中,沉溺在它鲜丽的快乐里。

    第一枚炸弹击中。

    “米尔德里德!”

    或许,谁又知道呢?或许那投射出声光色彩、絮絮叨叨的电视台,首先灰飞烟灭。

    蒙塔格匍匐趴下,他看见或感觉到,或想象他看见或感觉到,映在米尔德里德脸上的电视墙转为漆黑,听她尖叫,因为在仅余的时间的百万分之一刹那里,她看见自己的脸反映在一面镜子上,并不是映在一只水晶球上,而且那是一张那么狂乱虚空的脸孔,独个儿孤零零在房间里,没有触及任何东西,饥饿得拿自己果腹,由此她终于认出那是她自己的脸,于是她迅速抬头望向天花板,而同时,天花板和整栋旅馆建筑倾塌在她身上,带着她和百万磅重的砖块、金属、灰泥、木材与下层蜂巢中的其他人会合,一起疾速坠入地窖,而爆炸就在那儿蛮横地摆脱了他们。

    我记得了。蒙塔格紧贴着地。我记得了。芝加哥,芝加哥,许久以前。米尔德里德和我,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我想起来了,芝加哥,许久以前。

    爆炸的震撼力将空气撞过河面,一行人像骨牌似的翻倒,河水扬溅,飞沙走石,朝南方狂飙的强风吹得上方林木呜呜哀鸣。蒙塔格匍匐在地,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双目紧闭。他只眨了一下眼睛。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城市在半空中,而不是炸弹。两者已易位,城市在空中又停滞了这么无法想象的须臾,仿佛经过重建而无法辨认,远高出它原本期望或努力的高度,远高出人类当初建造它的高度,而此刻终于矗立在一层层瓦解的混凝土和一块块破碎的金属当中,像一幅倒挂的雪崩壁画,有数不清的色彩,数不清的异象,该是窗子的地方敞着一扇门,该是地板的成了屋顶,该是侧墙的成了背壁;而后,城市倾翻,倒地死亡。

    它死亡的声音,稍后才传来。

    蒙塔格趴在地上,双目含沙紧闭,闭合的口中布满一层湿湿的细沙,他喘着气,哭着,心里想着,我记得了,我记得了,我记得另一件事了。是什么来着?对了,对了,是《旧约·传道书》的一部分。《旧约·传道书》和《新约·启示录》的一部分。部分,部分,快,快,趁它还没散失,趁震惊还没消退,趁风还没止息之前,快想。《传道书》。有了。他趴在颤震的地上,跟自己默念它,他念了许多遍,无须努力就念得顺畅流利,而且没有“丹汉牙膏”作梗,只有传教士一个人,站在他的脑海中,望着他……

    “过去了。”一个声音说。

    众人像躺在草地上的鱼似的趴在那儿喘息。他们紧紧攀着地面,有如孩童紧抓着熟悉的事物,不理会它有多冷或死寂,不顾发生过或将会发生什么,他们的指头插在泥土中,个个张口放声叫喊,以免耳鼓震碎,以免理智瓦解。蒙塔格跟他们一起喊叫,抗议那摧裂他们的脸,拉扯他们的唇,令他们鼻子流血的风。

    蒙塔格注视着浓密的尘沙落定,无比的寂静笼罩着他们的世界。趴在地上,他似乎看见了每一粒尘沙,每一株草,听见世上此刻发出的每一个哭声、呐喊和喃喃低语。尘沙纷落中,静谧降临,还有他们需要用来环顾周遭,将这一天的真实纳入意识的闲暇。

    蒙塔格望向河面。我们可以走水路。他望向旧铁道,或者可以走那条路。或者,如今我们可以走公路了,而且我们有时间把事物贮存在脑海中。将来有一天,等它在我们心中尘封一段长时间之后,它会从我们的手,我们的口中传递出去。其中有许多会是错的,但也会有刚好足够的部分是对的。我们今天就开始上路,观看这世界和它的言谈举止,观看它的真面貌。如今我要饱览一切。而尽管它进入我脑中时无一属于我,但过一阵子它会在我脑中凑拢,就会成为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的天,我的天,看看外面,我的外面,我的脸孔外面的世界,而唯一能真正触摸它的法子,就是把它搁在它最后会成为我的地方,在血脉中,在它每天悸动千万次的地方。我抓住它,它就永远不会溜走。总有一天我会紧紧抓住世界。此刻我已有一根指头勾住它;这是个起头。

    风止了。

    其他人又趴了一会儿,在沉睡将醒的边缘,还不想起身开始尽这一天的义务,找他需要的火和食物,完成他点点滴滴的细节。他们趴在那儿眨动覆满灰沙的眼皮。听得见他们呼吸急促,而后渐慢,慢……

    蒙塔格坐起身子。

    不过,他并没有再做其他动作,其他人亦然。旭日正用它淡红的顶端触碰漆黑的地平线。空气凛冽,透着雨意。

    格兰杰悄悄站起身,摸摸他的胳膊和腿,口里骂着,絮絮叨叨低声骂着,泪水滴落他的面庞。他拖着两条腿走到河边,往上游望。

    “夷平了,”久久之后,他说,“城市看上去就像一堆面粉。没了。”又过了良久,“不知有多少人知道战争来了?不知有多少人感到意外?”

    还有世界另一端,蒙塔格心想,有多少别的城市也死了?我国又有多少?一百个?一千个?

    有人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口袋内掏出的一张干燥的纸,然后把纸塞在一些草叶下,过了一会儿又添了些湿细枝,细枝劈啪响,但终于烧着了,火在微曦中渐渐炽旺。旭日东升,望着上游的众人缓缓转过身子,无言而局促地凑向火光,他们俯身时,朝晖染红了他们的颈背。

    格兰杰打开一块油布,里面包着一些培根肉。“吃一点垫垫肚子,然后回头往上游去,上游的人会需要我们。”

    有人取出一只小煎锅,培根肉给扔进锅里,煎锅置于火上。半晌,培根肉开始在锅内蹦跳,肉油的滋滋声夹杂着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众人默默望着这项仪式。

    格兰杰望着火光。“凤凰。”

    “什么?”

    “在基督诞生之前,有一种笨鸟名叫凤凰,每隔几百年它就筑起一堆柴火自焚。它一定是人类的一等表亲。但是每回它自焚之后,又会从灰烬中跳出来,让自己重生。看来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一遍又一遍,但是我们有一样要命的本事,是凤凰所没有的。我们知道自己做过的蠢事。我们知道自己千年来做过的所有蠢事,而只要我们知道这一点,并且随时把它搁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们会停止堆筑柴薪,停止跳入火中。我们会偶然找到几个记得每一个世代的人。”

    他把煎锅取下,让培根肉稍微冷却,然后他们慢吞吞地、沉思地吃着。

    “好了,我们往上游动身,”格兰杰说,“还有,牢记一个念头:你并不重要。你什么也不是。将来有一天,我们荷载的东西也许能帮助某个人。但即使是许久之前,我们手头有书的时候,也并没有运用书中得来的知识。我们一味侮蔑先人,一味唾骂所有可怜的故哲。往后这一星期、一个月、一年,我们会遇见许多孑然孤零的人。等他们问我们在做什么,你们可以说:我们在记忆。这样我们才会终究获胜。将来有一天,我们会记住太多东西,因此制造出有史以来最大的铲子,挖出旷古绝今的大坟墓,把战争铲入墓中,封起墓穴。走吧,我们先去建造一间镜子工厂,往后一年只生产镜子,对镜好好审视自己。”

    他们吃完了东西,扑灭营火。周遭天色渐亮,仿佛一盏晕红的烛灯添加了些灯芯。枝桠间,原本仓皇飞去的鸟儿如今又回来栖息。

    蒙塔格起步出发,半晌发现其他人也跟在后头,往北而行。他感到错愕,于是移到一边让格兰杰先行,但格兰杰看看他,颔首示意他继续走。蒙塔格领头前行。他看看河面、天空和那条通往农庄,通往贮满干草的谷仓,通往许多人深夜离开城市途中曾经路过之处的生锈铁道。将来,一个月或半年内,绝不超过一年,他会再次经过此地,独个儿,而且不停地走,直到他赶上人们。

    但眼前有一段漫长的路,要从清晨直走到中午,而若说这一行人沉默无言,那是因为有太多的东西要思索,太多东西要记住。或许稍晚,待日上三竿,温暖了他们之后,他们会交谈,或只说些他们记得的东西,好确定它们存在,确定那些东西安然存放在他们心中。蒙塔格感觉到字句缓缓颤动,徐徐酝酿。一旦轮到他开口时,他能说什么?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他能贡献什么使此行轻松些?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对了。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对了。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对了,就这些。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有什么,什么……

    在河这边与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每月都结果子;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民。

    对,蒙塔格心想,就是这句话,我要留待中午。留待中午……

    待我们抵达城市。

    【注释】

    【1】Ortega y Gasset(1883—1955),西班牙哲学家、作家、政治家。

    【2】Aristophanes(约前450—前388),雅典诗人,喜剧作家。

    【3】Thomas Paine(1737—1809),美国政治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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