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你可不能再发福啦,亲爱的。”利士满太太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一定要找个会打桥牌的。”希克森小姐说。
她们替她物色男人,要求年纪五十岁左右,要保养得当,举止出众,要么是退役海军上将,要么是高尔夫好手,或者是没有子女拖累的鳏夫。但不管怎么说,都必须有丰厚的收入。埃罗听得频频点头,心里却认为这完全跟她自己的想法大相径庭。她固然想要再婚,但是她痴想的对象是双目有神、皮肤黝黑、身形颀长、头衔响亮的意大利人,要么就是有贵族血统的西班牙人,年龄绝不能超过三十。她时时揽镜自照,深信自己看上去绝对不超过三十岁。
希克森小姐,利士满太太,埃罗·萨克利夫,三人十分投契。肥胖促使她们相聚,桥牌夯实她们的联盟。她们相识于加州卡尔斯巴德,下榻同一家饭店,接受同一个医生的严苛治疗。碧翠丝·利士满体形庞大,但长相不错:双眸动人,腮涂胭脂,唇上施红。作为一个财产数目也不错的寡妇,她心满意足。她痴迷美食,涂着黄油的面包、奶油、马铃薯、板油布丁,都是她的最爱。一年里有十一个月她都随心所欲地吃个够,剩下的一个月,就去卡尔斯巴德减肥。可是,她的体重逐年增加。她抱怨医生,却丝毫得不到医生的理解同情。医生向她指出种种显而易见的简单事实。
“可要是我再也不能吃自己爱吃的东西,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她同医生讲道理。
医生耸耸肩膀,毫不赞同。之后,碧翠丝对希克森小姐说,她开始怀疑医生没有原先认为的那么高明。希克森小姐爆出一阵狂笑。她一贯这副做派。希克森小姐嗓音低沉,一张扁平、暗黄的大脸上闪着两只亮亮的小眼睛。她走起路来懒懒散散,双手插袋,只要不太惹人注意,就抽上一根长长的雪茄。穿着打扮上尽量男性化。
“我穿上花儿朵儿的像个什么样子啊?”她说,“等你长得像我这么胖,你也会只想穿得舒服。”
她一身粗花呢套装,笨重的靴子,但凡有可能出门绝不戴帽子。她力大如牛,夸海口说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把球击得比她更远。她语言粗俗,骂人的花样比装卸工还多。尽管闺名弗兰西丝,她却宁愿人们称呼她弗兰克。她一副老大做派,却也手腕圆通,正是她那愉快的天性将三个人紧密联系在一起。她们一同喝矿泉水,一同洗泡矿泉浴,一同进行累人的步行锻炼,一同在专业人士的督促下,围着网球场呼哧呼哧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分量稀少的减肥配餐。除了磅秤的指针,没有什么能够损害她们的好心情。如果她们中一人的体重和前一天一样,不管是弗兰克的粗野笑话,还是碧翠丝的柔和温婉,或者是埃罗活泼撒娇的手段,都不足以将愁云驱散。接着,只好采取严厉的措施——二十四小时禁止下床,一切不得沾唇,只能喝医生那著名的菜汤,喝着就像白开水,漂着一片涮得干干净净的卷心菜叶。
没有比这三个女人更亲昵的朋友了。若不是打桥牌三缺一,她们绝对会拒绝一切外人。她们是狂热的牌迷,当天的减肥治疗一结束,就立刻坐上牌桌。埃罗,虽说最有女人味,却是三人里头玩得最好的。她牌技一流,出牌狠,毫不留情,寸步不让,对方稍有差池,她必能得手。碧翠丝踏实可靠。弗兰克勇往直前,大理论家一个,引经据典,信口拈来。她们就叫牌的规矩争论不休,互相攻击,克伯森自然叫牌法和西门斯叫牌法各不相让。显而易见,谁打出一张牌都能举出十五条好理由;可是从随后的谈话中,也显见得不打这张牌同样可以举出十五条有力理由。若不是常常为难以找到旗鼓相当的牌搭子而苦恼的话,生活可以说很完美了。即便医生那“倒霉的”(碧翠丝语)、“恶心的”(弗兰克语)、“蹩脚的”(埃罗语)磅秤矫称她们两天内一盎司未减,使得她们只能二十四小时喝那种腌臜汤,也不能减损她们的快乐。
正是因为牌搭子难觅,弗兰克邀请列娜·芬奇到昂蒂布与她们同住,本篇所讲正是此事。根据弗兰克的提议,大家决定去昂蒂布消磨几周。每次疗程结束,碧翠丝总能减轻二十磅体重;可凭弗兰克的常识,碧翠丝一旦不节制自己的胃口,减掉的体重就会反弹回来。弗兰克觉得她此举太荒唐。碧翠丝意志软弱,需要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监督她的饮食。弗兰克于是建议,一离开卡尔斯巴德,就在昂蒂布找一栋能够继续开展大量运动的房子——大家都知道,游泳是有效的减肥方式,这样才能保持减肥的治疗效果。带上自己的厨子,她们至少可以避免那些明显容易致胖的食物。如此,大家肯定都会继续减轻几磅体重。这主意看来不错。碧翠丝清楚什么对自己好,若是诱惑没有直接放在鼻子底下,她也可以抵制住诱惑。此外,她喜欢赌上一把,一周有两三次到赌场小小下注,应该是很愉快的消遣。埃罗向往昂蒂布,她刚在卡尔斯巴德减了一个月的肥,正是自己最好看的时候。她可以挑挑拣拣,年轻的意大利人也好,热情的西班牙人也好,风流的法国人也好,四肢纤长终日穿着泳裤和花哨浴袍闲逛的英国人也不错。计划进行得非常不错,她们过得称心如意。一周有两天,她们除了煮鸡蛋和生西红柿什么也不吃,每天早晨登上磅秤,心情无比愉快。埃罗体重减到十一英石[9],感觉自己又是个小姑娘了;碧翠丝和弗兰克凭着在磅秤上的特定站立姿势,体重勉强控制在十三英石。她们买的秤是以公斤计量的,不过她们都很聪明,眼睛一眨的功夫就能换算成磅和盎司。
可是打桥牌三缺一仍旧是个难题。找到的人要么像个傻瓜,要么慢吞吞叫人发狂,要么就是好斗嘴的,输牌没品的,再就是和坑蒙拐骗差不多的。太奇怪了,居然难得找到对脾胃的牌友。
一天早晨,她们穿着睡衣坐在露台上俯瞰大海,喝着没加糖奶的茶,吃着于德贝医生特制的保证不发胖的饼干,弗兰克正读着信,抬起头来。
“列娜·芬奇要到里维埃拉度假区了。”
“列娜·芬奇是谁?”埃罗问。
“我的一个表嫂。前几个月我表哥死了,她精神崩溃,正在恢复。叫她来这儿住上两周怎么样?”
“她会桥牌吗?”碧翠丝问。
“那还用说,”弗兰克嗓门低沉,瓮声瓮气地答,“打得绝对顶呱呱。我们完全可以不靠外人了。”
“她多大了?”埃罗问。
“跟我同年。”
“听着还不错。”
事情就这么定了。弗兰克以她一贯的果断,一吃完早餐就大步流星地去发电报,三天之后,列娜·芬奇就到了。弗兰克去车站接她。因为丈夫新丧,她仍穿着深色丧服,但已看不出神情哀恸。弗兰克有两年未见她了,热情地吻了她,接着细细打量她一番。
“你真瘦啊,亲爱的。”她说。
列娜挤出一丝笑容。
“我最近经历了那么多。体重轻了不少。”
弗兰克叹了一口气,不过,这叹息是出于对表哥过世的同情,还是出于对列娜苗条身材的嫉妒,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如此,列娜并没有沉溺于忧伤,匆匆沐浴之后,她就收拾停当,可以动身陪弗兰克去艾登·豪克了。弗兰克把客人带到她们入住的著名的“猴子之家”酒店,介绍给她的两位朋友。这是一家玻璃顶、俯瞰大海的酒店,酒店后面的酒吧里挤满穿着泳装、睡衣或浴袍闲聊的人。人们坐在桌边,聊天,喝饮料。碧翠丝心肠软,对这孤凄的寡妇满怀同情;埃罗瞧着她脸色苍白,相貌平常,像四十八岁似的,打算要好好地喜爱她。一个服务生向她们走了过来。
“你来点什么,亲爱的列娜?”弗兰克问道。
“噢,我也不知道。你们点什么?干马天尼还是‘白色佳人’鸡尾酒?”
埃罗和碧翠丝飞快地扫了她一眼。谁都知道鸡尾酒多么会令人发胖。
“我猜,你一定是旅途劳顿累了。”弗兰克友善地说。
她给列娜点了份干马天尼,给自己和两个朋友点了柠檬橙子混合果汁。
“这里天太热,我们觉得喝酒不太好。”她解释。
“噢,酒精对我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列娜轻快地说,“我喜欢鸡尾酒。”
尽管涂着胭脂(游泳时,埃罗和碧翠丝的脸都不沾水,她俩都觉得弗兰克这么大块头的女人还假意喜欢潜水,实在滑稽可笑),她的脸还是白了一白,可什么也没说。她们谈话轻松愉快,平常的事情也聊得津津有味,后来,她们一起慢慢走回住处吃午饭。
每人的餐布上摆着两片小小的减肥饼干。列娜笑眯眯地把饼干放到盘子边上。
“能给我来点面包吗?”她问。
此话入耳,比最下流的话还叫三个女人震惊。十年了,她们中没有一个人吃过一片面包。即使贪嘴如碧翠丝,也绝不逾界。好客的弗兰克率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当然啦,亲爱的。”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命管家取面包来。
“再来点儿黄油。”列娜轻松愉快地说。
一霎间,气氛安静得令人尴尬。
“不知道有没有黄油,”弗兰克说,“不过我可以问问。也许厨房里有一点儿。”
“我很喜欢面包抹黄油,你不喜欢吗?”列娜说着,转向碧翠丝。
碧翠丝干笑了一下,没做回答。管家拿来了一根松脆的法式长面包卷。列娜切成两截,抹上奇迹般出现的黄油。恰在此时,烤鳎鱼端上来了。
“我们这里吃得简单,”弗兰克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噢,不会,我喜欢吃得简单,”列娜一边往她那份鱼上涂抹黄油,一边说,“只要有面包、黄油、马铃薯和奶油,我就很高兴了。”
三个朋友交换了一下眼神。弗兰克的大黄脸拉长了,看着自己盘子里干巴巴索然寡味的鳎鱼,倒了胃口。还是碧翠丝挽救了局面。
“多烦人啊,我们在这里买不到奶油,”她说,“在里维埃拉,很多事都不得不凑合,这是其中一件。”
“真是遗憾。”列娜说。
午餐还有一道烤羊排,为了担心碧翠丝管不住自己,肥油已被仔细剔除掉。另有水煮菠菜,炖梨子做最后的甜点。列娜尝了一口梨子,询问的眼光投向管家。那个机智的家伙立即心领神会,尽管餐桌上从未见过糖粉,他还是毫不迟疑地给列娜拿来一碗白糖。她自在享用,其他三人装作没看见。咖啡端上来了,她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了三块方糖。
“您真是爱吃甜食。”埃罗说,竭力保持语气友好。
“我们觉得糖精比糖甜得多。”弗兰克说着,往自己的咖啡里放了小小一片。
“糖精这玩意儿叫人恶心。”列娜说。
碧翠丝开始口角流涎,渴望地望着方糖。
“碧翠丝!”弗兰克厉声吼道。
碧翠丝强忍着没叹气,伸手去取糖精。
大家在桥牌桌边坐定,弗兰克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她心里清楚,埃罗和碧翠丝不高兴。她想要她俩喜欢列娜,也盼着列娜能与她们一起度过愉快的两个星期。第一盘,埃罗跟新来的这位叫牌。
“您玩范德比尔特还是克伯森?”埃罗问。
“我没有一定之规,”列娜随口说道,“我打牌全凭灵感。”
“我是严格遵循克伯森打法。”埃罗尖酸地说。
三个胖女人铆足了劲头,准备跟她比试一番。列娜打牌的确毫无章法!她们得给她点颜色看看。到了牌桌上,弗兰克的家族情感就忘到了九霄云外,跟另外两人一样,存心要把新来的这位修理一番。可惜,灵感帮了列娜大忙。她打桥牌颇具天赋,是个中老手,打得机智灵活,出牌又快又狠,信心十足。其他三人段位也实在是高,很快就意识到列娜打牌果然水平了得,而且她们本性都是善良大度的女人,因此渐渐地也都消了气。这可真是一场高手过招的桥牌。大家打牌打得非常开心。埃罗和碧翠丝开始对列娜友善起来,弗兰克发现后,大舒了一口气。度假计划将会非常成功。
几个小时后,她们才分开。弗兰克和碧翠丝去打一圈高尔夫,埃罗要和新结识的年轻亲王罗科玛利轻松漫步。亲王性格和善,年轻帅气。列娜说她要休息。
快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又碰头了。
“你还好吗,亲爱的列娜?”弗兰克问,“撇下你一个人这么长时间无所事事,我良心不安。”
“噢,不要道歉。我美美睡了一觉,之后去胡安酒吧喝了一杯鸡尾酒。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说出来你一定高兴坏了。我找到了一家小巧可爱的茶室,他们那儿有最好的新鲜奶油,稠稠厚厚的。我订了货,每天给送半品脱。算是对我们大家度假做点小小的贡献吧。”
她两眼放光,显然期待着她们也能很开心。
“你真是太好了,”弗兰克开始和稀泥,想要平息两位朋友脸上的怒气,“可惜我们从来不吃奶油。这种气候,奶油让人肝火旺盛。”
“那我只好一个人独享咯。”列娜快活地说。
“你就从不考虑身材吗?”埃罗冷冰冰地问道。
“医生说我必须吃东西。”
“他有没有说,你必须要吃面包、黄油、马铃薯,还有奶油?”
“是的。你说你们吃得很简单的时候,我以为你说的就是这些。”
“要是那么简单,你一定会变成大肥婆!”碧翠丝说。
列娜开怀大笑。
“我不会的。你知道,我吃什么都不会发胖。我一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那对我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此话说完,鸦雀无声,管家进来才打破这石头般冷硬的沉默。
“姑娘们,可以用餐了。”他大声宣布。
晚上,列娜上床睡觉后,她们在弗兰克房间就那个话题谈论到深夜。那天晚上,她们一直欢天喜地,互相打趣,友好得能骗过最精明的观察家。但此刻,她们都摘下了面具,碧翠丝郁闷,埃罗苦恼,弗兰克失去了男子气概。
“坐在一旁,看着她大嚼我钟爱的东西,那滋味真不好受。”碧翠丝幽怨地说。
“我们谁都不好受。”弗兰克反唇相讥。
“我禁不住要想,她要是真的在乎丈夫,应该吃不下那么多,”碧翠丝说,“他毕竟两个月前才入土。我是说,对过世的总该表示些敬意嘛。”
“她为什么不能和我们吃一样的东西?”埃罗刻薄地说,“客随主便嘛。”
“唉,你听到她怎么说的。医生告诉她,她必须吃东西。”
“那她该去的地方是疗养院。”
“肉体凡胎可受不住这个,弗兰克。”碧翠丝呻吟道。
“我能受得住,你就能受得住。”
“她是你表嫂,不是我们的表嫂。”埃罗说,“我可不打算坐在那里,十四天都看着她贪吃得像头猪。”
“把食物看得这么重要,实在庸俗。”弗兰克吼道,声音比平素还要低沉,“毕竟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唯精神而已。”
“你在说我庸俗么,弗兰克?”埃罗双目灼灼。
“没有,她当然不是说你。”碧翠丝插嘴。
“要是你趁我们睡觉的时候,到厨房偷偷摸摸大吃一顿,我也毫不意外。”
弗兰克跳了起来。
“你竟敢这么说,埃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年来你还不了解我吗?你觉得我做得出这么卑鄙的事情吗?”
“那你的体重怎么老减不下来?”
弗兰克一口气噎住,泪水滚滚。
“你这么说太残忍了!我减了很多、很多磅了!”
她哭得像个孩子,庞大的身体抽动个不停,大颗大颗的泪珠溅在小山般的胸脯上。
“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埃罗大喊。
她猛地跪下来,圆滚滚的胳膊死命搂着弗兰克。她也哭了,睫毛膏顺着眼泪淌在脸上。
“你的意思是说我一点也没瘦吗?”弗兰克抽抽搭搭,“我都受了那么多的苦。”
“亲爱的,你当然变瘦了,”埃罗泪涟涟地嚷嚷,“人人都看得出来。”
碧翠丝虽说一向性情平和,却也柔声哭了起来。场面实在是令人荡气回肠。的确,看到有着雄狮豪胆的弗兰克哭得死去活来,纵然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不过,她们很快就擦干眼泪,喝了一点兑水白兰地,感觉好多了——每个医生都说只有兑水白兰地是能喝而又不会使人发胖的酒。她们认为,列娜应该遵医嘱吃营养食物,同时也痛下决心,绝不让列娜的饮食干扰她们的决心。列娜无疑是个一流的桥牌高手,而且只待两个星期。她们要尽可能让她住得开心。她们互相热情地吻别,分头睡觉,感到不可思议地振奋起来。没有什么能够离间她们的伟大友谊,正是这份友谊给三人的生活带来如此多的欢乐。
但是,人性是软弱的。你不能对人要求太多。列娜吃着浇着奶油加黄油、嗞嗞作响的通心粉时,她们只有干巴巴的烤鱼;列娜吃着肥腴多汁的鹅肝酱,她们吃的是无油烤羊排和白水煮菠菜;每周只吃煮蛋和生番茄的那两天,列娜吃的是奶油豌豆汤和花样百出、烹调得香喷喷的马铃薯。厨子手艺精湛,他及时地抓住展露才华的大好机会,奉上一道道滋浓味厚、肥美多汁的菜品。
“可怜的吉姆,”列娜叹道,想起了她的亡夫,“他生前最爱吃法式菜肴。”
管家透露说他会调制五六种鸡尾酒,列娜于是告诉大家,医生推荐她午餐配勃艮第红酒,晚餐喝香槟。三个胖女人苦苦坚持。她们快快乐乐,叽叽喳喳,甚至是兴高采烈(女人天生具有如此遮人眼目的天赋)。但是,碧翠丝变得无精打采,灰心丧气,埃罗温柔的蓝眼睛闪出了钢铁般的冷光,弗兰克的低沉嗓音越发沙哑。她们打牌的时候,这种紧绷着的弦就开始显露端倪了。她们向来喜欢议论各自拿的一手牌,过去这种讨论总是和和气气的。现在却慢慢变得尖刻起来。有时,一个人指出另一个人错误时,竟变得毫不客气。讨论变成了争论,争论又变成了争吵。有时,大家气呼呼一言不发,牌局就此结束。有一次,弗兰克指责埃罗故意让她下不来台;还有两三次,三人中最温柔的碧翠丝竟至伤心落泪。又有一次,埃罗大发脾气,把牌一扔,大步流星出了房门。她们的脾气越来越躁,列娜倒成了和事佬。
“我觉得,为了桥牌吵嘴太不值了,”她说,“毕竟只是个游戏。”
她当然称心如意了。她顿顿佳肴美酒。再者,她运气好得不一般,把她们的钱都给赢走了。每次牌局之后,得分都记在一个本子里,她的分数日日攀升,成了铁律。这世界就没有正义了吗?她们三人开始相互怨恨。当然,她们也恨列娜,可是又忍不住向她吐露心声。每个人都分头找她,向她抱怨其他两位多么可憎。埃罗说,总是和比自己老得多的女人混在一起,对她自己不好。她很想牺牲掉自己的那份租金,跑到威尼斯去度过夏天剩下的时光。弗兰克告诉列娜,自己的头脑如此阳刚,怎能指望和她们相处如意,埃罗这么轻浮,而碧翠丝又毫不掩饰她的愚蠢。
“与我交谈必须得有智商,”她怒道,“你要是有我这样的脑子,就必得结交智力相当的同伴。”
碧翠丝只图太平与清净。
“我真讨厌女人,”她说,“她们太不可靠,又心存不良。”
列娜的两周假期临近尾声时,这三个胖女人几乎互不搭理。在列娜面前,她们维持着表面和谐,一旦列娜不在场,她们也就不再装模作样。吵架阶段已经过去,她们现在彼此无视,如果实在不行,就冷冰冰地互相客气。
列娜接下来要去意属里维埃拉和朋友待一阵子,弗兰克送行,列娜搭乘她来时的同一辆火车。还带着赢走她们的一大笔钱。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进车厢的时候列娜说,“我住得太愉快了。”
弗兰克·希克森为不输任何男人深感自豪,如果还有一件事让她骄傲,那就是她还是一个女绅士。她回应得非常完美,既体面又体贴。
“有你的陪伴,我们都非常开心,列娜,”她说,“真是赏心乐事。”
当火车一开走,她就猛地转过身来,长舒一口气,出气之猛,站台都在她脚下颤抖。她挺了挺宽厚的肩膀,大步走回别墅。
“哦——嗬!”她走几步就呼一声。“哦——嗬!”
她换上连体泳衣,穿上平底布凉鞋,披上一件男式浴袍(没人指指点点),向艾登·豪克走去。午饭之前,还有时间游游泳。她穿过“猴子之家”酒店,四处张望,想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她忽然感到自己与人类和解了。突然,她愣住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碧翠丝一人独坐,穿着一两天之前在莫里诺商店买的睡衣,戴着珍珠项链。弗兰克眼神锐利,发现她的头发刚刚烫了波浪,她的脸颊、眼睛、嘴唇都画着妆。尽管她肥胖,不,是肥硕,却没有人能够否认,她是个极其俊俏的女人。可她这是在干什么呢?弗兰克走起路来很有特色,像个鲁莽男子一样低头垂肩,她就这样走到碧翠丝桌边。身着黑色泳衣、体形硕大的她,看起来就像日本人在托雷斯海峡捕捉的巨鲸,俗称海牛。
“碧翠丝,你干什么呢?”她低沉的嗓门发出一声吼叫。
这声吼叫就像远山滚过的闷雷。碧翠丝冷静地看着她。
“吃东西呢。”她答。
“该死的,我看得见你在吃东西。”
碧翠丝面前摆着一碟羊角面包、一碟黄油、一盆草莓果酱、咖啡,还有一罐奶油。碧翠丝正把厚厚的黄油涂在热乎乎、香喷喷的面包上,再盖上一层果酱,还浇上稠稠的奶油。
“你不要命了。”弗兰克说。
“我不在乎了。”碧翠丝嘴巴塞得满满的,咕哝着说。
“你会嘭嘭地长肉的。”
“见他的鬼去吧!”
她是用实际行动嘲笑弗兰克。上帝啊,羊角面包怎么这么好闻啊!
“我对你真失望,碧翠丝。我原来以为你还是能约束自己的。”
“都是你的错。那个该死的女人,你竟会请她来。整整两周,我眼睁睁看着她像头猪似的大吃大喝。这就不是肉体凡胎能受得住的。哪怕撑破肚皮,我也要好好吃一顿。”
弗兰克眼中溢满泪水。霎时,她感到非常脆弱,非常女人气质,想要有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把自己揽抱在膝头,哄着,抱着,喊着自己可爱的闺名。她颓然坐在碧翠丝身边,一声不吭。服务员来了。她令人心酸地朝咖啡和羊角面包指了指。
“给我来份一样的。”她叹了口气。
她完全泄了气,正待伸手拿个面包,碧翠丝一把抢过盘子。
“不,不行,”她说,“等着你自己的那份。”
弗兰克骂了她一句,关系亲密的女性间很少会这么相骂。很快,服务员端上了羊角面包、黄油、果酱,还有咖啡。
“奶油呢?你这蠢货!”她吼起来像一头被困的母狮。
她吃了起来,大口饕餮。餐厅开始挤满了泳客,他们在海边例行晒过太阳,游过水以后,过来享用一两杯鸡尾酒。这时,埃罗与罗科玛利亲王迤逦而来。埃罗裹着一条漂亮的真丝披巾,她一只手扯着,把披巾裹得紧紧的,尽可能显得窈窕;头抬得高高的,免得亲王发现她的双下巴。她快活地大笑着,感觉自己像个青春少女。亲王刚刚同她说(用意大利语),她的双眸让蔚蓝的地中海失色,简直成了豌豆汤。他暂时离开,去了男洗手间,梳理他那乌油油的头发,约好五分钟后喝上一杯。埃罗要去女洗手间,给腮上补一点胭脂,唇上增一点口红。半路上,她瞥见了弗兰克和碧翠丝。她停住脚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上帝呀!”她嚷嚷,“你们这两个禽兽。你们这两头馋猪。”她抓过一把椅子。“服务员。”
她把约会完全抛到脑后。只一眨眼的工夫,服务员就来到她身边。
“这两位女士吃的什么,给我照来一份。”她吩咐。
弗兰克从盘子上抬起她又大又重的脑袋。
“给我上份肥鹅肝酱。”她呜噜着。
“弗兰克!”碧翠丝大叫。
“闭嘴。”
“好吧,我也要一份。”
咖啡端上来了,然后是热面包卷、奶油,还有肥鹅肝酱,她们埋头大吃。她们把奶油涂在鹅肝上,吃掉;她们大勺大勺舀果酱,吞掉;她们嘎吱嘎吱大嚼喷香诱人的脆面包。恋爱对埃罗又算得了什么?让亲王留着他的罗马宫殿,他的亚平宁城堡吧。她们话也顾不上说,眼下的事重要得多。她们吃得认真严肃,吃得欣喜若狂,吃得热情如火。
“二十五年了,我从没吃过马铃薯。”弗兰克说,若有所思又心不在焉。
“服务员,”碧翠丝嚷,“上三人份的炸薯块。”
“好的,女士。”
马铃薯端上来了。所有的阿拉伯香料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么香。她们用手抓着吃。
“给我来一杯干马天尼。”埃罗说。
“餐中不能喝干马天尼,埃罗。”弗兰克说。
“不能?你等着瞧。”
“那好,给我上双份的干马天尼。”弗兰克说。
“来三杯双份的干马天尼。”碧翠丝说。
干马天尼刚一端上来,就被一饮而尽。三个人互相望望,叹了口气。过去两周的误会烟消云散,她们心中又溢满了对彼此的真诚关爱,简直不能相信,对于曾给自己带来扎扎实实、无比满足的友情,她们竟然一度要把它割舍。干掉了马铃薯,碧翠丝说: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巧克力乳酪泡芙。”
“那还用说。”
当然,那还用说。弗兰克把一整条塞进大嘴,吞下去,又去抓另一条。吃之前,她看看另外两人,朝着恶魔列娜的心脏掷出复仇的匕首。
“你们爱怎么说都行,事实上,她的桥牌打得别提多烂了,真的。”
“糟透了。”埃罗颔首。
说话间,碧翠丝突然觉得还得来一份蛋白酥饼。
(阎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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