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行程结束,他们的船即将靠岸。早上动身时,天色刚麻麻亮。初时,河水清浅,映着河底的鹅卵石,波光粼粼;树木倾斜在水面上,头顶只看得到一线蓝天。之后,河面陡然变宽,水手们不再用篙撑船,改划船桨。岸上树木浓密茂盛,茁壮恣肆,有竹子,有酷似一束束庞大鸵鸟翎毛的野西米椰,还有金合欢、椰子树、槟榔树,树叶或硕大无朋,或丛生如羽,白白的树干又高又直。各处都有枯萎裸露的大树骨干,或遭雷电击倒,或是年老衰亡,白生生的树干映衬着满目碧绿,极之生动。树木中的王者遍布各处,它们打败了其他树种,赫然耸立在丛林之上。另外便是寄生植物。在枝杈之间生长着枝繁叶茂的小灌木,还有郁郁葱葱的匍匐藤蔓,覆在伸展的叶片之上,好似新娘的头纱;有时,藤蔓环绕着高高的树干,形成华丽的鞘壳,花朵盛放的枝条攀附在一根根树枝上。植物疯狂生长的热情与迫切令人心惊,它们大胆恣肆,浪荡喧闹在神祇的袍裾上。
白日将尽,不再炎热逼人,坎品看看腕上破旧的银表,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哈钦森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没见过。不过我相信他是个好人。”
哈钦森就是此地的行政长官,他们将要在他的府邸过夜,已经派出一名达雅人划着独木舟先行通报他们的到来。
“啊,我希望他那里有威士忌酒。我可是喝够了亚力酒,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了。”
坎品是一名矿务工程师,森布鲁苏丹在去英国途中,于新加坡接见了他,见他闲散无事,便命他开赴森布鲁找矿,看看是否能够带来大额利润。他还命令瓜拉索洛的行政长官威利斯提供一切便利。威利斯派艾萨特照顾他,艾萨特的马来语和达雅语讲得跟当地土人没两样。这是他们第三次深入岛屿腹地,坎品不久即将回国述职。他们将搭乘苏丹·艾哈迈德号,这艘船后天黎明时分会经过河口,运气好的话,他们当天下午就能赶到瓜拉索洛。他们都很想回去,瓜拉索洛有网球场,有高尔夫球场、可以打台球的俱乐部,食物也相对好得多,还有开化地区才有的舒适。艾萨特也盼着去瓜拉索洛,到那儿他就能抛开坎品,与别人相伴了。他斜睨了坎品一眼。在他看来,坎品个头矮小,脑袋又大又秃,尽管已年过半百,却精干强壮。他目光敏锐,眼睛湛蓝,唇髭浓密花白,变色的缺口牙齿间总叼着一支老旧的欧石楠烟斗。他身上穿得很邋遢,卡其短裤破破烂烂,汗衫上烂了一个洞;头上戴的帽子也磨损了。他自打十八岁就开始闯世界,去过南非、中国,还有墨西哥。有他做伴是件不错的事情,故事讲得极为动听,碰到谁都可以喝上一杯又一杯。他们相处得非常愉快,但和他在一起,艾萨特总不能彻底放松。虽然一起说说笑笑,一起酩酊大醉,艾萨特总是觉得两人之间缺乏亲密感:他们俩看上去热络,实质上却仍限于寒暄插科。艾萨特非常在意自己留给他人的印象。在坎品欢乐外表的背后,他体会到某种冷酷;那双亮晶晶的蓝眼睛出卖了他整个人;他觉得坎品对自己有成见,但却弄不清坎品的真实看法,这让艾萨特隐约有些烦恼。很可能,这个平庸的小个子男人对自己的看法并非全然正面,每念于此他便颇感不快。艾萨特渴望被人喜爱,受人钦佩,想要得到众人的欢迎。他希望遇见的人都狂乱地迷上他,他因此可以随意拒绝他们,或者屈尊把友谊赐给他们。他巴不得和三教九流都熟悉,又害怕遭到拒绝而踌躇却步;有时他感到自己热情洋溢到令那些他想布施友谊的人惊讶和不自在的地步。
他虽然跟哈钦森从未谋面,却莫名地感觉到跟对方十分相熟,想来哈钦森对自己也该是这般,两人有许多共同的朋友可谈及。哈钦森曾就读温彻斯特公学,艾萨特很高兴可以告诉对方自己念的是哈罗公学……
普拉胡帆船转过一道河湾,矗立在略高地势上的一座平房首先映入眼帘。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了栈桥,上面站着一小群土著,其中一个穿白衣的人正朝他们挥着手。
哈钦森高大壮硕,满面红光。这副外表常令人误以为他自信而活泼,当人们很快发现他实则腼腆甚至有几分羞涩时,难免会大吃一惊。他与客人们(艾萨特做了自我介绍,又引见了坎品)握手,领他们沿上坡路走到平房,虽说他努力彬彬有礼,却不难看出他不擅与人攀谈。客人们被带到凉台,桌子上摆好了玻璃杯、威士忌,还有苏打水。他们在长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艾萨特注意到哈钦森同生人相处有些许不自在,便开始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地聊起来,谈起他们在瓜拉索洛共同认识的人,很快就巧妙地透露出自己曾就读哈罗公学。
“您是在温彻斯特读的书,对吗?”他问道。
“是的。”
“不知您认不认识乔治·帕克。他念的是温彻斯特,和我一个团。不过我猜他比您年轻。”
艾萨特认为他和哈钦森都上过这些不一般的上等学校,所以二人之间有某种纽带相连,借此把坎品排除在外,坎品显然不具有这样的优势。喝过两三杯威士忌,还不到半个小时,艾萨特便亲昵地称呼主人为哈奇,大谈特谈“我们团”,谈打仗时在团里结下的友谊,谈同袍战友的诸般好。他还提及两三个哈钦森显然会知道的名字;坎品却不大可能和这个阶层的人有交集。坎品居然说自己和其中一个人相识,他因此毫不留情地着实奚落了他一番。
“比利·梅铎斯?多年前,我在墨西哥锡那罗州认识一个叫比利·梅铎斯的人。”
“噢,我敢肯定不是同一个人,”艾萨特笑着说,“比利可是世袭贵族,就是梅铎斯勋爵那一支的。你许是不知道整个斯宾卡罗都是他的吧?”
快开饭了。他们洗漱干净,装束停当,又喝了两杯杜松子酒,方才落座。哈钦森这一年都没太去瓜拉索洛,有三个月没能见到过一个白人,急于充分享受这次招待客人的机会。虽说没有葡萄酒,威士忌可不少,他甚至在饭后还拿出一瓶珍贵的法国本尼迪克特甜酒。他们兴致高昂,欢声笑语,无所不谈。艾萨特极之满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喜欢哈钦森这样喜欢过别人,催着他尽快到瓜拉索洛来,他们好痛快地大吃一顿。坎品被排斥在对话之外,一半是由于艾萨特怀着模糊的恶意想要打压他,另一半是由于哈钦森为人腼腆。不一会儿,坎品就哈欠连连,表示要上床休息。哈钦森带他去了房间,回来时,艾萨特问:
“你还不想去睡吧,对吗?”
“一点儿也不!咱们再来一杯。”
他们坐下来聊天,都有了些微醉意。哈钦森很快便告诉艾萨特,他和一个马来姑娘同居,跟她生了两个孩子。他已经吩咐他们不要出来走动,免得被坎品瞧见。
“现在她应该睡下了,”哈钦森说道,瞥了一眼房门,艾萨特明白那是他的卧室,“不过,我想让你明天早上见见孩子们。”
话音刚落,传来一声微弱的哭声,哈钦森说着“哎呀,小鬼头醒了”,便走过去打开门。过了一刻,他走出来,手上抱着一个孩子,后面跟着一个女人。
“他正在磨牙呢,”哈钦森说,“磨得不得安宁。”
那女人裹着纱笼,穿着一件薄薄的白上衣,打着赤脚,很年轻,深色眼眸很美。艾萨特同她说话时,她便报以令人愉快的微笑。随后,她坐下来,点燃一支香烟,落落大方地回答艾萨特那些文绉绉的问话,不扭捏但也没多大热情。哈钦森要给她倒杯威士忌兑苏打水,她拒绝了。两个男人又开始用英语谈话,她静静地坐着,轻轻摇晃着椅子,若有所思。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哈钦森说,“管家操劳,从不惹事。当然,在这个地方,也只能这样了。”
“我可不会这样,”艾萨特说,“不管怎么说,一想到要结婚,就意味着一大堆麻烦事。”
“谁还想着要结婚啊?我可不会让白人女士到这么个鬼地方生活。”
“这只是品位问题嘛。如果我要生孩子,那么他们得有个白人母亲。”
哈钦森低头看看抱在怀里的黝黑小孩,淡然笑了。
“喜欢上这样的孩子也真是奇怪,”他说,“可只要是自己的孩子,皮肤有点柏油色也没多大关系。”
女人看了看孩子,起身说要带他回屋睡觉。
“我们都该去睡了,”哈钦森说,“天知道现在都什么时间了。”
艾萨特进了房间,把被随行跟班哈桑关上的百叶窗打开。他吹熄蜡烛,以免招引蚊子,坐在床边,望着温柔夜色。喝下去的那些威士忌让他异常清醒,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脱掉帆布裤子,换上纱笼,点燃一支方头雪茄,好脾气荡然无踪,哈钦森望着混血孩子时的爱意让他着恼。
“压根儿就不该给生出来,”他心说,“这个世界上没他们什么机会。永远都不会有。”
沉思中,他两手抚过汗毛厚密的裸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尽管他想尽办法锻炼肌肉,他的两条腿还是像扫把杆。他讨厌这两条腿,每一想到就烦闷不安,他的腿长得跟那些土著简直一个样。当然,这样的腿倒是特别适合穿长筒马靴,套上制服,简直仪表堂堂。他又高又壮,有六英尺多高,留着整齐的黑色小胡子,黑头发整齐光溜,眼睛乌黑,俊美灵动。他知道自己有副好相貌,很注意穿着,需要寒碜破旧他就穿得寒碜破旧,需要衣着光鲜他就穿得衣着光鲜。他热爱军旅生涯,仗打完了,军队不能继续待了,对他是个痛苦打击。他的生活理想很简单,有身制服穿,一年有个两千镑收入,能够安排些体面精致的餐宴,出席些晚会,如此就非常满足了。他渴慕伦敦。
当然,他母亲住在伦敦,对他一直颇多管制。要是他和一个体面家庭(略有收入)的姑娘订婚,盼着能娶她为妻,真不知怎么才能把她领给母亲相看。他早年丧父,后来被派驻到马来最偏远的邦里工作,艾萨特非常肯定,在森布鲁不会有人知道他母亲。可他始终生活在忧虑中,担心万一有人在伦敦碰到他母亲,会写信回来告诉人们她是个混血种。他父亲是工程师,娶亲时,母亲年轻貌美。可现在,她成了头发花白的肥老婆子,整天无所事事抽着烟。父亲去世时,艾萨特十二岁,彼时,他马来语讲得比英语流利得多。一位姑姑出资供他读书,艾萨特太太于是陪着儿子去了伦敦。她从前住惯了配备家具的公寓,各处装点着东方流苏和马来银器,房间里总是热烘烘的。到伦敦后,她跟所有的女房东都合不来,因为她总是随处乱扔烟蒂。艾萨特不喜欢她跟那些女房东相处的模式:先是熟稔得异乎寻常,接着开始失和,然后升级成恶斗,最后总是以她走人告终。她唯一的娱乐是看电影,一周里天天都要去看。她在家里随便穿着破旧花哨的罩袍,出门时倒要精心装扮——噢,装扮得乱七八糟,五颜六色堆满全身,让她潇洒的儿子没脸面。艾萨特常常同她争吵,她令他不耐烦,让他觉得丢人,却也令他怀有深切的柔情;两人之间有一种天生的联系,比普通母子情还要炽烈。纵然她有千般缺陷,让他着恼,可世上让他完全放松自在的人却也只有她一个。
由于父亲的职位,加上母亲总对他念叨马来亚,使他对马来亚所知颇多,战后退役他就找到份为森布鲁的苏丹效劳的差事。他一直都很出色。各项运动都在行,是强健、优秀的运动家;瓜拉索洛的休养所里摆着他在哈罗读书时赢得的跑步、跳远奖杯,还有随后获得的高尔夫和网球荣誉纪念。他谈资丰富,生性随和,各种聚会少他则失色十分。按说他应该很快乐,可却常常情绪低落。他非常渴望受人欢迎,却常感觉人们的喜爱已经离他而去,这一刻这种感觉尤其明显。他琢磨着,他在瓜拉索洛的那帮亲兄热弟是否会怀疑他身上流淌着土著的血液,他们万一发现会有什么反应,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到了那时候,他们才不会说他欢乐和善,反而会说他冒昧得讨厌,说他效率低下粗心大意,和那些混血杂种一样;若是听到他说要娶白人为妻,必会窃笑不已。哦,多不公平啊!血管里的那一滴土著血又能造成什么区别,可正是由于这一滴土著血,他们就会提防他,怕他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人人都知道欧亚混血靠不住,迟早会让人失望;他也清楚这一点。但是现在,他自问,会不会正是因为人们预言欧亚混血会失败,他们才遭遇失败的。他们从来得不到机会,真是一群可怜虫。
这时,公鸡响亮地啼叫起来,夜一定非常深了,他开始感到阵阵凉意,于是上床休息。第二天早上哈桑端茶水来的时候,他感到头痛欲裂,吃早饭时简直不能看摆在面前的稀粥、咸肉和鸡蛋。哈钦森也感觉不舒服。
“昨晚上可真是痛快。”主人说道,笑了笑,遮掩小小的尴尬。
“我感觉糟透啦。”艾萨特说。
“早餐我打算喝一杯苏打威士忌了事。”哈钦森接着说。
艾萨特也吃不下什么,二人看着坎品香甜地大吃大嚼,都觉得反胃。坎品还揶揄他们。
“上帝呀,艾萨特,你脸色青绿,”他说,“我还真没见过这么难看的青绿色。”
艾萨特顿时涨红了脸。肤色偏黑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勉强挤出一丝欢乐的笑容。
“你瞧,我祖母是西班牙人,”他答道,“稍有不舒服,我的脸上就显出来了。记得在哈罗的时候,我把一个小子狠狠揍了一顿,就因为他管我叫倒霉的混血杂种。”
“你是蛮黑的,”哈钦森说,“马来人有没有问过你是不是也有他们的血统?”
“问过。真是鲁莽,去他们的。”
载着他们行李物品的船一大早就出发了,为着能够赶在他们前头到达河口,万一苏丹·艾哈迈德号船长提前到了,好跟他打个招呼,说他们要搭船同行。坎品和艾萨特打算午饭后马上动身,在激浪涌过前赶到歇宿的地方。激浪是由于特殊地势造成的潮汐涌向河流造成的,他们航经的河流恰巧有这种激浪。前一天晚上哈钦森跟他们提起过激浪,坎品从没见过,非常感兴趣。
“这条河上的激浪是婆罗洲最壮观的,非常值得一看。”
哈钦森还告诉他们,当地人期待这种时刻的到来,在浪峰上驭浪顺流而下,速度快得可怕,快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本人也曾这样冲浪过一次。
“我再也不敢尝试第二回,”他说,“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倒是想试试。”艾萨特说。
“是够刺激的,可是听我一句,人就坐在脆弱的独木舟上,你知道,万一土著人没有掌握好时机,你就会被甩进滚滚巨浪里,连百万分之一的生还机会都不会有……唉,我可喜欢不来这样的运动。”
“我年轻那会儿穿越过不少的激流呢。”坎品说。
“激流算个什么玩意儿。你就等着瞧瞧激浪吧。算得上我知道的最可怕的东西了。你们知道吗?光这一条河里,每年至少会淹死一打土著呢。”
他们大半个上午都消磨在凉台上,后来,哈钦森带他们参观了理事断案的地方。杜松子酒端上来,他们喝了两三杯。艾萨特感觉好多了,吃午饭时,终于胃口大开。哈钦森对他家的马来咖喱饭大加吹嘘,待到热气腾腾、鲜美多汁的饭菜放到面前,人人都开始狼吞虎咽,哈钦森拼命劝酒。
“除了睡觉,你们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干吗不喝个一醉方休呢?”
他舍不得让他们立刻就走,暌违之后终于能有两个白人说说话实在是太好了,他吃得磨磨蹭蹭,还催客人多吃点,说等到了晚上他们就只能在长屋里吃那些脏兮兮的东西,除了亚力酒没有别的好喝。何不趁晴晒草,趁机大嚼呢。坎品提议一两回要动身,可哈钦森和艾萨特都觉得十分快活惬意,向他保证时间很充足。哈钦森派人取来那瓶珍贵的本尼迪克特甜酒,昨晚上他们干掉不少,今天出发之前何不喝它个精光。
等到哈钦森终于送他们到河边,大家都非常快活,双腿打晃。船中央用亚答树叶搭着篷子,哈钦森在下面铺好席子。船夫都是从监狱里押来给白人划桨的囚犯,穿着监狱标记的邋遢纱笼,倚靠着船桨等候他们。艾萨特和坎品同哈钦森握手道别后,在席子上躺下来。小船离岸,浑浊的河流宽广平静,在耀眼炽热的午后阳光里熠熠闪光,好像擦亮的黄铜。他们遥望前方,岸边绿树辉映交缠。他们都困倦了,可艾萨特却试着抵抗一下缓缓袭来的沉重睡意,甚至从中感到一种古怪的快意。他决心把雪茄抽完再睡,烟蒂最终烧到手指头,他才把它甩进河里。
“我要美美地打个盹儿。”
“起了激浪怎么办?”坎品问道。
“噢,不要紧。我们不用担心。”
他长长地打了个大哈欠,四肢像灌了铅。有一刻,他还能意识到睡意的甜美,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猛然间,他被坎品给晃醒了。
“我说,那是什么?”
“哪是什么呀?”
仍然睡意沉沉,他答得颇不耐烦,但双目顺着坎品手指望了过去。虽然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但他远远地望到两三波翻滚着白色水花的大浪正一股接一股地涌起,看上去并不十分可怕。
“噢,想来这就是激浪吧。”
“我们怎么办啊?”坎品嚷嚷。
艾萨特几乎完全醒了,坎品声音中的担心令他发笑。
“别紧张。这些伙计熟悉激浪,知道该怎么对付。我们可能会溅湿一点。”
话还没说完,激浪便异常迅疾地迫近了,咆哮如同怒海,艾萨特发现浪头比自己预想的高得多。他不喜欢浪头的样子,紧了紧腰带,免得小船倾覆时滑脱了短裤。不一会儿,浪头便到了跟前,仿佛巨大的水墙,悚然压在他们头上,大浪怕是有十英尺或十二英尺高,可赖以丈量它的唯有人的恐惧。很显然,没有什么船只抗得住这种浪头。第一波大浪袭来,把他们全都浇得透湿,灌了半船水,紧接着又是一波巨浪。船夫开始大叫,发疯似的推拉船桨,舵手喊嚷着发号施令。但在汹汹巨浪中他们无能为力,小船很快就完全失控,让人胆战心惊。水的力量掀得小船侧翻,拖着它在激浪之巅前行,大家都忙乱起来。大浪再次倾轧过来,船开始下沉。艾萨特和坎品惊慌失措地从栖身的船篷里爬出来,船瞬间就从脚下漂走了,他们发现自己落在水里,挣扎着,巨浪狂暴地朝他们涌来。艾萨特的第一冲动就是游到岸边,可他的跟班哈桑对他狂喊,让他抓住小船。不出一两分钟,人人都死死抱着小船。
“你没事吧?”坎品对他大喊。
“好着呢,这个澡洗得真快活。”艾萨特说。
他幻想着浪头会随着激浪涨满河流快速退去,至多几分钟就会水波不兴。但是他忘了,他们正在浪尖上裹挟不下,浪头不停地冲击着他们。他们死死抱着船舷边缘,还有亚答叶船篷的支架。接着,一个更大的浪头打中了小船,将船掀翻,把他们浇个正着,船舷抓不住了,只有滑腻腻的船底板,艾萨特的双手在滑腻腻的底板上绝望地滑落。好在小船继续翻转,他终于不顾一切抓住了船舷,但翻转并未停止,船舷再度脱手,他再度抓住船篷支架。小船翻动,慢慢翻倒,他又一次在船底摸索到一个抓手。小船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可怕地翻转着,他知道这肯定是因为大家都抓着船的同一侧的缘故。他拼命喊叫,让船员爬到另一侧来,却无法让人明白自己的意思,人人都在号叫,波浪也在沉闷地怒吼,冲击着他们。每当小船翻转,把他们倒扣在下,艾萨特便被推进水里,只有在船舷或船底摸到一个可以抓手的地方,才能重新浮出水面。他拼命挣扎,很快便开始喘不上气,力气也越来越弱。他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了,但却没有感到恐惧,他疲惫得厉害,已经无法在乎会发生什么事。哈桑就在他身旁,他跟哈桑说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想要奋力一搏,游到岸边,河岸看上去也不过六十码远。但哈桑求他不要冒险。大家仍卷在轰隆隆翻腾着的浪潮中浮荡,小船仍在翻转,他们乱成一团,活像给关在笼子里的松鼠。艾萨特灌了不少水,感觉自己快完了。哈桑帮不上他,但有哈桑在身边就是慰藉,他熟知水性,是个游泳健将。突然,不知什么原因,有一两分钟船底朝下,艾萨特得以抓牢船舷,难能可贵地呼吸到了空气。就在此时,两艘独木船载着冲浪的马来人迅疾漂过,他们大声呼救,可马来人掉转面孔,继续前行。他们看到落水的有白人,不想跟任何可能落到头上的麻烦扯上关系。落水的人眼睁睁地望着他们漠然远去,那么冷酷无情,真是令人无比痛苦。突然间,小船又开始翻转,缓缓地,一次又一次,他们又开始筋疲力尽地重复着悲惨的挣扎,心脏简直都要跳出来了。不过,短暂的喘息帮了艾萨特,他又能多挣扎一会儿了。没过多久,他就再次无法呼吸,胸口简直要炸裂了。他力气已然耗尽,不知道能否撑着游到岸边。这时,他听到一声喊叫。
“艾萨特,艾萨特,救命,救命啊。”
是坎品的声音,是痛苦的嘶叫,这声音令艾萨特从头到脚神经震颤。坎品、坎品,难道坎品有什么值得他关心的吗?恐惧,一种盲目的兽性的恐惧,深深攫住了他,赋予他新的力量。他没理会坎品。
“救我,快,快。”他对哈桑喊道。
哈桑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此时,一只船桨奇迹般地漂过来,距他们很近,哈桑把桨推到艾萨特伸手可触的地方,一手插入他的腋下,两人猛地一蹬,离开小船。艾萨特的心怦怦直跳,感觉呼吸困难,极度虚弱无力。波浪冲击着他的脸,河岸看上去遥远得令人恐惧,他觉得永远不可能到岸边了。哈桑突然大叫说他触到河底了。艾萨特立直双腿,却什么也没有触到。他双眼紧盯着河岸,拼尽全力又游了几下,再次试图站起来,终于感到双脚陷入了厚厚的淤泥。真是谢天谢地。他继续扑腾,啊,河岸触手可及,但膝盖以下还陷在黑黑的淤泥里:他挣扎着站起身,不顾一切,终于逃脱残暴的水流,找到一块长满深深河草的小浅滩。他与哈桑一同倒下去,四肢摊开躺了好一阵子,活脱脱两个死人。他们气力耗尽,动弹不得,从头到脚糊满黑泥。
不一会儿,艾萨特头脑开始恢复了,一阵痛苦折磨着他,让他突然心绪不宁。坎品淹死了!太可怕了。他不知道,回到瓜拉索洛怎么解释这次灾难。他们会责难他,因为他本该记得激浪,本该在看到激浪涌起的时候命令舵手靠岸泊船。不,这不是他的错,这是舵手的错,熟悉河流的是舵手,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要保证安全?他怎么竟认为可以驾驭得了那么可怕的激浪?艾萨特想起向他们汹汹压来的水墙,不由得四肢打战。现在,他必须要找到尸体带回瓜拉索洛,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溺死的船员。他觉得浑身虚弱得动弹不了,但哈桑已经起身绞干纱笼,俯瞰着河流,忽然转身对艾萨特说:
“老爷,有只船过来了。”
白茅草挡住了艾萨特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
“快冲他们喊。”他说。
哈桑很快离开他的视野,设法爬到一棵悬垂在水面的大树枝上,高声喊叫,挥舞双臂。很快,艾萨特便听到好几个人的声音,他的跟班和船上的人飞快地说着什么,随后就回来了。
“他们看见咱们翻船了,老爷,”他说,“激浪一过去他们就来了。另一边有一处长屋,您过了河,他们会给咱们纱笼和食物,咱们还可以睡下。”
有一刻,艾萨特觉得自己不敢再次面对凶险的河水。
“另一位老爷怎么样了?”他问。
“他们不知道。”
“要是他淹死了,他们必须找到尸体。”
“还有一艘船去了上游。”
艾萨特不知如何是好,整个人都木了。哈桑抱着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他艰难地穿过浓密的草地,来到水边,看到一艘独木舟,上面有两个达雅人。河水恢复了平静慵懒,激浪已经过境,没人能够想得到,平静的河面就在片刻之前还像汹涌的大海。达雅人把之前对跟班说的话又对他重复了一遍,艾萨特说不出话来,觉得但凡开口说一个字,都会绷不住号啕大哭。哈桑扶他上了船,达雅人开始摇桨过河。他很想抽一口烟,可是后兜里的烟卷火柴都浸透了。过河似乎慢得没个完,当夜幕降临,最早的几颗星星开始闪烁的时候,他们方才来到岸边。他上了岸,一个达雅人领他去长屋。但哈桑抓着他丢下的船桨,和另一个达雅人又划回河里。两三个男人和几个孩子出来迎接艾萨特,他攀到屋边,立刻被嘈杂难懂的语声包围。上了梯子以后,那些达雅人一路兴奋地议论着,问候着,引他来到年轻人休息的地方。很快铺好了白藤席子,给他搭就了一个卧处。他坐下来,有人给他端来一罐亚力酒,他长饮一口,这酒粗粝猛烈,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暖和了他的心脏。他扒拉掉衬衫和裤子,换上人家借给他的干纱笼。偶然间,他瞥见一弯黄色的上弦新月,感到一种强烈得几乎像肉欲一样的欢愉。自己本有可能成为随浪漂流在河上的一具尸体,想到这里,月亮在他眼里更是前所未有的可爱。他觉得饿了,开口索要米饭,一个妇女到房里去备饭。他感觉好多了,又开始琢磨回到瓜拉索洛要做的说辞。谁也不能怪罪他,因为他当时正在睡觉,自然他也没有醉酒,这一点哈钦森可以证明。而且,他怎么想得到,那个舵手居然是那么一个该死的蠢货?这事儿只能怪糟糕的运气。然而,一想到坎品,他就不由得打冷战。终于,一盘米饭端上来了,他正准备开吃,一个男人匆匆朝他跑来。
“老爷到了。”他叫道。
“哪个老爷?”
他跳了起来。门口一阵扰攘,他往前走了几步。哈桑从黑暗里朝他飞奔过来,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艾萨特,你在吗?”
朝他走近的正是坎品。
“哎呀,我们又在一起了。上帝保佑,这次脱险真是太侥幸了,是不是?看样子你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很舒坦啦。老天爷啊,我真想喝上一杯。”
坎品的衣服又湿又冷,贴在身上,乱糟糟浑身是泥,但精神还不错。
“我都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本打算在岸上过一夜的。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
“来点儿亚力酒吧。”艾萨特说。
坎品把嘴凑到罐子口,喝一口,咂咂嘴,又喝了一口。
“见鬼,这酒可真够烈。”他望着艾萨特咧嘴一笑,露出缺口变色的牙齿,“我说,老弟呀,你看着好像需要洗一洗才好些。”
“我待会儿就洗。”
“好得很,我也要洗。跟他们说,给我拿条纱笼。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没等艾萨特答话,他接着说道,“我以为自己这回准完蛋了。这两位运动好手救了我一命。”他开心地冲着两个达雅囚徒点点头,艾萨特约略认出他们是船上的水手。“他们抱着那艘倒霉的船,就在我左右两旁,不知怎么的就知道我顶不住了,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了。他们冲我打手势,表示可以冒险试着往岸边去,可我觉得自己没那个力气。天啊,我这辈子都没喘得那么厉害过。也不知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们抓住我们睡觉的席子,卷成一个筒。真不愧是运动好手呀。我也不明白,他们干吗不只顾自己,还费劲救我。他们把席筒给我,就成了个极其破陋的救生带,我可真是明白了老话说的溺水者连根稻草都抓的意思了。我一把抓住那玩意儿,夹在他们俩中间,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就把我拖上了岸。”
死里逃生捡了条命,坎品变得兴奋而唠叨,可艾萨特全然无心去听他说些什么。他仿佛再一次听到坎品痛苦的呼救声,就像现在他的话一样分明;他害怕极了,一股说不清楚的恐慌在他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坎品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他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掩盖什么想法呢?艾萨特探求地打量他那双亮晶晶的蓝眼睛,想找出话语背后流淌的意思。他的眼里是不是闪过一丝冷酷?是不是含着冷冷的嘲讽?他知不知道艾萨特把他扔给命运,自己却匆匆逃脱?艾萨特脸涨得厉害。可不管怎么说,那种情况下他又能做什么?那种时刻,还不是各人顾各人,落后的见阎王吗?然而,回到瓜拉索洛,万一坎品告诉人们艾萨特扔下他独自逃命,人们会怎么说?他本应该留下来,眼下他也真心希望自己当时留下了,可情势逼人,他做不到。谁又能谴责他什么?他们不曾见过那汹汹怒涛。噢,那样的水墙,他那么筋疲力尽,他真想大哭一场!
“你要是和我一样饿,就埋头好好吃你的饭吧。”他说。
坎品贪婪地大嚼起来,可艾萨特吃了一两口便没了胃口。坎品仍然讲个没完,艾萨特满腹疑虑。他觉得自己简直太清醒了,就又喝了不少亚力酒,很快就有了醉意。
“到了瓜拉索洛,我肯定会被狠狠地臭骂一顿。”他试探地说。
“骂你干吗。”
“分派了我照顾你,我却险些让你淹死,他们会觉得我办事不力。”
“这又不是你的错,全怪掌舵的那个该死的蠢货。说一千道一万,重要的是我们都得救了。保护神圣乔治在上,我当时以为自己完蛋了呢。我冲你大喊,不知你听见没有。”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当时乱嚷嚷成了一片,可不是吗?”
“也许之前你就游走了。不知道你啥时候游走的。”
艾萨特犀利地望着坎品。后者眼中有着古怪的表情,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吗?
“当时乱糟糟一团,”他说,“我眼看着就撑不住了。跟班扔给我一根船桨,他让我误信你当时已经脱险。他说你已上岸了。”
船桨!他本该把船桨让给坎品,让哈桑这个游泳好手救自己。坎品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带着探寻,这难道又是他的幻觉吗?
“我真希望能多帮上你一点。”艾萨特说。
“噢,可是我能肯定,你光照顾好自己就够受的了。”坎品说。
头人给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倒酒,两人都喝了不少。艾萨特的头开始晕眩,提议去睡觉。床已备好,蚊帐也挂上了。他们要在黎明出发,沿着河流继续他们的旅程。坎品的床铺和艾萨特的挨着,没几分钟艾萨特就听见了他的鼾声。坎品一躺下就睡着了。长屋里的年轻人和船上的囚犯一直聊到深夜。艾萨特头疼得要命,什么都无法思考。天一放亮,哈桑就把他叫醒了,他感觉好像一点儿没睡一样。衣服都已经洗净晾干,可等他们从狭窄的小路走到河边普拉胡帆船那里,衣服就又湿又脏了。他们不紧不慢地划着船,清晨是那么可爱,平静的河流绵亘不绝,在晨曦中闪烁着波光。
“天神护佑,活着真是太好了。”坎品说。
他肮脏邋遢,胡子拉碴,长吸几口空气,笑得嘴歪眼斜合不拢嘴。看得出来,他发觉呼吸空气的滋味非同一般的好。蓝天、阳光,还有树木的绿意,都叫他欢喜。艾萨特憎恶他。艾萨特很清楚,自打这个早晨开始坎品举止就跟从前有些变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有意去乞求他的宽恕。虽然之前表现卑鄙,可艾萨特心存愧疚,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可话又说回来,人人都可能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坎品如果说出去,他就毁了。他在森布鲁会待不下去;在婆罗洲乃至所有英属海峡殖民地他都会声名狼藉。如果向坎品忏悔,坎品一定会许诺三缄其口。可是他说话能算数吗?他看了坎品一眼,分明是个滑头小矮子:这个人怎么能让他信赖呢?艾萨特想起了自己前一夜对他说过的话,自然不是实话,可谁又知道呢?不管怎样,谁又能证明,他不是真心认为坎品脱险了呢?任坎品怎么说,也不过是一面之词;他大可以一笑置之,耸耸肩膀,说坎品脑袋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另外,坎品信不信他的话也还不确定;当时为着求生挣扎得那样可怕,坎品也确认不了什么。重拾话题的念头诱惑着他,可他又怕那样做了必然会引起坎品疑心。他一定得管住舌头。唯有如此,他才能真正平安无事。到了瓜拉索洛,他要抢先说起这件事。
“要是有根烟抽,”坎品说,“我现在就圆满啦。”
“上了大船,总能有几根蹩脚烟卷。”
坎品笑了笑。
“人类真是不可理喻。”他说,“起先,能活着我就高兴极了,别的什么也不想。可现在我开始遗憾丢了笔记、照片,还有剃须刀。”
盘踞在艾萨特潜意识中的念头变得明晰起来,整个夜晚他都在抗拒这个念头。
“真希望他被淹死算了。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船来了。”坎品突然叫了一声。
艾萨特四处张望。他们已经到了河口,苏丹·艾哈迈德号正在等候。艾萨特心一沉:他忘了船长是英国人,他须得跟他讲讲这次历险。坎品会怎么讲呢?船长名叫布雷登,在瓜拉索洛,艾萨特和他见过多次面。此人是个粗率的小个子,蓄着黑须,举止活泼。
“快点儿,”他们把小船划过去的时候,船长冲他们嚷嚷,“打天亮我就一直在等你们。”可当他们爬上甲板,他脸色突的一沉,“喂,你们出什么事了?”
“给我们点儿酒喝,全都讲给你听。”坎品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他那嘴歪眼斜的笑容。
“过来吧。”
他们在船篷下坐定,桌上摆着玻璃杯、威士忌,还有苏打水。船长下令后不几分钟,他们便闹闹嚷嚷地出发了。
“我们赶上了激浪。”艾萨特说。
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虽然喝着酒,他却感觉嘴巴干得可怕。
“神啊,是吗?没有被淹死,你们真是走运。都发生了什么?”
他问的是艾萨特,因为他们早前认识,但答话的却是坎品。他叙述了整桩事情,很精确,艾萨特紧张专注地听着。事情的前半截坎品说的是“我们”如何如何,待讲到落水的那一刻,就变成了“我”如何如何。开头是我们都做了什么,眼下变成了我出了什么事,把艾萨特撇出去了。艾萨特不知道是该放松还是该提高警惕。为什么他没有提到艾萨特呢?是不是因为他在拼命求生的挣扎中只想到了他自己还是——他已经知道了当时的真相?
“你那边又是什么情形?”布雷登船长掉头问艾萨特。
艾萨特正待开口,坎品又说:
“上到河岸前,我一直都认为他被淹死了。我不知道他怎么脱的身,想来他自己都不很了然。”
“那真是千钧一发。”艾萨特笑了笑。
坎品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接上坎品望过来的目光。他很肯定,后者眼中闪过一抹逗弄的意味。无法确定真相的感觉很糟糕。他内心恐惧,羞愧。不管眼下还是稍后,他都开不了口去问坎品在瓜拉索洛是否也会这么讲。这番说法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即便无人知晓,坎品本人却知道真相。每想及此,艾萨特都觉得还不如杀了自己。
“好了,你们俩都活着,已经是了不起的好运气啦。”船长说。
去瓜拉索洛的航程很短,他们溯流而上,艾萨特阴郁地望着河岸。两岸是被潮水冲洗过的红树林与聂帕榈,稍远处是浓密的绿色丛林,四处点缀着一堆堆、一簇簇马来人的房屋,掩映在果林之中。他们停靠到码头时,天开始黑了下来。警局的戈林来到甲板上,同他们握手。他住在休养所。他一边着手检查土著乘客,一边告诉他们,还有一个叫波特的人现在也住在那里,大家晚饭时再碰面。仆人照管他们的东西,坎品与艾萨特漫步前行。他们洗过澡,换过衣服,八点半钟,四人齐聚在公共休息室喝苦杜松子酒。
“嗨,布雷登说你们差点被淹死,是怎么回事?”戈林进来时问。
艾萨特感到自己脸红了,可还没来得及回话,坎品又已经抢了先,在艾萨特看来,坎品抢先肯定是为了讲他那个故事版本。他羞臊得脸上发烧。坎品一句轻视他的话也没有讲,只字未提他的事情。他寻思着,戈林和波特这两个听众对于他居然被排除在外会不会感到奇怪。艾萨特注视着继续讲述的坎品,他讲得颇为幽默,没有掩饰他们面临的危险,而是拿它开玩笑,于是两个听众对他们当时所处的困境笑个不停。
“有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很逗乐,”坎品说,“上了岸,我从头到脚都是黑泥。我觉得真应该跳进河里洗一洗,可你们懂得,我再也不想泡进那条倒霉的河里了。我对自己说:不要啊,天神在上,我还是脏着吧。等进了长屋,看到艾萨特跟我一样乌黑,我就知道他和我想到一起了。”
他们哈哈大笑,艾萨特也挤出笑容。他注意到,坎品讲这件事时,措辞与他讲给苏丹·艾哈迈德号船长的一模一样。这只能有一种解释:他知道真相,什么都知道,拿定主意知道要怎么去讲这件事。坎品以特别的角度列出事实,却故意漏掉肯定会让艾萨特丢脸的部分,真是太邪恶了。可是,他为什么迟迟不下手呢?对于在危难时刻狠心抛弃自己的人,他不会不感到蔑视和憎恨。电光火石之间,艾萨特突然明白了坎品的用意:他要把真相留着讲给行政长官威利斯听。想到要面对威利斯,艾萨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当然可以矢口否认,可他的否认能顶用吗?威利斯又不是傻子,他完全可以找哈桑;哈桑也信不过,他会出卖自己的。然后他就完了,威利斯会让他滚回国。
他头痛欲裂,晚饭后便回到房间,他要独自一人设计行动计划。突然,一个念头进入脑海,让他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他苦苦守护了这么久的秘密,其实对所有人都不是秘密。他突然之间无比肯定。为什么偏偏他生着这么明亮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肤?为什么偏偏他马来语讲得这么流利,而达雅语又学得这么快?他们都明白,这还用说吗。他居然一直以为他们相信自己关于西班牙祖母的那套说辞,真是蠢死了。他那么讲的时候,他们一定在肚里偷笑;他们一定在他背后称他是个倒霉的黑鬼。然后他又转到另一个折磨人的念头。他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流在他体内的那一滴土著的污秽血液,令他在听到坎品呼救的时候丧失了勇敢?可不管怎么说,那种情形下谁都会慌张恐惧;为什么他非得搭上性命去救一个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的家伙?那岂不是疯了。可在瓜拉索洛,他们会说这仅仅是由于他们预料到的那个原因,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
最后他终于上了床,天知道他胡乱翻腾多少次方才睡着;刚一睡着,又被噩梦惊醒:仿佛再次置身狂暴的浪潮之中,小船翻啊,滚啊,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船舷,却又随即滑脱,痛苦万状,大水咆哮着淹没了他。天还没亮,他便十分清醒了。唯一的胜算就是去见威利斯,抢先说出这件事;至于该怎么来说,他已经翻来覆去仔细考虑过了,要用的每一个字眼都刻意选好。
他起了个大早,为了避开坎品,早饭没吃就出了门。他沿着大路一直走啊走,估摸到了行政长官上班的时间,才折回去。通报姓名以后,他被领进威利斯的房间。威利斯略微上了点岁数,头发花白,一张长脸泛着黄色。
“很高兴见到你平安归来,”他一边与艾萨特握手,一边说,“我听说你们差点被淹死,是怎么回事?”
艾萨特穿着干干净净的帆布裤子,戴着一尘不染的草帽,真是一表人才。他的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小胡须也修剪利落了,举止态度颇有正直的军人之风。
“我想最好立即来向您汇报,先生,既然您吩咐我照顾坎品。”
“说吧。”
艾萨特按照他的版本讲了事情经过。他对危险轻描淡写,有意让威利斯认为危险并非严峻。要不是出发得那么晚,他们也不会意外翻船。
“我劝坎品早点走,可他喝了两三杯酒,实在是动都不想动了。”
“他喝醉了?”
“那我倒是不清楚,”艾萨特和善地笑着,“可我也不能说他还头脑清醒。”
他接着讲下去。设法迂回地暗示坎品有些头脑发昏,对于一个水性不好的人来说,激浪确实太吓人了。他,艾萨特,关心坎品胜过关心自己;他明白唯一的生机就是保持镇定,翻船的那一刻,他看到坎品被吓得惊慌失措。
“你可不能责怪他。”长官说道。
“我自然是为他尽了力,先生,但事实是当时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好吧,重要的是你们两个都脱了难。要是他死了,我们可就麻烦大了。”
“我想最好在您见坎品之前就来向您讲清事实,先生。我猜他可能会把潮水讲得颇为狂野。夸大并没有什么好处。”
“你们俩讲的大体上吻合得不错。”威利斯说着,微微一笑。
艾萨特茫然地望着他。
“今天早晨你没有见到坎品吗?我听戈林说你们出了点事,就在昨晚吃完饭后从堡里回家的路上顺便去看了一下。当时你已经上床了。”
艾萨特感到自己在发抖,他拼命地保持镇定。
“顺便问一下,你先逃掉的,对吧?”
“我并不清楚,先生。您知道,当时混乱不堪。”
“既然你比他先到对岸,那肯定是了。”
“那么我想是这样的。”
“好,谢谢你来告知我。”威利斯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几本书被他碰到,跌落到地板上。这突如其来的砰砰落地声,把艾萨特吓了一大跳,他倒抽了一大口气。行政长官飞快看了他一眼。
“我说,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妙啊。”
艾萨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非常对不起,先生。”他嗫嚅道。
“不用说,你肯定受惊了。这几天放松点。怎么不找医生要点药呢?”
“昨晚我睡得不大好。”
行政长官点点头,好像理解他似的。艾萨特出去时,碰到一个熟人,停下来祝贺他脱险。大家都知道了。他走回休养所,一边走,一边把刚才给长官讲过的话又对自己讲了一遍。真的和坎品讲的一样吗?他怎么也想不到,长官竟然已经从坎品那里听说过了。他早早去上床睡觉真是蠢透了!根本就不该让坎品离开自己的视线。长官听他讲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已经知道了呢?现在,艾萨特咒骂自己居然暗示说坎品喝醉了,糊涂了。他这么讲是为了贬低坎品,但现在明白这么做很愚蠢。此外,威利斯为什么特意提到他先逃脱的呢?或许他也只是暂不出手;或许他还要质询一下,威利斯可是个精明人啊。不过,坎品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必须得弄清楚,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艾萨特脑袋里沸腾着,沸腾得令他难以控制住种种念头,但他一定要保持镇静。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穷追不舍的猎物,他也不相信威利斯待见自己;因为粗心大意,他在办公室曾挨过威利斯一两次责备;也许威利斯只是等着搜集所有的事实再算总账。想到这里,艾萨特简直要抓狂了。
他走进休养所,在那里摊开腿脚坐在长椅上的,正是坎品。他正读着他们去丛林期间送过来的报纸。艾萨特看到这个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卑劣矮小的家伙,登时感到一股恨意涌来,充塞了整个心胸。
“喂,”坎品抬起头问道,“你去哪儿啦?”
艾萨特察觉到坎品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他握紧拳头,呼吸急促起来。
“你跟威利斯都说我什么了?”他突兀地问。
他问得突然,语气也很不客气,坎品略带吃惊地瞥了他一眼。
“我一直都没怎么说到你呀。怎么了?”
“他昨晚可是来过了。”
艾萨特直勾勾地盯着坎品。他竭力要猜出坎品的心思,眉毛愤怒地蹙在一起。
“我告诉他说,你头疼去睡了。他想了解一下我们遭遇的不测。”
“我刚刚见过他了。”
艾萨特在宽敞阴凉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尽管还早,太阳已经炽热得令人目眩发晕。他像一头笼中困兽,心中升腾着无名怒火,让他想要扼住坎品的喉咙掐死他,可似乎又没有抗击的对象。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疲倦而又难受,精神都快散架了。赋予他某种力量的愤怒忽地消失了,他变得垂头丧气,好像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水;一颗心直往下沉,膝盖也像在发软。他觉得,若是不加以小心克制,他一定会哭出来了。他为自己感到万般难过。
“见你的鬼去,我向上帝发誓,宁愿从未见过你。”他最终还是哀哀地哭出声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坎品惊呆了。
“得了,别装了。我们都装了两天了,我受够了。”艾萨特声音陡然提高,尖厉刺耳,从他这么魁梧的人身上发出这种声音真是怪异,“我受够了。我忙着逃命,扔下你溺水。我知道自己简直就是个混球。可我没办法。”
坎品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在说什么呀?”
他语气里流露的惊讶那么真切,吓了艾萨特一跳。一股寒战沿着后脊梁滚下。
“你叫救命的时候我吓慌了神。当时刚好抓住一支船桨,我就喊哈桑救我脱身了。”
“你这么做是最明智的。”
“我救不了你。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当然。我呼救才真是蠢,那是浪费空气,而空气才正是我需要的。”
“你是说,你不知道?”
“那些伙计们扔给我席筒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仍然抓着船呢。我以为是我先抛下你逃命的。”
艾萨特双手抱头,发出一声绝望的号叫。
“我的上帝呀,我怎么这么傻。”
两人站了一会儿,瞪着对方,似乎要无尽地沉默下去。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艾萨特终于开了口。
“噢,亲爱的伙计,别担心。我自己就常常被吓到,我不会指责别人畏缩怯懦的。任谁我都不会说的。”
“好吧,可你知道真相。”
“我向你保证,你可以信任我。而且,我在这儿的活干完了,要回国了,就搭下一班去新加坡的船。”说到这里坎品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盯着艾萨特看了一会儿,“只有一件事我想请求你,我在这儿交了很多朋友,有那么一两件事我有点儿在乎:当你讲起我们翻船的事,如果能别说我表现得很差劲,我会很感激的。我可不想让这儿的伙计们觉得我没有勇气。”
艾萨特的脸涨成猪肝色,他想起自己对行政长官说过的话。坎品简直就像在他背后一直听着似的。他清了清喉咙。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以为我会那么说。”
坎品呵呵笑了,满脸和善,蓝眼睛里兴味十足,满是愉快。
“生性怯懦啊。”他答道,接着咧嘴笑了,露出了缺口变色的牙齿,“来支雪茄吧,伙计。”
(阎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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