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幸运。”我客气道。
“是谁的幸运还得等着瞧呢。我特别希望有机会同你谈谈。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略微一沉。
“我宁愿听你讲讲自己,”我回答,“要不讲讲我也行。”
“噢,可是我一定要给你讲讲这个故事。我觉得你能用得上。”
“一定要讲的话,你就讲吧。不过,让我们先看看菜单。”
“你不想要我讲吗?”她有点委屈,“我以为你很乐意听呢。”
“我乐意。你大概是写了一个剧本,想念给我听吧?”
“发生在我的一个朋友身上的事情,绝对是真事。”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真实的故事永远不比编造的故事更真实。”
“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说,“不过我以为此话说得在理。”
“希望你能让我讲下去。”
“洗耳恭听。我不打算喝汤,容易发胖。”
她苦着脸看了我一眼,又瞄了一眼菜单,轻轻叹口气。
“噢,好吧,你打算节制的话,我想我也必须克制一下。天知道,我再不能放任自己的身材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有什么汤,能比得上这种加了大团奶油的汤呢?神仙般的享受啊。”
“甜菜浓汤,”她叹了口气,“我唯一真心喜欢的汤啊。”
“忘了你的浓汤吧。跟我讲讲故事,鱼端来之前,我们先不去想吃的。”
“好吧。故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好在场,正在跟利文斯通夫妇一道吃饭。你认识他们吧?”
“不,不认识。”
“好吧。你可以去向他们求证,我所讲的,字字属实。有个女客临开宴不来了——你知道,就有这种不体谅别人的人,他们得招待十三位客人,太不吉利,所以就把家庭女教师叫来吃饭。那位女教师姓罗宾森,相当不错,年轻,才二十一二岁,挺漂亮的。你知道,我永远不会雇用年轻漂亮的家庭女教师。谁能说得清呢。”
“可人们总是要往好的方面想啊。”
劳拉不理会我的话。
“通常的情形是,家庭女教师会思春,而不想着自己的职责。刚刚适应了你府上,又想着辞职去嫁人。但是,罗宾森小姐拿的推荐信很有分量,我也必须承认她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应该是牧师家的女儿。
“宴会上有一个客人,我想你可能从没有听说过,但他着实是个名人。波塞利伯爵。全世界数他最懂得宝石。他的座位挨着玛丽·林盖特,玛丽对她的珍珠项链颇为得意,问伯爵自己佩戴的这一条究竟如何。伯爵说项链挺漂亮的,听到这句话,玛丽给惹着了,告诉他项链价值八千镑呢。
“‘是的,确实值这个价钱。’伯爵说。
“罗宾森小姐坐在伯爵对面,那天晚上看上去相当不错。当然,我能认出来她的裙子是索菲的旧衣裳;可你要是不知道罗宾森小姐是个家庭教师,你就不会对此起疑。
“‘这位小姐佩戴的项链十分漂亮。’波塞利说。
“‘噢,不过是利文斯通太太的家庭教师罢了。’玛丽·林盖特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伯爵说,‘从珠子的大小来说,她戴的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珍珠里最精美的了。价值肯定有五万镑。’
“‘一派胡言。’
“‘我向你保证。’
“玛丽·林盖特俯过身去,嗓音尖利地嚷嚷道:
“‘罗宾森小姐,你知道波西里伯爵说了什么吗?他说,你戴的这串珍珠项链价值五万英镑。’
“正巧在那个当口,大家的谈话稍稍顿了一下,结果全场都听见了。我们全都转过身看着罗宾森小姐。她脸有点红,笑了起来。
“‘哎呀,那我可捡到大便宜了,’她说,‘我花十五先令买的呢。’
“真的吗?!
“我们都笑了。这事儿绝对太荒唐。我们都听说过做妻子的糊弄丈夫,把昂贵的真珍珠项链说成假的。这种事简直太老套了。”
“谢谢你。”我说,想到自己正在写着的一个小故事。
“想想看,一个女孩拥有价值五万镑的珍珠项链,却还干着家庭教师,这不是太荒谬了吗。显然是伯爵弄错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可不一般。简直是无巧不成书。”
“不能用这么老套的词,”我反驳她,“这个表达如今都用滥了。你没看过《英语惯用法大辞典》这部妙书?”
“求你别插嘴,我正讲到关键时刻呢。”
可我不得不又插一次嘴,因为一条鲜嫩的烤鲑鱼刚刚悄没声息地放到我左胳膊肘旁。
“利文斯通太太招待我们豪华大餐了。”我调侃道。
“鲑鱼会发胖吗?”
“太会发胖了。”我一边叉起一大块鱼肉,一边告诉她。
“得了吧。”她说。
“快接着说,”我央求道,“你正说到无巧不成书。”
“嗯,就在那时,管家弯下腰,对着罗宾森小姐的耳朵低语了几句。我想她脸色变得煞白。不搽抹胭脂可真是不明智,谁知道老天会怎么捉弄你呢。她显然受到惊吓,朝利文斯通太太探过身子说:
“‘太太,道森说门厅里有两个人立刻要见我。’
“‘好,那你去吧。’索菲·利文斯通说。
“罗宾森小姐起身离开,当然,大家脑子里都闪过同样的念头,但是我第一个说出了口。
“‘希望他们不是来逮捕她的吧,’我对索菲说,‘亲爱的,那对你来说太可怕了。’
“‘你肯定那条项链是真品吗,波塞利?’她问道。
“‘哦,相当肯定。’
“‘要是偷来的,今晚她总不该有胆子戴出来吧。’我说。
“索菲·利文斯通虽然敷了脂粉,却也变得面如死灰。我看,她一定是在嘀咕,珠宝匣里是否件件都在。我当时只戴了条小钻石项链,可也本能地把手伸到颈下,摸摸项链是否还在颈上。
“‘别胡说,’利文斯通先生说,‘罗宾森小姐怎么可能有机会偷走一条贵重的珍珠项链呢?’
“‘她也许是个窝赃的。’我说。
“‘噢,可是她的推荐信那么有分量。’索菲说。
“‘推荐信就那么回事。’我说。”
我实在忍不住,再次插嘴打断劳拉的话。
“看来你是安心不往正面上想。”我一语戳破她。
“我当然没听说过罗宾森小姐的什么负面消息,我也有充分理由相信她是个好姑娘。可是,如果她是个臭名昭著的贼,是国际扒手团伙的著名成员,那才够刺激呢。”
“就像电影里那样。恐怕这么刺激的事情只会在电影里出现。”
“呃,我们大气都不敢喘,悬着心等着。室内鸦雀无声。我盼着能听到厅里传来扭打的声音,或至少有被捂住嘴巴的尖叫声。我觉得安静里有股不祥的预兆。接着,门开了,罗宾森小姐走进来。我立刻注意到,那条项链不见了。她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回到桌边,坐下来笑着往上一丢……”
“往什么上?”
“往桌子上一丢,你这呆瓜——一串珍珠项链。
“‘这就是我的项链。’她说。
“波塞利伯爵倾身过去查看。
“‘噢,可这串是假的。’他说。
“‘早跟您说了是假的。’她笑了起来。
“‘这不是你刚才戴的那一串。’他说。
“她摇摇头,笑容神秘。我们都被她的事吸引住了。家庭女教师如此引人关注,我不明白索菲·利文斯通怎么还会那么高兴。我个人觉得,当她提出要罗宾森小姐给大家解释解释的时候,态度颇有刻薄的嫌疑。好吧,罗宾森小姐说,她到了门厅,有两个人称他们是杰洛特商店来的。如她所言,她从那家店花十五先令买的项链,由于搭扣松了送去修理,那天下午才刚刚取回。商店来人说,他们给她拿错了项链,有人把真珍珠送去重串,某个店员给弄混了。真让人无法理解,居然有人蠢到把贵重的真货拿去杰洛特商店,那家店哪里会经手好东西,他们恐怕连真假都分不出来;不过你也知道,有的女人有多蠢。不管怎么说,罗宾森小姐适才戴着的项链是真的,价值五万。她自然把项链还给人家了——她又能怎样,我想尽管她肯定也有过一番挣扎,人家把她的项链也还给了她。然后,他们说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你知道人们努力公事公办的时候,会显得多么愚蠢夸张——但是他们奉命要付给她一份抚慰金,或者随便什么名义吧,一张三百镑的支票。罗宾森小姐把支票拿给我们看了。她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哎呀,这真是幸运,对不对?”
“谁说不是呢。可结果这个幸运却毁了她。”
“哦,说来听听?”
“唉,轮到她休假的时候,她跟索菲·利文斯通说,打算去法国度假胜地多维尔待上一个月,把三百镑挥霍一空。当然,索菲试着打消她的念头,劝她把钱存进银行,可是她不听。她说,她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以后也绝不可能碰上;她决定怎么说也要像个公爵夫人似的过上四周。索菲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她卖给罗宾森小姐许多不想要的衣裳,因为她已经穿了整季,简直腻烦死了。她说她是白送的,我可不信她会如此大方——只能说卖得很便宜,接着,罗宾森小姐就动身了,独自一人去了多维尔。你猜之后怎么着?”
“猜不出,”我答,“希望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愉快的日子。”
“在应该返回的前一周,她写信给索菲,说她改变了计划,准备换行。她不会回来了,希望利文斯通太太能够原谅。当然啦,可怜的索菲气坏了。真相是,罗宾森小姐在多维尔傍上了一个阿根廷阔佬,跟他去了巴黎啦。打那以后,她就留在巴黎了。我曾亲眼在佛罗伦萨见过她,手镯直戴到胳膊肘,珍珠项链粗绳似的挂了一脖子。当然啦,我装作不认识她。人们说,她在巴黎布洛涅树林有处宅子,我知道她还有一辆劳斯莱斯。没几个月她就蹬了那个阿根廷人,又吊住了一个希腊富豪;我不清楚她现在跟了什么人,但不管怎么说长道短,她无疑是巴黎最伶俐的窑姐儿了。”
“当你说毁了她,我以为,你是严格按照表面意义用‘毁了’这个字眼的。”我说。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劳拉说,“不过,你不觉得可以把这件事写成一篇小说吗?”
“真是不幸,我刚刚写过一篇珍珠项链的小说。我总不能没完没了地写项链啊。”
“我倒是有点想自己写了。不过,我当然要把结局改一改。”
“噢,你打算怎么写结局?”
“好吧,故事里的她和一个银行职员订婚。这个人打仗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只剩下一条腿,或半张脸什么的;他们穷得要命,多少年都结不起婚,然后男的抖搂干净所有家底儿,在郊区买了一幢小房子,只待付清最后一笔钱就结婚。突然,女的拿给男的三百镑,两人都不敢相信有这般运气,高兴死了,男的在女的肩头痛哭一场,跟个孩子似的。然后,他们买下了郊区的小房子,成了家,把婆母接来同住,男的天天去银行上班,女的如果足够小心不怀孩子,仍可以白天做家庭教师。男的常常生病——有旧伤啊,你知道——女的伺候他,非常温馨、甜蜜的故事。”
“我觉得这种结局很无聊。”我斗胆说。
“确实无聊,可有情操啊。”劳拉说。
(辛红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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