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说选1-上校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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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发生在战前两三年。

    佩里格林上校夫妇正在吃早餐。尽管只有两人就餐,他们还是分坐长餐桌两端。墙上挂着乔治·佩里格林家祖辈的画像,皆为领一时风骚的画家所作,画里的先人们正俯瞰着夫妇二人。管家送来早晨的函件,有几封给上校的信、公函、《泰晤士报》,还有给夫人伊薇的一个小包裹。乔治·佩里格林看过信件,打开《泰晤士报》读起来。夫妇二人吃完早餐,从桌旁起身。他发现妻子还没有打开包裹。

    “是什么东西?”他问。

    “几本书而已。”

    “要我帮你打开吗?”

    “好的。”

    他不喜欢用剪刀剪绳子,因此,颇费了些力气才解开绳结。

    “都是一样的书啊。”他打开包裹后问道,“你干吗要六本一模一样的?”说着,他信手翻开一本,“是诗歌。”他瞄了一眼标题页,上面赫然印着:《金字塔坍塌之时》,伊·凯·汉密尔顿著。伊娃·凯瑟琳·汉密尔顿[14],正是他妻子未嫁时的闺名。他望着她,惊讶地笑了:“你写了一本书吗,伊薇?真是个小滑头。”

    “我以为你不会感兴趣。想要一本吗?”

    “哎,你知道诗歌不怎么对我的路数,不过——好吧,我想要一本,我会读的。我现在就拿到书房,今天上午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他拿起《泰晤士报》、信件,还有那本诗集,走出餐厅。他的书房宽大舒适,摆着一张大书桌,真皮扶手椅,墙上还挂着他称之为“狩猎胜利纪念”的动物标本。书架上摆放着工具书、农牧园林书、垂钓射击书,还有一些关于上次战争的书。正是在上次战争中,他获得一枚十字勋章和一枚优质服务勋章。当时他未婚,在威尔士近卫营服役。战争结束,他退役了,过起了乡绅的安稳日子。他的房子非常宽敞,离谢菲尔德市大约二十英里,是祖上在乔治三世时修建的。他的庄园约有一千五百英亩,经营得法;他是位太平绅士,对职责尽心尽力。狩猎季节,他一周有两天骑马纵狗去猎狐。他是个神枪手,擅长高尔夫,虽说现在已年过半百,仍然痴迷于打网球。称他为全能运动员也不为过。

    近来,他有些发福,不过体形依然堪称健美。他身形高大,一头卷曲的花白头发,只是头顶略见稀薄。他五官长得不错,湛蓝的眼眸,目光坦诚,气色很好。他热心公益,本地的各种组织他都担任主席,还是保守党的忠实党员,跟他的阶层与身份地位非常相配。他把自家庄园里大家的福利视为自己的职责,看到伊薇足以担起扶危济困的工作,他深感欣慰。在村庄外围,他把一幢小别墅建成医院,自己掏钱给护士付工资。对于受了他好处的人,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选举的时候,郡里也好,普选也罢,给他投上一票。他为人友善,对下属和气,对佃户周到,在方圆一带的士绅中颇有人望。每次人家当面夸他是个快乐又热诚的好人,他都感到美滋滋的,同时又会有些腼腆。他心心念念想要成为这样一个老好人,别无他求。

    非常不幸,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他本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父亲,和蔼而不失威严,把儿子们教养成人,继承绅士家风。男孩子要送到伊顿公学念书,要学习钓鱼、射击,还有骑马。可惜,他只有一个侄子做继承人,是他丧生于车祸的弟弟的儿子,倒还不错,可一点也不肖似父亲,唉,跟您说吧,简直跟他父亲是天上地下。说出来您都不信,男孩那愚蠢的母亲居然送他去了一个男女合校的地方读书。伊薇也曾叫乔治伤心失望。诚然,她是一名淑女,自己也有点儿小钱,把家里打理得非常好,招待客人也非常大方得体。村里人都爱戴她。结婚的时候,她娇小可爱,皮肤奶油般白皙细腻,一头浅褐色头发,亭亭玉立。她很健康,网球打得也不坏,乔治搞不明白,她怎么会生不出孩子。当然,现在她容貌已衰,年届四十有五,皮肤变得干黄,头发不再光泽闪亮,人瘦得像麻秆似的。她总是整整齐齐,衣着得体,却已不再费心装扮,从不化妆,连唇膏都不涂。有些夜晚,她会打扮一番出席晚会,你能看得出她曾经颇具风韵,但现在普普通通——就是那种一点也不起眼的女人。无疑,她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个贤妻,不能生育算不上是个错处;当然对于一个渴望有人继承自己血脉的男人来说此事令人痛苦异常。伊薇的问题就在于一点活力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在求婚的时候是爱她的,至少那份爱足够让一个男人想要成家过日子。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两人的共同语言甚少:她不喜欢打猎,垂钓让她觉得无聊。自然而然,他们渐行渐远。说句公道话,他得承认妻子从来没有烦过他,他们也从来没有当众发过脾气,吵过嘴。对她而言,丈夫自行其是似乎理所应当。他隔三岔五会去趟伦敦,可是她从来也没有想要与他同行。他在伦敦交往了一个姑娘——严格来说算不上姑娘,因为她至少有三十五岁了。是个妖娆的金发女郎,他只需提前发个电报,便可以与她一起吃饭看戏,一起过夜。好吧,一个男人,健康,正常,总得给自己的生活找点乐子。有时他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假如伊薇不那么贤良,眼下这个金发女郎或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太太人选。不过,此类想法不会在他脑里存留太久,他很快就将其抛诸脑后了。

    读完报纸,为了做个体贴的丈夫,乔治·佩里格林按铃叫来管家把报纸给伊薇送去。他看看表,刚好十点半,十一点他约了一个佃户,还有半个小时可以消磨。

    “还是看一眼伊薇写的书吧。”他自言自语道。

    他微笑着拿起书。伊薇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放了很多阳春白雪的文学书籍,对此他毫无兴趣,可既然太太读着有趣,他也不加反对。手上的这一本诗集不会超过九十页,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他赞同埃德加·爱伦·坡的观点:诗歌应当短小精悍。不过,当他翻开诗集,却发现伊薇写的几行长诗,长短不一,韵脚不同。他不喜欢这样的诗。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刚入学时学过的一首诗是这样开始的:烈焰熊熊甲板燃,儿郎无惧立其间。[15]后来入读伊顿公学,又学了一首:毁灭攫住了你,无畏的国王。[16]再后来就是《亨利五世》——这是必修课,一点五个学分。他有些惊愕地盯着伊薇写的书。

    “简直不能称为诗。”他说。

    所幸并非全书如此。穿插在古怪篇章之中的,还有三四个词一行的,接着又是十或十五个词一行的,另外有一些短短的小诗,押韵合辙,谢天谢地,诗行终于整齐了。还有几页,页眉写着“十四行诗”,出于好奇,他数了一下,果然一共十四行。读了一遍,都还过得去,但是他不太明白它们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他反复默念着:毁灭攫住了你,无畏的国王。

    “可怜的伊薇。”他叹了一声。

    这时,等着会见的农民已被领进书房,他把书放下,打声招呼,两人谈起正事。

    “我读了你的书,伊薇。”坐下来吃午饭时,他说,“挺棒。印刷出版花了你一大笔吧?”

    “没花钱。我运气不错,把书送到出版商那里,他们就接受了。”

    “出版诗歌也花不了多少钱嘛,亲爱的。”他说得温存而关切。

    “是的,诗歌确实花不了多少钱。上午班诺克找你什么事?”

    班诺克就是打断他读诗的佃户。

    “他找我贷点款买一头纯种公牛。他人不错,我琢磨着想借给他。”

    乔治·佩里格林看得出来,伊薇不想讨论她写的书,因此,转变话题他也并不内疚。标题页上,伊薇用的是自己的闺名,他很欣慰;因为他对自己非比寻常的姓氏非常骄傲,即便他并不以为有谁会听说这本书,可万一有什么穷酸文人在报纸上拿伊薇的努力逗乐子,他绝不会感到开心。

    接下来的几周里,他觉得明智的做法就是对伊薇在诗歌方面的尝试不闻不问,好在她也从不提起。夫妻二人达成了默契,此事本可以当作一个不太名誉的小插曲很快过去,可是后来出了件怪事。他去伦敦公干,带了达芙妮出去吃饭。达芙妮就是他交往的那个姑娘,每次到城里他都要找她快乐地消磨几个小时。

    “噢,乔治,”她说,“是不是你太太写了一本广为谈论的书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

    “啊,我认识一个写评论的家伙。那天晚上和我去吃饭,他带了本书。‘什么书?给我读的吗?’我问。‘噢,我觉得这本书不对你的胃口,’他说,‘是本诗集。我正在写评论呢。’‘诗歌我读不来。’我说。‘这可是我读过的最销魂的诗了,’他说,‘卖得十分火爆。而且写得真他妈的好。’”

    “谁写的呢?”乔治问。

    “一个姓汉密尔顿的女人。我那朋友说这不是真名,真名应该是佩里格林。‘这就有意思了,’我说,‘我认识一个姓佩里格林的。’‘陆军上校嘛,’他说,‘住谢菲尔德附近。’”

    “你真不该和你的朋友谈起我。”乔治着恼了,蹙起眉头。

    “别发火嘛,亲亲。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我只跟他说:‘咱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呢。’”达芙妮说着,咯咯笑起来,“我那朋友说:‘人家说佩里格林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固。’”

    乔治很有幽默感。

    “你完全可以告诉他们,比老顽固还顽固呢。”他哈哈大笑,“要是我太太写了本书,我肯定第一个知道,对吧?”

    “说的是啊。”

    总之,达芙妮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乔治·佩里格林上校开始谈论其他话题,她也就乐得把这事忘了。他也不再放在心上。他认为这没什么,写评论的那个蠢货只是想捉弄一下达芙妮而已。达芙妮对诗集的态度让他发笑,因为她说,原本听说写得多么多么棒,结果一看却只不过是一堆切成长短行的胡言乱语。

    次日,作为好几家俱乐部的会员,乔治打算在圣詹姆士街上的那一家用午饭,下午早些时候可以赶上返回谢菲尔德的火车。进餐厅前,他坐在舒服的扶手椅里,先喝上一杯雪利酒。这时,一个老朋友走过来。

    “哎,老弟,日子怎么样?”他说,“做名人的丈夫感觉如何?”

    乔治·佩里格林看了看这位朋友,感觉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忍俊不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答道。

    “得了吧,乔治。谁不知道伊·凯·汉密尔顿就是尊夫人啊。诗集能这么成功的可不多见。听我说,亨利·达什伍德正要和我一起吃饭,他很想与你见个面。”

    “亨利·达什伍德又是何方神圣?干吗非要见我?”

    “喔,亲爱的伙计,你整天在乡下都忙什么去啦?亨利可是国内最好的评论家。他给伊薇的书写了篇精彩的评论呢。你不会说伊薇没拿给你看吧?”

    乔治还未来得及开口,这位朋友就叫了一个人过来。此君又高又瘦,高高的额头,长长的鼻子,蓄着胡须,整个人好像一根柱子,正是乔治一见就会心生反感的那种人。互相引见之后,亨利·达什伍德坐了下来。

    “尊夫人是否碰巧也在伦敦?我十分想与她见上一面。”

    “没有,内人不喜欢伦敦,更喜欢待在乡下。”乔治生硬地说。

    “因为我的评论,她给我写了一封很客气的信,我非常高兴。您知道,干我们评论这行的,挨踢的时候多,得赏钱的时候少。她的诗集清新独特,非常现代,却毫不含混,让我为之绝倒。而且,不管是自由体无韵诗,还是古典格律诗,她似乎都能信手拈来,毫不费力。”亨利·达什伍德是评论家,所以他觉得应该再品评一番,“有时候,音韵方面还有些欠缺,不过艾米莉·狄金森也有这个毛病。她的一些抒情短诗简直酷似兰德手笔。”

    这一堆话让乔治·佩里格林不知所云,在他眼里,这个评论家仅仅是个令人生厌的文人骚客。不过乔治讲究礼貌,嘴上不免客套客套。亨利·达什伍德就像没听见似的,自顾滔滔不绝。

    “但是,这本诗集真正出色之处是字里行间搏动的那股激情。太多的年轻诗人像得了贫血症似的冷冰冰毫无生气,文绉绉的叫人乏味,可这本诗集里有的是赤裸裸的质朴的激情。诚然,如此深沉、如此诚挚的感情真是可悲可叹——啊,我亲爱的上校,海涅说得再正确也不过了:诗家之痛,诗歌之幸。您知道吗,一遍遍读着这些令人心碎的诗行,我常常会想到古希腊著名的女诗人萨福。”

    乔治·佩里格林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

    “您对内人的小书说了那么多动听的话,真是好得很。我肯定她会感到高兴的。可惜我必须去填饱肚子,还要赶火车。我得去塞口饭了。”

    “真是个白痴。”他上楼去餐厅时自言自语,有些烦躁。

    他返回家中正赶上晚饭。伊薇上床睡觉以后,他进了书房,去找那本书。他得再瞅上几眼,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让那些家伙大惊小怪。可是书没有找到,肯定是被伊薇拿走了。

    “真够蠢的。”他咕哝着。

    他都已经跟她说了,他觉得书好得很。还要指望一个男人再说些什么呢?好吧,这也没什么要紧。他点燃烟斗,翻开一本《野外》杂志,读到入睡。大概一周以后,他碰巧要去谢菲尔德一趟,中午到自己所属的一家俱乐部用餐。快要吃完的时候,哈沃瑞尔公爵进了餐厅。这可是本地的大人物,像磁石一样引人围绕。乔治·佩里格林上校当然也认识他,不过仅限于问候“您好吗”。所以,当公爵到他桌边停步时,他很惊喜。

    “非常遗憾,尊夫人不能前来和我们一起度周末。”公爵说,热诚中带点腼腆,“我们预备着来好多人呢。”

    乔治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猜,哈沃瑞尔夫妇邀请了他和伊薇共度周末,而伊薇拒绝了,还对他一字不提。他镇定地对公爵说,他也深感遗憾。

    “希望下次运气能好点。”公爵和气地说着,走开了。

    乔治·佩里格林上校气坏了,到家以后,他对妻子说:

    “喂,我们受邀去哈沃瑞尔家是怎么回事?你究竟为什么说我们去不了?我们还从没有接到过邀请呢,他家的狩猎场可是全郡最好的。”

    “我倒没想到这一层。我以为去了只会让你厌烦。”

    “真见鬼,你至少该问问我想不想去啊。”

    “对不起。”

    他仔细打量着她,她的表情里有一丝他看不太懂的东西。他眉头皱起来了。

    “想来他们也请上我了?”

    伊薇面上一赤。

    “哦,事实上,他们没有请你。”

    “他们请你而不请我,真他妈的无礼。”

    “我想,他们以为你不喜欢这种聚会。你知道,公爵夫人喜欢作家这类人,她要招待亨利·达什伍德,那个评论家,不知为什么评论家说很想见我。”

    “伊薇,你拒绝这个邀请是太正确不过了。”

    “这一点至少我还能做到。”她笑了。之后,她犹豫了一刻说:“乔治,我的出版商想在月底为我举办一个小小的餐会,当然啦,他们请你同去。”

    “哦,那种餐会不是我的风格。不过,如果你愿意,我会和你一起去伦敦,自己再找个人吃饭。”

    那个人只会是达芙妮。

    “我估计餐会会非常无聊,不过他们坚持非办不可。聚会次日,美国出版商还要在克拉瑞奇酒店举办一次鸡尾酒会,他们准备出版我的书。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也能来。”

    “听着就知道会把人烦死,不过,你执意要我去,我就去吧。”

    “你真好。”

    乔治·佩里格林被鸡尾酒会弄得头晕目眩。人太多了。有些人看上去没有那么差劲,有几个女人装扮也还得体,不过男人们在他看来都非常惹人厌烦。人们介绍他时,无非说他是佩里格林上校,伊·凯·汉密尔顿的丈夫。男人们似乎跟他没什么好谈的,女人们可是咋咋呼呼:

    “您一定为太太深感自豪吧。多么美妙!您知道吗,我一口气坐着读完,就是放不下,读完以后我又从头读到结尾,震颤得不能自已。”

    英国出版商对他说:

    “二十年啦,我们从来没出过这么成功的诗集。我从来没读到过这么好的评论。”

    美国出版商对他说:

    “是第一流的诗集,在美国一定会无敌火爆。您等着瞧好了。”

    美国人还送给伊薇硕大一捧兰花。乔治心想:真他妈荒唐。当他们步入会场时,人们纷纷对伊薇表示兴趣,明显是在对她说着一些赞美的话,她愉快地微笑着,并回以一两句谢谢。虽然她兴奋得有一点脸红,但看上去相当从容自在。乔治认为这一切都是在瞎扯,但也不无赞许地注意到,他太太应对得恰到好处,非常得体。

    “好吧,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心说,“看得出她是一位淑女,比其他任何在场的人都要端庄得多。”

    他喝了不少鸡尾酒。有一件事叫他烦恼不已,他隐隐感觉到,被引见结识的一些人用颇值得玩味的眼神打量他,他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还有一次,他从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人面前走过,感到她们正在议论自己,他走过去以后,几乎可以肯定这两个女人在他背后窃笑。酒会终于结束了,他十分高兴。

    返回酒店的出租车上,伊薇对他说:

    “亲爱的,你真是太棒了,真是大出风头。姑娘们都为你欢呼,说你简直太帅了。”

    “还姑娘们呢,”他悻悻地说,“老妖婆差不多。”

    “闷坏了吧,亲爱的?”

    “闷得不得了。”

    她按了按他的手,深表内疚。

    “明天我想搭下午的火车回去,希望你别介意。上午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没关系。要买东西吗?”

    “我确实很想买一两样东西。而且还必须得去拍照。我讨厌拍照,不过他们认为应该拍。美国版诗集要用,你知道。”

    他什么也没说,但不是什么都没想。他想,美国人看到他妻子的肖像照,发现原来是这样一个相貌平庸干瘪的小女人,一定会吓一跳。在他的印象里,美国人喜欢妖冶迷人的那种美。

    他一直在心里琢磨着那个令他烦恼的问题。第二天早上,伊薇出了门,他去了自己的俱乐部,到楼上的图书室,查找近期的《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新政治家》,还有《旁观者》。果然,找到了伊薇的书评。他读得马马虎虎,不过足以看清楚这些书评都是一片溢美之词。随后,他去了皮卡迪利大街自己常去买书的那家书店,决心要把伊薇这本该死的书认真读一读,却不想问她把给他的那一本弄哪儿去了,他打算自己买一本。还没进去,先看了一眼橱窗,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金字塔坍塌之时》。多么愚蠢的书名!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问他要买什么。

    “就是随便看看。”开口要买伊薇的书,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想,可以自己找到然后拿给售货员。可是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他小心地装出随便的口吻,问跟在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顺便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本叫作《金字塔坍塌之时》的书?”

    “新版今天一早才到货。我去给您取一本。”

    不一会儿,年轻人带着书回来了。他个子不高,身材结实,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发,戴着眼镜。乔治·佩里格林高大魁梧,身材笔挺,一副军人风范,压了他一头。

    “这个就是新版喽?”他问。

    “是的,先生。第五版。卖得简直像畅销小说一样快。”

    乔治·佩里格林略一踌躇。

    “你认为这本书为什么这么成功?人人都跟我说,现在没人读诗了。”

    “哎,这本诗集很棒,您知道。我自己也读过。”这个年轻人明显受过文化熏陶,可还是带点伦敦东区的下等口音。乔治的态度不由得优越起来。“大家喜欢这本书里的故事。您知道,充满性感,而又有十分悲剧的气息。”

    乔治皱起眉头。他断定这年轻人读书不得要领。还没有谁告诉过他这本该死的书里写了故事,从那些书评里也看不出来。年轻人自顾自说下去:

    “当然,只是个昙花一现的故事,希望您懂我的意思。依我看,作者的灵感似乎是来自于个人经历,就像豪斯曼写《什罗普郡的浪荡儿》一样。她将写不出其他别的东西了。”

    “多少钱?”乔治冷冰冰地问道,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不必打包,我放到口袋里。”

    十一月的上午,天气湿冷,他穿着大衣。

    在火车站,他买了晚报和杂志,和伊薇各自舒服地坐在一等包厢正对面的两个角落,读了起来。五点钟,他们一起去餐车喝茶,聊了一会儿。到站以后,坐上接他们的车,回到家中。沐浴更衣之后,他们用了晚餐,伊薇说累极了,便去上床睡觉。走之前,她习惯性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他回到厅里,从大衣口袋取出伊薇的诗集,到书房去读。读诗对他来说不是很容易,尽管他认认真真,一字不漏,可得到的印象还是很不清晰。之后,他又从头读了一遍,越读越不自在。他并不蠢,再次读完以后,明明白白地理解了里面说了什么。诗集部分是自由体,部分是传统格律,但相关的故事是连贯的,智力再差的人也能看明白。那是一个激情爱恋的故事,一方是年长的已婚妇女,一方是年轻的小伙子。乔治·佩里格林把每一步发生了什么弄得清清楚楚,就像做简单加法计算总和那么容易。

    诗集以第一人称写就,开头是青春已逝的女人醒悟到一个年轻人爱着自己时的那份惊讶颤抖。她犹豫着不肯相信,认为自己在自欺欺人。尔后,她突然发现自己也热情如火地爱着那个男人,不由得惊恐万分,告诉自己一切太荒唐,年龄差距如此之大,若是她忘情投入,给自己带来的只会是不幸。她尽力阻止男方向自己表白,可是终有一天,男方告诉她他爱她,也迫使她承认自己也爱着他。他求她私奔,可她离不开丈夫,离不开家庭;而且,她日渐老去,他青春正盛,他们能指望什么样的未来呢?她怎么能指望他爱她不衰呢?她求他发发慈悲,但他的爱情冲动而鲁莽。他要她,他要她全部的身心,最终她屈从了,战栗着,恐惧着,渴望着。霎时,整个世界,所有无聊乏味的寻常日子,都爆发出闪耀的光彩,而恋曲涓涓流诸她的笔端。她爱慕这个年轻男子,爱慕他的阳刚之躯。她赞美他宽广的胸膛,他的窄臀,健美的双腿,平坦的小腹,读到这里乔治阴郁地红了脸。

    销魂,达芙妮的朋友曾经说过。说得没错。还很恶心。

    诗集还有一些伤感的小片段,果不其然,男方最终离开了女方,她哀悼未来岁月的空虚。这些片段终结于一声长叹,叹这一切痛苦都值得,因为毕竟她拥有过一度的极乐。她写下了他们共度的绵长而战栗的春宵,写下了让他们安详地枕在彼此臂弯入睡的柔情,写下了他们无惧危险,偷来片刻时光幽会的狂喜,写下了他们不胜激情,臣服于激情的召唤。

    她本以为不过是几周的暧昧,但是私情奇迹般地延续着。有一首诗写的是三年过去了,他们的心中仍然充满爱恋,未曾有丝毫减少。在另几首诗里,她恳求他让一切回到从前,似乎男方还一直催促她与他远走高飞,去意大利的山中小镇,去希腊的小岛,去突尼斯四面环墙的小城,生生世世在一起。他们的幸福很不牢靠,但也许正是由于他们面临的困难,和幽会的不容易,他们的爱情却长久保持着最初令人心醉神驰的激情。然后,突如其来,年轻人死了。怎么死的,哪里死的,什么时候的事情,乔治竟没能觉察。之后,是长歌当哭,心碎悲痛,但她既不能沉湎其中,又必须把痛苦隐藏。她不得不强颜欢笑,操办餐会,出门赴宴,保持行动如常。她生命的火光已经熄灭,悲痛已经把她压垮。最后一首诗由四个小节组成,诗人悲恸地接受爱情的逝去,感谢统治人类命运的黑暗力量,至少还赐予她片刻至大的幸福,而这种幸福达到了可怜的人类所能希冀的极致。

    凌晨三点,乔治·佩里格林才终于把书放下。他仿佛听到伊薇的声音回响在字里行间,一次又一次,他所熟悉的伊薇的措辞习惯向他劈面而来,仿佛他和伊薇一样熟知诗里的那些细节。他毫不怀疑,她讲述的就是自己的故事,她曾经有过一个情人,这个情人死了,再清楚没有了。他最大的感受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或沮丧——尽管他又恐惧又沮丧——而是万分惊奇。伊薇竟然偷情,竟然偷得热烈狂野,真是难以置信,仿佛他书房壁炉架上密封在玻璃匣里的鳟鱼(他捕到的最好的)突然之间摆起了尾巴。他明白了俱乐部里和他说话的人眼神中为何有一丝忍俊不禁;他明白了达芙妮谈起这本诗集时,为何像是在分享一个密不告人的笑话;他明白了鸡尾酒会上他走过那两个女人时,她们为何会窃笑不已。

    想到这里,他大汗淋漓。忽而,他感到火冒三丈,跳起来想立刻叫醒伊薇,责令她给自己一个解释。但走到卧室门前他停住脚步。是啊,他有什么证据?仅凭一本书。他想起自己曾告诉伊薇这本书好得很。是的,他那时还没有读,但是假装读过了。如果承认这一点,自己岂不成了大傻瓜?

    “不能太冲动。”他小声咕哝。

    他打定主意,要等上两三天,好好想想,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他上了床,却久久不能入睡。

    “伊薇,”他不停地自言自语,“伊薇,说什么也想不到啊。”

    第二天早晨,他们和平时一样在早餐时会面。伊薇还是一贯的平和娴静,泰然自若,还是那个不费心把自己装扮得年轻一点儿的中年妇女,那个和他称之为“那事儿”毫无瓜葛的女人。他打量着她,好多年都没有认真看过她了。她安详如故,灰蓝色的双眸波澜不兴,坦率的双眉间一点儿罪恶的迹象也没有。跟往常一样,她聊起一起鸡零狗碎的事情。

    “在伦敦忙乱了两天,回到乡下真是太好了。今天上午你计划干什么?”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三天以后,他去见了自己的老朋友兼律师,哈利·布莱恩。律师住在离佩里格林家不远的地方,多年来二人经常到彼此的领地上打猎。他一周内有两天做乡绅,其他五天则摇身一变为谢菲尔德的忙碌律师。此人又高又壮,经常叫叫嚷嚷,纵情大笑,显然乐意被人首先看作一个运动家,热诚的好人,偶尔才是个律师。哈利·布莱恩为人精明,老于世故。

    “哈,乔治,今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佩里格林上校被领到办公室时,哈利·布莱恩亮起大嗓门问候,“在伦敦过得挺高兴吧?下周我也要带老婆去待几天。伊薇好吗?”

    “我正是为了她才来的。”佩里格林说着,疑惑地看着他,“你读了她的书没有?”

    过去的几天里,他思绪烦乱,变得非常敏感,立刻察觉到律师神情的一丝轻微变化。似乎顿时警惕起来。

    “是的,已经拜读过。非常成功,对不对?很奇怪伊薇突然写起诗来。奇事年年有啊。”

    乔治·佩里格林忍不住发火了。

    “这本书让我成了十足的傻瓜蛋。”

    “噢,胡说什么呀,乔治!伊薇写书又没有什么害处。你应该为她深感骄傲才是。”

    “甭跟我废话。写的是她自己的事。你心里明白,大家都明白。只剩下我不知道她的情夫是谁了吧。”

    “有一种叫作想象的东西,老弟呀。没有理由假设整桩事情不是想象臆造出来的。”

    “哈利,你看,我们相识了一辈子,一起度过各种快乐的日子。对我说实话吧。你能看着我的脸,却还跟我说你认为这是臆造的?”

    哈利·布莱恩在椅子里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老朋友乔治话音里的痛苦让他不安。

    “你可没有权利问我这样的问题。问伊薇吧。”

    “我不敢。”乔治极其痛苦地顿了一顿,才回答他,“我怕她跟我说实话。”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那家伙是谁?”

    哈利·布莱恩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即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这个猪猡。你看不出我的处境?你觉得让人看我笑话很愉快吗?”

    布莱恩律师点燃一支香烟,好一阵子一言不发地喷着烟。

    “我看不出能为你做些什么。”他最后说道。

    “你雇有私家侦探吧,我猜?我要你派他们,派他们去查个水落石出。”

    “派侦探查自己的妻子不妥当,老弟;另外,就算伊薇真的偷情,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不太可能找到什么线索。他们二人似乎把痕迹掩盖得非常仔细。”

    “我不管。你派侦探。我要知道真相。”

    “我不能,乔治。如果你一定要查,还是咨询别人吧。听我说,就算你找到证据,证明伊薇曾对你不忠,又能怎样?因为妻子承认十年前通奸而和她离婚,你会显得很傻。”

    “无论如何,我也要跟她对质,讲个明白。”

    “你现在就能跟她讲个明白。可是我清楚,你也清楚,真那么做了,她会离开你的。你想让她离开你吗?”

    乔治郁郁寡欢地看了律师一眼。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再好不过的太太。把家打理得完美无缺,从来都没闹过仆人的问题;花园收拾得非常漂亮,村里人也是个个满意。可是去他的,我也得考虑自尊啊。知道她曾对我严重不忠,我还怎么能和她一起生活下去?”

    “那你对她有没有过不忠?”

    “多少有点吧,你知道的。毕竟,我们结婚已经二十四年了,伊薇对床笫之事从来不是很热衷。”

    听到这里,布莱恩律师稍稍抬了抬眉毛,可乔治正说得专注,没有注意到。

    “我不否认,偶尔我会找点乐子。男人的需要嘛。女人不一样。”

    “我们只是替男人说话罢了。”哈利·布莱恩淡淡地笑了。

    “我压根儿就不会料到伊薇竟会脱缰。我是说,她很讲究,非常谨慎。到底是什么促使她写出这本该死的书?”

    “我想那段经历刻骨铭心,也许这样直抒胸臆对她是种解脱。”

    “唉,她要是非写不可,为什么不用一个假名字?”

    “她用了闺名。也许她以为这就可以了,要不是这本书惊人地走红,用闺名真的不会出事。”

    乔治·佩里格林和布莱恩律师隔着桌子对坐,乔治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托着腮,因为种种想法皱着眉头。

    “不知道那家伙是个什么人,真是糟透了。甚至都说不准他是否算得上一个绅士。我是说,据我所知,他有可能是个农场工或律师事务所的书记员什么的。”

    哈利·布莱恩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带着和善宽容的眼神答了话。

    “我太了解伊薇了,我觉得那人不可能太差。不管怎样,我保证不是我手下的书记员。”

    “我太震惊了,”佩里格林上校长叹一声,“我一直以为她是爱我的。除非她恨我,否则不会写这么一本书。”

    “噢,我可不信。我觉得她根本就不会憎恨人。”

    “你总不至于还假惺惺地说她爱我吧。”

    “不会。”

    “唉,她对我是什么感觉呢?”

    哈利·布莱恩靠在转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乔治。

    “漠不关心,我只能这么说。”

    佩里格林上校微微打了个哆嗦,脸也红了。

    “说到底,你也不爱她,不是吗?”

    乔治·佩里格林没有正面回答。

    “没有孩子对我打击很大,可我从来都不会让她看出我的失望。我一直对她很好,合理范畴内,我也努力对她尽义务。”

    律师伸出手来掩住嘴巴,免得乔治看到他笑得嘴唇直抖。

    “这对我的打击大得可怕,”佩里格林兀自说着,“真是见鬼,即便十年前,伊薇就不是年轻姑娘了,而且天知道,她也不耐看。应该说长得很丑。”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换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乔治·佩里格林突然坐得笔直,板着严肃的面孔望着哈利。视察他的军团时,他总会摆出这副面孔。

    “这种事我决不能善罢甘休。我已经成了笑柄,以后再也抬不起头来。”

    “别胡说。”律师严厉地说,然后又换上让人愉快的和善态度,“听着,老弟:那个人已经死了,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忘掉这件事。跟人谈谈伊薇的书,为它叫好,跟人说你为她感到多么骄傲。要表现得好像你对她非常自信,一直都认为她绝对不会不忠。世界发展得太快了,而人们的记性又都太差。他们都会忘掉的。”

    “可我忘不掉。”

    “你们都人到中年,她为你做了很多,也许比你以为的还多。没有她,你会孤单得要命。就算是你忘不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榆木脑袋要能有那份通达,明白伊薇有太多你不曾看到的一面,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滚开,你说得倒像是我犯了错。”

    “不是,我不是说你犯了错,可是我也不十分肯定伊薇犯了错。我不认为她想和那个男人恋爱。你记得结尾的那几首吗?给我的印象是,尽管男方死了,伊薇大受打击,可是从某种奇特的角度她也乐于见到这个结果。对于联系两人之间的纽带有多么脆弱,她从头到尾都很清醒。男方第一次恋爱,就死在最轰轰烈烈的时候,永远也无从了解爱情其实很难持久;男方所体会到的只有爱情的极乐与美好。想到他得以幸免所有之后的痛苦,伊薇从无限的哀伤中得到了安慰。”

    “太深奥了,老兄。不过我多少能明白你话里的意思。”

    乔治·佩里格林郁闷地盯着桌子上的墨水台,一言不发。律师看着他的眼神虽然好奇,不乏同情。

    “你能体会到,伊薇需要多大的勇气才做得到丝毫不显露内心的极度悲恸吗?”

    佩里格林上校长叹一声。

    “我完蛋了。我知道你说得对,覆水难收,哭也没有用。我要是再折腾,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呢?”

    乔治·佩里格林凄凉一笑。

    “我听你的,什么也不做。就让人们以为我是个大傻瓜,都他妈见鬼去。真的,没有伊薇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办。可是跟你说,有一件事我到死也弄不明白:看在老天爷的份上,那家伙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

    (阎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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