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屋后碎石路上传来丈夫的脚步声,小路通向他办公的法庭。她从椅子上起身相迎。房屋下架空层由木桩支撑,丈夫三步两步跑上这一小段楼梯。仆人候在门前,接过他的草帽,他进了兼做餐厅与客厅的房间,见到她,欣喜得眼前一亮。
“喂,多丽丝,饿了吧?”
“饿坏啦。”
“我一分钟就能冲好澡,准备吃饭。”
“快点儿。”她微笑着说。
他闪进自己的更衣室,多丽丝听到他一边快乐地吹着口哨,一边漫不经心地扯下衣服丢在地板上。这份漫不经心,总是受她劝诫。虽然二十九岁了,可他还像个学生,永远也长不大似的。也许她就是独独钟情于他的这份孩子气,任是多少爱恋,他都不是那种情人眼里出美男的长相。说起来,他个子不高,圆滚滚的,红脸膛圆如满月,上面嵌着一双蓝眼睛,还生着不少粉刺。她曾仔细端详,却只得对他坦言,他的长相真让人找不到一点值得恭维的地方。她还曾经老跟他说,他压根儿就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个美男呀。”他哈哈大笑。
“我也想不出自己到底看上你哪点了。”
当然,她对此心知肚明。他是个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人,凡事不会看得太重,笑口常开,也常逗得她大笑。他觉得,人生充满趣味,而非严肃沉重;他笑起来很迷人。和他在一起,她觉得幸福快乐,一团和气。在他那双欢乐的蓝眼睛里,她看到的是一往情深,让她感动不已,更加为自己被如此宠爱而心满意足。蜜月里有一回她坐在他膝头,捧着他的脸,对他说道:
“你是个丑丑的小胖子,盖伊,可就是有魅力。我无法自拔地爱着你。”
说着,一股深情涌来,她不由得泪湿双眼,看到他也情到极处,面孔有些扭曲,声音颤抖地说:
“我竟然娶了一个脑筋不够用的女人为妻,实在可怕呀。”
她咯咯笑起来。他做出的这种别具一格的回答,正投合她的脾气。
很难想象,九个月前她还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他们相遇在一处海滨小城,当时她正与母亲度假,在那里消磨一个月。多丽丝当时担任一名议会议员的秘书,而盖伊正归国休假。他们宿在同一家旅馆,盖伊很快就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多丽丝。他出生在森布鲁,父亲为第二任苏丹服务了三十年,他自己一毕业就继承了父业。他对国家尽职尽责。
“说到底,英国对我是异乡,”他跟她说,“森布鲁才是我的家乡。”
现在,森布鲁也成了她的家乡。一个月休假结束,他便向她求婚。她心里清楚他会求婚,也打定主意拒绝。作为寡母的独女,她不能远离母亲,可到了那一刻,她竟鬼使神差,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情愫裹挟得脚不沾地,不由自主地应承了他。眼下,他们已安顿下来,在他所管辖的小分署里生活了四个月。她非常幸福。
有一回,她告诉他,自己曾下定决心拒绝他的求婚。
“没拒绝我现在后悔了吧?”他问道,忽闪闪的蓝眼睛里盈满笑意。
“拒绝你我才是大傻瓜呢。管它是命运也好,机缘也罢,把那种想法从我心头剔除,都是我的幸运!”
多丽丝听到盖伊噔噔噔下楼去了浴室,他动静很大,光着脚也走得地板咚咚响。他发出一声惊呼,用土话嚷了几句,她听不懂。接着,她听到有人跟他讲话,声音不大,尽力压低嗓子的声音。居然有人拦住他去冲凉的路,真是太无礼了。他再度开口说话,尽管声音压得低低的,她还是听得出他在生气。另一个声音却抬高了,是个女人的声音。多丽丝估计是有人来找丈夫申诉什么事情。这样鬼鬼祟祟地溜进来,很像马来女人的做法。不过,显然她没能从盖伊那里得到什么,因为多丽丝听到盖伊说“滚出去”。这句话她无论如何还是能听懂的。然后听到他闩上门,往身上浇水(这种洗浴装置到现在都令她觉得好笑,浴室设在卧室正下方,放一大盆水由人拿一个小铅桶往身上浇),没两分钟他就回到餐厅,头发湿漉漉的。他们坐下来吃午饭。
“好在我生性不多疑,也不拈酸,”她笑了,“可我不知道,该不该完全赞同你一边洗澡一边和女士热烈谈话呢。”
他一向满脸高兴,进来的时候有些阴郁,现在脸上又有了光彩。
“我真是不乐意看见她。”
“从你的口气我听得出来。其实,我觉得你对这个年轻人有些怠慢呢。”
“不知羞臊,居然藏在我冲凉的半路上等着。”
“她想做什么?”
“噢,不知道。她从部落里来,跟丈夫吵嘴或是别的什么吧。”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上午在这儿晃悠的那个人。”
他眉头蹙起。
“上午有人在这儿晃悠?”
“是的。我先去了你的更衣室,看看是不是都收拾齐整了,之后,我下楼去浴室。我下楼时,瞧见有人从门里溜出去,我向外一看,发现有个女人站在那里。”
“你同她说话了吗?”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答了话,可是我听不懂。”
“我不会由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这儿扒头探脑,”他说,“他们无权入内。”
他笑了起来,但是多丽丝以一个恋爱中女人的敏锐,察觉出他的笑意只挂在嘴角,而不是像惯常那样双目含笑。她纳闷究竟是什么让他心烦。
“今天上午你都干什么了?”他问道。
“噢,没什么。出去走了走。”
“去部落了?”
“是的。我瞧见一个男人牵着一只拴着链子的猴子上树摘椰子,真是够刺激。”
“是在逗猴子玩,是吧?”
“噢,盖伊,有两个看猴子的小男孩比别人皮肤白得多。我寻思着他们会不会是混血儿。我逗他们说话,可惜他们不懂英语。”
“部落里是有两三个混血小孩。”他答道。
“是谁的孩子?”
“他们的母亲是村里的一位姑娘。”
“他们的父亲是谁?”
“哦,亲爱的,在这个地方问这个问题很是危险呢,”他顿了一顿,“许多白人都有本地老婆,等他们回国或者结婚了,就打发本地老婆一笔钱回村子。”
多丽丝没再说话。他话里的无所谓在她看来有些冷酷。她再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张坦诚、美丽的英格兰面孔上几乎蒙上一层愠色。
“可孩子们怎么办?”
“我毫不怀疑他们都衣食无忧。只要经济状况允许,男人总会留下足够的钱让孩子们受到良好教育。长大以后,这些孩子们会到政府部门当办事员,你知道。过得不会差。”
她冲他一笑,略有苦涩。
“我反正无法认同这套做法。”
“你也不能太苛刻啦。”他也回之一笑。
“我不是苛刻。不过,谢天谢地你从来没找过马来老婆。我会恼恨的。想想看,要是那两个小娃娃是你的孩子可怎么办。”
仆人为他们更换碟子。他们的饭菜花样很少,午饭头道菜是河鱼,烧得淡然无味,要佐以大量的番茄酱才能入口,接着是一道炖菜,盖伊往里面淋上辣酱油。
“老苏丹觉得这里不适合白人妇女,”过了一会儿,他说,“他挺支持人们找本地姑娘,呃,持家。当然啦,现在都变了。现在国家很平稳,我觉得我们也更懂得怎么对付这里的气候了。”
“可是,盖伊,那两个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也就五岁啊。”
“在分署的日子寂寞得可怕呀。唉,常常连着半年见不到一个白人。给派到这儿来的家伙,刚到的时候还是小伙儿呢。”他冲她迷人地笑笑,多少美化了一点那张平庸的圆脸,“总是有原因的嘛,你知道。”
他的微笑,她一向都没有招架之力,简直就是他最有说服力的武器。她的眼神又变得含情脉脉起来。
“肯定有原因。”她把手伸过小餐桌,按住了他的手,“你这么年轻就被我抓住,我真幸运。真的,要是有人告诉我,你也曾有过那种日子,我会伤心死的。”
他抓住她的手,握了握。
“你在这儿开心吗,亲爱的?”
“开心极了。”
她穿着亚麻连衣裙,看上去十分清爽。炎热似乎没有烦扰她。她的美说到底归于她的年轻,虽说那双棕色的眼眸也挺好看。但她神情坦率,招人喜爱,深色的短发亮泽齐整,让人觉得朝气蓬勃。可以确信,她一定是那位议员的得力秘书。
“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国家,”她说,“虽然我经常独自一人,可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
自然,她也曾读过关于马来群岛的小说,印象中这是一片阴沉的土地,流淌着凶险的大河,生长着无法穿行的静默丛林。当一艘小小的沿海岸航行的汽船将他们送到河口,那里泊着接他们去分署的十二个达雅土著驾驶的大船,她就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得无法呼吸,这种美丽让人心生亲切,而非敬畏,处处洋溢着欢乐,仿佛林中鸟儿的欢唱,是她始料未及的。河流两岸遍布红树林与聂帕榈,稍远处是茂密苍翠的森林。更远处青山绵延,层峦叠嶂,目之所及,迤逦不绝。她没有感到被桎梏的悒郁,反而觉得广天阔地,任由遐思狂想快乐地漫游。阳光下绿意闪烁,长空里欢乐无忧,亲切的大地微笑着迎接她的到来。
他们紧贴河岸,挥桨前行,头顶上空高高地飞翔着一对鸽子。突然,一道缤纷的闪光,宛若光芒四射的宝石,划过航道。原来是一只翠鸟。还有两只猴子垂着尾巴,并肩坐在树枝上。河面敞阔,河水浑浊,对岸丛林尽头晴空中飘浮着一行洁白的小云朵,好似一队跳芭蕾的女孩,身着白裙,紧张欢乐地在后台等待帷幕升起。那番情景,让多丽丝心中满怀欣喜。此时此刻,回想起那一切,望着丈夫,她眼中满是感激与柔情。
布置客厅给她带来多么大的乐趣啊!客厅很大。她刚来的时候,地板上的垫子肮脏破烂,没刷油漆的原木墙上挂着皇家美术协会凹版印刷的画作(挂得太高了)、达雅盾牌和帕兰刀。桌子上铺着颜色晦暗的达雅土布,摆着久未擦洗的文莱铜器、空烟盒,还有几件马来银器。屋里的一只粗糙木架子上摆了些廉价小说和封面破损不堪的旅行指南,另一只架子上堆满了空瓶子。典型的单身汉房间:凌乱而无生气。她觉得可笑,却又暗自心痛不已。盖伊以前在这里过得如此单调、不舒适。她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吻着他。
“你这个可怜的人儿。”她笑着说道。
多丽丝有一双灵巧的双手,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得可以舒适宜居。她整整这个,理理那个,收拾不了的就扔掉。婚礼上收的礼物派上用场,房间变得温馨而舒适。玻璃花瓶里插着美丽的兰花,大花盆里种着一簇簇鲜花盛放的灌木。她无比自豪,这可是她自己的家啊(她长这么大只住过狭窄憋气的公寓),她为他把家布置得可爱妥帖。
“我还让你满意吧?”收拾完毕,她问丈夫。
“还行。”他微笑着说。
这种有意为之的不动声色非常合乎她的心意。他们如此相互懂得,真令人开心!两个人都羞于表白情感,即便偶尔真情流露,也总是互相插科打诨。
吃完午饭,他扑倒在长沙发上,准备睡一会儿。她要去自己房间,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拉住她,扳着她吻住了嘴唇,这让她有些吃惊。他们鲜少大白天如此拥抱亲热。
“吃饱了就变多情郎啊,我的小羔羊。”她打趣道。
“去吧,两个钟头内可别让我看见你。”
“不许打呼噜。”
她走开了。他们起床很早,不出五分钟就都睡踏实了。
多丽丝是被丈夫哗哗哗冲凉的水声吵醒的。这座房子的墙简直就是回音壁,不论做什么,都逃不过对方的耳朵。她慵懒地躺着,不愿意动,但听到仆人端茶点茶具进来的声音,她赶紧跳下床,奔向自己的浴室。水不冷,清凉怡人,令人精神振奋。她回到起居室,盖伊正从球拍夹子中取出球拍,傍晚短暂的凉爽时刻,他们会打一会儿网球。六点钟天就黑了。
网球场离住处有二三百码。为了不浪费时间,用过茶点,他们就直奔球场。
“哦,快看,”多丽丝说,“今天早上我见过的那个姑娘在那儿呢。”
盖伊迅速扭头,眼光在那个土著女人身上停留片刻,但什么话也没说。
“她的纱笼真是漂亮,”多丽丝说,“也不知从哪里买的。”
他们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生得轻盈娇小,长着一双他们族人的黑亮大眼睛,还有一头乌黑的好头发。他们经过时,她没有挪动地方,眼神古怪地盯着他们。多丽丝又看了一眼,发现她没有自己起初以为的那么年轻。这个女人略有些粗眉大眼,皮肤也黑,但是非常美丽,怀里抱着一个小孩。看到小孩,多丽丝轻轻一笑,但那女人唇角未动,没有回以微笑,冷着脸。她并不看盖伊,一个劲儿盯着多丽丝。盖伊径直走过去,就像没看见她似的。多丽丝别过脸,说:
“那个婴儿真是个小可爱呀。”
“我没注意。”
他脸上的神情令她困惑不已。他脸色煞白,本来就让她讨厌的粉刺更是红得不同寻常。
“你注意到那女人的手和脚了吗?生得像公爵夫人那样好看。”
“所有土著的手脚都生得好看。”他答道,但不像惯常那么高兴,反倒像逼自己开口似的。
多丽丝却依然兴致勃勃。
“她是谁,你认识吗?”
“部落里的一个姑娘嘛。”
说话间他们就到了球场。盖伊去检查球网拴紧没有的时候,回头望了望,那个姑娘仍旧站在原地。两人对视了一眼。
“我发球吧?”多丽丝说。
“好的,球都在你那边。”
他打得很糟糕。平时他让十五分还能赢她,但今天她轻轻松松就把他打败了。他打得非常沉默,平时他可是吵吵嚷嚷,叫个不停,不是失球时骂自己蠢,就是她接不着球时笑她笨。
“不在状态啊,小伙子。”她喊他。
“才不是呢。”他说。
他开始努力击球,想要打败她,可一个接一个都撞在网上。她从来没见到他这样板着面孔。是不是因为打不好,他有些按捺不住了?夜幕降临,他们打完球,那个女人还是分毫不差地站在原地,他们从她身边经过时,她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凉台上的遮帘已经拉起,两把长椅之间的桌面上摆好了酒瓶和苏打水。到了这个钟点,他们才会喝上第一杯酒。盖伊调了两杯金司令鸡尾酒。宽广的河流在他们面前伸展开来,黑夜迫近,河对岸远处的丛林被包裹在神秘之中。一个土著站在船头,摇着双桨,悄无声息地溯流而上。
“我的球打得像个蠢材,”盖伊开口打破沉默,“我有点儿不舒服。”
“真糟糕。不会是发烧了吧?”
“噢,不会。明天就好了。”
夜色四合,青蛙呱呱叫个不停,时不时也能听到几声短暂的夜鸟啁啾。萤火虫轻快地掠过凉台,柔和地闪烁着,周围的树木就像点燃了小小蜡烛的圣诞树。多丽丝觉得听到一丝叹息声,她隐隐地有些不安。要知道,盖伊一向是欢欢喜喜的。
“怎么啦,小伙子?”她柔声问道,“来跟妈妈说说。”
“没什么。再来一杯。”他轻松地说。
第二天,他又像平时一样高兴,邮件也恰好在这一天送到。沿海岸线航行的汽船每月两次行经河口,一次是在去煤田的途中,一次在返航途中。海外航行时有邮件送来,每逢这时,盖伊就会派小船去取。在他们波澜不兴的生活中,汽船的到来让人兴奋。头一两天,他们会把送来的信件、英国和新加坡报纸与杂志书籍很快地浏览一遍,接下来的几周里,再细细品读,遇上带插图的报纸杂志,两个人就会你争我抢。若不是多丽丝对邮件过于投入,她必能发现盖伊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如此难描难画,无法解释。他双眼中带了警惕,嘴角也由于忧心而微微下垂。
大约一星期后的一天上午,多丽丝正在遮了阴凉的房间里钻研马来语语法(她一直在刻苦学习马来语),听到院子里一阵扰攘。有仆人生气说话的声音,有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估计是送水工,还有一个女人的尖声咒骂。接着是推搡扭打,她奔到窗边,打开百叶帘,送水工正拽着那个女人的胳膊往外拖,仆人则用双手从后面推她。多丽丝立刻认出来,这个女人就是那天上午在院里游荡,之后又等在网球场外的那一位。她把一个婴儿紧紧抱在胸口,和另外两人愤怒地吵嚷着。
“住手,”多丽丝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送水工闻声立即松了手,可仆人还在推搡,那女人一下子摔在地上。院里突然安静下来,仆人愠怒地双眼望天,送水工犹豫了一下溜掉了,那个女人慢慢地爬起身,抱好孩子,冷冷地站着,瞪着多丽丝。仆人对她说话,声音很轻,多丽丝即便懂马来语也听不清楚;那个女人容色不动,看不出是否听进了他的话,但还是慢腾腾走开了。仆人一直跟到大门口,回来的时候多丽丝叫他,他也假装听不见。她生气了,声音不禁提高了许多。
“马上给我过来。”她厉声喝道。
突然,仆人避开她愤怒的目光,朝房子走过来。仆人进来站在门边,绷着脸望向她。
“你们把那个女人怎么了?”她生硬地问。
“老爷说不准她来。”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女人。我不允许。我会把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如实告诉老爷。”
仆人没有答言。他眼睛望着别的地方,但是她能感觉到他透过长长的睫毛偷偷观察自己。她把他打发走。
“你去吧。”
他一声不吭转身回了仆人宿舍。她有些恼火,再没心思接着练习马来语了。不一会儿,仆人进来铺桌布准备午餐,忽然又跑到门口。
“怎么了?”她问。
“老爷回来了。”
他出门去接盖伊的帽子。此人的耳朵真是灵敏,她还没有听见动静,他就捕捉到了脚步声。盖伊没有像平常一样三步两步跳上台阶,而是停下脚步,多丽丝立刻猜到仆人下去迎他是为了报告上午的事情。她耸耸肩膀,显然仆人是想抢先“告状”。盖伊进来时面如死灰,令她大为惊骇。
“盖伊,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他的脸腾地红了。
“没发生什么事啊。怎么会这么问?”
她被盖伊的样子吓住了,任他从身边经过进了房间,原本想要问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他冲澡更衣的时间比往常久得多,回到餐厅时,午餐已经布好了。
“盖伊,”他们坐下进餐时,多丽丝说,“前些日子我们看见的那个女人今天上午又来了。”
“我听说了。”他答道。
“仆人们对她很粗鲁,我只好出面制止他们。你必须要管教管教他们。”
尽管他们的马来仆人听得懂她说的每一个字,但他的样子就和没听见一样。他把烤面包片递给她。
“已经告诫过她,不许来这里。是我让他们一看见她就撵走的。”
“他们非得这么粗暴吗?”
“她不肯走。我觉得他们动粗也是不得已。”
“看到他们这么对待一个女人真是受不了。她手上还抱着婴儿!”
“也不能说是个婴儿,都三岁了。”
“你怎么知道?”
“她的什么我不知道?!她没有任何权利到这儿来胡搅蛮缠。”
“她想要干什么?”
“想干她以前干的事。想要制造麻烦。”
有一阵子,多丽丝一句话也没说。她对丈夫说话的口气感到吃惊。他的话说得简省,好像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她觉得他这么做让她非常不舒服。他显得紧张而烦躁不安。
“不知道今天下午还能不能打网球,”他说,“看起来像是有一场暴风雨。”
她醒来的时候,雨已经下起来了,出不了门。下午茶的时候,盖伊一言不发,心不在焉。她拿过针线,开始做活儿,盖伊坐下来读英国报纸,他还没有从头到尾仔细读过。但是,他坐立不安,在偌大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一忽儿又出去站到凉台上,呆望着大雨下个不停。他在想什么?多丽丝隐隐不安起来。
晚饭过后,他才开口说话。晚饭很简单,他一边吃,一边竭力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快活,但明显很刻意。雨停了,繁星满天,他们坐在凉台上。为了不招引虫子,熄灭了客厅的灯。他们脚下,大河缓缓流淌,令人敬畏,安静而神秘,充满致命的力量,宛若命运,和缓中隐藏着可怖与冷酷。
“多丽丝,我有话要跟你说。”他突然开口道。
他的嗓音非常奇怪。似乎连保持语调平稳都是件困难的事情,难道这是她的错觉?因为他的痛苦焦灼,她感到心中有些刺痛。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却将手抽走了。
“说来话长,也不太体面,我很难启齿。我讲完之前,请不要打断我,也什么都别说。”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满面憔悴。她不再说话。他哑着嗓子说起来,声音很小,衬托得周遭格外寂静。
“我来这儿时刚满十八岁,刚从学校毕业就来了。先在瓜拉索洛待了三个月,接着就被派往森布鲁河上游驻地。当然,署里有一位行政长官和夫人。我住在法庭里,但通常和他们一起吃饭,夜晚也一起度过,很是开心了一些日子。后来长官病了,只得回国。由于开战,人手不够,就让我来负责驻地。当然,我很年轻,但是,我土话讲得和本地人没有分别,再加上父亲的几分面子。能够独当一面,我既高兴又自豪。”
他停下来磕磕烟灰,重新把烟斗装满烟丝。划火柴的时候,多丽丝虽然没有看他,却也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独处过。在家的时候,不用说有父亲,有母亲,通常还有一个助理。在学校,自然总有伙伴。离开英国,乘船途中,也都有人陪着。在瓜拉索洛和第一次任职的地方也一样。那里的人都像自家人似的。我似乎总是有人陪在一起。我喜欢与人相处,简直就是个聒噪鬼。我喜欢找快活,凡事都能让我发笑,总也想找人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可是,在这儿就不一样了。白天自然还好,我有工作,要和达雅人交流,虽然那会儿他们还砍人首级,时不时也给我制造些麻烦,不过他们那帮人倒也通情达理。我与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自然,我非常愿意能有个白人一起吹吹牛、聊聊天,可是有他们陪着总归聊胜于无,甚至还让我感到更自在,因为他们并不全然拿我当外人看待。我也喜欢这份工作。可是,到了夜晚就寂寞了,只能独自坐在凉台上喝着杜松子酒和苦黑啤,好在还能读书,还有仆人围伺身旁。我的跟班叫阿布都,是我父亲的旧相识。读书读厌了,我就喊他一起聊会儿天。
“夜里才是真正难熬的时候。吃过晚饭,仆人们关好门窗,返回部落睡觉,剩下我孑然一人。除了时不时传来的野鸟的呱呱叫声。鸟声突兀,常常吓得我心惊肉跳。远处部落里传来锣鼓声或鞭炮声。部落里的人就在不远处纵情享乐,可我却必须留在岗位上。我对看书厌烦透了。我觉得坐牢也不过如此。一夜又一夜,夜夜如此。我试着喝上三四杯威士忌,但自斟自酌兴味索然,只会令我第二天更萎靡。我也试着吃完饭就上床,可怎么也睡不着。我常常躺在床上,浑身燥热,人也越发清醒,我真不知道该拿自己如何是好。天啊,真是长夜漫漫。你知道吗,我情绪非常低落,自怜自艾,有时还会哭出来——现在想起来我就忍不住想笑,可我那时还只有十九岁半。
“后来,有一天晚上吃完饭,阿布都收拾完了正要回去时,清清喉咙问我,一个人在房里过夜寂寞吗?‘噢,不会,还行吧。’我说。因为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是个倒霉的傻瓜,可又盼着他清楚我的处境。他站住脚没有吱声,我明白他有话要说。‘什么事?’我问,‘直说吧。’他这才说,如果我愿意找个姑娘来一起住,他倒是认识一个乐意来的,是个非常好的姑娘,很可以推荐,不会添乱,家里总得有个人张罗,她还能为我缝缝补补……我情绪低落透了。整天都在下雨,也没能活动一下,我知道自己又要好几个小时睡不着觉了。他说,花不了我多少钱,她家里很穷,小小意思一下,两百马来元他们就满足了。‘您先瞧瞧,’他说,‘要是不中意就打发她走。’我问他人在哪儿,‘就在这儿’,他说,‘我喊她过来。’他去了门口,姑娘和母亲一直在阶前等候,进屋后就坐在地板上,我给她们拿了些糖果。姑娘自然很腼腆,却足够沉静,我问她话,她就总是冲我笑笑。她年纪不大,简直还是个孩子,他们说她十五岁了。她长得很好,穿着她最好的衣裳。我们聊了起来,她话不多,但是一逗就笑。阿布都说,等她和我熟了之后,话就会多起来。他让她走过来坐在我身旁,她咯咯地笑着不肯,可是她妈妈要她过来,我也在沙发上给她腾了地方。她红了脸笑着,终于坐了过来,不一会儿就依偎在我身边了。仆人也笑了:‘您看,她喜欢上您啦。想让她留下来吗?’我问她:‘你愿意留下来吗?’她笑着捂住了脸,伏在我肩上。她十分温柔娇小。‘很好,’我说,‘让她留下来吧。’”
盖伊俯身向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了苏打水。
“现在我能说话了吧?”多丽丝问道。
“等一下,我还没有讲完。我没有和她恋爱,从开头就没有。留她只是为了屋里有个人。要是不这样,我猜自己准会发疯,要么就是酗酒,我实在熬不下去了,那会儿我太年轻,无法自处。除了你,我从没有爱上过别人。”他犹豫了一下,“她在这儿一直住到去年我休假回国。就是你看见的那个在附近晃荡的女人。”
“噢,我已经猜到了。她抱着的婴儿。是你的孩子吧?”
“对。是个女孩。”
“就这一个?”
“另外两个男孩,你前些日子在部落里见过。你提到过他俩。”
“她生了三个孩子?”
“是的。”
“还真是人丁兴旺啊。”
她察觉听了自己的话,他似乎做了个手势,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你突然带着妻子回来之前,她知道你结婚了吗?”多丽丝问。
“她知道我是打算结婚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回国之前,打发她回了村里。我告诉她我们的事情到此为止。答应她的我也给了,她也一直清楚这种关系只是暂时的。我厌倦了,告诉她我要娶一个白人为妻。”
“可那会儿你还从未见过我呢。”
“对,我知道。可是我下了决心回国去结婚。”他呵呵笑起来,似乎又和从前一样,“不妨跟你说吧,遇见你的时候,我正为结婚之事头疼呢。我对你一见钟情,接着我就明白自己是非你不娶的。”
“为什么不把这一切早点告诉我呢?你难道不觉得,给我一个考虑决断的机会,这样对我才公平吗?你应该想得到,一个女人发现丈夫曾和另一个女人同居十年,养了三个孩子,这对她会是多么大的打击。”
“我当时不敢奢望你会理解。这里的环境很特殊,这种事也很平常,六个男人里五个都是这么干。我知道这种事会让你震惊,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我当时那么爱你,现在也是,亲爱的。你认为你不必知道这些,我也没料到会再回到这里。回国休假以后,很少有人会被派回原驻地。我们俩刚到的时候,我提出给她笔钱让她去别的村子,刚开始她同意了,可后来又变了主意。”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一直来这里胡闹。我不知道她怎么发现你不知情的,她发现后就开始敲竹杠,我只好给她一大笔钱,并且吩咐下去不许她再出现在院子里。今天上午,她又来胡闹,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她想吓唬我。我不能任由事情发展下去了。我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你坦白。”
他讲完以后,两人良久无语。末了,他覆住了她的手。
“你会理解我的,多丽丝,对吗?我知道我该死。”
她没有抽出手。他能感到她的手冰凉。
“她是因为嫉妒吗?”
“说起来,她住在这儿能捞到不少外快,现在捞不到了,我想她肯定不太痛快。可是,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也一样没有爱过她。土著女人从不可能真正喜欢上白种男人,你知道。”
“那孩子们呢?”
“噢,他们过得挺好啊。我出钱养活。男孩子一够年龄我就送他们去新加坡上学。”
“你对他们一点感情也没有?”
他犹豫了。
“我不想瞒你。要是他们有个好歹,我会很难过。头一个孩子快出生的时候,我认为我会爱他胜过对他妈妈。我知道,如果是个白皮肤小孩,我一定会非常喜爱。自然,孩子很小的时候确实有趣,也惹人怜爱,但我并没有特别感觉到他是我的骨肉。我觉得这就是问题所在:你看,我感觉不到他们是属于我的。我也责备过自己,因为这种想法不合情理,可事实就是,在我看来他们和别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当然,那些对孩子问题喜欢扯上一大通的,大都是些没孩子的人。”
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他等她开口,可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坐着。
“你还有别的想知道的吗,多丽丝?”他忍不住问道。
“没有,我头疼得厉害,想上床休息。”她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异常,“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这一切都太出乎意料了,你得给我点时间想一想。”
“你一定非常气恼我吧?”
“不,一点儿也不。只是——只是我要一个人待一阵子。你别起身了,我休息去了。”
她从长椅上站起身,把手搭在他肩上。
“今晚太热了。你在自己的更衣室睡觉吧。晚安。”
她走了。他听到她卧室门落锁的声音。
第二天,她面色苍白,看得出一夜没睡。她的神态中不见苦涩,说话和平时一样,但非常不自然;她谈谈这个,谈谈那个,好像和陌生人聊天似的。他们俩从未吵过嘴,但是盖伊觉得,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他们闹过别扭,重归于好但伤痕仍在的感觉。她眼中的神色让他捉摸不透,他从中读出的是一种奇怪的恐惧。刚吃过晚饭,她就说:
“今晚我不太舒服,想上床睡了。”
“噢,可怜的宝贝儿,我非常难过。”他痛苦地说道。
“没什么,过一两天就好了。”
“等一会儿我去你房里跟你道晚安。”
“别,你别来。我会试着尽快睡着。”
“好吧,亲我一下再走。”
他瞧见她脸红了。她似乎犹豫了一霎,然后俯过身来,眼睛并不看着他。他把她拥进怀里,想吻一下她的双唇,可她把脸扭开了,结果他只亲到了她的脸。多丽丝迅速走开了,盖伊再一次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轻轻旋转的声音。他将自己往沙发上一抛,试着读点什么,可是耳朵却支着,捕捉妻子房中最细小的动静。她说是要上床睡觉,可是听不见一点动静。这份安静让他莫名地紧张起来。他用手遮住灯光,能看见她房门下有一条光亮,她还没有熄灯。她究竟在做什么呢?他放下书本。要是她怒气冲冲,同他大闹一次或者大哭一场,他都不会吃惊,因为他还应付得了,但是她这么冷静,倒把他吓住了。还有,他从她眼中分明读出了恐惧,她到底恐惧什么?他把头天晚上跟她说过的话又细细回想了一遍,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把那桩事情说出口。再说了,他只不过做了男人常常都会做的事,而且那事在他们相识之前早就了结了。当然,出了那件事,只能说明他曾经犯过浑,但谁不是经一事才长一智的呢。他把手放到胸口。奇怪,那里竟隐隐作痛。
“想来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心碎了,”他心说,“真不知道这种情形还要持续多久?”
他要不要去敲门,说他一定要同她谈谈?把话讲明白要好得多,他一定得让她理解。但那份寂静让他止步。没有一丝动静!也许还是别去打扰她为好。当然,这件事对多丽丝是个打击。他必须给她充分的时间,让她冷静思考。毕竟,她明白自己对她的一腔深情。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也许她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挣扎,他必须给她时间,他必须耐得住性子。第二天早上,他问她睡得好些没有。
“好多了。”她说。
“你很生我的气吧?”他可怜巴巴地问。
她坦然大方地迎着他的目光。
“一点儿也不。”
“噢,亲爱的,我真高兴。我干的事简直禽兽不如,我知道这让你憎恨,可是你一定要宽恕我。这两天我痛苦极了。”
“我原谅你。也不责备你。”
他对她笑笑,带着悔恨,眼里一副挨了抽的小狗的神情。
“这两夜我自己睡,感觉可真是糟透了。”
她移开目光。脸色微微一滞。
“我把房间里的床挪走了,太占地方了。换了一张小行军床。”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呢?”
她望着他,目光坚定。
“我不打算跟你继续做夫妻了。”
“永远吗?”
她点点头。他疑惑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心剧烈地绞痛起来。
“可这对我非常不公平,多丽丝。”
“你把我带出来,置身如此环境,你觉得有一丝公平没有?”
“可你刚才还说不责备我的。”
“没错儿。但是共同生活是另一码事。我做不到。”
“可我们怎么能够生活在一起却不做夫妻呢?”
她盯着地板。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
“昨晚你想吻我的嘴唇,我——我感到非常恶心。”
“多丽丝。”
她突然望着盖伊,眼神冰冷,充满敌意。
“我睡的那张床,是不是她生孩子睡过的?”她瞧见他脸红到了耳朵根,“天哪!太可怕了!你怎么可以?!”她绞着双手,手指扭曲变形像纠缠的小蛇。她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不想太伤害你,但有些事你不能强求。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自打你告诉我之后,我白天黑夜都在想那件事,想得筋疲力尽。我的第一本能反应是站起来,立刻就走。立刻。两三天后汽船来了就走。”
“我爱你,难道你就一点也不顾惜吗?”
“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我不会立刻就走。我想给我们彼此一次机会。我曾那么爱你,盖伊。”她语不成声,但没有哭出声来,“我不想胡搅蛮缠。天知道,我也不想绝情。盖伊,给我点时间好吗?”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只想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别打扰我。我的那些想法让我自己都感到恐惧。”
他猜对了,她确实感到恐惧。
“哪些想法?”
“你别问了。我不想说伤害你的话。也许我能克服掉这些想法。天知道,我非常想要克服。我会尽力,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给我六个月时间吧。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只除了那一件。”她做了个恳求的手势,“我们应该开开心心在一起。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会——你会有耐心的。”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说,“自然,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乐意的事。就照你说的来吧。”
他重重地坐下,坐了好一阵子,好像刹那间变老了,动一下都费劲。后来,他终于站起身。
“我要去办公室了。”
他戴上帽子,出了门。
一个月过去了。掩盖感情这件事上,女人比男人在行;生客来访绝对想不到多丽丝正经历着情感的煎熬。然而,盖伊的紧张却明显写在脸上,他那张和善的圆脸拉长了,眼睛里满是饥渴烦躁。他观察着多丽丝。多丽丝快快乐乐的,像过去一样打趣他;他们还一起打网球,聊起事情来一件接着一件。但是,她明显只是在演戏,盖伊终于按捺不住,又想对她解释他和那个马来女人的关系。
“噢,盖伊,提这些旧事没意义,”她轻快地说,“能谈的都已经谈过了,我一点也不怪你。”
“那你为什么惩罚我?”
“可怜的孩子,我不想惩罚你。总不能说是我的错吧,要是……”她耸耸肩膀,“人的本性真是奇怪。”
“我听不明白。”
“不需要听明白。”
这话听着刺耳,但她愉快友好的笑容把这话缓和了不少。每晚上床之前,她都俯身在盖伊颊上轻轻吻一下,嘴唇刚刚碰到而已,就像一只蛾子飞过,翅膀刚好掠过他的脸颊。
第二个月过去了,第三个月也过去了,倏忽之间,本来好似没完没了的六个月都过去了。盖伊心下暗想,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说过的时间。他紧张地关注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她脸上的每一个神色,她双手的每一个手势。她还是那么捉摸不透。不是叫他等六个月吗?好啊,六个月过去了。
海岸汽船又经过了河口,放下他们的邮件,继续出航。盖伊忙于写信,好在汽船返航时带走。两三天过去了。到了星期二,小普拉胡船正待星期四黎明出发,等待汽船经过。除了吃饭的时候,多丽丝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说话,最近他们都没怎么交谈;晚饭后他们和平时一样,各自拿起书来开始阅读。但今天当仆人清理完毕,离开以后,多丽丝放下书本。
“盖伊,我有话要跟你说。”她低声说道。
他的心猛的一紧。他感到自己的脸色都变了。
“噢,亲爱的,别这样,没那么可怕。”她笑着说。
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说什么?”
“我要你为我做件事。”
“亲爱的,什么事都行。”
“我要你允许我回国。”
“你?”他吓了一跳,叫了起来,“什么时候?为什么?”
“我一直以来都试着竭力忍耐,可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你要去多久?永远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想是吧。”她狠狠心,“是的,永远不回来了。”
“噢,我的上帝呀!”
他的声调都变了,她感觉他就要哭出来了。
“噢,盖伊,别怪我。真的不是我的错。我实在做不到。”
“你要我给你六个月的时间,我接受了你的条款。是我在这期间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吗?”
“不是,不是。”
“我竭力不让你看出我过的都是什么倒霉日子。”
“我知道,也很感激。你对我好得没有话说。听我说,盖伊,我要再次告诉你,你做下的任何一桩事情我都不怪罪。毕竟,你那会儿只是个孩子,所做的事和别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也理解在这儿的那种寂寞。噢,亲爱的,我真的非常同情你,从一开始我就理解。所以我才要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在小题大做,不讲理,在故意刁难你。可是你看,理智与此无关,我的整个内心都很反感。每当在村里见到那个女人和孩子,我的腿就打战。这间房子里每一样东西也是,每当想起我睡过的那张床,我都起鸡皮疙瘩……你不知道我都是怎么忍下来的。”
“我已经劝她离开了。而且我也在申请调动。”
“没用的。她永远都在。你属于他们,不属于我。我想,要是只有一个孩子,也许我还能忍,可是有三个呀,而且男孩子们都大了。毕竟你跟她过了十年。”她不管不顾,把一直以来憋着的话一股脑倒出来,“这是肉体的问题,我没办法,它比我的意志要强。想到她的那两条黑瘦的胳膊抱着你,我就忍不住要呕。再想到你怀里抱着那几个小黑孩子,噢,太恶心了。碰碰你都让我想吐。每晚亲你的时候,我都得给自己打气,握紧双拳,逼自己去碰你的脸。”眼下,她的双手握紧张开,松开握紧,极度痛苦。她的声音也失去控制,“我知道现在该怪罪的是我。我愚蠢而又歇斯底里。我以为自己能够克服,可是没法做到,我知道我永远做不到。我咎由自取,我愿意承担后果;要是你说我必须留下,我就留下,但是留下来我会死的。求求你,让我回国吧。”
她憋了那么多时日的眼泪滂沱而下,哭得悲恸欲绝。他从未见她哭过。
“我当然不会强迫你留在这里。”他嘶哑着嗓子说。
她靠在椅子背上,疲惫至极,五官扭曲、憔悴。那张一向安详的面孔哀伤得无法自持,看一眼都叫人心痛。
“真对不起,盖伊。我毁了你的生活,也毁了自己的。我们本可以幸福快乐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星期四就走吗?”
“是的。”
她可怜无助地望着他。他双手捂脸,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我已经折腾得够了。”他喃喃地说。
“我可以走吗?”
“可以。”
差不多有两分钟,他们相对无言。外面传来野鸟凄厉、嘶哑的叫声,无比诡异,就像有人在哭,把她吓了一跳。盖伊起身走到外面凉台上,靠在围栏上,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他听见多丽丝走进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他比平常起得早,去敲多丽丝的房门。
“什么事?”
“今天我得去上游,很晚才能回来。”
“好的。”
她心里明白。他安排了全天外出,是为了躲开她收拾行李,看着她收拾会让人心碎。她将衣服打包以后,环顾起居室里属于她的东西,都带走未免太过绝情。除了母亲的照片,她什么也没拿。晚上十点,盖伊才回家。
“很抱歉,没能回来吃晚饭,”他说,“我去的那个村里头人有一大堆事情要我处理。”
她看见他的目光巡视了整个房间,注意到她母亲的照片已经不在原处。
“都准备好了吗?”他问,“我已经安排船夫天亮时在阶下等候,门口等着。”
“我吩咐了仆人五点钟叫醒我。”
“我给你带些钱在路上吧。”他走到书桌旁,签了一张支票,又从抽屉里取了一些纸钞,“这些现金够你用到新加坡,到了那里你就可以兑换支票了。”
“谢谢你。”
“你愿意我送你到河口吗?”
“还是不要的好。”
“那好吧。我得去休息了。今天事情多,我累得够呛。”
他连她的手都没碰,回了房间。没过几分钟,她听到他往床上一倒。她坐了一小会儿,最后一次环顾了这个房间,正是在这里,她曾经那么欢喜,也曾经如此悲伤。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间。除了一两件夜里要用的东西,其他都已收拾停当。
天色尚未破晓,仆人就把他们叫醒了。他们匆匆穿戴整齐,早饭已经摆好。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有船划到了房子下边的栈桥,仆人们把行李扛下去。两人都无心吃饭,早餐不过是做做样子。夜色渐渐褪去,河面苍茫、诡异。黑夜已尽,白昼尚未来临。一片寂静之中,栈桥上土著们说话的声音格外清楚。盖伊看了一眼他妻子一口也没有动过的早餐盘。
“你要是吃完了,我们就下去吧。应该动身啦。”
她没有做声,从桌边站起身去了卧室,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东西,然后跟盖伊并肩走下台阶。他们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来到河边。栈桥上,身着整齐制服的土著卫队排成一列,在他们走过时举枪致敬。多丽丝抬脚上船时,船夫伸手帮扶。她转身望着盖伊,想要最后说一句安慰的话,再一次请求他的原谅,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盖伊向她伸出手去。
“那么,再会吧,愿你旅途愉快。”
他们握手道别。
盖伊朝船夫点头示意,小船驶离岸边。水面上晨曦微露,而远处的丛林中仍夜色沉沉。盖伊伫立在栈桥上,直到小船消失在重重曙光之中。他一声长叹,转身离去,卫队再次举枪致敬,他失魂落魄地点点头。他回到家中,跟仆人打了声招呼,进屋四处翻检,把属于多丽丝的东西都挑出来。
“把这些东西全部打包,”他说,“这么四处散落着不好。”
之后,他在凉台上坐定,望着昼光缓缓升腾,像是一股恣肆难挡的悲哀向他迫近,苦涩而委屈。终于,他看了一眼手表,该去办公室了。
午后,他头疼得厉害,无法入睡,就拿起猎枪到丛林里转了一圈。他什么也没打,只是一个劲地走着,走到筋疲力尽,日落时才回家。喝了两三杯酒,就到了更衣用餐的时间了。穿衣装扮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他宁可图个舒服;换上宽松的本地上装,裹上纱笼,回复到多丽丝来之前那样的装扮。他打着赤脚,无精打采地吃了晚饭,仆人收拾完桌子就出去了,他坐下来读一本《闲谈者》杂志。屋内非常安静,可他读不进去,杂志跌落在膝头。他筋疲力尽,无法思考,大脑里一片空白。那天夜里,野鸟叫个不停,刺耳、突兀,像是对他的无情嘲弄。很难相信,这阵阵回荡的声音居然出自非常细小的喉咙。突然,他听到一声小心翼翼的咳嗽。
“谁?”他喊。
没有声音。他看了看门口,野鸟叫得更放肆了。一个小男孩慢吞吞走过来,站在门旁。这是一个混血小孩,穿着破汗衫,裹着纱笼。是他的长子。
“你来干什么?”盖伊问。
男孩走进屋里,盘腿坐了下来。
“谁让你来的?”
“妈妈让我来的。她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
盖伊凝神看着男孩。男孩说完一声不吭,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怯怯地垂下眼帘。盖伊痛苦地思索着,双手捂着脸孔。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完了。完了!他认命了。他往椅子上一靠,深深地叹了口气。
“让你妈妈把你们的东西收拾一下。她可以回来了。”
“什么时候?”男孩木然地问。
盖伊长满粉刺的滑稽圆脸上,热泪潸然而下。
“今天晚上。”
(阎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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