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肉身-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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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认为康秀拉从我身上切实地感觉到了她家族里一脉相承的儒雅,以及那无法挽回的家族史上的贵族风范,而这种贵族习气于她多少是一种神话。一个饱经世事的男人。一个文化权威。她的老师。如今,大多数人为年龄上的巨大差距而感到害怕,但对于康秀拉来说,这恰恰是吸引她的东西。对性事,大多数人都会做出奇怪的表情,他们做出一副满是厌恶的表情,仿佛那是一出拙劣的滑稽戏。但是我的年龄对于康秀拉有特殊意义。这些跟老家伙在一起的女孩子不会因为年龄而不干这事的——她们为年龄所牵引,她们正是因为年龄而干这事的。为什么?我认为,对康秀拉来说,是因为巨大的年龄差异允许她顺从。我的年龄和地位合情合理地赋予了她屈服的权利,而在床上的屈服绝不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但是将自己的身子如此直接地交给一位比自己老得多的男人同时也为这类年轻的女孩提供了一种权威,这种权威是她和年轻些的男人发生性关系时所得不到的。她既得到了顺从的愉悦又得到了主宰的愉悦。一个男孩屈从于她的威力,这对于那么显而易见地令人称心如意的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我这般见过世面的大男人向她屈服的原因仅是因为她的年轻和美貌的力量吗?获取全部利益,成为在任何其他场合都难以接近的男人的至爱,闯入她所无限仰慕但同时会被拒之门外的生活——这就是威力,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威力。这不是那种性别优势最终被交换的威力;这是性别优势持续不断地被交换的威力。与其说是被交换,不如说是被羼和。其中,不仅包含着我对她着迷的原因也包含着她反过来对我着迷的原因。我当时约莫估计了一下这一威力的大小,在我试图弄清她到底想干什么以及我为什么会越陷越深时,它给我带来的所有好处。

    无论你知道多少,无论你想了多少,无论你筹划、你密谋、你计划了多少,你在性关系上都没能占有优势。这是一次异常冒险的游戏。一个男人如果不曾冒险涉足性行为,那么他一生中就少掉了三分之二的问题。正是性弄乱了我们本来正常有序的生活。我和任何人一样明白这个道理。每一件无聊的事都会来嘲弄你。读一读拜伦的《唐璜》吧。然而,如果你已经六十二岁,而且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得到如此完美的东西的资格了你会干什么?如果你已经六十二岁,而且想得到能够得到的一切的冲动不可能比这时更强烈了你会干什么?如果你已经六十二岁,而且你发觉至今还不显眼的所有那些人体器官(肾、肺、静脉、动脉、大脑、肠、前列腺、心脏)即将开始令人苦恼地变得显眼起来,而你一生中最惹人注目的器官则注定要变得毫无用处你会干什么?

    别误解我。这并不是说通过一个康秀拉你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你还能再一次焕发青春。你从未感到自己与青春的差异。而她的精力,她的激情,她年轻的无知,她年轻的所知,每时每刻都戏剧性地表现出了这种差异。一切都准确无误地表明二十四岁的是她而不是你。假如你感觉自己又年轻了,那你肯定是个笨蛋。假如你要感觉年轻,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你绝不是感觉到年轻,而是痛切地感觉到她的无限未来和你自己的有限未来,你甚至更为痛切地感觉到你的每一点体面都已丧失殆尽。这就像与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打棒球。并不是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打球,你就感觉自己只有二十来岁。比赛时的每一秒钟都令你注意到了年龄的差异。但是至少你不是坐在球场界外。

    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你极为痛苦地感到了自己的年老,不过以一种新的方式。

    你能想象年老吗?你当然不能。我那时没有。我那时也不能。我想也没想年老会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假象也没有——没有任何形象。而且任何人都别无所求。在不得不面对年老之前谁也不想去面对它。年老的结果会是怎样呢?迟钝是必然的。

    可以理解的是无论处于哪个阶段,在此之后的那个阶段总是难以想象的。有时候在你认识到自己进入一个阶段之前,你已处于这个阶段的中途。然后,更早的阶段会为现阶段提供补偿。而即便如此,中间这个阶段对很多人来说是可怕的。但是人生的终结呢?有趣的是,这是一生中的第一次你虽身处其中而能做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自始至终(假如你和我同样幸运的话)看着你衰老,凭你持久的活力,你和衰老有着相当远的距离——甚至非常得意地觉得自己与衰老无关。不可避免地,是的,有很多迹象会导致令人不快的结论,但是尽管如此,你还是超然的旁观者。客观现实的野蛮在于兽性。

    在垂死和死亡之间得做一区分。这不一定是未受干扰的垂死。如果你很健康,那就是看不见的垂死。生命的终结是必然的,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宣告。不,你不可能明白的。关于老年人,在你没有年老的时候你唯一明白的是他们烙上了时间的印记。但是所知仅限于此,就等于将他们凝固在了他们的时间里,这样就等于什么也不明白。对于那些还没有年老的人,年老意味着你的过去时。但是年老还意味着尽管如此、除此之外,还有超越你的过去时、你的现在时。你的过去时十分鲜活。你仍然或人们总是为“现时”及其充实程度所困扰,如同为“过去时”、为过去所困扰一样。对老年进行这样的思考:这只是一个日常事实,即人的生命处于生死攸关之中。人们不可能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死寂将永远包围着人们。除此以外一切都没有什么区别。除此以外人只要活着就会永生。

    就在没多少年前,出现过一种现成的变老的方法,正如有过一种现成的变年轻的方法一样。如今这两种方法都已行不通了。对于是否可行,这里发生了一场斗争——而且是一次彻底的颠覆。不管怎样,难道一个年近七旬的人还应该扮演人类喜剧中耽于肉欲者的角色吗?难道还要不知羞耻地成为一个易于产生性兴奋的纵情声色的老人吗?这不是那种曾经以烟斗和转椅为象征的情形了。也许没能遵循老一套生活模式对于人们来说还有那么一点污辱。我认识到我不能依赖其他成年人的道德关怀。但是,就我所知,无论一个男人有多老,也不会有什么事会停下脚步的,对于这样的事实我能做什么?

    自那一咬后,她开始很随便地来我这里了。一旦她知道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一切,事情就不再仅仅是晚上约会而后上床那么简单了。她会打来电话说:“我可以来几个小时吗?”她知道我绝不会说“不”的,知道每一次只要脱光衣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能听见我说“你真好看!”,仿佛她自己就是毕加索画中的人物。我,她的“实用批评”课老师,主持公共广播台星期天早上节目的美学家,决定什么是眼下最值得看、听和读的纽约电视台权威评论员——我曾说过她是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具有一切神奇影响力的了不起的艺术品。不是艺术家而是艺术本身。她没有不能理解的东西——她只要站在那儿,让人观看,我就会理解她的重要性。这不是要求她有什么自我概念,就像不能要求小提琴协奏曲或月亮有什么自我概念一样。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就是康秀拉的自我意识。我就是那只观看金鱼的猫。只不过那金鱼是长有牙齿的。

    嫉妒。那是毒药。而且是毫无来由的。即使是在她告诉我她要和十八岁的弟弟一起去滑冰时我也嫉妒。会不会是他博得她的欢心将她夺走?置身于难以摆脱的恋爱之中,你已不是充满自信的你自己,尤其是在你身处恋爱的漩涡中,你碰到的女孩年龄差不多只有你的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感到焦躁不安,除非我每天都和她通电话,然而通完电话我又感到了焦躁不安。过去是女人们要求我定期通话,电话来回打,而我常常竭力摆脱——而现在则是我要求她:每天定时通话。我们通话时我为什么要吹捧她?我为什么喋喋不休地告诉她她有多么完美呢?我为什么总是觉得我在向这个女孩诉说一件错误的事情呢?我无法弄清楚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她是怎么看待一切的,而我的这种困惑则使我说了些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荒唐离奇的事情,所以我满怀恨意地挂了电话。但是有那么难得的一天,我能够强迫自己不和她说话,不给她打电话,不吹捧她,不说荒唐离奇的事,对她在不知情情况下所做的一切不表示憎恨,情况则变得更糟。我无法停止手头正在做的所有事情,而我在做的一切都令我沮丧不已。我没有感到自己对她的威信,这种威信对于巩固我的地位来说是必需的,而她就是因为我的威信才来我这里的。

    她不在我身边的那些夜晚,我会想她可能在哪里以及她可能在干什么,我因此而变得丑态百出。接着,即使是她那个晚上先和我在一起然后回了家,我也难以入睡。和她在一起的体验实在太强烈了。我端坐在床上,半夜里我叫道:“康秀拉·卡斯底洛,别理我!”这就够了,我告诉自己。起床、换床单,再洗澡,去除她的味道,然后去除她。你必须去除她。这已经成了一场与她之间无休止的战斗。胜利在哪里?占有的感觉何在?如果你要占有她,你为什么占有不了她?即便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你其实并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一场战斗中没有和平也不可能有,因为我们的年龄差异和挥之不去的辛酸。因为我们的年龄差异,我尝到了快乐但我从未丧失渴望。难道这一切以前从未发生过?是的。我以前从未是六十二岁。我不再处于那个我自认为无所不能的人生阶段了。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阶段。你见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你从一英里外见到她。你走向她,问道:“你是谁?”你们一起吃了饭。等等等等。那个阶段,什么都不必担心,无忧无虑。你们上了汽车。见到这个尤物,人人都不敢坐到她旁边。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旁边的座位——它是空着的。于是你就去坐了。但是今非昔比,生活永远不会是平静的,生活永远不会是太平的。我担心她穿着那件衬衣走来走去。脱掉她的夹克,里面就是衬衣。脱掉那件衬衣,里面就是她的胴体。一个年轻小伙会发现她并带走她。从我这里带走她,而我是激起她所有感觉的人,是促使她心智得以发展的人,是她获得自由的催化剂并且为他准备好她的人。

    我怎么知道一个年轻小伙会带走她呢?因为我自己曾经是那个会如此行事的年轻小伙。

    在我更年轻些的时候,我不是那么敏感的。其他人更早地拥有了嫉妒心,而我能保护自己不受嫉妒的伤害。我随便他们怎么做,我坚信自己能借助性优势取胜。但是嫉妒自然是一场婚约的通气天窗。男人们对嫉妒做出的反应是说:“没有其他人能占有她。我将占有她——我会娶了她。我用这种方式捕获她。按照传统习俗。”婚姻可以治愈嫉妒。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男人想结婚的原因。因为他们对那另一个人不放心,他们要她签订合同:我不会,等等等等。

    我该如何捕获康秀拉呢?这种想法从道德上说是可耻的,然而这种想法确实存在。我当然不会通过答应与她结婚来占有她,但是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占有一个年轻女人呢?在这个性自由的富饶社会里我又能给她什么呢?因此这是色情电影风行之时。关于嫉妒的色情电影。关于自身毁灭的色情电影。我发狂,我着迷,而且我被吸引到了镜头之外。是什么把我吸引到外面的呢?是年龄。年龄的伤痕。经典的色情电影中约有五到十分钟的欢娱,然后变成喜剧性色情电影。但是在这部色情电影里,人物都极为痛苦。一般的色情电影是对嫉妒的美化。它去掉了苦恼。什么——为什么是“美化”?为什么不是“麻醉”[11]呢?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普通的色情电影是一种再现。这是一种堕落的艺术形式。这不只是假装,这是明显的不真诚。你想要色情电影里的那个女孩,但是无论谁在干她你都不嫉妒,因为他成了你的代理人。非常令人惊讶,但那就是艺术的力量,哪怕是堕落的艺术。他成了一名替身,代替了你;去掉了令人苦恼的东西并把它变成了令人愉快的东西。因为在电影里你是一名隐形帮凶,一般的色情电影去掉了苦恼而我的色情电影里则保留了苦恼。在我的色情电影里,你仿效的不是那个得到满足的人,那个得到快感的人,而是那个没有得到满足的人,那个失去快感的人,那个已经失去快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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