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的名义-乡村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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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江女人

    当第一缕炊烟从凤凰山那边升起,仿佛看见一个从未走出凤江的女人,她喝惯了山里的清泉,以为全世界的空气都是一样清新。吃惯了山梁上的苞米,她不晓得外面的灯红酒绿;看惯了山里的日出日落,她只知道春播秋收的喜悦;听惯了别人的故事,她也懂得相夫教子的道理。凤江里的女人,就像那永不熄灭的麻油灯,用那一丁点儿的亮光,温暖着每一个家。

    到了如今的时代,凤江的女人始终保持着勤劳、纯朴、善良的品质。虽只有一山之隔,大多数凤江女人没走出山,没到过县城,更不用说是到省城。还有几位九十多岁的女人,这一生就和山、田、地较劲儿,面容正如七月披着翡翠般绿叶的苞谷,鲜嫩、饱熟、好看。迎着山峰的太阳光,凤江女人在抽穗的稻田中,在山梁吐絮的苞谷林里,在山沟滴翠的竹木隙间时隐时现,散发山野自然中那特有的流动美!

    扮妆美容的新潮,在凤江女人的心里没有触动,她们也从不赶时髦。没走出山的凤江女人,下地赶集串门子从不涂脂搽粉,根本就不知道有嫩白霜、苗条膏,更没见过减肥茶、营养液,也不明白城里女人为啥要吃滋补品。因为南山苞谷、梯田稻谷、坡地黄豆的调养,再加上风霜雪雨的滋润,给了她们苹果般红润的面容;南山朗朗日月的光辉,清爽明洁的空气与她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勤劳,练就凤江女人强壮而健美的体魄,丰满而窈窕的身材。

    繁华艳丽的城市,在凤江女人的眼里没有印象,她们没那么去追求。男人在外面闯世界,她们在庄稼地里吆牛耕耘、挑粪播种、锄草收割,样样要做;早晚在家里还要扫地喂猪、砍柴做饭、孝老带小,一样不能少;整个家庭她们支撑,汗一把泪一把地竭力建造一个稳稳实实的“巢”。她们一日一季地过着像山泉一样淡定的生活,从不向外出的男人要求多少的钱物,只求过年能平安地回家来。

    厚道朴实的民风,在凤江女人的待人接物上证实,她们再穷也不吝啬。无论过去的贫穷还是现在的温饱,只要是有客人进入凤江之地,踏入她们的院落,走入她们的家门,不管是熟人亲戚或陌生来访者,她们都会端一盘土鸡,如果自家没有也要悄悄赊来或买来,甚至可以杀掉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大方地拿出自己用山泉酿造的苞谷酒来招待,还让自家男人陪你开怀畅饮;自家男人不在家时,还要请来叔伯或邻居作陪,自己则站在一旁劝菜、斟酒、舀饭,等到客人眉开眼笑时,她们的脸才会灿烂。不等你起身,她们还会赶忙递上一杯南山菊花泡天宝贡茗的热茶来。

    乐观开心的性格,使凤江女人长于满足,喜好暗自乐观。她们几挑粪换来坡梁上那个大双托的苞谷,几担水浇出层层梯田的金黄,她们会抿着嘴甜甜地笑一冬;在自家树扒里扎一转篱笆,养几百只土鸡,屋后圈里喂十几头大肥猪,笑声会在心里荡漾一年;男人外出打工挣回的钱加上自己汗水换来的家庭副业收入建起了楼房,上坎下屋和外来人投出羡慕的目光时,她们总是把场院和屋里收拾得干净利索,躲藏在自己男人的背后幸福一辈子。功不自夸、钱不乱花,富不外现、乐不张扬。

    坚忍执着的追求,是凤江女人生命力的源泉,有痛有苦能自拔。谁说女人弱不禁风、易于憔悴?凤江女人在痛和苦面前,从不表露于色,而是埋于心田,暗自应对。当天有不测风云,辛苦的汗水没有赢来田地里的好收成,喂养的家禽、家畜卖不出好价钱,子女考不上大学,男人外出打工没挣回多少钱,或者家人有个三病两痛,她们会苦痛切于心,会洗着衣服向溪水诉说心里的委屈,剁着猪草眼望月光吐露失望。然后喊着山里的太阳,再一遍照耀这片大地,自己继续投入沉重而含辛茹苦的生活,挽起袖子在风雨中,挑战面临的困难。

    向往山外的生活,也是凤江女人的梦想,走出去的回报着家乡。凤江女人其实心里也总希望走出山里看外面世界,稍有闲时总也守在电视机旁,也喜欢听男人诉说走南闯北的经历,谈城市里的稀奇事、新鲜事。于是,她们中间就有人走出凤江,走向城市,用凤江女人做人做事的风格影响城市风气,然后把从城市里学到的技术和挣到的钱带回凤江,改造凤江。这样一来,凤江的女人就显得格外迷人,不仅令凤江的男人满足、舒心,也令城市的女人羡慕、敬佩,更令城市的男人着迷、向往。他们羡慕凤江女人的特色,着迷凤江女人的魅力,向往凤江山村世界的风光。

    凤江女人就这样,一辈一辈地喊出了山里灿烂的阳光,也喊出了山里皎洁的月光。

    2011年11月3日 刊载《陕西广播电视报》

    初夏的凤堰

    中国汉阴第八届油菜花节,一场《凤堰如歌》的情景音乐剧在凤堰古梯田上拉开了“安康春来早”旅游节的序幕,油菜花铺成金色的阶梯,随同人们的欢歌笑语,依依不舍地把春天欢送回天空。

    大地迎来初夏的热情,点缀了凤江堰坪古梯田的美景。耀眼的阳光,从凤凰山顶上直直地照射而来,前几天还见到的各种不知名的奇花异卉,却悄悄地藏入了山野中的绿叶草丛,刺梅花那伸开的嫩枝长藤上,已挂满了一爪爪青涩的小果。只有魔芋包下的桃花,冯家堡前的李花,还有花绽余香,招来蜜蜂忙碌,惹得彩蝶飞舞。南山这一片天空,流动的气息清新,呼吸的富氧直入肺腑;黄龙河、冷水河边的槐杨树绿得发亮,鸡公梁下农户庭院周围的水竹斑竹园里,毛茸茸的笋头齐刷刷地破土而出,拼着命地向上冲起。

    凤江堰坪人似乎对夏天特别地钟爱,全身上下都充满火一样的激情。天刚开亮口,“早起,早起,懒——不得唧!”那清脆的群鸟叫声,轮番地把人们早早吵醒,即使还在蒙眬的睡意中,也不得不翻身起床乘着清爽去该干啥就干啥。男人们推开大门伸伸懒腰,仰天“呵——喂”几声,吐出一夜挤满的肺气,便扛起锄头下地去了。女人们整理好孩子的衣着,提起书包催促快去上学不能迟到,然后打扫院子,再背上背笼上山砍柴割草放牛,留下小孩和老人在家做饭。一时间,田埂上、地坎下、北梁坡、南山岭的吆喝声、说笑声、牛哞声,牵出农家院里蓝色袅袅升起的炊烟,在霞光染色的山间里萦绕着、回荡着,整个山村便一片忙碌,欢声飞扬,激情四射。

    油菜由花变成黑籽了,这是夏日用火热的爱,补偿着农耕的劳作。收获了油菜,凤江堰坪的男人们与女人们就更显其能,那层层梯田翻耕盈水,像把蔚蓝的天空剪成明镜,镶嵌在这坡梁山沟上,让天地合一;那绿林屏障把金狮白象怒吼的咽喉紧锁,释放出律动的微风,让自然和顺;那条条堰渠把习惯兴风作浪的三条龙(黄龙、黑龙、青龙)七寸缚住,化雷电暴雨为云飞细雨,让其温柔浇灌。尤为新奇的是搭着红盖头的新娘,那塔顶红的樟树在沟边、埂边、房前屋后亭亭玉立,还一路羞羞涩涩地走来。走过堰坪,通天洋溢着稻禾清香;走过凤江,随处可见泉溪蝌蚪成群,河中鱼虾悠闲还有横着行的螃蟹;走过白昼,树上争先恐后的知了,一声紧一声地那样欢快得意地鸣唱;走过夜晚,最卖力的吹鼓手是青蛙,满田满塘地一成不变的曲调,固执而响亮地表达心中的意愿。

    每当太阳缓缓落入巴山,放学归来的孩子就按大人们的规矩,要跑去小河边牵回拴在树上的牛,这是他们最高兴也最愿做的事,一到河边他们就三两个一起“扑通”地跳进浅水的河里,在溪流中嬉戏、游玩,抓鱼、捉螃蟹,回家即使被大人知道了,挨几巴掌抽几条子也乐意。勤于农耕的凤江堰坪人,继承先辈而耕耘在这生态博物馆的土地上,更是心情舒畅,在明净凉爽的晚风中,尽情地感受着劳动带来的快意。他们用脚板在薅田里插那青郁郁的稻秧,挥板锄除地里那齐腰高的苞谷苗草,使双手给绿毯般的坡地翻苕藤,把悬在山崖边的南瓜理顺……直到一轮明月再从凤凰山顶上冉冉东升,山野铺满银辉,夜幕笼罩乡村时,他们才踏着千层“天梯”,绕着弯曲小径归来。

    月光给凤江堰坪带来了安静,老人们不爱电风扇仍摇着传统编织的蒲扇,在院坝中间给孙子辈们讲他们上辈的上上辈,有逃难来的,有躲兵匪来的,有官府移民来的那些离奇的族迹家世耕作史,还讲些老君关地名、猴子崖山名、黄龙洞河名、玉皇殿庙名那些稀奇古怪的传说,也讲凤凰鸟、堰塘仙、牛王神那些记忆流传的“神话”,听得娃子们张口大笑,也好奇地打破砂罐问到底;风姿犹存的女人们,这时就打扮得俏式,与相邻的几个嫂子凑在一堆,坐在宽敞的岔路口,一边乘凉一边拉家常,甩脆的嬉笑声,颤动了漫天的星辰;光着膀子的男人们大都独坐在自家的院子边,手里端着茶嘴里抽着烟,不作声地看着老人逗孩子听着自家女人的搞笑声,不时还情不自禁地喷笑出声来,心眼里满是开心……

    凤江堰坪的初夏,是生机勃勃、风华正茂的季节。稻禾抽穗了,苞谷扬花了,草儿绿了,树儿高了,鸦雀窝的雏鸟也展翅飞了,还有小伙村姑心中的爱恋,也越来越浓厚绵长了。

    凤江堰坪的夏季,播种与成熟、希望与收获、激情与梦想,都将在迈向金色的秋天里逢缘、美满。

    2013年5月16日刊载《陕西广播电视报》

    荣获“第八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评选活动散文类二等奖

    乡村的夏夜

    伏夏时节,乡下同学非叫我到他家走走,还说山村的夜晚比城里好过,让我享受享受。多年没在乡下住了,山村的夜究竟怎么样,尤其是这夏夜我真想欣赏欣赏。

    乡村夏夜的幕曲,晚霞斜扫过房顶,圆的金盘一梁一岭地退避,视角渐渐由朦胧演绎为漆黑。同学家院坝四周那稻秧疯长的田里,“咕咕哇,咕哇”的清亮蛙声递次起落,从田坝应声到山脚,又传至那塝塝田梁上,城里听不见这广域合鸣的夜曲。此时在夜幕中一眨一闪的萤火虫亮光,逗疯了这一大院子的崽娃子们,他们痴情地在路边田坎上迎着光点追逐,步子是如此地利索和轻快。乡村开灯很晚,同学说,不是省电,而是防虫(灯光招虫),再说这样还能看到流星。正巧,山边天上一颗流星“嗖”的划过夜空,瞬间在眼前清亮的地平线“呼”的一下消失,顿时脑海闪现一片心旷神怡的无际原野。在乡村我才明白,乡村的夏夜就是比城里辽阔空旷。

    乡村夏夜的风序,一股一股的,一阵一阵的。河风来得悠畅,那风真的是很温柔;沟风传得均匀,像母亲的亲吻;山风吹得大方,包含爱意而渗透清凉。因为这里没有城里那层层高楼的阻挡,也没有密集的墙体和水泥地面那散发的灼热。山里的风,不像城里那电风扇的狂野,热风回旋;不像城里那空调扫得抽凉,在小的空间循环。山里的风,吹得自然,吹得潇洒,清风劲吹而无拘无束,所以能将人体的每一根血管和神经舒展放松,能将人体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舒张疏通,一天的热和劳苦,就在这夏夜的风中消散解除,乡村的人们就这样带着丰收的希望和泥土的醉香酣然入梦。在乡村我享受到,乡村的夏夜就是比城里凉爽怡人。

    乡村夏夜的景色,大院坝歇凉的人很多,一到擦黑,院子里各户的孩子都抱着凉席或竹帘子来了,各家各户都有固定的歇凉地方,很有默契。人没来前,就有大人们在院坝的两边,煨起两堆艾蒿,烟雾随风四处飘散。同学对我说,这是乡下驱蚊的土办法,人闻起来有点儿香气,可苍蝇蚊子就会熏倒,或者会被熏跑。一会儿,闲不住的崽娃子们,一伙儿一伙儿地把“床位”选在院坝中间,大人们则一家一户地散落在边缘。崽娃子们打闹一阵后,就有几个男娃子们在空场中,翻起筋斗、打起箭脚来;几个小女娃子也扭着脚步喊着:“孙悟空,翻筋斗,一头栽进大石头。”话还没落地,这时就有一个男娃子翻偏了,跌了跟头,鼻子碰到了院坝边的石头上,引来女娃子呵呵呵呵一阵笑。碰疼了鼻子的娃子,就鼻一把泪一把地跑到婆婆面前,得到了蒲扇的凉风,婆婆粗裂的手轻揉着他的鼻子,嘴不关风地哼着:“摸摸揉揉散散,莫让婆婆看见,婆婆看了难闷的,石头娃儿打了的。好了,好了……”蒲扇、粗手与哼着的古老的俗曲,把娃子的哭声逗成了嘻嘻笑声。在乡村我亲眼见到,乡村的夏夜比城里鲜活有趣。

    乡村夏夜的世界,大院子是热闹的,崽娃子们闹一阵,在婆婆和爹娘的蒲扇下,笑着甜甜的嘴进入梦幻世界,而大人们这才姿势各异地说起话来。山里的爷们儿有抽纸烟的,也有吧嗒吧嗒旱烟杆儿的,什么鸡场、猪场、加工厂的事说得一大堆;姑娘媳妇们嘻嘻哈哈地议论,啥菜啥饭、啥工啥钱、啥人啥配等生活中的唠叨事;有的爷们儿即兴时还会来上一声“郎在山上顶太阳,思妹在家缝衣裳……”的山歌,动情的调子荡起夜风翩翩起舞,挑逗蛙声竞相和鸣,缭绕萤火虫布满天星。

    这就是乡村的夏夜,宽域、凉爽、鲜活、奇幻、怡人,还节能,我真感谢同学这一夏夜的馈赠。

    2009年8月14日刊载《安康日报》

    黑沟的风水

    我晓得黑沟其实不黑,沟里吹出的风清新纯净,流出的水清澈明亮。情调和谐的风水,孕育出黑沟的小子白俊,生出的女子水灵。

    黑沟也确实黑。狭长的沟,几十里深,竹林茂密,遮天盖日,百十口人的二三十家,家家烧木炭,挣油盐钱。男女老少出沟卖木炭,个个全身漆麻黑漆麻黑:非常黑。

    走进沟里,老人们对我说,自他穿开裆裤起,就没有看到沟里有人在外干事的,眼巴巴地瞅着邻边的花园沟、响洞子沟、关帝沟的娃子们读了书,进了城,当了“公家人”。怨谁呢?只怨黑沟的风水不好。于是,只要黑沟的娃子裤子一合裆(不穿开裆裤了),就跟老子抡斧子,砍大树,挖土窖,烧木炭,书是不愿多念的。似乎祖祖辈辈都是黑手黑脸地过惯了,倒也觉得日子过得自在。

    自在的日子也有不自在的时候,长年累月平静流淌的黑沟小溪,那年涨了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水,轰隆隆地响了一沟,把黑沟的炭灰和溪边的枯叶,一扫而光。天晴那天,黑沟落了城里下放居民一户,还是教书的。教书的男人干不了烧炭的活,哀求队里的队长办个一揽子一揽子:包罗万象,全部整体的,文中指小学到高中。复式班,说叫沟里的娃子也有出息;教书的女人打不了连枷,也哀求干男人一样的事,才照顾得过来,工分可以少计点儿。这黑沟人就是心慈、善良,听不得哀求的话,队长略微考虑一下,就破天荒地允了允了:同意、决定、照办的意思。可是这沟里的娃子闲溜惯了,就是不愿念书,开课逃学,上课遛板凳,提问答怪话。可这城里来的教书的男人和女人,就是耐得住性子,就是见怪不怪,还说娃子女子顽皮得可爱,比城里的娃儿纯厚实在。逃课的,晚上到家里连他爹娘一起上课;遛板凳的,在院坝自数自遛一百次才能进教室;说怪话的,自己把怪话写一百遍才准回家。娃儿们说,老师就是凶,家长们说,城里人就是有办法,反正书不念是不行的,黑沟的娃子到底拗不过,也就乖乖听课。

    几度冬雪春融,黑沟里的娃儿们能写会算,聪敏是聪敏些,可还是没有一个娃子走出黑沟。沟里老人们都叹息说:“城里人再凶,也只能凶得过娃子,还能凶得过黑沟的风水?”

    又过几年,情况变了,城里收回居民,教书的男人和女人,回城临走前偏要带黑沟的三个娃子进城,还带他们报名参加高考。黑沟里的人拦不住,说那男人和女人是“闭炭窑里吹火筒——燃(圆)不了的吹着燃(圆)”。教书的男人和女人对这黑沟的三个娃子说:“莫信邪,大不了还回黑沟烧炭,进城逛一趟,住一段时间,到考场见识胆量也值得!”娃子们当然乐意,巴不得进城看个稀奇。

    三个月复习,考试一月过去了,果然三个娃子中,有两个娃子接到了大学通知书,一个娃子接到了大专通知书,黑沟顿时像爆炸了三颗原子弹似的,这不仅把黑沟人轰傻呆了,连沟外有名的花园沟、响洞子沟、关帝沟也震颤了。他们逢人就说:“这黑沟不得了,黑沟不得了,该刮目相看黑沟的人了。”

    事情就是这样怪,黑沟人似乎悟出了什么。娃儿们从此也情愿吃苦上学念书了,而且出黑沟、进校门,成绩一个赛一个。升学的进城当了“公家人”,有的甚至到外省做“大家”了;回沟的娃子也不安分了,琢磨着不干这又黑又累的木炭活,要把从技校里学的知识,利用到这天然资源中去。老人们黑里说白里说,不能改变烧炭的老规矩,娃子们就是把这当黑说了白说了,偏不烧炭硬要犟着办菌厂,做又讲究又稀罕的新鲜活。结果,同样是木头,却不再是黑木炭,而是白丝菌、白木耳……来的钱成十倍几十倍地翻。沟里的老人们脑筋还转不过弯,事实面前只好打趣地说:“这黑白还真的分明啊!”

    黑沟从此由“黑”变“白”,还“白”出了名,白的物产丰富不说,白领也多了起来,这名气还就是越来越大。

    欣喜之余的老人们,望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黑沟,感叹地说:“黑沟的风水如今真的变了哦!”

    1996年11月9日刊载《安康日报》

    乡村男人(一组)

    1966年六月,才九岁的我随父亲从城镇下放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和再教育,生活在边远乡村,经历有亲近的山山水水、劳动的坡坡梁梁、行路的曲曲弯弯、善良的叔叔婶婶、快乐的伙伙伴伴,这童年、少年直到青年的十三年乡土生活,与天与地与人融合,与事与义与情交流,有好多难忘的、记忆的、感悟的、值得怀念的人,无可一一言表,但最让我爱恋与敬仰的、最让我理解与不理解的、最让我想忘掉而忘不了的是乡村那些男人们。

    “蠢”谭伯

    住在上坎屋的谭伯,那是我见到的村上最潇洒的男人。一年四季,不管烈日炎炎的赤夏,还是白雪皑皑的寒冬,谭伯总爱光着上身,打着赤脚片,穿着一条空裆的大裆裤,横缠一条长毛巾扎着裤腰。

    谭伯春夏的一觉午睡,是天塌下来不问,地陷下去不管,雷打不动的,没人敢冒犯他。那年三夏,我亲眼见到,生产队里抢收麦子,大队派民兵小分队队长来督阵,见他还午睡,就推了他一把。他跳起身,跑进屋拖把斧头出来,红不说白不说地就朝那民兵队长砍去,吓得那民兵队长掉头就跑,他硬撵了几面梁,边撵还边骂人,狗日的敢惹我贫农,看我贫农砍不死你个外来瞎。

    午睡的谭伯,就是一条老式长板凳往阴凉处一放,双手往脑后一枕,两腿并拢,直挺挺地摆放在仅一拃宽的长板凳上。瞌睡来得快,躺上去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还很有节奏,也格外地响,爱看他午睡的我们一伙崽娃子,倒还喜欢听。有时听一阵,我们就捣起蛋来,轻手轻脚在院坝边扯一根狗尾巴草,用毛茸茸的草尾巴捅谭伯的鼻孔,谭伯便鼻子哼哼,嘴里嘟噜着蚊子烦死人,闭着眼,扬起软软的手“打蚊子”。这时,我们就对着他的耳朵嘻嘻哈哈大笑大闹,谭伯被吵醒,不等他翻起身,我们这一伙崽娃子就立马撤兵,一溜烟跑进屋后的树扒里。有好几回,我起步急了,一绊脚,差点儿跌倒,就被谭伯抓了“俘虏”了。当了谭伯的“俘虏”,就要蹲在板凳边为谭伯背脚,开始几回背得很恼火,后来也就不觉得啥了。因为每当被谭伯抓住的我们,背起他的双脚,谭伯就会扬扬自得地哼起花鼓小调,还手势头摆哼唱得有板有眼,我们也就学他哼小调、吼民歌,陶醉在乡村最美妙的、最豪放的山野音乐风情中,忘记自己是“俘虏”的身份了。

    说谭伯是前世无双、今世少有的“蠢”猪,还是我到汉阳镇上寄宿制高中时,每周回到家里,常听爸妈对谭伯的叹息,我问,为啥谭伯能“蠢”成猪一样,爸妈就沉默不语,不想再说啥。我问上坎下屋的叔叔婶婶们,他们就一句话:“整个大队就数他猪一样蠢……”就是不说原因,还说我们小娃子不懂啥,我也就不好再追问了。

    到镇上念高中,星期天就得回家一趟。一路上,就会与到街上卖东买西回来的大人们相行,他们不时谈论起谭伯年轻时,在乡里上了几年学,人也耿直刚正,脑瓜子也好使,是全村数得上的一个好后生。后来有机会出去闯荡,可他先是离不开老娘,后是不愿离开婆娘。那年公社来蹲点的欧书记吃住在谭伯家,和谭伯性格很合得来,处理队里的难事,只要有谭伯出面,基本没有做不成的。比如学大寨修梯田,再大的风雪,只要有谭伯上工,没有谁不去的。还有任家梁子的任顺锚,稍有不顺就打女人,社里、大队里、小队里都处理过,不起作用。蹲点的书记叫谭伯试试,谭伯一去,啥话不说扯起任家女人就往外走,还大声吼:“你任顺锚爱糟蹋女人,不如给我谭蛮子做二房。”山里娶个婆娘本来就很难,吓得任顺锚赶紧跪地求饶,还发誓再也不欺负女人了。欧书记临走,说要带谭伯到公社去干半脱产、吃“皇粮”,但谭伯没有去,当然是谭伯不肯去。尔后的谭伯在队里也着实红火了一阵,春荒他能格外弄来大家急需的救济粮,夏旱能替队里弄来二十匹马力高压抽水机,一个小小的三四百口人的高山小队,他硬弄来一个教学点,二十多个崽娃子有了学上,让全大队的人傻眼地羡慕他。

    正当人人都看好谭伯那阵,他却办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蠢得连猪都不如的事,人们都这么说。在一个漆麻黑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觉的,谭伯把谭婶送回了娘家,谭婶就一直没有回来。直到我高中毕业,被公社临聘为民办教师才打听到消息。原来谭婶在未出嫁之前就和本村一个小伙子青梅竹马,可那小伙是富农成分,谭婶父母死活不同意,才嫁给了谭伯。前不久那人因修学校架房顶檩子,不小心摔下地导致粉碎性腰椎骨折,躺在床上无人照料……谭伯就这样处事。

    如今,谭伯去世好几年了,乡村里还有人说谭伯“蠢”猪,很不理解能“蠢”到把自己的老婆送给人家。

    “倔”瘸叔

    记得那年夏天,好久没下一滴雨。在一个燥热的夜晚,住在上坎屋的瘸叔到河边屋的张婶那里谈结婚之事,两颗心此时也浮躁不安。当征求张婶的女儿菊子的意见时,菊子瓮声瓮气一句:“我不管你们咋想,我只认一个爹!”

    菊子一句话,像轰天巨雷,把两颗心炸碎了。张婶全身倚着木墙,泪水淌成串:“瘸哥,别恨菊子……这怪我,真是苦了你一辈子……”瘸叔怔了一会儿,转身苦笑着一瘸一瘸地走出了门。望着刚才还是月色透亮,现在却被乌云蒙遮,山沟里还刮起了狂风,瘸叔不禁感叹心酸。

    五更的深夜。闪电似的长剑,把天刺裂了。顿时大雨倾盆,凤凰山下的渭子河水涨了,咆哮了!

    瘸叔本来就没睡着,感觉会有啥事,披起一件蓑衣,疾步消失在雨幕中。全然不像平时走路一扭一拐一高一低的样子。

    河水已漫过河坎,一股水头直冲张婶家土巴墙的房根脚而来。菊子和她娘张婶慌忙无主,只顾去搬东拿西。

    冲进屋的瘸叔,大吼一声:“你们想找死啊!人不快走,搬啥乱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瘸叔把张婶连拉带拽拖出了屋,又跳进屋子,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一把就把菊子推出房门老远。“轰隆、轰隆”,房屋坍塌了,瘸叔没来得及出来。

    雨停,水退了。瘸叔躺倒在自己的上坎屋,张婶坐在床角低着头偏过身去,队里乡亲们齐刷刷地挤满一屋子。满屋子静极了,能听到每个人“咚咚”的心跳。

    此情景,我不由得感叹瘸叔与张婶:人生如流水的往事,苦情终是情,历历在眼前。

    那个年代那个年龄,瘸叔不瘸,一表人才,真爱着同大队的张婶,张婶也心爱着瘸叔,只为了一个“穷”字,结合不到一块儿。

    为筹集彩礼钱,瘸叔偷偷跑出山外,到一家矿上狠命地扛一两百斤的井撑圆木,两三年过去了也没挣够张家要的数目,还把一条腿砸瘸了。

    没等瘸叔拐回家,张婶出嫁了。

    瘸叔一人过生活,媒婆再说媒,他好歹不谈不说,还总是把媒婆轰出门。

    后来,张婶生下菊子,菊子不到五岁时,张伯疾病而逝。一直过着单身生活的瘸叔瞧着张婶带着菊子日子过得很紧巴。这十来年,就时常给张婶家送这送那,手边地边的杂活力气活也帮着做了不少……

    当我还在思索往事情景,那重重地“扑通”一声,拉回了众人的思绪。原来是菊子跪在瘸叔床前了,半晌叫了一声“爹”,那声音真诚、语气坚定。

    瘸叔灰暗的眼睛倏地睁得好亮,脸上也极放光彩,嘴角露出长长的甜甜的微笑。继而,又缓缓地摇了摇头,闭上了含有泪花的双眼。

    来人无论大小都掉下泪水,张婶更是撕心裂肺地哭喊,啜泣声在屋子里充盈。

    从此,瘸叔的腿再也拐不动了。

    富贵爷

    陈家垭子的陈富贵,还是穿开裆裤的小崽娃子,全队的人就“富贵爷”“富贵爷”地叫他。

    我随父母刚下放到队里时,觉得很怪,和我一样的小娃子,还都叫他“富贵爷”?后来才知,陈富贵出生那会儿,他爷爷召集了一垭子的长辈,还有啥三姑四舅五大姨等,一齐坐拢来合计,还说:“我们垭子老陈家穷了三代了!这老书上说,‘强也强不过三代,弱也弱不过三代。’孙娃子降生了,得取个好名字!”大家齐声说好,就是提不出个啥好名字来。叔伯婶娘们苦思冥想说个啥“金满啦、兴贵啦”,姑姨舅父们抓头托腮提个啥“大福啦、荣贵啦”,等等。他爷爷都不满意,于是站起身来,一锤定音:“陈家要靠他富起来,家也要靠他显贵起来!有富有贵,那就叫富贵!孙子是个带把的爷们儿,以后就叫他富贵爷吧!”

    寄托富贵的希望大,那时再穷再困难,富贵吃穿是从来没吃亏的。所以富贵后来长得老高老大,熊一样壮,山豹一样强,双腿能夹住石碾。富贵不娇惯,初中毕业回队里,踏着露水出活,顶着烈日种地,背着月亮收工。背微驼,是扁担压的;皮肤黝黑,是太阳染的。犁田打耙、担粪锄草、插秧打谷……样样在行。可一年到头,攒下的工分竟敷不住几张粗茶淡饭的嘴。家底实在太薄,一大家子人个个都是愁眉苦脸。三十一二的富贵,人高马大,不缺胳膊不少腿,也想寻个媳妇,却说不出硬话,拍不响胸脯。女方一讲到彩礼,他就劲儿了。一家人都替他着急,爷爷、爹娘更是走“断”脚后跟,效果全无;姑姨叔舅望“洋”兴叹,饭难自保。老陈家的“香火”要断了么?他爷爷很愤懑,因为他在三官殿敬香磕头卜卦,神灵都应承了的,况且名字也取得好好的,难道说话不算数?

    三十六岁那年,土地包产到户,农民自己当家做主!富贵爷来劲儿了,他率先承包了村里的万亩茶园,没日没夜在茶园里转,让山风吹拂,与白云为伴,用星星和月亮做成油灯。在他三年精心呵护下,簇簇茶垄绕山青,三月仙毫天贡茗,阳光辉合富硒质,一寸茶叶一寸金。清明一过,不等他开口,生意人蜂拥而至,一箱箱,一车车,运往各地。他手中便是一把把的钞票。不几年,又去承包鱼塘,弄出一个鱼跃人欢的局面。那一年的春天,三十九岁的富贵爷娶回一个学士学位的本科女大学生。

    这样一来,全乡全村的人都妒羡得要命。有人骂富贵爷是“老牛吃嫩草”,还不是仗着有了几个钱。这话恰好被那女大学生听到了,她便脱口说,你大叔要是也跟他这样勤劳、智慧、向上,像我这样的“嫩草”你也随便吃哟。说完,咯咯地笑个不停。

    羡慕他的人也说,富贵爷有了今日的富贵,怕是沾了名字的光呃。富贵听到了,就愤言:“说屁话!我四十岁前咋穷得叮当响,连啥女人都没得人给呢?再说,要是懒得烧蛇吃,钱能从天上掉下来?”

    上个月,我回乡下一趟,专程去看了富贵爷。六十多岁的他,只像五十来岁的人,一儿一女大学都毕业三年了,女子留在省城医院就业,儿子带着儿媳回乡照顾父母,继承父业,还想搞啥富硒食品产业集团。

    夕阳红的富贵,倒还真成了“富贵爷”。

    鼠二舅

    二舅属鼠,粗腰壮腿,相貌堂堂,一点儿“鼠相”都没有。谭家院子的人说他像关公,张家梁子的人说他像佛爷。他是杨伯家的老二,属鼠,别人都叫他鼠老二,我母亲姓杨,我就叫他二舅。

    据说,二舅八岁那年,他本家的一位富人杨大爷到家来,一眼看上了二舅,想要把二舅过继给他。那富人杨大爷住在坝子里,在当地有千亩良田,娶了三房太太,可就是没有生养出儿子。二舅的父亲和母亲商量后,就决定将二舅送到福窝里去。一开始二舅不同意,后来他母亲说:“老二去吧,去他家可以读书,识文断字,将来咱杨家也有秀才了。”二舅心动了。

    二舅来到富人杨大爷家后,大娘二娘三娘都对他好,还请了当地最有名的私塾先生到家里教他认字。二舅聪明,不到几年时间,《三字经》《百家姓》便背得滚瓜烂熟,并精读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还写得一手好字,颜、柳、欧、苏各体都会。富人杨大爷高兴得逢人便夸:“杨家有望啊,杨家有望啊!”

    二舅在杨大爷家很受宠。读书还有个伴读丫鬟徐佳秀,与二舅同岁,都属鼠,但平时他总把她叫姐。在富人杨大爷家那几年,徐佳秀照料着二舅的生活起居,便成了他要好的朋友姐。他写字时,佳秀给他磨墨洗砚;夜读时,佳秀给他端灯添油;他衣服脏了,佳秀给他洗旧换新;他肚子饿了,佳秀给他端吃端喝……为了让二舅读书不困,徐佳秀还请求杨大爷买来一对小白鼠和一个竹编小风车,读书累了,二舅和佳秀两人就逗小白鼠在风车轮上转着玩儿。说来也怪,有一年夏天下暴雨,鼠洞里蹿出一对老鼠,对着书房里读书的二舅和佳秀吱吱地叫。他俩急忙到门口朝外观看,只见檐沟水上漂着几只没长毛的小鼠,二舅一个箭步冲进雨中,捞起小鼠,走进书屋放在旧布鞋里,天晴后,二舅和佳秀亲眼看见老鼠妈妈将几只小鼠叼进鼠洞里。

    二舅在杨大爷家很气恼。虽然他最高兴的事是有书读,什么“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什么“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等等,让他整日沉浸在道德知识的海洋里。可那杨大爷呢,人前道貌岸然,人后却男盗女娼。不说别的,好多次二舅都看不惯杨大爷对丫鬟佳秀动手动脚。有一天晚上,二舅读书有点儿累了,想找佳秀姐在院里看月亮,走进洗衣房却听到“不要,不要”的祈求声,二舅跑步到门缝一瞅,只见富人杨大爷将丫鬟佳秀摁在一堆脏衣服上……二舅一气之下,踢门而入,用顶门杠狠劲儿打了杨大爷几棒。杨大爷丢开佳秀,回转身就大骂二舅是吃里爬外的狗,喂不熟的白眼狼。二舅一气之下就跑回山里。

    那年二舅十六岁,他从富人杨大爷家里走了,就再也不下山了。亲生父母问他啥原因,他死活都不肯说,而且谁问他,就对谁发火。而从此,富人杨大爷也没再上山来过。

    二舅跑回后的第三个年头,这里就解放了。土改时,因为富人杨大爷是地主,他家的土地也全分给了穷人,杨大爷也被人民政府依法遣送新疆劳改,至今都没有消息。

    那时,这里的乡公所改成了公社,公社就把三官殿改造成学校,二舅便是公社认为贫农中最有学问的人,就被政府聘为人民教师。二舅穿上一身灰白中山装,手拿粉笔盒、教案、教鞭,气宇轩昂地走上讲台,为穷人的孩子讲课。讲五星红旗,讲中华人民共和国,还学着教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听人说,那时的二舅可神气了,山里人都因为二舅而自豪。

    山村变化到大跃进那年,男劳力都集中到公社大炼钢铁,社里、队里,还有国有林的大树小树都砍得差不多了,好多绿油油的山梁秃顶了,而且村里就留下老人、妇女搞秋收,学校也放假了,二舅带孩子们到地里收秋,看到大片的红薯、玉米烂在地里,心里着急啊。晚上他性急提笔给县里领导写了一封信说:“大炼钢铁固然重要,但是树林不敢乱砍吧,还有收获粮食也非常关键吧;树砍光了,就会风不调雨不顺,粮食烂在地里,丰年不储备,灾年是要饿死人的。”他把信寄出去了,心里觉得安然了,他想这个意见不图表扬只图改变现状。他见到村里老人很担忧,还安慰地说,过几天就会好过来的,还暗暗自信地盼望。

    没过几天,公社里来了一辆吉普车,抓走了二舅。一周后,他被开除公职,打成“右派”送回原生产队劳动改造。队里的人差不多都为他落了泪,明里不好常搭理他,心里却很敬佩他。

    三年灾荒终于来临,上顿不接下顿是常事,尤其是春荒,粮食没了吃野菜,野菜吃完吃树叶,树叶吃完吃树皮。二舅的两腿浮肿,已经不能下地走路,还得硬撑着照顾他下不了床的爹妈。

    整天昏昏沉沉的二舅,那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群老鼠半站半跪在他面前,有的捧把苞谷,有的捧个红苕,他伸手去抓,差点儿摔在床下。一梦醒来,二舅来精神了,跪在爹妈床前说:“咱有救啦,鼠仙给我们献粮啦。”说罢,二舅连夜拿上蒿枝捆的火把,顺着猪背梁走,在梁顶下的背静地方,他熟练地找到鼠洞,用挖锄慢慢地掏开鼠洞。鼠洞像个大葫芦,出口细,进去是老鼠住宿区,再往里是储备粮食的大仓库。一个大的鼠洞能掏出几十斤粮食。那天二舅挖了两大篮子粮食。于是二舅家的铁锅里半个多月来第一次煮上了粮食,屋子里飘出了一股麦香,他说那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煮苞谷粥饭。他还对爹妈说:“咱家留一点儿,给全小队的老人们都匀一点儿。”当二舅一家一家给老人送粮时,老人们都感动得泣不成声。二舅又跟队长建议:悄悄成立个挖鼠洞小组,由队长和他带领乡亲们满地满坡找鼠洞,挖回粮食按人头悄悄分,谁也不准说出去。

    挖鼠洞,二舅还有交代:“每挖一个洞的粮食只取一多半,剩下一少半,老鼠救我们,我们也不能让老鼠全饿死。春荒是暂时的,扛过这一阵儿就好啦。”那三年灾荒,邻队有不少人饿死,这个小队却没有一个人饿死。大家都说这要感谢二舅,二舅却说:“还是感谢老鼠吧,是老鼠为我们存的救命粮。”

    灾荒刚刚好转一些,就开始“文革”了,那时我们就下放到这里来,就认识了随母亲称谓的二舅。我正为二舅巧妙度灾的举止而感慨骄傲时,不知队里的谁将二舅说过的“鼠”话,当作“证据”密报给公社革委会,可怜二舅再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被公社的民兵连抓了起来。

    小队长知道二舅被抓后,急得一头大汗,连忙到公社打探,得知是遭人诬告后,立即带上队里的贫下中农们到公社去担保。民兵连里有许多民兵,是二舅当教师时,用自己领的薪水接济过的穷人,还有些是他教过的学生,如今“遇难”,他们都愿意担保。就这样,小队长就把二舅从公社接回队上了。

    二舅回家后,就请队长为他还在打单身的徐佳秀做媒,三天后就成婚,二舅还文质彬彬地说,秀姐是他这一生的红颜知己。正当二舅当上爸爸的第二年,政府给他错划的“右派”平了反,还当上了大队学校的校长,一直干到退休。

    现在他已七十多岁了,去年春节我进山去看望二舅、二舅母,身体都健旺,还能下地扯葱、挖蒜苗。还遇见喊“杨老师”的大人们去给他拜年,我瞅了瞅,有社会各界的名流,有镇长、局长、书记,还有作家、企业家、书法家。

    我调侃地说:“二舅真是桃李满天下啊。”二舅风趣地说:“我是无名‘鼠辈’,好世道吾知足矣!”

    杀猪过年

    年景好了,年味淡了,年在山里的情趣,依然还是那么浓。

    人们都说,这年头的日子天天像过年,可山里人从春到冬,还是日日为年操办。逢春在坡里忙着掐蕨芽,筛了晾干,说过年好焖鸡肉;仲夏刮掉洋芋皮剁成坨坨,蒸熟晒干,说过年好炖猪蹄子;晚秋选一篮紫红的辣椒,洗净拌姜装进坛子,说过年好炒杂碎。最经意的是在暑后,三番五次到街上集市或是找村里喂了母猪下了猪崽的,选两头逮回去,丢进后院的猪圈,于是就期盼着,喂它百多天,到了腊月里一头卖了换钱,一头杀了过年。

    如今,县里乡里扶持养猪大户,给奖励帮技术,好多确实赚了大钱。山里人知道也不眼红,说那是专业户的事,挣钱多风险也大,不如自己种地攒余粮挣小钱,过着吃饱穿暖平稳的小日子。话是这么说,可对喂猪过年,从不马虎。小猪娃子一逮回家,全家都把它看作家里的一分子。什么猫娃、鸡娃、狗娃、猪娃叫得顺口亲密。两天换一次圈角床草,让猪睡得干爽;随时冲扫圈前的屎尿,让猪活动得清净。天晴地里干活,总要扯一抱青草,下雨披上蓑衣也要在沟坎边,割一背篓嫩藤,往圈里一扔,两头猪娃子就甩着尾巴,撩开蹄子跑来抢着吃。夜里隔着墙躺在床上,聆听圈里的猪“哼哼唧唧”,很是惬意,猪不哼了,自己也睡着了。要是串门子,走亲戚,有事在外,心里老不踏实,总担心圈里的猪娃饿着了、冻着了……就这样一天一把草、一瓢料、一桶潲水地喂。调皮的猪娃子就一天天懂事,一天天见风长,黑的毛越来越顺,越顺越亮光。日子就过得很快,不留意进圈用手在猪背横着一拤,顺着一拃,心里乐了。吃夜饭女人就给男人倒一碗苞谷酒,自己也咥一小口,眯着眼贴着男人耳根说,两拤背十几拃长了。

    现在,城里人说,山里人没激情;官方说,山里人是小富即安。事实就是这样,山里人奢望不高,一年到头只求风调雨顺,只望庄稼地收成好,只想院子里鸡狗成群,只盼圈里六畜兴旺。等到临冬一场雪,用稻草席为猪圈遮寒时,见喂养的猪拖着沉重的膘体,“哼唧”地拱着槽门,心便是暖融融、甜丝丝的。就寻思盖新房、娶媳妇、娃娃读书都要钱用,那就闲时搞些山野杂货,年底再卖一头猪就都过去了。轮到过年,杀头大猪,熏腊肉、灌香肠、炸猪油、卤头蹄、拌杂碎,再磨些豆腐,拿出些积攒的干菜,就啥都不缺了。

    日头越升越高,这年就越来越近,山里杀猪的事也就开始有声有色了。上坎屋初八,下坎家初九,东梁上挑了初六,自己选个初五也还不错。可是,自从城里乡里生猪实行定点屠宰,这山里的杀猪匠人就不多了,这山里人还是犟着自家杀,说把猪拉上拉下不划算,也不热闹。

    山里到了腊月,不管天气咋样,就开始轮流杀猪。手艺精的杀猪匠就俏势得很,不仅要提前打招呼,还得到了那一天,亲自去接,因为杀过年猪要图个吉利,得请个干活利落的。接到杀猪匠,就得把捶毛石、挺杖、头刀、刮铲、挂钩那些东西帮忙背着,不等匠人进门,院坝里就热闹了。帮忙的人把猪按在宽板凳上,“哼哼”的猪嚎叫,“咯咯”的鸡飞叫,“汪汪”的狗惊叫,“哦哦”的娃群叫,还有大人们的你吆他喝,串起了乡曲村音,把山里的腊月就搅得沸沸扬扬。

    “水烧好了没?”“好了。”这一对话,就晓得可以杀猪了,只听一声递刀,脸红脖子粗的杀猪匠就把薄刃头刀,在磨得明晃晃的围裙上荡了荡,照着猪颈斜下用力一顶,迅速一拔,殷红的血顺着刀口往外就喷,主人连忙端着脸盆接上,这可是山里做“血豆腐干”的好东西。然后,四五个人提头扯脚,再把猪放在兑好汤水的木槽里,在滚烫的水中上下左右来回荡烫毛皮……

    吃泡汤肉,是山里人的情义,也是延续的习惯。杀了年猪,当天要请上坎下屋、三亲六眷、村里组里的一些人来吃泡汤肉,满院坝摆满几大桌,粉条搞肥肉,酸辣炒猪肠,干洋芋炖蹄子,白萝卜焖排骨,皮豇豆炒猪肝,几大碗几大盘地上,再提出几塑料壶刚烤的苞谷酒,任其划拳、猜宝、打杠子,吼声想多大就多大,哪怕把山梁吼颤,把溪水吼喷,把雀鸟吼飞,山里人才感到尽兴,才觉得开心。

    这场热闹,要闹到鸡叫头遍才散伙。这时月亮已落山,一个个打着火把,捏着手电筒,晕晕乎乎,摇摇摆摆地走在不看路也熟悉的乡间小道上,一阵寒风吹来,一个冷战打过后,仰望眨眼的星空,“呵——喂”“呵——喂”地吐酒气,打招呼,从这沟到那梁地找回音。

    2010年12月16日刊载《陕西广播电视报》

    乡村的新年

    新年来了,把山村紧紧地搂在怀里,暖流在冰天雪地的山村里涌动,时光在日月匆匆中荏苒。

    一岁又一岁,春风吹尽,野草还生。这春光就贴在门栏上,映红了笑脸。鞭炮炸响欢乐,追逐着孩子们崭新的衣裳。

    山坳中,脊梁上冒出缕缕炊烟,浸透腊月香浓的味道,在新房子上空晃晃悠悠,魂牵梦绕;杯杯清亮的秆秆酒,灌醉了歪歪扭扭的小路,梦幻了一年的期望——是林花早谢了春红,是荷塘氤光了月色,是秋水缥缈了孤鸿,是踏雪错过了梅香;是青春在原野留下了一个朦胧的背影,是放牛娃子的短笛吹响了一支归家的晚唱。

    打工的汉子背着满满的辛劳回来了,冬日不再清冷,女人不再面对孤灯纺织思念。暖融融的阳光映照在青丝发上,淡淡的微笑停留在女人的心上,连早睡的大地都能感觉到年轻的心跳,一上一下,激荡着理想。

    女人依偎着丈夫,结冰的溪水也能感觉到那狂喜的气息,一来一去,涤清了杂念。细细品味酸酸甜甜的城市故事,欢喜过后多是泪流满面,总是害怕男人的心被钢筋水泥的森林碰伤。而男人的笑靥里刻着誓言:你是唤醒林间的小溪,时刻抚摸着我的心田;我是一只风筝,线轴永远抓在你的手上。

    孙儿在婆婆耳边大声背诵唐诗,唤醒了肩头的雪花,于是脸蛋上阳光跳跃,婆婆拈花的微笑,眼前便长出一片绿叶,留住的全是美好的时光。

    爷爷的心思已经叩响春的大门,白驹过隙,一年的农事都装进烟锅里;吱吱作响的火光划破着黑夜,指间留不住细沙,精细的打算与袅袅青烟一起升起,勾画着又一个美丽的扮装。

    埋在地下的种子窃窃私语,时间为何要叹匆匆,这话只有心贴着泥土才能诠释;山坡上的那个老树林,总是说那么多的上苍恩赐,给我的我都要亲尝,只有千年不变的山歌牧曲,仍然声声震动心房。

    2012年1月23日刊载《安康日报》

    大地浮雕

    中国自然生态博物馆——凤堰古梯田。位于陕西秦巴腹地的汉阴县境内,我去了而惊叹。

    上接凤凰山,下连汉江河,故名凤江;群渠归堰引,千埂随水平,人称堰坪。

    就这样我被凤江、堰坪迷住了,数万幅大地的流线浮雕,谱写成千万组山水的乐章,汇集出一部空前绝后的田园古诗。这就是漩涡镇——明清万亩古梯田,那如诗如画如歌的意境,那仙绘鬼斧神工的造型,那巍峨雄浑壮观的景象,无不撼动人心,惊颤灵魂。

    南山脚下的鸡公梁,一分为二成凤江、堰坪各显特色的梯田风格。

    凤江梯田,从水流湍急的东沟、黄龙洞两大河系攀越到云雾缭绕的凤岭、象鼻梁等无数个叠峰,从草木葱茏的罗家湾匍匐到悬崖峭壁的牛家山,这梯田仿佛无数条飞龙一样绕山梁、随沟湾绵亘不绝。时而迤逦行进,时而回旋如盘,那充满野性的青春活力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堰坪梯田,俗称“一霸(坝)天下”,从寺沟水库的桃子坪,男人一般胸脯的大坝田直扑汉江岸边,一层层梯田,一埂埂石坎,似乎是一圈圈年轮。印证着广大移民的先人后辈,向高山征粮,向命运挑战的一皱皱纹理。多少年风霜雪雨的冲刷,几百年如螺似塔的壮丽,是他们用鲜血和汗水,用智慧和毅力,在铿锵有力的开山号子中,创造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人间奇迹。

    “是谁碎玻璃镶岭边/把这荒山野岭的瘠地开造成了梯田/幻想着搬起鲁班大师发明的梯子/登上云霄去玉皇大帝的南宫天堑/采回悟空掌管的蟠桃园的圣果/让子孙万代都享用这甜蜜/这幸福的生源/长寿不老/直到永远。思绪早已逝去的先辈/留下这智慧和劳动雕塑的美展/让我俯首崇敬/让我感慨万千/转眼四处远眺/一架一架的天梯/攀搭上云际/与那霞光灿烂/呵!/这就是一座座通向美好生活的天梯/这就是一幅幅雕刻在大地上的艺术画卷/美不胜言。”初识南山梯田,我便拙笔浅诗《凤江梯田》一首。

    站在老君关,远看那一条条贴着坡梁山冲而弯曲流转的田埂,是那样的妩媚、舒展,质朴、潇洒,将这里的天地变成曲线美、层叠美的世界,渗透了雕塑美和音乐美的韵律。凤江梯田的生命色彩像梯田本身一样层次分明。水响三月,夜月迤逦出一绺一绺的银辉,暖日烘融出一丝一丝的幽蓝;溪吼端阳,白云浮动出一埂埂飘逸的绿带,骄阳涂出一层层浓抹的黛妆;泉涌秋立,河风吹皱出一层层荡漾的金浪,拌桶拌桶:山里打稻谷的用具。飞喷出一片片稻谷的芳香;冰凝霜降,瑞雪铺落出一条条盘卧的银蛇,摄像倒映出一幅幅色彩分明的黑白版画。

    变化的景色,妩媚柔畅,秀美飘逸,气势磅礴,呈现出四季不同的神韵和情致。即使是一日三时,这古梯田也因天气阴晴的变幻和云霞岚气的聚散,显露出奇异的灵动和溢彩。来到这里的人,无不感叹凤江堰坪古梯田是游览的天堂,一个美学意蕴永远捉摸不透的地方;是摄影的圣地,一片千娇百媚永远拍摄不尽的国土。

    梯田的生命和灵气在于水。水从何来?水从凤凰翅膀的羽翼间流淌出来,那就是凤凰山高山峡谷中苍翠葱郁的森林花草下,渗涌出的泉溪涓流。凤江梯田就是一部以水为轴心以水为脉络而刻成的“巨幅版雕”。湖广移民在此,自古以来就立下了铁的戒律,“宁叫人受罪,不让树被毁”,“谁毁坏山林和水源,就毁灭谁家的家园”。那用来警示告诫的“三眼炮”三眼炮:过去铁质的三角形手柄式三响点眼火药炮。在这片蓝天下震响了三百多年,于是,才有凤江梯田山有多高,水也有多高的景观,才有历尽沧桑后的生机盎然。

    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在袅袅炊烟的院落里,在错落有致的梯田间,在流泉飞瀑的碧水中,有村姑俏妹提篮背篓,款款而行;有湘妇闽女甩发梳辫,逗泉戏水。明亮的姐音,憨实的郎声,那纯朴悠扬对唱的山歌小调,穿云破雾,摄心勾魂,迷恋了一拨又一拨的山外人。

    大地浮雕,风情如画,我就这样被迷恋。

    2013年10月刊载《散文世界》第5期

    双河石板瓦的记忆

    在这里,你不仅体会到一个文化古镇的风韵,还会有那残留的渐行渐远石板瓦房的模糊记忆……

    双河口,青山拥四围,秀水绕三方。

    鱼鳞似的石板瓦,淡粉色的泥巴墙,金黄厚实的铺板门,石条铺成的街面,原木撑起的吊楼,翠竹树林环抱,鸟语花香陪伴,双河口文化古镇俨然一帧淡淡的水墨画。尤其那绵延起伏鳞次栉比的石板瓦房,最使人难舍和难忘。

    石板瓦房,顺街对视而上,瓦与瓦、房与房都是鳞次栉比的。那年炎热的酷暑,我走进古镇,刚住下,天空风乍起,阳光收敛了灿烂的笑容,树叶飘飞,仿佛华尔兹优美高雅的舞蹈,从鱼鳞似的石板瓦屋面上悠闲而从容地飘过,倏地又行云流水一般轻轻地远去。霎时,大雨瓢泼,随着风,雨点一拨一拨、由上而下地敲击石板瓦,俨然天才的钢琴家,演奏出夏季最美妙的乐曲。

    雨罢,一串串的清凉,瞬间似穿越林间的长风,溢满整个心灵。

    石板瓦的双河口,一到炎热的夏天,我总想去,还总渴望雨的来临,就像年轻时候的我们,渴望乡村最浪漫的爱情;就像楼房河的小溪一般,淙淙地流淌过我们的心灵;就像梨树河边的山花一般,在梦里只留下些许莫名的惆怅和回忆。

    “丁丁零零当当当”“当当丁丁零零零”。雨的起步,在宽的、窄的、厚的、薄的石板瓦上弹奏作响。

    “哗——哗——哗”,雨的倾泻,在参差不齐的石板瓦屋檐水帘般垂下万千条瀑布之时,巨大的轰鸣在房瓦上,仿佛是当年李自成率千军万马从此处经过南下,如战鼓,似铜锣,如断金切玉,似撕布裂帛,让人胆战,令人心惊;仿佛是当年李先念率领陕南抗日第一军经此处北上,如虎啸,似马嘶,如高亢的呐喊,又似低沉的怒吼,让人担心,让人思念;更让人疑心那薄叠的房瓦是否经得起倾泻的雨的敲击,会不会被雨浪掀翻,而这一切都成了我的杞人忧天。

    房上一块一块的石板瓦,街上一间一间的石板房,在雨的磅礴大军冲锋陷阵中,始终手挽手、肩贴肩地凝聚在一起,坚韧如盾,气定神闲,昂然搏击。而那无数支雨箭却被房瓦的巧手幻化成千年出土的古老编钟的鼓槌一般,铮铮叮叮,叮叮铮铮地敲打出清越的乐声,舒缓时似《高山流水》,欢快时如《春江花月夜》,低回婉转时恰似《二泉映月》,慷慨激昂时胜似《黄河大合唱》,深情高亢时犹如《长江之歌》。让房瓦下的人,领略了一场天宫的音乐盛典,品味了一场大自然的风流情声。

    暴雨无奈远遁,最终落荒而去。飞花一般,是轻轻的叹息;流水一般,是最美的回忆。云开日出,古街小巷润泽如酥,石板瓦是最后的胜者和王者。古镇的瓦房庇护了古镇人自由自在、安逸舒适的生活。

    平凡者往往伟大,渺小者历来坚强。石板瓦本来就是古镇里不平凡的精灵,它是人的传奇,更是山的神话。

    记忆中,老人们传说,自先秦以前,这里就是南来北往的驿站,房屋是茅草盖顶的,一遇大风大雨,不是天穿地漏,就是被掀翻揭顶,一年要重修好多次。于是有人思索加大屋梁,用石头压顶,稍有好转,可总有石头滑落,有砸伤砸死人的危险。后来,驿站就叫木匠请来石匠,把石头凿成石板压顶,建房就稳固得多了。有钱的人干脆花大价钱请石匠将大块石头凿成石板盖房,很是美观还很牢固。然而这里的穷苦百姓仍然遭罪,能盖起草房却经不起折腾,依然过着天开地漏的生活,于是逢年过节就在双河口的狮子包前烧香磕头,求天神保佑不刮大风不下大雨。

    到了先秦时,有一年,正是夏季大风暴雨时,好多穷人仍在狮子包前祈祷,突然感觉狮子包发出震天的怒吼,四周的山在吼声中发抖,天空闪电发出道道金光,劈向山石,山体顿时啪啪炸裂作响,吓得人们埋头念语不敢张望。

    雨后天晴,有人发现楼房河与梨树河交汇的狮子包,变成张口祈天的神态,双河两岸的山体就留下一层一层的划痕,用铁锨从划痕中一撬,一块一块的石板就呈现在面前。消息一传开,当地农民就都在山中自找自开山石板,从那时起,双河人就开始用板石挡风盖屋顶,抗击日晒和雨淋,抵御严寒和酷暑。至今双河乡村还完好地保存着好几处古朴美观的板石民居。

    漫漫历史长河,宁静秀美双河口,勤劳善良的双河人就在双河交汇处的街头,捐资修建了双溪寺,以纪念双河天神的普度众生。

    如今干净整洁的古镇,宛如一位沉着淡定的老人,虽然满面沧桑,但却温馨从容。古镇从何处来,古镇又将回归到何处去,其实本不重要,人生匆匆,天下熙熙,去就是来,来就是去。唯有那古镇里冈青色的石板瓦,见证着人间的悲欢和离合。从远古到现在,穿越岁月的沧桑,庇佑着古镇人的生活和生存的同时,也让我们的心灵真实地感悟生命的真谛。

    双溪寺有言:伟象无形,大道从简,自古亦然。时光荏苒,逝者如斯。如今,随着建筑技术的不断进步,当下我们城市的生活几乎都完全被一片钢筋和混凝土的森林所包围。那种鱼鳞似的石板瓦,淡粉色的泥巴墙,金黄厚实的铺板门,翠竹树林环抱,鸟语花香陪伴的驿站文化与田园式生活,早已成为人们心灵深处的一种梦境,那种身处高大的穿斗木青瓦房下静静听雨,那种淳朴淡然的日子也渐渐成了一种遥远的童话和奢侈的回忆。

    穿越时空的隧道,追忆千年的沧桑,轻轻地漫步在双河柳畔,静静地走进古镇那绵延起伏鳞次栉比的古风古韵的氤氲之中,艳阳高照的时刻,那古镇石板瓦房上晶莹似水闪烁的阳光,向日葵一般让我们的目光为之聚焦。细雨飘零的时刻,那古镇石板瓦房上淡淡袅娜朦胧的轻烟,像戴望舒诗歌一般,让我们为撑着花纸伞丁香一样优雅的姑娘注目。

    那河,那水,那山,那树,那草,双河口一切的一切,扑朔迷离,如梦如幻,更令人如痴如醉。沐浴着扑面而来徐徐的古风,行走在古街小巷的宁静氛围之中,让人仿佛走进了历史的时光隧道,那驿站的车水马龙,那商贾的匆匆身影,那二黄的高调低吟,那红色的枪林弹雨,那晨曦的犬吠鸡鸣……

    双河口文化古镇,楼房河携手梨树河畔最美的记忆。一帧精美绝伦的山水画卷,一册浪漫休闲的经典读本。一股雨后石板阳光的味道,一种石条街雨润如酥的诗情。

    晚秋的初冬

    枫红满坡,留住晚秋的醉,火棘溢冈,迎来初冬的美。

    凤凰山黄叶挥舞秋风,山城羽绒服裹住冬思,听围湖两岸柳条萧瑟的裸鸣,呢喃着枫杨的绚丽;看沟壑涧溪滑落的河水,感受着淡雅的色彩。时空在秦巴山区交替凋零的晚秋与初冬,用眼看、用心读,亲身体味和感触季节的变换,心中涌出别样一番滋味,酸酸的,涩涩的,甜甜的,暖暖的。

    秋冬好比昨天,一次次把大地的梦渲染,心思放在梦外。又好比我和你,跨不过一张桌、一杯茶的距离,轻品人生的茶,我和你恰好在对面坐了很久,离开,有一种不舍。落秋叶殇,那些染黄的叶子,还在跳着最后一支舞曲,飞舞着,不忍离去,眷恋着,还是要放手!冬的脚步开始悄悄地登场了,草木龟蛇枕着冬的名字入眠,油菜、麦苗根深地下携载许多暖热的情结,让绿耳触及那些温馨的旋律,用雪的厚道盖被取暖,这个冬天就不会冻僵……

    阳光依然明媚,在你我每天徒步的路口,如期相遇。晚秋的温暖,淡淡的,轻轻的,仿佛怕惊醒;冬要远离花朵和沉睡的绿叶,带着一种温柔的寒凉,一种绵长的深情,凝结成秋霜,薄薄的、亮亮的,如情人的眼泪,如爱人的安慰,如朋友的体贴,如父母的拥抱,一种温暖,贯穿在晚秋与初冬行走的步履中。

    秋与冬,那突然回眸的一笑,想起曾经的那些事和那些不经意间相逢,却又在擦肩而过中,每一个鼓励,每一个温存,每一个理解,每一个信任,每一个关心,每一个词,每一个字,点点滴滴编织在心头,感悟生命,感悟真情,感悟牵挂,感悟生活中美好的情愫。只要内心是充盈美丽的,无论亲情、友情、爱情,在生命的每个阶段,你总会被这样或那样的情感所缠绕着。而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在脑海的角落,也会如一片绿叶、一缕花香淡淡地散开来,似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

    当月光把天籁的色彩颠覆成一种颜色,把一切写在血脉,融进骨髓,氤氲地凝结成冬雪,那厚厚的、纯纯的,如情人的笑靥,如爱人的包容,如朋友的理解,如父母的叮咛,这种温暖融入感恩的情怀中,此时,人们已忘了初冬季节的冰冷,整个人都已融化在这如诗、如画、如舞、如歌的意境里。这意境流溢着苦尽甘来的味道,蕴含着沉甸甸的永恒。

    晚秋与初冬,那是:硕果累累的秋,生机勃勃的冬。那是:醉人的晚秋,溢美的初冬。

    2012年12月19日刊载《陕西广播电视报》

    捧一把乡土

    喝一口新开发的桑园汁饮料,甜中带酸而清凉解暑,我留意其中,是城市文明与乡土新鲜的衔接。在高楼眺望,总觉楼与地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感;下乡采摘几颗泥土味浓烈的桑果,再尝,才分晓加工后的甜酸与原汁有着显然不同的滋味和感受。

    捧一把金黄的麦粒、稻谷、苞谷粒,再捧一把泥土,对照自己的肤色决然一样,我明白我曾是乡下人,乡下人有泥土一般粗糙的感情,成熟季节那厚实的憨笑,叫人难以忘怀。从“采菊东篱下”到如今土地上直起腰杆儿的农人,都是朴实的面庞,都在泥土上种植自己的人生,都对泥土充满虔诚,对田野最忠厚,一年又一年收获他们的幸福。

    乡土给了人间的温饱和充实,乡土繁衍了后代子孙,正如农人的头发和胡须与种植的庄稼一般,一茬一茬地生长。

    十年有三旱两涝。遇旱,过去担水压弯农人的腰,提水磨烂农人的掌;如今,花掉农人的积蓄,哪怕钱款超过收成,也要等候在柴油机、水泵旁,以最倔强的性情与天对抗,不怕染成泥土一样的色泽。当清凉的水横淌他们的脚跟时,悲伤和喜悦全融在禾苗由绿变黄的润色之中……雨涝却猛于旱,它冲走泥土,毁灭农田,吞噬庄稼,无情无顾。古今的农人抗洪防涝都是一种保存生命的无奈之举。才俗有“天旱三年吃饱饭,雨涝三年饿死人”之说。

    大兴水利,保护土地。国家作为国策而集财投入,农人也不惜血本,不畏艰险,不怕流汗,削弱并制伏自然风雨对土地暴戾的侵袭。然而蚕食乡野的城镇无序扩张,污染乡野的建筑尘气废物,使一片片良田消失,一块块耕地撂荒。这种对乡土的骚扰,农人是无法抗拒的。

    捧一把乡土,也许有人说:“值几个钱?”然不知,这一把乡土孕育出的价值是难以用钱数权衡的。离开了土地,人类也恐怕不复存在。

    捧一把乡土,放在办公桌旁,常闻土味,常思土情,常想农人,也许心境会更好……

    1997年8月2日刊载《安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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