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告别商强

    商凝艰难地走到路边，坐计程车来到商强家门外。她驻足看着自己断断续续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慢慢走上前，敲了敲门。商强开门看见商凝，犹豫地说：“你，全都想起来了？”。

    商凝点点头，笑笑，说：“您仍叫我小凝吧。我早就已经把自己当成是商凝了。”

    商强的头轻轻点了一下，退后了一步，让商凝进去。商凝顿了顿，走进了这个她曾经以为是家的屋子，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望着对面手足无措的商强，她淡淡地说：“我已经知道车祸的事情了。”

    商强脸上显出又惊又怕的表情。商凝平静地说：“有人告诉了我一切。”

    商强忽然用手抱住了头，哽咽起来。他喃喃地说：“二十多年了，那时我才二十多岁，还是个整天花天酒地的花花公子。有一天凌晨，告别通宵和我喝酒打牌的朋友之后，我一个人开车回家。那天早上雾很大，我在路过一个红灯时，看天还没有亮，脑袋一热，就没有停下来，加速冲了过去。没有想到浓雾中竟然有人在过马路。等我看见他时，已经来不及刹车了。我只记得当时‘膨’的一声，车子晃了一下。我慌了，忙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查看。我看见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已经停止了呼吸。我当时脑子嗡地一下，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好。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到家了。我竟然把他一个人丢下，逃了回来。我向我的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把我狠狠责骂了一顿，又说要我不要慌。”

    商强松开了手，两只手攥紧了放在膝盖上，接着说：“后来，报纸上说，那天雾太大，现场没有人看见肇事车辆，路口的摄像头也只是拍到了一个车闯红灯，没有拍清楚车牌。所以那个车祸便成了个无头案。我父亲立刻帮我办了移民。我一个人孤身到了美国。不久我就在那里遇见我后来的妻子，我们结婚了，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商凝。她只比你小一岁多。后来我在报纸上看见了你母亲和你的照片，说是当时车祸受害者的遗孀和遗孤。我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内疚，看着自己的妻儿便在想你们会过得怎么样？会不会因为我这个卑鄙的人让你们从此陷入困苦？我每夜都会梦见那一日清晨，年轻人满身是血倒在路上的样子。”

    他抬起头看着商凝，眼中泪光闪闪，说：“小凝，你相不相信报应。”

    商凝满眼怜悯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商强失了魂一般，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说：“我信。我离开中国不久，我的父母就病死了。他们本来身体很好，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离开他们便开始生病。我不敢回来尽孝，以至于他们最后一程我也没有送。多年之后我才敢回来给他们上坟。”

    商强肩膀抖动着，像一个孩子般地低声抽泣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以为我躲过了惩罚。可是在我最幸福的时候，老天便来惩罚我了。我的妻儿和一切都在一夜之间毁于大火，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孤零零地，忍受着这无尽的孤寂。”

    商凝见他这么伤心，倒有些不忍起来，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商强抬起头来说：“那天我正好回国，忽然听说了家里遭横祸，像是晴天霹雳一般，瞬时心如死灰。我觉得都是我的错，是我犯下的罪孽，老天为什么不让我死来偿还，却要夺走我的亲人。我没有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勇气，便想投江自尽。结果我在江边看见了你。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于是对我自己说，我一定要救活你。”

    他露出了一丝微笑说：“果真老天还是怜悯我的，让我把你给救了回来。我见你失去了记忆，年龄和我的女儿相仿。而且，我想帮助你，替自己赎罪。更重要的是，我想我们两个都已经失去所有的亲人了，不如一起相依为命。所以我替你伪造了身份，骗你说，你就是我的女儿商凝。当时火灾将她们母女都烧成了灰烬，警方没有办法确认她们母女是否身亡。只有我知道她们一定在。因为那一夜我给她们打过电话，通话时间就是出事前不久。所以我替你在美国补办身份的时候没有费什么力气。后来查你的人也没能查出什么破绽。”

    他望着商凝，又开始流泪，艰难地说：“对不起，是我的一时糊涂，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也毁了我自己的一生。我每次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我的亲生女儿一般。我总想着，她要是活着也该这么大了。我觉得是上天对我有最后一丝怜悯之心，才把你送到我身边。”

    商凝伸手抱着他，和他一起哭了起来。

    商强呢喃着说：“谢谢你能原谅我，上天真是怜惜我，让这么善良的你陪了我三年。只是可怜的孩子，你以后要去哪里？”

    商凝摇着头，泣不成声地说：“我也不知道，如今哪里还有我的家？我只能先离开这里，这里的回忆对我来说太残忍了。”

    商强点头，站起来帮商凝收拾东西，就像往常他送商凝去上学时帮她收拾行李一样。只是，那背影软弱孤寂得像是个被母亲抛弃了的孩子。

    商凝犹豫了一下，伸手从背后轻轻拥抱住了他，说：“虽然我不能再叫你父亲，可是我会来看您的。”

    商强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点着头肩头微微抖动，好一会才说：“我也要回美国了。也许以后都不回来了。你一定要来看我。”

    商凝的眼泪濡湿了商强的衣裳，点着头，压抑着自己的呜咽声。

    当商凝拖着她的小箱子沿着熟悉的路慢慢地离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走出去一段后，忍不住回过头看。商强还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她，他鬓角的白发在微亮的晨光中格外的刺眼。商凝红了眼眶，狠心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2.告别简文峰

    商凝拖着行李箱，坐着车来到了简文峰的疗养院中。不管简文峰曾对母亲和父亲做过什么，他毕竟也是父母的故人。母亲也曾对她说过，不要把仇恨埋在心里。商凝想：虽然她不能坦然地面对简常睿，但是她若能向简文峰告别，也算是替母亲了了心结。

    简文峰仍和那日一样，坐在门前三色堇的花圃边，呆呆地望着远方。简文峰看见商凝孤身前来，眼波中闪过一丝诧异，立刻又恢复了沉寂。

    商凝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简文峰的面前说：“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简文峰仍旧执着地呆望着远处，没有理会她。

    商凝看着他那张与简常睿酷似的脸，心里想，母亲看着简常睿时，是不是也和她现在的心情一样呢？

    商凝接着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母亲早已不再恨你。因为她早就知道简常睿是你的儿子，却不阻止我们来往。我小时候常常被母亲带着四处搬家，流离颠沛，居无定所。我也曾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她想要过平静的生活。”

    商凝退后了一步，微笑着说：“当我知道了你对我父母做的一切之后，我曾不能理解她的宽容，以至于我竟然想报复简常睿来报复你。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不管我花了多大的力气让简常睿痛苦，结果最伤心的还是我自己。”

    她垂下眼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我想你也知道，是我把资料从简常睿的电脑上泄露出去的，我背叛了他。是我让你们家破人亡。现在我们扯平了。从此，我们两家两不相欠。”

    简文峰依旧毫无反应。

    商凝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准备走开。

    简文峰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哀伤而又悠远，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一般。他说：“你长得真像她，你刚才从树荫中向我走来时，我以为我在做梦。她一直以为你父亲的车祸是我找人做的，所以她一直躲着我。不论我怎么找她，她都不出现。”

    回头见简文峰不再是那副呆滞的模样，商凝惊异地说：“你果然是假装的。你为什么？！要让简常睿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责任，独自忍受这种痛苦？”

    简文峰悠然地抬眼望着蓝天白云说：“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你觉得，仅凭他一个人能做到这么多吗？至于我装疯的原因，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商凝释然了，原来如此。不过现在这一切与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商凝向简文峰告别，简文峰的眼中满是歉意地说：“谢谢你原谅我。我一直爱着你的母亲。所以这些年我才一直在找她。没想到反而让你从小饱受颠沛之苦。”他转眼看向远处说：“你不用把资料泄露的事情放在心上，那件事情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由于我的失误，我连你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才是让我抱憾终身的事情。这几年在这里我想了很多。我很后悔当年没有听从你母亲的劝告，所以现在才会一无所有。即使我现在想用我拥有的所有财富来交换，也无法回头，无法换回我爱的人。你不要记恨睿，他是爱你的。你们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他的眼神深沉带着浓浓的哀伤，让商凝也不由得鼻子一酸。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快步地走开了。

    3.好了的简文峰

    下午疗养院忽然告诉简常睿说简文峰不太好，要简常睿赶紧过去。简常睿放下电话，立刻开着车到疗养院。简常睿气喘吁吁地跑到简文峰的房间中，看见简文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身边围了几个医生和护士。

    见到简常睿来了，医生和护士都松了一口气。医生说：“从早餐开始。简先生就忽然不肯吃东西。我们给他做了各项检查，结果显示简先生身体一切正常。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不肯吃饭。”

    简文峰趁着医生和护士不注意的时候，忽然睁开了眼，朝简常睿眨了眨眼睛。简常睿愣了一下，立刻对着医生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来和他谈谈。你们先离开吧。”

    医生离开后，简常睿坐下来，慢悠悠地说：“好了，爸，不要装了。到底是什么事？”

    简文峰张开眼睛，坐了起来，严肃地对简常睿说：“睿，你仔细听我说。霍远东也只是个棋子，他后面还有更大的人。”

    简常睿有些意外，皱起眉头来等着简文峰的下文。

    简文峰接着说：“我们太强了，手里有太多让他们害怕的资料，所以他们害怕了，要除掉我们。霍远东只是刚好可以被利用才被推了出来。后来他们没有办法除去我们，而且没有我们又控制不了局势，所以才又放了你出来。我只有装疯，保持沉默来保住性命，那些人这些年才没有动作。现在霍远东这种状态，可能会乱说话。那些人可能会狗急跳墙，又干出些什么来。”

    简常睿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说：“那怎么样才最好？”

    简文峰看着简常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孩子，过去我们是螳臂挡车，现在情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也被人消弱了。现在我们要和他们争的话，最多不过是两虎相争。”他微微笑了一下，说：“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简常睿点点头，这些年的努力不会白费。

    简文峰拍了拍简常睿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儿子，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但是最危险的时候却是现在。你一定要小心。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我还是要留在这里，继续装我的疯，暗中协助你。”

    简常睿心中挂念商凝的安全，只草草与简文峰商量了一下，便要离开。简文峰一副欲言又止地表情，最后才说：“商凝上午来找过我。她……她是个好女孩，你要好好对她。不要像我这样……”

    简常睿垂下了眼帘，低声地应了一句。

    简常睿从疗养院出来，被告知说商凝不见了。简常睿有些紧张了，他立刻命人四处找商凝。到晚上才有手下来报告说，在机场发现了商凝，她已经买了机票，准备离开。简常睿立刻开着车跑到机场。

    商凝正排队等着安检，简常睿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将她一把抓了出来。

    商凝气急败坏地挣扎着，想甩开简常睿捉住自己的手。可是简常睿的手像是铁钳子一般，死死的攥着她，让商凝根本挣脱不开。简常睿烦了，转头说：“你要我抱着你离开吗？”商凝立刻老实了。

    简常睿把她塞到车里，然后命令开车。

    商凝憋着气，涨得满脸通红，这时才敢大叫：“你到底要干什么？”

    简常睿冷着脸说：“你现在还不能走。乖乖地呆在家里。等安全了，如果到时候你还坚持要走……”简常睿顿了顿，说：“我会放你走。”

    商凝愣了，皱着眉说：“等安全了？！霍远东不是已经揪出来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常睿抿着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拉回了别墅，派人守着她，然后便走了。

    简常睿有太多需要布置，太多事情去忙，在接下来的整整半个月里，每天都是半夜才回来，天才刚亮就走了。商凝要见他一面都很难。只是在睡梦中，商凝常常觉得似是有人在抚摸着她的脸颊，等她醒来睁开眼，又什么也没有看见。

    商凝安静地呆在简常睿的别墅中，她知道，在这关键时候，听从他的安排，便是对他最好的支持。只是她每日无所事事，只能靠看电视和种花打发时间。电视上忽然播出了一则新闻，吸引了无聊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商凝的注意力。播音员说：刚刚收到的消息，通过检方调查组的大力侦办，证实了数年前简家的大案竟然是商业对手对他们的陷害，简家不日便可获赔当年所遭受的一切损失。镜头晃动着，画面上满是紧张兮兮的警察和跑来跑去的拍记者。远远的角落里，站着简常睿和霍然。他们冷冷地看着喧闹的一切，似是早已知道了结果一般。

    商凝低下头，原来他这阵子在忙的是这个。终于解决了吗？终于到了她真正可以离开的时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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