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道：“胡儿灭我族类，夸功立碑于此！不平此碑，我心何干？那枉死诸人，在九泉之下也可舒气投胎，不至于被群碑压榨，千年不能翻身。”
罗岭肃然道：“爷说得是！末将立即去办！”
平碑那日晚上，我命人在群碑上面烧火庆祝。众将士聚在一起畅饮美酒。慕容老夫人带着慕容家的几个幼子，恨恨的看着我们狂欢。她武功尽废，求死不得，用颤巍巍的手指着我道：“罗艺，你与两百年前的冉闵究竟有何干系？”
我略一思索，道：“无关。我只是侥幸得到了他的刀和刀谱而已。”
老妇人阴惨惨的笑起来：“岂能无关？那刀与刀谱慕容家遍寻幽燕不得，应是冉闵后人收藏起来。”她仰头凄然道：“父辈传言，冉闵临死前立下毒誓，他的后人一旦练成冉魔狂刀必定会将幽州慕容家赶尽杀绝。两百年来，慕容家代代查找此刀，怎会料到此刀在一个南方将领身上出现？”
我见她哭得伤心，便道：“老夫人，罗某是幽州人士！”
她死死盯着我道：“什么？你果然出身幽州！说！你爹真的姓罗？”
我大笑：“不错！我爹说过，我们祖籍襄阳，黄巾大乱时迁至幽州，从此世代居于幽州。”
“那么你娘姓什么？”
我如遭雷击。“孩子，你娘亲叫冉柔！你娘亲叫冉柔！你娘亲叫冉柔！”爹爹的话语一遍遍在我耳边重放，声音越来越大。这么多年来，我已习惯将很多东西隐藏在内心深处，甚至早就忘记自己的娘亲叫什么名字。在我的潜意识中，她的名字都是一种危险。此刻我才如梦初醒。
她尖叫起来：“她姓冉！她是冉家的后代！”她死死抱住两个小孩子，仿佛我随时会夺取他们的性命。
我大步走到他们面前，慕容老夫人第一次卑微起来，象个卑微而恐惧的平凡老妇，匍匐在我的脚下瑟瑟发抖。倒是那两个孩子从她的身旁抬头，对我怒目而视。我猜想她惧怕，惧怕的不是我，而是命运的神秘和残酷，是对家族未来的绝望。
我用刀柄抬起一个男孩子的下颌：“看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眼神中没有恐惧：“慕容纯！”
“看到我焚烧慕容家的丰碑了吗？”
“看到了。”
“记住了吗？”
“记住了！”
“很好！”我大笑起来：“我放过你们祖孙三人，你们可以南迁，永世不得回幽州。别忘记告诉你的后人，是我，罗艺，把你们驱逐出去！千万别忘记了！”
慕容家的离去，让罗岭他们十分不解，不少将领觉得应该斩草除根。我摇摇头：“你们不会明白的。”
是的，即使冉魔狂刀的心愿是让我屠灭那些残忍的家伙，我却不能让狂刀操纵我的心意。我就是我，幽州将是我罗艺的幽州，幽州不得沾染上任何其他人的色彩，即使他或许曾是我的先祖。我不要石碑来颂扬自己的功勋，我要我的敌人活着，世代证明我的功绩。
这年春天，我的大军攻破临渝关，消灭了最后的慕容骑兵。这支曾在幽燕大地上纵横三百年的神秘军队，彻底退出了历史。
我打出幽州王的旗号，到三月间，我们沿长城占领了安州、平州、北燕州、幽州，向西推进到恒州。因有大山阻隔，隋兵从西打进恒州就困难了。南下占领瀛州、定州、沧州、冀州，直达黄河北岸。
这一年，我二十岁，成为了幽燕的霸主。
也就在这时，我才知道几乎在我入关的同时，隋军发动了对大陈的闪电突袭，我的预感成真。各种消息纷纷而至，混乱不堪。我大致梳理了一下头绪，才明白早在去年十月，北隋皇帝就在寿春设置行省，以晋王杨广为尚书令。任命晋王杨广、秦王杨俊、越王杨素为行军元帅，指挥水陆军五十万人，同时从长江上、中、下游分八路攻打大陈。这也是关东空巢的缘故。到春节前为止，杨俊已经破了大陈铁索横江之策，拿下汉口，切断了建康与长江中游的联系。杨素则带兵从三峡而下，与周罗喉军队激战江州。晋王杨广率领贺若弼、高颎、韩擒虎、宇文述直扑建康。
我将涿郡城作为铁骑军团的临时都城，一方面安排各地的接管和布防，一方面派人多方打探消息。蕊珠焦虑不安，终日担忧她父母和大哥的安全。
这日，蕊珠正在劝说我：“将军！将军！您一定要南下！大陈危在旦夕，您如果南下，或许能救妾身父兄一命！”
罗岭快步进来：“爷，南边的消息到了！”
蕊珠擦干眼泪，立刻起身道：“建康怎样了？”
罗岭单腿跪下：“夫人，请节哀！”
蕊珠面色大变，颤颤道：“你说什么？”
罗岭不敢抬头：“夫人，秦太傅和秦将军已经殉国。”
蕊珠无语，也没有哭声。我抱住她：“蕊珠，蕊珠。”
她冷冷推开我的手：“让开！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蕊珠。”我不想放开她。她忽地怒目圆睁：“罗艺，放开我！你听见没有！”
我不觉松开她。她踉跄走过大厅，走到花园中。花园中，一树桃花开得正艳。她走到桃树下，哀声道：“爹啊，娘啊，大哥，小珠子不孝，对不起你们！”她直直地站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冷风吹过，桃花瓣如红泪飘落。她忽地倒地。我冲到树下抱起她，她面白如纸，胸前的衣襟已是血红一片。我心头大恸，狂叫起来：“快来人！请大夫！”
罗岭请来大夫。大夫把脉之后道：“大王，夫人是悲痛过度，一定要好好静养。万万不可再刺激她。”
我和罗岭回到大厅，我缓缓道：“详情到底如何？”
罗岭低声道：“爷，正月的时候，建康就破了。”
“什么？”我大惊：“那么快就破了？”
“差不多正是我们破渔阳的时候。”
“你再说。”
“秦彝将军和周仲安自海州与您分别后，都平安回到了建康。秦将军被派驻采石，谁知道皇帝不但没有加强采石防备，反在春节前夕招各大将回建康欢度元宵。隋军进攻采石，秦将军孤军无援，战死沙场。”
“招各大将回建康欢度元宵？”我呆了一会，大笑起来：“天哪，大军压境，他还惦记着欢度元宵！可怜的大哥，可怜的岳父，可怜的周大将军，可怜的仲安，你们守护的是怎样的君王啊！”
“听说秦太傅在建康被围时，冲上城楼勇战隋军。谁知道，被自己人开了大门，从后面杀害了！太傅夫人听说丈夫战死，也自杀殉国。”
我双眼不觉湿润，想起岳母待我犹如亲生母亲一般，更加难过。为什么国难当头，反是那些柔弱女子比男人更有血性和骨气。我忽地想起小舞，天哪，她难道也殉国了，还是？还是？千万不要！我心中堵得慌，想问又怕问。
罗岭却道：“爷想问周小舞吧。”
“是。她怎么样了？”
“这个倒没有听说。不过皇帝和他的妃子们都被杨广派大军押往长安了，听说妃子中只有张娘娘殉国了。”
“张娘娘？”我只觉口中腥气，嘴唇竟不知不觉间被咬破：“她，她怎么死的？”
“传说很多，有说她和皇帝一起投井没死，被隋兵拉上后让高颎看到，说她貌美误国，当场便斩了。还有说是杨广命人斩的。”
“放屁！统统是放屁！都是皇帝自己胡作非为，与张娘娘有什么关系？”
“爷，末将觉得，你可别生气啊。”
“什么？”
“这作惯了贵人，有遭一日沦为俘虏。张娘娘那般美貌，与其被那些北隋高官们糟蹋，还不如早死了干净呢。”
“你说的也不错。”我抹了抹眼泪，“张娘娘那样骄傲，或许她宁愿死了，也不肯曲身逢迎那个高胖子吧。”我咬牙又问：“是谁开门纳敌？”
“是任忠。据说他早就被隋军买通，隋军一到，他就将隋军直接引进朱雀门。”
“那还有什么人殉国？”
“鲁将军力战被俘，萧摩诃也被俘虏，都投降了。也许小舞，她身份还是萧大将军的人呢，并没有被押往长安吧。爷，反正将军们不是战死，就是投降了。”
我叹了口气：“但愿如此。这糊涂皇帝，别人不怀疑，偏偏怀疑周大将军的忠心。对了，周仲安和大将军如何？”
罗岭神色古怪起来：“爷，您还提周仲安做什么？”
我心头一痛：“他也自杀殉国了吗？”
罗岭冷笑起来：“爷有所不知，他差点攀上高枝了。原来他是晋王杨广的密友。他可比别人跑得勤快，帮助隋军招降他爹。哈哈，忠心耿耿的周罗喉父子都投降了隋国。但一向自高自大的周公子最后连半个官职都没捞到。”
这个世界真是荒诞不堪。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演变。任忠出卖大陈，晋王杨广攻下建康，周仲安却在眨眼间成为晋王的密友。周罗喉在江州一带与隋军周旋，杨素大军屡攻不克。晋王派遣周仲安前往劝降，大陈最后的上柱大将军终于归降大隋。周罗喉投降大隋后，一纸信笺到了岭南冼夫人处，冼夫人当即在毫无抵抗的前提下也归降了大隋，并被封为护国夫人。在这一系列的投降与背叛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获得了利益。任忠、萧摩诃、羊翔等纷纷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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