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园子,就听见二姐的声音,娇嗔道:“不是这样的,你得先把线穿到这个孔里。”
我停在月亮门前,探头向院子里看去,只见藤萝花架下,二姐正在对一人指手画脚。那人坐在石凳上,二姐却是站着的,故而挡住了那人大半的身形,只看到烟蓝绸布衫子的下摆和一双白底儿黑面的布鞋。
一男一女这样不避嫌,想来这男子与二姐十分相熟。然已经立过秋,二哥等闲是不会出屋的,我心里暗暗思量,也只能是二姐的表兄弟了,突然浑身一个激灵,难道是二娘真的变了战术,延请了娘家人来送相片的不成?
正在忐忑,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问:“是这样吗?”
这声音温润如玉,清冽如泉,不是傅玉笙是谁?只见二姐一面比划一面道:“对,先穿进这个孔,然后是这个,最后从这里出来。绳子不要留的这么长,这样长短刚好就好了。”
傅玉笙手上不停,一边做一边问“是这样吗?”之类的,活像个初入学堂的小学生。然而在紫藤花架下,俊男美女,一坐一立,倒真是堪得入画,我一时不忍打搅,干脆站在那里远远观望,只觉得不止二哥想做一回乔太守,连我这样看着,也觉得是一对璧人,想想那何思泽若同二姐站在一处,也未见得如此和睦。
大概是出于礼貌,傅玉笙一边做风车一边问道:“二小姐今日忙些什么?”
二姐道:“这几日,在同我娘抄写佛经,以后也会像这样每天坚持抄写一二。”
傅玉笙笑道:“一来提笔练字,二来平心静气,三来凝神养魄,想来获益良多,才能如此坚持。”
二姐却没有立时答话,她双手玩着自己的辫梢,忽然把那一缕辫子甩到脑后,道:“不过抄写的时候,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傅玉笙停下手中的活计,道:“哪里不明白?”
二姐道:“佛家讲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既然人生有诸多苦楚,为什么我们还要留恋尘世?”
傅玉笙似乎是愣了一愣,想了想才缓缓道:“五台山有副联子,你可记得?”
二姐道:“听大哥说过,好像是我未生时谁是我,我生之后我是谁。”
傅玉笙道:“大概生而为人,纵然有诸多艰难困苦,也应当有一颗孜孜以求的心,去寻求世间的未知罢。”
二姐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那这人生七苦,你可有什么怕的?”
傅玉笙道:“这个倒是没有想过,横竖后三个比前四个要忌讳一些。”
二姐不解道:“这是为何?”
傅玉笙道:“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痛苦,本来不可避免,但后三样却是反映的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人为的并无规律可循,总要比自然规则要可怕一些。”语毕又重新拾起了核桃风车继续摆弄着,无意道:“二小姐呢?”
二姐却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该是死罢。”
傅玉笙笑道:“我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爱看戏,总归是怕些个悲欢离合,没想到这般实在。”
二姐伸手把头上的珍珠压发取下来在手上把玩,道:“其实,只要人还活着,在不在身边,并没有什么要紧。”
那枚压发同她送给秀儿的款式相仿,言语间似乎又有对秀儿的怀念,我怕二姐如此下去是要失态,忙放重脚步,装作是才进来的样子,笑道:“你们做什么呢,这么好玩?”
二姐见了我,道:“怎么回回都有你,上次刚泡了好茶你就狗鼻子似的过来了,这回刚说要煮一壶好茶,你就巴巴儿的来了,当真是有顺风耳不成?”
我笑道:“你们也是,有了好东西不知道分享,岂不知与少乐乐,不若与众乐乐?”
二姐笑道:“几日不见,书读的不少,还知道卖弄出处!你这么博闻强记,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班门弄斧?也不看看谁在这里。”
我只好道:“是我错了,不该在二小姐这里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
二姐哂道:“我这点子学问算什么?你呀,这是井蛙不可语于海,这里现成的有一片海,你到来我这小河里头叩拜。”说着眼风斜斜的饧过去,看的却是傅玉笙。
傅玉笙还是那副干干净净的样子,只是比起在北京的时候,似乎清减了一些,我想起那日里在荷风塘畔听他所说的报馆关停一事,想来虽身不在北京,心思也是无时无刻不牵挂着的吧。
我笑向傅玉笙道:“傅大哥在这里好兴致。”留神看桌上,却摆着几个核桃,并几条绳子,另有一些木棍器具,不由问道:“这是……在做核桃风车?”
傅玉笙笑道:“三少爷好目力。”
我顿足道:“前几日不是说好了叫我来教的么?怎么今日又换了个师傅?”
傅玉笙道:“这不是看三少爷这几日不得闲,明远却因为此事常常不开心,我这假期也要结束了,想着临行前给他做一个,也算是不负当初的应承。”
我一愣,但想想时候,却是也该回去北京了,因他这次在家中,我却因杂事太多不得与他细细攀谈,此时听说是他要走了,心里十分遗憾,因此道:“傅大哥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傅玉笙笑道:“我家就在豆城,难道还能不回来不成?”
二姐却哂道:“就算他不来,你也可以去北京啊,横竖北京还有江惟勤与你臭味相投,到时才聚的齐全呢。”
我笑道:“行啊,到时候我也把你带上,也叫你去长长见识,你说好不好?”
二姐这时身处一个指头点着自己的腮,羞我道:“算了罢,你们大少爷那种春风十四楼的见识,我还是少见为妙。”
她又在拿我在上海逛长三堂子的事儿打趣,我倒是没什么,但她一个女孩子,平日跟我这个做弟弟的放肆也就罢了,如今傅玉笙还在这里,这话叫他听去了若是误会了二姐的性情,岂不是坏了大事?当下便一意向傅玉笙一瞄。但见傅玉笙仍是制作着手里的核桃风车,却是嘴角轻扬,竟全然没有一丝惊讶或是不妥的神色。
我有心提点二姐两句,便隐晦道:“二小姐真是了不得,就没有读不得的书,记不得的诗句,不过在傅大哥这里,就不要班门弄斧啦。”
我故意用二姐打趣我的原话提点,二姐冰雪聪明,如何听不出?虽有些不以为意,却还是稍稍收敛了些。这时珠儿跑出来,见了我喜道:“真是三少爷。”说着上前来道,“二少爷在里头听得声响,只说是三少爷来了,我还不信,既是来了就快些进去罢。您可不知道,二少爷前几日可挂心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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