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傅玉笙和我们不同,他是温和的,但与二哥的温和不同,在他的温和的表象下,自有一股遒劲的力道,因此能够在万壑争流之中岿然不动。他是博学的,但与二姐的博学也不同,并不着意隐藏,更不会刻意卖弄,却在一举手一投足间显露无遗,只叫人生出钦羡之感。他自有侠肝义胆,但与惟勤的侠肝义胆又不同,不独亲其亲,不独爱其爱,那是《道德经》里面的大道之行和天下为公,等闲人并不能做到一二。他就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带着万魁清才与一身侠骨,却只叫人远远的看着,片刻接近不得。
思索间,傅玉笙已做好了明秀的小风车,照例上头篆刻这一个“秀”字,他将那风车向我摇了一摇,笑道:“这孩子的名字起的好,千岩如竞秀,万壑欲争流,好宏大的气象。”
我心道这名字明明另有出处,只不过不足为外人道也。自己分神想了想明秀羞答答的模样,不由腹诽,这小子般配得上这样庞大的解读么?再去凝神看这枚篆刻,却觉得比起那个“远”字,似乎多了几分劲道。而这样绵延的笔力,似乎是在哪里见过,有心细想,一时半会儿的却也想不起来。
我也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想到傅玉笙即将走了,他虽说家在豆城,但他那样的人,心里装着天地,恐怕来豆城呆的时间也不会长久,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不舍,想问问他几时走,又怕开口相问这离别便定下了日期,因此犹犹豫豫,只无意识的摆弄着风车,拽着绳子在那里自顾自的拉动。
早秋午后,暖风熏人,连带着一花一木都有些昏昏欲睡,我确是全无睡意。傅玉笙看我神色有异,猜出我心中所想,也将手上的风车转动起来,一壁转动一壁道:“明日我便走了。”
我心头一惊,本以为还有几日相聚,想不到明日便是要走了,不由道:“怎么这样快?离开学不是还有几日么?”
傅玉笙笑道:“惟勤来了电报,说报馆解封了,我们这次回去也要规整规整。”
我道:“如此倒是一件好事。”
傅玉笙点头道:“这件事情惟勤也帮了不少的忙,我这回可是欠下了一桩大大的人情,到不知该怎么谢他。”
我笑道:“惟勤这人最是闲散,你若要谢他,不若拎一壶小酒,再教他如何闲敲棋子,将来也避免了被江家伯父骂他臭棋篓子。”
傅玉笙笑道:“你说的倒是便宜,我这般照做了若是惹得惟勤不满,我就让他直接来找你讨要好了。”
我笑道:“只要他不嫌风吹路远,来了豆城我一定有求必应。”
傅玉笙笑道:“这话我一定带到。”
他虽说是借口报馆解封,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要走,恐怕与二哥纳珠儿一事不无干系,想到方才在屋里他那样声色俱厉的训斥傅玉琅,叫她万事小心,想来也是对她的处境了如指掌。我心虚起来,却也不好将这话带出来,只好扯些别的。“报馆解封之后,之前遣散内多人手,不知道如今这人手还够不够用?”
傅玉笙道:“先时虽则遣散了,但如今报馆解封,老秦振臂一挥,自有人回来。这点,我对老秦有这个信心。”
我想到前些日子他与我描述的这个老秦,笑道:“只怕你们还有人是没有工作,跟着老秦为报馆解封一事奔走着吧?”
傅玉笙笑道:“确有此事,这也是我惭愧的地方,大家都在忙碌的时候我却在这里躲清闲。不过只要老秦在京坐阵,我想着总归没什么问题。”
我疑惑道:“那日你曾说,这老秦因言获罪多次,入狱也不是一回两回,怎生还是不改一腔热血,有力气在这泥泞里头摸爬滚打?”
傅玉笙看了我一眼,笑道:“前几日你尚且没有这等疑惑,今次怎么这样问法?”
我放下手上的风车,有些泄气的垂下了头,却听傅玉笙道:“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有些事却只能为外人道,若承蒙不弃,我倒是愿意做一回这个外人,听你说一说。”
我闻言抬头,针对上傅玉笙温和和的双眸,但我知道在那温和的表象之下,自有锐利的刀尖,可以剖的开人的面具,直抵内心。
我心里不是不苦闷,接二连三的事情,一件来不及消化又来了另一桩,心里即愧又悔,还有三分对人的恨意,恨那些无端招惹的人,恨那些处心积虑的手段。但这些事情,一环扣一环,不能与大哥说,也不能与二哥说,爹和大娘饶是知道了,也必不能体会我的滋味。唯一一个囫囵知道真相的二姐,唉,她一个女孩子,我又如何能把那秦淮河上的龌龊讲与她?如今她也只是大概知道秀儿的际遇,但只从书里读些“春江花月十四楼”的诗句,未曾亲见那些人间地狱,只怕还好受些。我这心里便似是滚了个泥球,一日大似一日,直压得我沉甸甸喘不过气来。
他既已看出,我便也不再隐瞒,便把从北京去上海,再到豆城的所见都一一与他说了,讲到在长三堂子错过秀儿的时候,也暗暗哽咽,自悔不迭。讲到秦淮、会乐里枯杨生蒂、卖妻鬻女的所见所闻,令人发指之处,又不由得肝胆俱寒。讲到李云印安心设局害我时,又难免愤懑起来,握着一双拳头,要使出很大的力气才能保证自己不去砸到桌面上去。说的气愤了,不由道:“大哥本是要秀儿安心嫁人,却不想把秀儿送进魔窟。我本来是去救人水火,最后反倒要被人算计。说句混账话,今日是被人算计了未婚的妻子,将来稍有疏忽岂不是要把身家性命也赔进去了?”
傅玉笙手里握着两杆风车,因为没有手去扯线,那风车的叶子又偏沉,因此只在风吹之下轻轻摇晃,并不旋转。他静静听完,良久才道:“这本是世间常理。”
我登时坐不住了,怒道:“世间常理?世间常理难道不该是书上写的仁义礼智信,忠孝节勇和?一味的算计别人算什么常理?难道你们在报纸上一意发真言吐真声,也是这样算计的常理不成?”
我言辞激烈,傅玉笙却并不生气,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渡则六亲固。人们若是连基本需求都满足不了,谁还来遵循这些书本上的常理?更何况,”他顿了一顿,将风车放在石桌上,“你说的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世上的黑暗,多的是书上没有写过的。”
我动容道:“难道这些还不够惨?”
傅玉笙静静道:“倒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事情本来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并没有谁比谁惨之说。”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容,这与傅玉琅的平静也不相同,他的平静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之后的处变不惊,是见过了大悲大喜之后的从容不迫。他不过是比我大上两三岁,然而内心里却像是比我大上了两三轮。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心里就是拐不过这个弯弯绕,当下冷笑道:“傅大哥是见过大世面的,自然不把这些宵小事端放在眼里,不过依着傅大哥的意思,那些书是可以不用读的了。”
傅玉笙看了看我,叹了一口气,道:“你未曾亲眼见过这些惨象罢?”
我一愣怔,除了秀儿被打的那一次,还是黑黢黢的看不真切,其余都是道听而来,可难道非得自己亲自看见了才叫人间惨象?
傅玉笙继续道:“我有一个家学极好的同学,后来因为被骗而家道中落,因为几块大洋去行偷盗之事,惹得不少人耻笑斯文扫地。还有北京的菜市口,每隔几日总有人在那里被砍头,我亲见过一次,听人说是杀了自己的东家,此后便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了。”
我一听急了,道:“那是作奸犯科的人,和我遭遇并不一样,如何能相提并论?”
傅玉笙道:“我那偷盗东西的同学,是为了将死的母亲要见一眼要紧的陪嫁,故而去偷一件仿品,好教老人能够闭眼。菜市口那砍头的人确实杀了自己的东家,人人都道这人忘恩负义,却不知道他的东家霸占了他年刚及笄的女儿。这些都事出有因,可是没有人会去听从这些原因,所以我的同学差点被扭送警局,所以菜市口才有了砍头的血。就譬如你做事也觉得理直气壮,但旁人却并不理会,那后果又偏要你承担,因此才转圜不开。”
我听了发怔,只听傅玉笙道:“其实你这样的困惑,我也有过,那事出有因的竟算不得因,善恶终有的却不是报应,书上所写,竟都成了纸上的说法,现实中皆不得用,而最令我愤懑的,是原本我笃信的东西,竟在步入社会后一一坍塌。满腔义愤诉诸笔端,不几日也被请到局子里。”
我急的站起来,傅玉笙却叫我坐下,继续道:“是老秦多方周转把我救了出来,那时候我自觉没有做错什么,却遭此一难,情绪是很低落的。老秦告诉我,这就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毕竟书里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有一定落差。”
“书里描绘的是天下大同,是善恶有报,是公道正派,但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设定,我们读的是古书,并不一定适宜当世,还是应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吸收精髓用之于当世。”
“后来新闻跑得多了,见到了愈来愈多的惨象,原来书里写的吃人并不一定要削骨剔肉,杀人也不一定要动刀动枪,人言、白眼、甚至是无知的关爱,都会致人死地,至于那些尔虞我诈、坑蒙拐骗就更是数不胜数。”
我以前也曾翻到过一则报道此类新闻的文字,那时只扫了几眼就不忍再看,若是把那些成型的报道集合起来展成一幅画卷,平铺在人的眼前,恐怕敢于直视的也没有几个吧?我看着傅玉笙的面庞,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有心为自己方才的混账话道歉,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静静的继续听。
“就在我煎熬的时候,老秦向我讲了新闻救国的含义。他说当所有人都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便不是个人的愚钝,为了基本温饱而作奸犯科,就成了社会的失职。但越是这样的现实,越是不能够讳疾忌医,而是需要有人来望闻问切,然后猛药去苛,重典治乱,如此方能使得整个社会重回康健。作为报人,手中的这只笔就能写下药方,但写的是否良方,就全凭良心,所以报人自己,万万不能乱了方寸。”
“按理说,他从业许久,下狱九次,吃过的苦头、见过的惨象比起我来不知几多,但却依然坚定这一信条,手握一只笔,写下许多不平。我疑惑的提问,他给了我这样一个回答。不经历黑暗,无法懂得光明,只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见识到社会上的丑陋与污浊,被现实打击,被痛苦折磨,甚至是遍体鳞伤、无所遁形,但真正的勇士却依旧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带着九死不悔的热忱,去追寻到最终的光明。”
不远处屋檐下,斜斜的挂着溶金似的落日,好像是刻意的斜过来去倾倒腹内一片的颜色,虽然是隔着一片片的云,却仍是泼洒的不遗余力,有红光聚沙成塔的蔓延过来,直到把天浸染的恍如火烧。我动容的看着傅玉笙,他的眼眸依旧如同两口小小的水井,自带着风吹不动的淡定,可是那井里头却是深不可测,把斜阳的一片红尽收于底,带着漫山遍野的笃定。我的心里,恍若是被这井水灌输了营养,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滋长。
这时二姐携着傅玉琅过来了,笑道:“聊的什么,这么开心?”
我心道你几时看出我们开心了?但也不好说别的,只得把两个风车递给她二人,道:“傅大哥做好了风车,趁着那两个小的还没来,先给你们玩一玩。”
二姐接过一只,傅玉琅却是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是迟疑了一下便接过去了。傅玉笙这时便说明日要走,又和傅玉琅交代一番。
我道:“前些日子明远还说傅大哥的笛子吹得极好,可惜我被杂事绊着了,如今是无缘来听了。”
这本是以退为进的法则,我以为傅玉笙必定抹不开面子,不成想听他笑道:“今日不巧,笛子也没有带在身上。”
傅玉琅提醒道:“带了也不好吹奏的,砚淇这会子睡下了。”
二姐粲然一笑,故意道:“好像这里头,也就你没听过了,这会子知道后悔怕是有点晚了吧?”
我也无法,不过这也是混抹开话题,倒也不是十分遗憾。聊不多久傅玉笙便要告辞了,二哥也还没醒,傅玉笙也不刻意去等,只有我执意要送到门外。
到了门口,我迟疑许久道:“傅大哥,我方才也是心情不好,说了些混账话,万望海涵,再多谢你今日开导。”说着便抬腿出了大门,横竖无事,不妨再多送一送。
傅玉笙却拦住我,笑道:“笛以无腔为适,琴以无弦为高,会以不期约为真率,客以不迎送为坦夷,你这样一送再送,倒是没意思了。”说罢摆摆手,自己走了。
无约而来,尽兴而返,随遇而安。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突然就想到了一句话:语来万魁清泉里,意在三峰华岳低。那是傅玉笙的气象。今日下午在藤萝花架下一番谈论,只言片语的,不独是开解了内心,还给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叫我从暗暗乌云中,看到了酝酿已久的惊雷。
只要你自己坚定向前,哪怕暂时不知道缘由,哪怕暂时看不清方向,但只要一直向前不停步,就一定能验证真理,走到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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