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春节,中秋就是顶重要的年份了。杨妈不在,姜妈便要大显身手,恰好得了几筐肥蟹,想着做一桌蟹宴,另做了一个足有六斤重的素月饼,是安心要巩固后厨第一柄勺子的地位。因此后厨里忙得脚不点地,我过去远远的瞧了一眼,只见月牙儿、豆苗儿被支使的团团转,因此便不去添乱。回来的经过荷风塘,瞧见明远拿着风车一边跑一边扯绳子,脚下一个不平衡摔在地上,唬的一众丫鬟妈子忙去搀扶,他自己倒是满不在乎,短腿一抬自己爬起来,又开始满院子的疯。倒是明秀安安静静的坐在小凳子上,拿手拽着绳子,一下又一下,仿佛不知疲倦似的。
到了晚上吃饭,因为二哥不能出屋子,干脆这晚饭就在二哥的屋子里了,大娘先到了入座,珠儿仍是在一旁站着服侍,傅玉琅几次要珠儿去坐,珠儿都摇头不肯。大娘在一旁十分满意,待珠儿去远了向傅玉琅道:“你这孩子心眼实在,那珠儿也是没什么心眼的,我也愿意你们和和睦睦。不过往后你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该着立规矩就不能不立规矩,一屋子吃饭,便是我们看不到,你也不能太宽纵她了。”
说话间二娘也到了,大娘便截住了话头,傅玉琅便聪明的不去深究,只伺候二娘入座,落座已毕,因没什么外人,大娘二娘便又打开了话匣子,无非是嘱咐珠儿不可忘了本分,万事要敬着主母,二哥不可偏心太过,凡是以理论处。我听他们嘱咐来嘱咐去,竟没有一句话是嘱咐傅玉琅的。
二姐悄悄道:“这般叮嘱真是好没意思。”
我道:“你还是好好听着吧,往后你嫁人了,少不得这样的话来听,如今学一学二嫂的动静,将来或许还能少挨一些训斥。”
二姐笑道:“何以见得呢?”
我道:“你看大娘二娘说了半会子,声声句句都在提点二哥和珠儿,若不是因为对傅玉琅行事是十分满意,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
二姐不以为然道:“我看是因为今日二哥和珠儿才是主角罢了。你不要以为自己现在一身轻便来肆无忌惮的打趣我,我看着以后,十有八九你也是要到南京去跟大哥作伴得了。”
我虽然知道大娘二娘此去,我的亲事是目的之一,但以为便是订了亲,女方也少不得是要嫁到豆城,我如何会到南京去?因此道:“你就胡说吧。”
二姐道:“说了你还不信!那天爹走的时候,我亲耳听他说的。”说着压低声音,学着爹的口气道,“这回董家虽然退婚,倒叫我看出砚清这些年在家里进益不少,也是你们教导的功劳,不若就在南京替他寻一门亲事,将来也让他在南京帮我打理生意。”
我听了如同一个惊雷,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问道:“那你们呢?咱们家里其他人呢?”
二姐被我吓了一跳,道:“发什么神经!当然是只有你去,别人不说,二哥的身子,只适宜在豆城将养,连带着林先生,是不会去南京的。”
或许二姐将来嫁到南京,二娘时常还能去南京小住,但体弱的二哥却是万万去不得的。他既去不得,傅玉琅自然也去不得,难道说,我这边将将转圜了心思,老天便叫我见也不得见么?
心里难受,一双眼睛便不管不顾的追逐着傅玉琅,她在那里正被大娘携了手说着些什么,低眉顺眼的样子,嘴角却有一丝笑意。饭菜的热气蒸腾起来,恍恍惚惚的我就看不清楚了,声音嘈嘈杂杂的也听不清楚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竟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餐饭了么?
二姐这时拿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道:“你吓得什么?便是这次能定下人家,也总要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嫁娶,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我知道自己失态了,强笑道:“我不紧张,横竖还有你嘛,过不几日也是要去南京与我作伴的,到时候我叫大哥带你去划船,还是秦淮河上那种七板子,就算见识不到十四楼,管保也叫你看看那些画舫的风情。”
二姐听了抿嘴一笑,道:“算了罢,你也不怕大娘听见。”她没有生气,我却十分惊奇,还未缓过来二姐又悄悄道:“你说,若我也去堂子里逛一逛,那何家会退婚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二姐,似乎从北京回来,她是变了些,便绞尽脑汁的想着这几日里的蛛丝马迹,想要为她这句话做一个注解。但还不等我理出个思绪来,突然听到别院嘈杂起来,紧接着一道亮光划过,本来外头就是月色皎然,这一道亮光竟然盖过了元月,照的一院子越发的亮亮堂堂,晃如白昼。院子里早有小丫头叫起来,屋里头的也都纷纷跑出来看稀奇。
二姐头一个放下筷子,拽着我跑到院子里,只见硕大一颗星子,斜斜的划过天际,我想起在上海被我浪费的的一颗流星,想来这一颗大这么多,许愿也必定更加灵光,忙闭目虔诚,希望大娘二娘此去除了看望何家,旁的事情一概办不成。然嘈嘈杂杂间,耳听身后二娘向大娘悄悄道:“笤帚星,同咸丰六年的笤帚星一样,眼见得又要起刀兵了么?”
大娘忙小声叱道:“快别胡说,仔细旁人听见。”然后附耳悄悄,声音便听不见了。我回过头去想凑得近些,然转身的功夫就看到独倚门框的傅玉琅,她站在门里,眼睛只看着天上,那颗斗大的星子也依然秒无踪迹,想来也只是在看那一轮圆月。
月亮的银光给她周身上下都镀了一层银边,一张小脸越发的莹白,显得眉目不甚分明,连带着神情也恍惚起来。这与她方才在饭桌上聆听训诫的神情不同,我一时辨不清,究竟哪一种才是她的本来。
这时素月饼蒸制已毕,与水果四色以及南瓜、西瓜、北瓜一起放到供桌上,大娘二娘带着丫鬟仆从在供桌两头烧了红烛,叫我们挨个儿去磕头,明远这边嗑过了头便急吼吼的去摸月饼,被大娘一把拦住,又拿指尖沾了凉水涂在他的眼睛上,之后是明秀、二哥、二姐、我……几乎无一人幸免。直到祭祀完毕了,才让姜妈切了月饼分与众人。我瞧见小六子捧着月饼看了许久,穿过人群拥挤的园子,把自己的那一块,悄悄地递给了月牙儿。
饭闭,二哥也倦了,大家都识趣的早些回去,我吃的饱了,自己屋里又没有人候着,便起意四处走走。信步闲庭,竟然又走到了后厨。姜妈正在率领一众小丫头好一场收拾,看见我忙出来道:“三少爷怎么来了,想吃什么打发小丫头来不就行了?”
我笑道:“才吃过晚饭,姜妈的手艺又好,饱得不得了,那里还要吃什么?”
姜妈听了夸奖,十分得意,又殷勤道:“那想必是要喝点什么,方才吃了蟹,可是要热热的喝一杯姜茶?”
席间早就喝过姜茶了,这会儿倒是不渴,只不过看姜妈这样殷勤,我只好点头道:“方才吃了蟹,想着讨要一点子烧酒。”
姜妈喜道:“我就说这样的日子要喝点小酒,方才月牙儿没送上去,倒要三少爷亲自来要。”说着忙忙的去取酒了。
我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想到杨妈丰腴的体态,若是杨妈在这里,定然不会让我喝酒的,一来知道我的酒量,二来,她也还总把我当做小孩子待。如今杨妈去了南京,我倒是可以趁着姜妈不熟悉情况,来肆意几回。
当下也不拿杯子,赤手拎着酒壶便走了,一路也是怕人瞧见,索性不回屋,只身去了水榭。
水榭处还是冷清清的,饶是隔几日有人专意来打扫,也是掩不住的荒凉之气。我坐在六角亭内,看到远处微茫,该是家里还没熄灯的火光。但这一点微芒很快被月色掩映,只是一轮玉盘似的月亮,本来应该照的亭子里明晃晃亮,可惜被树枝子这么一筛,就成了细碎的银光,风吹树摇,银光和着树影悉悉索索,倒很有些百鬼夜行的光景。
我小时候是很怕鬼的,偏巧二姐总喜欢搜罗些《聊斋》之类搜神志异的故事将与我听,看我被吓得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而喜不自禁。今日突然又看到这鬼影似的景象,反倒觉得可爱。鬼是说鬼话行鬼事的,可那些面相良善却居心叵测的人呢?
我开了酒壶,灌了一口,冷酒森森入喉,初时冰的我一个激灵,但真到了呛然入胃的时节,老酒在胸腔腹脏之内回旋,整个人便发起烧来,可是心底里却是无比熨帖,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原来这才是酒得好处,惟勤喝到好酒时总形容说是“手接北斗斟天浆,天厨络绎供奇酿”,那是行家门里的夸赞,可惜我并不懂得辨别好酒劣酒,只觉得这样子能够让心窝里暖起来的,便是好酒了。
饮了一阵子,把酒壶放下,偶然看到石桌子上的墨迹,旁边些微一点红泥,想到前几日在水榭与傅玉琅相遇,那墨迹一定是她作画渗出,那红泥想必就是闲章留下的了。我想到她一个女孩子家的闲章,竟是个再宏大不过的气象,不禁有些好笑,然念头一转,又笑不出来了。
她是方家的二少奶奶,并不该对这里陌生,可若不是经久的待在此地,又如何能在过门不到一年就对这里如斯熟悉?她与二哥是赤绳系定的一对璧人,是白头永偕的至诚夫妻,然而她却是在新婚之夜就平静的接受了丈夫爱恋他人的事实,不仅不寻衅滋事,反而加以成全。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言由心生,就算是借古人言,也不过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我不知道是何等的气量让她能够如此行事,可看她数着院子里的花儿过日子,心里,未必不凄凉。
可是我就算是读懂了又能怎么做?我看着她这样孤寂,竟不能给一个周全!
水榭里的水借着月光向外延展,平铺到无名的地方,中间粼粼的波光,勾勒出一个剔透的水晶瓶子,静静的卧在水里。那水面却在不动声色的上涨,连天阖地的,淹没了整个儿的水榭。我坐在石凳上,就像是坐在水底,透过层层叠叠的浮萍与水草,看到了歪扭七八的月亮。
月亮不该是这样的,我心里暗暗奇怪,于是艰难起身,周围好像真的有水流阻挡,每一步都迈的何其艰难,踩下去又是轻飘飘的。目光里粘腻起来,渐渐地看不清水月波光,我使劲得晃了晃脑袋,然而那粘腻恰似一抹饴糖,牢牢地遮挡视线,我伸手去揉眼睛,却把桌子上的酒壶拂到地上。
“咣当”一声,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分外响亮,却也惊醒了我的目光,我看到摔在地上的开裂的酒壶,有一块瓦片似的盛着些许残酒,映出点点星光。哈,原来今晚也是有星星的,我心里一喜,然低头探看之际,那一点微弱的星芒就又被月光夺去了风流,只照出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原来这才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在此际,我在影中,我在酒里。
我一脚踢开残片,踉踉跄跄的向前走,直走到水榭凭栏前,又看到一个影子斜斜的映在水里,随着水波起伏不甚明晰,像是我自己,又像是什么旁的人。我俯下身去,想看的明白一些,冷不丁有人在后面拽了我一下,脚下虚浮之际转身,猛地栽了过去。
然后就跌进了一个温柔的怀里,待我控了力道站稳,不由得愣怔。
还是那个浅湖色的身影,但这回挨得极近,我能看到那幽深的瞳仁里,有夜月星光点点溢出,那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水木明瑟。突然惊觉,这是在梦里吧?心里头且惊且喜,忍不住伸手掐一把自己,果然一点都不疼。
那就这样吧,哪怕只有一次,也容我在梦里放肆一回吧。我慢慢的收拢紧手臂,把这具温热的躯体拥入怀里,嘴里轻轻地换了一句,玉琅。
那是我想了多少次、默了多少回却终不敢出口的名字,原来是舌尖轻划过上颚,再轻敲在下牙,最终于唇齿间酿成一股旖旎。我叫了一遍觉得不过瘾,一声声的就停不下来,我的下巴卧在她的脖颈里,然后在那方寸之间闻到了酒气,那是绿豆烧的味道,是我自己喷洒在她的脖颈又漫开来,那老烈的气味循着口鼻一直氤氲到脑仁,酿成一股缠绵,叫我醉的愈加笃定。而那些平日里跌宕难平的情思,那些在白日里坐卧不安的念想,在这月凉如水的绮梦里,统统如履平地,占山为王。
怀里的人儿在挣扎,似乎是在叫我,可是我听不清明,头昏沉沉的,只觉得她推拒的手臂十分碍事儿,干脆把身体的重量整个儿的压了过去,挣扎间脚下踉跄,又绊上了摔破的酒壶,平衡就彻底失去了。我下意识的想着不能摔到女孩子,于是脚下一转,背部就撞击到了硬硬的石头块儿,恰恰是前些日子挨打的地方,登时疼得我蜷起身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