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瞬间沉寂，炉子上的水，却不合时宜的沸腾起来，显出格格不入的焦灼。傅玉笙却像个没事人一般，转身拎起水壶。
原来一篇新闻报道，也可能是豁出了性命才堪堪写就，我看着傅玉笙清癯的背影，想不到这样瘦削的身体里，潜藏着撼天动地、无所畏惧的能量。
我还记得某日里，他对惟勤说过，从古至今，没有谁能够无所畏惧。有人上畏天道，有人下畏民意，有人畏言论于当时，有人畏史评于后世。
而他所畏惧的，是道之不存，是哀鸿遍野，是民智不启。原来正道的畏惧，反可以激发出人强大的能量，想人之不敢想，为人之不敢为，做人之不敢做。
傅玉笙分好了茶，将一个搪瓷缸子递给我，笑道：“杯子不多，你和惟勤共用一个，那些好一些的杯子就让给女孩子用吧。”
傅玉琅这时轻声道：“哥哥，秦先生说的，可是真的？”
傅玉笙笑道：“何为真？精诚之至谓之真，你看老秦说这话的时候，可有半点子虔诚劲儿在里头？”
傅玉琅道：“死生大事，秦先生断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傅玉笙这时笑起来，道：“你一个小小孩子，也知道死生大事？”
傅玉琅正色道：“我虽只是帮着二娘抄写佛经，却也知道印光法师的所言的‘死生，众生之大事’，既为芸芸众生，难道哥哥就能不受此拘束么？”语毕耐不住性子，补充道，“还有，哥，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大概是傅玉琅所言有些玄而又玄，傅玉笙一时半会儿却不知怎么反驳了。二姐这时起身，轻轻道：“玉琅说的没错，死生大事，你是该回去的。”
她声音淡淡，今天又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宁绸裙子，身形婷婷，整个人像是一朵惆怅的丁香。
傅玉笙却浑然不觉似的，笑道：“我说怎么不偏不倚今日来瞧我，原来都是来给老秦帮忙的。”
二姐走近傅玉笙，道：“回去罢，就当是为了我安心，还不行么？”
空气里静下来，我几乎可以听到怀里怀表的一分一秒，又觉得自己同怀表一样，绷紧着发条，计算着时间。
许久，傅玉笙严肃起来，道：“映蔷，难道你忘记了答应我的事么？”
二姐低着头，轻轻道：“我没忘。”
傅玉笙似乎松了一口气，道：“既是没忘……”
二姐忽然发力，死死地攥着傅玉笙的衣角，颤着嗓子道：“我答应你的，是嫁人后一心一意，可如今我还没有嫁人，我还由得我自己的心。”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几乎等同哀求：“好歹嫁人之前，我得看着你好好儿的。”
眼看他二人情形，便是一直懵懂的江惟勤也明白过来，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傅玉琅则是抱紧了怀里的围巾，悄悄掩住面孔。
我上前把二姐拉开，对傅玉笙道：“玉笙哥，傅老先生在家也想你了，就回去瞧瞧老先生也是好的。”
傅玉笙拧着眉，没有说话，却将手上的茶碗轻轻地放在一边。傅玉琅却是轻轻舒了一口气，试探道：“哥哥，那我帮你收拾了？”
傅玉笙还是没说话，只背过身去开始看书架上的书，老秦这时抚掌笑道：“这就对了，赶紧看看有什么要带的，一并都收拾了。”又对傅玉琅道，“早知道你哥哥听你的话，却不曾想听话到了这个份儿上。”
他话虽是说给傅玉琅的，眼风却是瞧着二姐，我心道这人本事通天，谁知道与金陵何家有几分干系。只好笑道：“只留下秦主编在京撑着，想来玉笙哥也是过意不去的，不如今天请你吃顿便饭。”
惟勤咕哝道：“说得好像你要请吃饭似的……”
我低声道：“本来咱们也是来叫玉笙哥请咱们吃小馆的，把秦主编叫上就权当是送行了，你在这里拆什么台！”又笑对老秦道，“他最近几日情绪不好，咱们权且照顾他。”
老秦笑道：“情绪是要照顾着，你的心意我也领着了，不过我报馆里还有不少的事情，今日你们年轻人聚一聚，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说着拿起一顶西式小毡帽，径自走了。
我兀自愣怔，惟勤却幽幽然道：“他每日里忙得脚不点地，怎么可能有功夫在这里陪你吃饭呢？”
又瞄一眼傅玉笙那边，道：“你看看那边三个，现在可是有心情吃饭的？”
依言回头看去，傅玉笙在书架前凝神，傅玉琅轻快的收拾着傅玉笙的随身衣物，显出高兴的样子。然而二姐站在一旁，想要帮忙却也不好帮忙，只能用目光温柔抚摸。
我看着二姐样子，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决心要替她办一件事情。
这一件事，却非关傅玉笙。
金柱广梁，一字影壁，中间是油好的二尺见方的大红福字，二姐怔怔的看着，回头问我道：“砚清，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道：“来这里，带你见一个故人。”
二姐冰雪聪明，此时已明白过来，然而却是不敢相信似的，驻足在门外。我和惟勤也不等她，自顾自的进去了。
后头还是吊梁画栋、一殿一卷的垂花门，左右连通着抄手回廊，只是中间儿的空地上不是上回见过的紫檀架子大插屏，而是换成了一株罗汉松。
螺旋脉，叶互生，种托鲜红肥大，像是庙里身披袈裟的高僧。此时月色皎洁，流光倾泻，又仿佛月照香炉，僧渡人归的境界。
有女子从罗汉松后头走出来，穿一件月白色织锦百褶裙，挽着家常发髻，上头一枚珍珠压发，在月光下粲然生辉。
二姐定在那里，倒是秀儿慢慢的走过去，笑着牵了二姐的手。二姐这时回头看我，眼睛里水汽氤氲。
我摆摆手道：“别谢我。”
二姐这回没有怼回来，而是轻轻道：“我不言谢。”她握着秀儿的手，“我只为你们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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