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笑道：“爷吩咐的时辰略晚了些，所以准备仓促，三少爷不嫌弃就好。”说着招呼我们坐下。
几人落座，一桌子素菜，却是十个精致的菜式，摆盘调味，都大有讲究。二姐回头看我，我道：“秀儿想给你做点菜饭，我少不得告诉她你现如今的忌口，不然费心费力的你又不吃，岂不是屈了秀儿的心？”
二姐笑道：“你这回多嘴，倒也有几分道理。”
秀儿叹气道：“原先不知道二小姐改了素食，怪道觉得二小姐越发瘦了，真是苦了二小姐了。”
二姐笑道：“横竖我娘现如今动不动就是斋戒忌荤，我不过跟着有样学样。再者，若说苦，”她握紧秀儿的手，“我这点算得什么苦楚？”
秀儿强笑道：“还是快些坐下尝尝罢，也不知还合不合你的口味。”互相介绍了一番，又忙着给各人布菜。
无论是在豆城还是在这里，秀儿永远是这样热心、顾人的秀儿。
千千看着二姐，赞叹道：“这从北京到上海，真是还没见过二小姐这样标志的颜色。”上上下下打量几眼，“换上了女装，果然艳丽逼人。”
阿香道：“都说大家婢胜过小家女，你看阿秀这样出挑，便该知道二小姐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了。”
秀儿此时道：“我原先呀，倒没觉得二小姐有多出挑，及至出了豆城才知道，原来这天下女儿虽多颜色，但真说比我们二小姐还要美上几分的，当真不多。”
二姐笑道：“你们这样夸我，是安心叫我吃不下饭么？依我看，女儿颜色各有所长，那有什么高低之分，不过各花入各眼罢了。”
我笑道：“你们这也算是互相吹捧了，也叫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二姐道：“你懂什么！这叫做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这天底下的女孩子，难道只依着你的审美来辨别美丑么？”
我忙道：“二小姐教训的是，我不说话不就完了么？”
千千这时笑起来：“看你们姐弟这样，倒叫我想起来自己有姐姐的辰光了。”
我奇道：“千千姑娘有姐姐么？”
千千啐道：“难不成我还得跟那孙猴子一般，是从石头凳缝里蹦出来？许你有兄弟姐妹，还不许我有个姐姐？”
我笑道：“多心了不是？我几时不许来着？只没听你提过，你若是愿意说，我们又何妨在这里听一回呢？”
千千笑道：“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我也不晓得我这个姐姐现在究竟如何，当时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书寓做事。”
我心里暗暗纳罕，这一家子卖一个女儿进风月场就已经是要遭天谴了，怎么千千家里卖了两个？
千千看我不说话，笑道：“别打量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寻常哪有这样的人家？我们姐儿两个生就生在这等不干净的地方，不在这里做事，还能去哪儿呢？”
她说的虽然轻轻巧巧，但喝酒的架势却是暴露了内心酸楚，一屋子人都没再说话，但看她左一杯右一杯，一边喝一边说些不相干的话儿，显然是举杯销愁愁更愁。
眼看她酒量不济，阿香这时抱歉起身，道：“姐姐今日触景伤情了，我带她到后头歇一歇。”那边千千还在嚷嚷着一醉方休，却已经如一滩泥，被阿香连扶带抱的搀到后头。
我再想不到此次会把千千招惹的失态，正在略略尴尬之际，秀儿开口道：“千千姐姐，也是命苦的。”
我们抬起头，听秀儿继续道：“她娘原在书寓，也是达官点名的红人，但后来连怀两胎，却被那许诺的官家放了水。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姐姐的娘从书寓挪到了长三堂子，也是心思郁结，不到三十就病死了。”
原来千千那样老辣的做派里头，竟有这样曲折的心事！
秀儿又道：“她姐姐因为那时节容貌已经出挑了，被书寓要走挂牌，可怜千千姐姐十二、三的年纪，丧母失姐，还要自己一个人在长三堂子里受尽白眼。跟她比，我们好歹知道亲情，是个什么滋味。”
二姐这时握住秀儿的手，道：“我们永远是你的亲人。”
秀儿笑道：“二小姐但凡是还记得秀儿，就已经是秀儿莫大的福气了。”她眼中眸光流转，似乎有着数不完的情意。
也是为了给他们女孩子说体己话的空间，我和惟勤吃了几口便离席，只说出去转转。二姐心知肚明，便也顺水推舟的应了。
两人出得四合院儿，漫无目的的在胡同里头走着，只见有不少人家挂起了灯笼，在风里摇过来摆过去，叫人几乎疑心会熄了里头的烛火。
我没话找话：“你看那些灯笼，这样子也没能熄了烛火，也不知哪里的能耐。”
惟勤喃喃道：“是啊，可见虽然那一层油纸单薄，也到底能护着残烛，残烛便是摔跤也是跌在灯笼里头，就是同归于尽，也好过两厢分离。”
我恨不能给自己两个嘴巴子，什么不好说，偏说这灯笼作甚？忽然抬眼瞧见有桃花枝子从不知谁家里探出脑袋，便故作惊喜道：“你看，那边开了桃花，真是如人脸儿一般，好看的紧。”
惟勤淡淡抬眼，道：“桃花红是春来，桃花落是春去，这一年年花开花落相似，可是去年今日同你一起看的人，又会在哪儿呢？”
我万想不到惟勤会这样出招，也不敢乱指东西了，只得提议道：“要不，咱们去街上转转，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
惟勤摇了摇头，道：“砚清，我现在不敢走在街上的。”
我道：“不敢？”
惟勤道：“街上灯火纷纭，每一个从尽处走出来的人，每一个处在明昧交界的人，每一个看不清脸的人，我都觉得，会是灵芝。可是，等到那灯火的晕黄褪去了，希望也就幻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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