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洪城梨园有一个“王家班”,名声响彻全川,被誉为“变脸王”的王复仲,便是该班班主。
且说这一年,变脸王带着一班人来到四川万县,在靠码头的“天上宫”住下来,然后挂出牌去,第一天要演《空城计》,由变脸王亲饰诸葛亮。牌挂出去不出半个时辰,所有的票都已售空。
开门红原本是戏班子的喜事,可变脸王却一点也不开心。为啥呀?因为一千三百张门票,竟被一个人给买了!这人是什么来头,到底是来挑场子找碴儿的,还是另有所图?变脸王百思不得其解:这次到万县,自己跟码头上的舵爷袍哥早已递了帖子,备了厚礼,各方面关节也一一打点,想来想去并无什么纰漏啊?
不等变脸王想出个头绪,开戏的时辰已经到了,无奈之下,变脸王只好向乐师们示意,将开场的锣钹“咚咚呛呛”地敲起来。他自己走到大幕处,掀开条缝往外一看,心里不由得“咚咚咚咚”敲起了鼓:偌大的场子里只前排坐着几个人,当中的那个男人长得像女人一样俊秀,头戴黑绒小帽,帽顶上散发着熠熠绿光,分明是镶着颗绿宝石,黑绸缎面袍子,外罩金线镶边马褂,正悠悠地摇晃着手中折扇,一双眼半睁半闭;左首作陪的,竟是万县道台叶荣祖。
变脸王不禁一愣:叶道台今天来毕恭毕敬作陪,难道中间那个男人是王公贵胄?变脸王赶紧回身向众人关照:“今天这场戏,大家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变脸王饰演的这出《空城计》里的诸葛亮,几乎不画脸谱,全以素脸出现。只见他走出场去,一番亮相之后便中气十足地唱开了,一边唱一边向那人打量。
奇怪啊,一帮人全都看得很投入,唯有中间这男人微仰在座椅上,那眼睛半睁半闭,眼光却几乎全朝向头上的棚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剧情发展到琴童来报告司马懿大兵退去时,变脸王要使出自己的绝活儿了,他的脸色要由红变白,再由白转青,表现诸葛亮如释重负、心有余悸的后怕。当琴童一声“相爷”刚出声,只见台下那人腰一伸坐起来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定定地看着变脸王。
变脸王心里“咯噔”一下:这人原来是冲我这变脸来的!心里想着,动作并不怠慢,随一声“司马呀司马”的念白,但见得他波澜不兴的脸色突然像抹上胭脂,浮起淡淡的潮红,紧接着,潮红一闪而没,脸上是窗纸一样的苍白,待念到最后一个“马”字时,脸色却又变成了青色。
场下人齐齐鼓掌喝彩!这时候,只见中间那男人眼里一道亮光闪过,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就向外走去。那一班正喝彩鼓掌的人见了,也赶紧跟着站起来。片刻,场内竟走得一个不剩。
变脸王心里那个气、那个急啊!气的是自己表演绝无差池,竟换来看客中途离座扬长而去,自己到底也是名角,如此一来,颜面何存?急的是这消息如果在码头传开,自己的名声怕是八成要被砸了。又气又急之中,变脸王只好不断安慰自己:如果那人真是只冲我变脸而来,看过就走也不足为怪啊!
变脸王心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只好吩咐班里人收拾行头,准备再演一场。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跟着拥进一帮持枪拿刀的官兵,为首的标统将手里签牌一扬,说:“有人举报王家班通匪,奉命特来查缉。统统抓起来!”官兵们一拥而上,立刻将戏班众人团团围住。
众人大惊失色,分辩说:“我们王家班一直奉公守法,哪里敢通匪?军爷弄错了吧?”
变脸王暗道声“不好”,这事儿会不会与刚才自己变脸有关?他上前向那标统拱手一揖道:“在下是王家班班主王复仲,如果真有通匪,天大的干系也只与在下有关。不如我随大人走一遭,接受衙门盘查,不要再缉拿其他人如何?”
变脸王如此说,意在试探,假如确实是跟自己变脸有关,真正要缉拿的就只是他了。
果然,那标统“呵呵”一笑,道:“到底王班主跑的码头多,是个明白人。好,你就和我们走一趟吧!”
变脸王神色不变,说:“请稍等片刻,我换了这身衣服,便随大人走!”说罢,他疾步走进后台。此时,他已有十分的把握知道这场变故的真正原因,也知道那个中途离场的男人是谁了——此人应是宫中名角、慈禧太后跟前的红人宁官人。
原来,慈禧是个戏迷,所以宫里一直养着帮戏角儿,其中有个叫宁官人的,最得太后宠爱。可惜的是,宁官人不会变脸,而变脸是川剧表演艺术里一门特殊的表演技巧,一般剧种里脸谱固然描得好看,可那是“死妆”,变脸就不同了,刹那间可以变出不同色彩、不同图案的脸谱,来表现剧中人物情绪的突然变化,或惊恐或绝望或愤怒,将观众情绪引向高潮,赚来满堂彩。宁官人想学会这手绝活,更讨慈禧宠幸,可他也知道,这等绝技谁也不会轻易传人,于是在看过变脸王表演后,就授意叶道台派出一干人马,找借口将变脸王“请”了来。叶道台知道宁官人是能和太后说上话的人,自然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怠慢。
变脸王进了后台,脸上虽然不显喜怒,心里却波汹浪涌:如果自己不去,定会将王家班一班人都连累了;可是这一去,即使自己传了变脸技艺,宁官人也绝不会留自己活口。
他正想着,众人纷纷围了过来:“班主,咱们行得端、坐得正,要去就大家一起去,总有个说理的地方。”这帮人哪知内里,变脸王看看众人,只有几个老成的班友沉默不语,分明也猜到了些什么。
变脸王于是将几个老成班友叫到一旁,吩咐道:“只有我去了,大家才能平安无事。我这一去,兵丁一定会撤,你们即刻收拾行头,约束班众,租船在码头等着。如果三个时辰后我没回来,立刻解缆扬帆,离开万县。”
交代一番后,变脸王这才出了后台,随那标统而去。
到了道台府,那标统并不引变脸王入衙门,却带着他从耳门进去,里面早有人候着,将变脸王带进内室。
变脸王看到宁官人正在那儿半躺在椅上,捧着烟枪吞云吐雾呢,旁边还有一群人伺候着。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宁官人有何吩咐?”
宁官人颇为诧异,抬起眼说道:“王班主好眼力,竟已知道我是谁了。既然知道我是谁,那我想要什么,你也该知道了,又何必再用我吩咐?”
变脸王点点头,指指一群人问道:“不会让他们也看吧?”
宁官人原以为变脸王会设法推托,想不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心里不由一喜,立刻让众人全部退出,在屋外百步处候着,还特地吩咐说,没有自己命令,所有人不得靠近屋子。
等掩好了门,变脸王拿出只小箱子打开,箱内分无数小格,放着或红或白或青或紫的油彩,还有金粉、银粉、墨粉。
变脸王指点着这些小格给宁官人讲解开了:“变脸有大变脸、小变脸之分。大变脸是全脸都变,有三变、五变以及九变;小变脸则为局部变脸。变脸手法又分‘抹脸’、‘吹脸’、‘扯脸’三种。抹脸又叫‘扯暴眼’,预先在眉头或鬓角涂上墨青,到时抬手一抹,将墨青揉开,再往眉心、眼眶或鼻翼处一抹,便成了另一种脸色,《白蛇传》里的许仙变脸,《放裴》中的裴禹变脸,都是此法。吹脸则预先在台上放上粉盒,表演时做一个伏地动作,趁机将脸贴近粉盒一吹,粉末扑在脸上,就变成了另一种颜色的脸,《伐子都》中的子都,《治中山》中的乐羊子,采用的就是‘吹脸’之法。而扯脸最为复杂,需得预先做成脸谱,堆叠在脸上,然后一一扯下,变出多张脸谱……”
说到这里,变脸王拿出描红小笔,对宁官人说道:“这样吧,现在我先替你堆叠脸谱。”
宁官人一直半闭着眼睛,好像在打瞌睡,其实正一字不漏地听着呢。现在他一听变脸王要在自己脸上画脸谱,心里立刻琢磨开了:老子是堂堂御前戏师,岂能由你这跑江湖的在脸上描来画去?要是你使上什么坏,把我这一张脸毁了,我的锦绣前程不成一场美梦了么?
如此一想,他便说道:“我找个人来,你在他脸上描,我看着就成了。”
变脸王只好点头应允。宁官人立刻叫了一个亲近的黑脸随从进来,变脸王示意黑脸随从坐好,然后在那张黑脸上一丝不苟地描了起来。
过了近一个时辰,只听屋门“嘎”地一声响,那黑脸随从走了出去,脸上还沾着一块块没来得及抹去的油彩。“妈的,不是戏弄老子么?这时候才说缺点材料,让老子去取。这一脸的油彩,让老子出去如何见人?”这黑脸随从一边走一边低声抱怨着。
那些在屋外百米处守着的人,看到黑脸随从这张姹紫嫣红的脸,全都忍不住笑了。
叶道台凑过来,想要献殷勤:“那,您就歇着喝会儿茶,我吩咐人替你去取吧?”
黑脸随从苦笑着直摇头:“谢叶大人好心,只是这千辛万苦弄来的配方,如果让宁爷知道是其他人去办的,要保证配方没外传,恐怕只好……”说到这里,他抬手在颈上一抹。
叶道台吓得浑身一哆嗦,心里想:妈的,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啊,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往自个身上揽麻烦吗?忙说:“那只好辛苦您了。”说罢赶紧点了两名兵士,去帮黑脸随从的忙。
三人来到天上宫码头,码头那边泊着艘船,换了装束的班众正向这边张望呢,看见三人大摇大摆走上船,众人又惊又怕。
那黑脸随从大步走上船头,吼声“松缆”,随即缩肘向后一撞。
那左首的兵士正疑惑黑脸随从怎么突然变了嗓音,肘已撞在胸口,整个人纸鸢般跌进了江里。右首兵士慌忙拔刀,刀才离鞘一半,黑脸随从手已抓在他肩上,向前一抛,将他扔进了江里。
早有准备的班友一斧下去,斩断船缆,跟着扯起帆,船箭一般离了码头。
黑脸随从这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刚才还是一张胖脸,一转眼皮肉都陷了进去,只见他抬手一抹,揭下张纸一样薄的面具,惊疑不定的班众都乐了:此人是王班主!
原来变脸王心知要想脱身,只能“金蝉脱壳”,可宁官人谨慎得很,屋内只有他两人,变脸王要脱身,就只能化身宁官人,可宁官人到哪里不是仆从如云?如此一来,不但脱不了身,反会连累班众。于是他便假装想要给宁官人叠脸谱,他料想宁官人必然不愿意,会叫来随从代替,果然宁官人叫来了黑脸随从。变脸王等给黑脸随从脸画得差不多的时候,见宁官人看入迷之时少了戒备,这才突然将他和黑脸随从制服,然后再就着黑脸随从的脸,敷了张脸膜戴在自己脸上,然后用变脸的功夫让那脸膜实实在在罩着,再往容易出现破绽的地方抹上些油彩,换了服装,借口要配料,大摇大摆脱了身。
等到叶道台一帮人发现出了意外,气急败坏地追到码头时,但见天高水阔,江流滔滔,哪还有变脸王的半点踪影?
打那以后,王家班就在四川销声匿迹了。直到民国后,才出了个康家班,那班主也擅长变脸,有人说康班主就是变脸王呢!
(吴永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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