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内外-各路“神仙”齐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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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明忠挺挺身,满怀希望地说:“全省改制已全面进行,省里确定的九百二十六户重点企业更是进入了倒计时。虽然,省里发的文件都是讲工业企业改革,但这些文件一样可以指导我场改革。这就是我这次最大的收获。你那个老同学非常帮忙,听说你在这里受苦,他是非常使劲啊,研究来研究去找到了办法。我们蓝旗参场的场是个企业名称,也是个地域概念。在这个‘场’里既有工业企业,也有农业企业。工业企业当然可以执行国有工业企业的改革文件。”

    “对呀,这个分析问题、看问题的角度果然是高。”典宏伟赞许道。

    许明忠兴冲冲地从省城回到省蓝旗参场,二十多天来他一直感受着国企改制营造的新气氛。这位当了五年国有老场场长,被旧体制严重束缚过的人,头一次感到头脑这样清晰,全省轰轰烈烈地开展国有企业改制,这种大环境要比局部开展承包经营分权分责所营造的小气候好得多,全社会都在议论着改制,实行着改革,改革已然是大势所趋。

    不仅是改革的大环境好,省里又出台了许多操作性强的优惠政策。很多政策是前所未有的,典宏伟给他提的“省蓝旗参场如何参照国有工业企业进行改制”“省蓝旗参场作为企业管理的事业单位如何参保”两大问题,他在省里跟相关部门进行了广泛深入地咨询探讨和争取。省蓝旗参场的现状和困难程度,超出了很多领导的想象,这位在老国企干了五年场长的管理者设身处地的讲述感动了不少领导同志。在典宏伟过去的几位老朋友的帮助和协调下,一个省蓝旗参场改制的思路已在他头脑中形成,现在他迫切需要见到典宏伟,把这个思路讲给他听,他知道这位老搭档,还能把这个思路更加开阔和明晰。仅仅一个多月,双方就达成了对彼此的理解、信任和默契。

    在办公室,典宏伟和许明忠终于坐了下来,这已是下班时间,典宏伟让齐双买了些盒饭,草草吃过后谈话也就开始了。

    典宏伟一边给许明忠倒茶,一边说:“书记呀,这一段时间你太辛苦了。我也做了一点儿场情调查。我们场的改制和其他工业企业相比,有优势,也有劣势。”许明忠注意地听着,他看到典宏伟拿出了一个小本子,摊在茶几上,那本子上已密密麻麻地记下了许多内容和数据。

    典宏伟继续说:“优势是职工解除身份后,能立即下岗再就业,因为我们大部分职工已承包了参地和耕地,改制后,继续承包就行了。而且每年退休职工都要增加五十多名,他们让出的土地可以安排新的下岗人员。这种优势是纯工业企业所不具备的。大部分职工的心态已得到调整甚至到位了,他们不寄希望由总场组织生产,统种统收,而已习惯了当前的由龙头企业牵头,用合同的方式组织生产和经营了。只要我们把龙头企业完全改制成民营企业就行了。过去我们跑八十多迈的老汽车,经过一次次的点刹,速度终于降到了十多迈,最后这一脚刹车眼看就要踩了。”

    许明忠听了这个比喻笑了,他说:“这车太破旧,好在我们没在那时候就踩急刹车,如果那样,早就车毁人亡了。现在十几迈的速度,依然还有惯性,这一脚也别踩得车体四分五裂的。所以,最后一脚前,也要稳妥一些。”

    典宏伟说:“那就是要解决好参保问题和改制成本不足问题。”

    许明忠挺挺身,满怀希望地说:“全省改制已全面进行,省里确定的九百二十六户重点企业更是进入了倒计时。虽然,省里发的文件都是讲工业企业改革,但这些文件一样可以指导我场改革。这就是我这次最大的收获。你那个老同学非常帮忙,听说你在这里受苦,他是非常使劲啊,研究来研究去找到了办法。我们蓝旗参场的场是个企业名称,也是个地域概念。在这个‘场’里既有工业企业,也有农业企业。工业企业当然可以执行国有工业企业的改革文件。”

    “对呀,这个分析问题、看问题的角度果然是高。”典宏伟赞许道。

    许明忠继续说:“你想啊,我们省蓝旗参场先后办过三十多家企业,这些企业就可以参加省里的并轨试点,解除劳动关系,实行下岗再就业,解除劳动关系的费用省里、国家各承担三分之一,我们场只要配套三分之一就行了。不过,农业部分恐怕就进不去了,得由我场自己解决。解除劳动关系后,承包参地和耕地的继续承包,企业能改制成民营的改成民营。但这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参保。”

    典宏伟说:“是,必须先参保,这也就是第二个问题,实行企业管理的事业单位如何进行参保。”

    许明忠喝了口茶停了一下继续说:“这是一个更大的难题,我们参加的是企业改革,必须首先明确我们是企业,可眼下我们还总是搂着事业编不放。工资核定还按事业单位走,虽然发不到那个标准,可职工档案还在那里按事业单位涨工资。这是关键点,我们必须争取将我们的事业工资套改成企业工资,然后才可以按企业工资参保。按企业参保上级要同意,最重要的是职工要通得过,职工通不过也操作不了。对于我们这样的单位,上级担心的是职工不买账,即使只是少数人不满意,他们也不敢同意操作。昨天,我跟你说过了,他们内部有个关乎稳定的量化指标,像我们这样的单位参照工业企业改制,上访人数不能超过二十人。如果超过这个数,他们就宁可不办了,也不愿意冒风险给我们变通。”

    典宏伟着急地说:“这根本做不到啊,即使百分之百的人真心按工业企业改制,但如果他们知道有这么个指标,也会用这个说事的。别的不说,就苗圃的集资问题,就涉及好几十人,如果他们被组织起来,我们恐怕什么也干不成了。”

    许明忠安慰道:“你别急嘛,这个内部指标他们又不知道。”

    典宏伟从许明忠脸上的表情读出了办法:“对,就让它是个内部指标。”说着用手指了指许明忠的肚子,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

    平静了一会,许明忠又接着说:“按企业参加社保,参加的可是当地的社会平均社保水平,需要补交的保费额度很大,过去我们测算过正常计算要一亿多元,就是按现在省里的改制政策,也需要七千万元。现在有一个重点企业改制的政策,按这个政策补交也得五千六百多万元。”

    “就算我们争取了只交这五千多万,那也没有啊。”典宏伟为难道。

    许明忠说:“还有政策,一是软贷款政策,可以贷一部分款。另一个是土地政策,可以把一部分土地抵押给社保公司。”

    典宏伟最后放下心来,他说:“你一次把这些政策说完呀,看把我急的。”

    许明忠笑道:“你也不容空啊。”

    典宏伟顿感轻松不少,他推了推眼镜说:“许书记,我们努力的目标非常清楚,向上要争取这些政策。这些政策是这么集中这么优惠,我们绝不能错过,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还需要挖掘场内潜力,自己要筹措配套资金,这些钱不知需要多少?”

    “大体也需要七百多万元。”许明忠掰着指头回答道。

    典宏伟盘算着:“七百多万元,现在账面上只有四百来万元,去了学校归口的一百八十多万元,再给退休工人发两个月工资,再加上其他也得快一百万元,只能剩一百来万了,还需要六百多万,上哪里弄去呀?”

    许明忠说:“过去职工发不出工资,我打过人参展厅的主意。”

    典宏伟问:“你是说那个蓝旗县和我场交界的家具市场吧?”

    许明忠回答:“对,如果能把这个展厅收回来,就够了。不过要把展厅收回来实在太难了。”

    典宏伟猜测着对许明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许多故事?”

    许明忠冷峻地说:“你找一下宋场长吧,他具体经手这件事,已经五年了。”

    两人在结束这次长谈前,许明忠强调:“今天咱们谈的改制的事,参照企业参加社会保险,必须经过职工这一关。怎么算通过,反对者不能超过二十人。做到这些真难呢。”

    典宏伟分析道:“如果把道理讲清,按照这个思路搞改革,职工是受益的,得到了补偿金又有了社保,应该能通过。但就怕有人拿这个说事儿,解决其他问题,这恐怕就不好办了。”

    许明忠点点头:“是这样,眼下集资款问题就是个事儿,如果有人提出不给补偿集资款,他们就让方案通不过,我们该怎么办?”

    典宏伟和许明忠注视着对方,几乎同时说出了一个字:“拖。”

    “对,等改制方案通过了,再解决其他问题。”

    典宏伟约宋方甲第二天早晨到蓝旗家具市场见面。

    一般的家具市场都是九点钟左右开门,可这个市场却在早市时就到了高峰。家具市场面向的是蓝旗四周乡镇的农民,家具款式也颇有地方特色,家具市场旁边就是蔬菜早市,来卖菜的农民可以在卖完菜后把需要的家具拉回去。

    典宏伟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会儿,就先到市场里转了转,和几个卖家具的攀谈了一会儿,从他们那里得知,这里的租金非常便宜,出售的家具也很廉价,在家具行业很有竞争力,租给他们家具铺位的是一个叫冯姐的,大家谈起她都露出既羡慕又惧怕的神情。

    典宏伟里里外外走了几趟,重点看这个家具市场,也就是过去的人参展厅的规模。这个展厅上下两层,建筑面积大约有七千多平方米,框架结构,单层举架有四米高,典宏伟正在目测这座楼的跨度,宋方甲来到眼前。

    “典场长,你先到了。”

    “我到了一会儿,先转了一圈。老宋,你说说这个展厅的情况吧。”

    宋方甲说:“这个展厅全称叫“省人参展示交易大厅”,用国家专项资金投资兴建,由省蓝旗参场承建。1995年建成,建成后主要用于人参展示和批发,2000年后,人参经营放开,市场开始衰退,场成立副业总公司时,由当时的副场长兼副业总公司经理廉凤和承包出去。说是每年上交承包费三十万元,租给了现在的老板冯姐的丈夫魏老大,魏老大因摊上人命官司出逃,至今下落不明,市场继续由冯姐经营,冯姐在县城是数一数二的社会人,这冯姐和各方面关系深厚,黑道白道无所不用,自从魏老大承包到冯姐继续承包以来,我们场从来未收到过一分钱的承包费。不仅如此,冯姐的一个相好的叫武大平,还承包咱场的泉眼泡水库,也是五年来分文未交。”

    典宏伟问:“场里没有研究怎么收回这个市场吗?”

    宋方甲说:“怎么没有啊,我这五年来一直分工收这个市场和泉眼泡水库,但无能为力。”

    “那是为什么?”

    宋方甲气愤地说:“廉凤和和魏老大有个承包期十年的合同,合同的内容有一款:改建家具市场所需的上下水改造、采暖和防火设施费用由魏老大先期垫付,场方审核,在租金中逐年扣除,冯姐报的这些费用就达二百万之多。按照这个合同,我们不仅让冯姐白使用市场,而且还欠着她的钱。所以我们要泉眼泡水库承包费时,冯姐说她和武大平有往来账,也就用欠她的钱抵顶了。”

    “这个廉凤和现在在哪?”

    “你不知道廉凤和吗?他可是个出名人物,五年前,省电视台《城市见闻》中专门播过,他在县东大旅店与卖淫女行乐时死在人身上了。”

    “那个承包合同和审核材料有吗?”

    “奇怪的是,我们场承包的合同都有备案,只有这一份唯独没有。我负责这件事时,起诉过冯姐,在法院复印过冯姐提供的那一份。”

    “法院怎么判的?”

    “人家有足够的证据,我们口说无凭,不仅没收回来,还搭进了不少起诉费和律师费。我不服这个劲,场内反响也很大,但我们就是没办法,我查得细一些,我的儿子就出事了。”

    “怎么回事?”

    “那年,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不要再纠缠家具市场的事,否则,我儿子宋大鹏会出事的,我在电话中大骂了那家伙几句。两天后,儿子真出事了。”

    “怎么了?”

    “我家大鹏现在还坐轮椅呢。”

    宋方甲声音哽咽,把头扭到一边。典宏伟想安慰宋方甲几句,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一句。

    “哎,真巧啊。两位大场长在逛市场。”顺着声音看去,典宏伟见杨成兴冲冲地奔了过来,后面跟着那个给他看相的漂亮女子。

    典宏伟和杨成、孟菲菲打招呼,典宏伟问:“你们这么早来干什么?”

    杨成说:“蓝旗参场学校同意租我们几间教室,不过还缺桌椅和一些教具,这里的家具便宜,我们趁早买些。怎么典场长对这个市场感兴趣?”

    典宏伟知道杨成信息来源广泛,本人又古道热肠,就顺着话题说:“来看看,这毕竟是咱们场的资产啊。”

    杨成眨眨眼睛:“典场长,你真有心收回市场?”

    典宏伟笑着说:“当然。”

    杨成说:“那得有证据啊。”

    典宏伟看杨成那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不再说下去。孟菲菲今天穿着一身漂亮的裙子,听着他们说话,在旁边仍不住地打量着典宏伟,典宏伟也意识到那一对大眼睛的关注,转头对孟菲菲说:“这位老师是不是姓孟啊?”

    孟菲菲连忙说:“对,我姓孟,典场长记性真好。”

    典宏伟说:“哪里,我还知道一位姓孟的女同志,长得特别像你,漂亮女同志都招人注意。”

    四个人同时笑了起来,宋方甲打了一下杨成:“你这个鬼机灵,最近又做什么大买卖了?”

    杨成说:“宋叔,没做什么,还是原来的那个复印打字社,这几年开了英语课外辅导班。”

    宋方甲笑着说:“你好好发展吧,要是你开电脑培训班,你告诉宋叔一声,我家那个大鹏天天在家鼓弄电脑,实在待得太闷了。”

    杨成同情地说:“行啊,宋叔。”

    殷继先在班子会上的表态让赵友很不舒服,他找到殷继先,直接问他:“老殷,你自己的钱回去了,就不管我了。”

    赵友的质问里挟裹了羞恼和愤恨。殷继先想到隋军等人的钱还没偿还,只好放低姿态,他解释说:“哪里话,我看再争取一下吧,尽可能‘文斗’,不要‘武斗’,说不定典宏伟会有所放松。”

    殷继先觉得应该和典宏伟好好谈一谈,对苗圃亏损和集资的问题,典宏伟一直讳莫如深,就像根本没这事一样。他不知道这事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今天,见典宏伟办公室出出入入的人少了,就很小心地敲敲门才进来。

    “我当是谁呢,殷场长,怎么这么客气。请坐。”典宏伟给殷继先倒了杯茶水。

    “典场长,你来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单独汇报汇报工作,你家又不在这,按理我应该安排好你的生活。”

    “太客气了,殷场长,我这不是很好吗。”

    “这次学校和派出所归口,运行得非常正常。原来我心里也没有底啊。这学校和派出所的人都不一般,不是机关干部的家属就是分场场长的亲戚,没有关系怎么能安排进去。进进出出的有一百多号人,现在确定了七十多人,没出多大意见真是不错。现在,我们的归口工作又成了省里的先进,县里也非常高兴,也很配合。这说明典场长真是大将风度,善于处理复杂问题。”

    “哪里,哪里,这主要是老宋和你殷场长具体工作做得好。我刚来也不知道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这样工作起来没有顾虑,一旦伤害了哪个人的利益,我也不知道,大家也会理解的。”

    “归口的事复杂,但比这更复杂的是苗圃的集资和亏损问题,这里面的事更多,不知道典场长会有什么高招去化解?”

    “搞企业有盈就有亏,盈了不一定总盈,亏了也不一定总亏。”

    对典宏伟这番话殷继先摸不着头脑,只好把来意说得更明确些:“典场长,苗圃亏损的特殊,是把集资款给亏进去了。”

    “我了解一些,但不是很详细。”

    “在这些集资款里,有一半是场内的,场内部分大部分又是职工自己的。还有一半是蓝旗县的,这些人又都是蓝旗县各部门一些头头脑脑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集资款呢?”

    “这些集资款是历史形成的,2000年人参专营取消了。我们场亏损得厉害,就开始实行各种责任制,参地和耕地分给了工人,各个企业或者租出去了或者包出去了,场内剩下了一大批机关干部。就让两位副场长带头办企业,刚开始时,他们都没有流动资金,就在内部和外部集资,当然也支付了不少高额利息。前几年,运行得比较好,没有亏损,集资款也还得上,利息也付得起。但到了去年,也就是赵友他们反映许书记对”蓝旗生晒参“商标失控的一年,人参大量积压,被迫降价等,严重亏损了。越亏损集资者信心就越不足,资金链一断,就更不能维持下去了。现在处于亏不起、还不上的状况。典场长,省厅把你派来我想不仅是改制问题,这个复杂矛盾也实在不好解呀。”

    典宏伟一边听着,一边认真思索,用目光示意殷继先继续说下去。

    “总场商标失控造成下属企业亏损却不管,或者以后想管改制后也没有财力去管。现在,不抓紧解决这个问题,就会造成很深的社会矛盾。许场长当时不愿意解决这件事,主要是有他的想法,有他的苦衷,他一动用总场的钱还集资,就等于他自己承认了商标失控。所以,他宁可放着场长不当,也不愿意解决这个问题。你来了和谁也没有恩怨,怎么办也没责任,我想如果能像解决归口问题一样,快刀斩乱麻,这一矛盾也会马上解决了。”

    典宏伟若有所思,又给殷继先续了点水,殷继先觉得刚才把观点亮得太明了,应该往回收收,显得自己思考全面一些,于是继续说道:“当然,总场去还债,也会有很多阻力。退休的会说,有钱补亏,没钱开支。赢利的企业会说,亏的给补,盈的还不如亏的呢。怎么做都难呢,典场长,你别光听我说呀,你觉得我这些想法怎么样?”

    殷继先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了起来,他想在典宏伟的眼神中找到答案,但典宏伟恰好摘了眼镜,慢慢地擦拭着。

    典宏伟最后说:“我也觉得这件事要比其他事更复杂,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过殷场长,你可以研究研究,具体拿出个方案。”

    “好,我这就按你的意见拿出个方案来。”

    殷继先拿出的方案只是一页纸,上面写着:总公司负担商标失控的责任,各“蓝旗生晒参”经营加工单位的亏损由总场负担……

    典宏伟拿着这页纸,掂量着这薄薄的纸所承载的分量。他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又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甚至把纸翻过来,看了看那页纸的后面。字迹打印得很深,纸又很薄,纸的背面就斑斑点点地露着反字的痕迹。他心里盘算着:要对这个方案表态,即使是个倾向性的意见,结果都不好收拾。如果倾向同意,那将引起全场的大地震,绝大部分退休职工和在职职工都不会答应。如果倾向不同意,他马上就会成为许明忠第二,立即掉进旋涡中央。这还不是最糟的,最严重的是殷继先和赵友等人,会把集资者召集起来,迅速形成一股力量。他们表面上可以不纠缠集资的事,但他们可以反对任何一项改革方案,即便这些方案对他们有利。上面的内控指标要求上访者控制在二十人以内,可这股力量少说也有四十人,以这四十人为节点,不知会网出多少人。那样,就会一事无成。拖,往下拖!坚定不移地往下拖!

    殷继先坐在对面,也紧张地看着典宏伟翻来覆去地和那页纸较劲,现在他又看到那页纸立了起来,隔开了他看过去的目光。良久,典宏伟的声音从纸后传出:“殷场长,这件事关系重大,先放我这儿。”

    殷继先欲言又止,只好无奈地离开了典宏伟的办公室。赵友在殷继先办公室等消息,见他低着头走进来,忙问:“他怎么说的?”

    殷继先说:“他只是说先放他那,没有明确态度。”

    赵友说:“这就是态度。我们也没必要要他什么态度,他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态度。回去后,我们就告诉集资的这回有希望了。”

    殷继先问:“要是集资的问姓典的呢?”

    赵友说:“众口铄金,大伙儿都这么说就有了舆论。”

    殷继先不耐烦挥挥手说:“你别在我这发号施令了,我还得到县里去办学校移交的事呢。”

    赵友怏怏地离开,关上门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老狐狸。”

    典宏伟当然听不到赵友的埋怨,他正和许明忠从蓝旗赶到省城去厅里汇报工作,路上收到大学同班同学肖枚的短信:“你能抽空和我见面吗?”

    典宏伟看了一眼许明忠,回了短信:“你怎么知道我们到省城?”他特意用了“我们”二字,想提醒肖枚,是不是也拉上许明忠,其实同学聚会往往就是这样,一个找一个,一会儿就找到一大帮。但肖枚的短信却是:“我和你今晚六点在金佰川酒店见面。”

    从厅里出来,已是下班时间了,典宏伟想到今晚的约会,就客气地问许明忠今晚有什么安排。许明忠开玩笑地说:“不用你陪了,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芸琪都等急了吧!”说着就和司机小关开车走了。

    典宏伟来到金佰川酒店,金佰川酒店就是上次典宏伟组织校庆班庆筹备会的那个地方,肖枚已在一个小包间里等着他。典宏伟坐下时提醒肖枚:“咱班的许大支书也来省城了,用不用找他?”说完他也有些后悔,看肖枚预订的是两个人的小包间,桌上放的也是两套餐具,显然肖枚是想单独和他谈谈。

    典宏伟单独和肖枚在一起有些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不好把握。在上大学时,他就理不清这种感觉,肖枚看过来的眼神让他有种猜测,但他对这种猜测又有些犹豫,他有时笑自己太多心了。直到毕业两个月后,他的这种猜测和犹豫彻底逝去。那天,肖枚给典宏伟打电话,要给典宏伟介绍个对象,说女方是她的高中同学叫付芸琪,刚从一所南方大学毕业分配到一所大学的历史系,觉得典宏伟和付芸琪挺般配。

    那一刻,典宏伟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在路上琢磨着自己,现在看来,人家根本没那意思,这不给自己介绍对象了。和肖枚介绍的付芸琪见面后,典宏伟就觉得他和付芸琪好像本来就认识似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付芸琪也说,她好像早就认识典宏伟,那意思不就是说意中人是典宏伟嘛,相见恨晚嘛。两人从相恋到结婚,顺风顺水,自然要感谢那个大媒人,可肖枚却不冷不热地应付起他们来,付芸琪对典宏伟说,肖枚就那样,正话反说,神经质呢,高中时也这样。不过,典宏伟还是不敢正眼看肖枚的那种眼神。

    现在,肖枚的眼神和语气又是那样:“怎么不敢单独和我在一起吃饭,非要找个电灯泡?”

    典宏伟早已熟悉肖枚的表达方式,拿起已倒好的红酒杯说:“干。”

    两人再没了话,慢慢地吃着,慢慢地喝着。典宏伟只是尽可能地回避肖枚的眼神,好在肖枚并不看他,酒倒是喝得顺畅。

    这家金佰川酒店正处在省农学院对面,一楼特意装修了这样的小间,灯光朦胧,小情小景,是那些恋人相聚的好地方。现在,在这样的一个小天地里,和肖枚这样敏感的老同学隔着这窄窄的小桌子相对饮酒,典宏伟有些紧张,头上有密密的细汗渗了出来。典宏伟想打破这种沉默的氛围,但却想了几种开场方式都觉得不太合适,肖枚这样的女人,一旦抓住哪个语病和用词不当的地方,攻击起来,让人很难招架。同班同学有不少人都有这种经历,典宏伟就显得底气不足。正在犹豫间,沉默被一阵阵小小的啜泣声打破了,那哭声很小很淡,若有若无的,开始典宏伟以为是隔壁传来的,当他看到肖枚的肩在耸动,明白过来,是肖枚在哭。典宏伟还没遇到过这种情景。该怎么办?他想了一下,觉得应该以静制动,等肖枚哭完了再说。

    好一阵,肖枚用纸巾擦了眼说:“不好意思,我哭完了,再跟你说。”说完,又有眼泪滴下来,有几滴落在压在桌子上的玻璃板上,借着朦胧的光,仿佛还有亮晶晶的溅起。肖枚又说:“我先哭一会儿,你先吃吧。”

    典宏伟说:“你这么哭,我怎么能吃得下?”肖枚幽幽地说:“这就好,我要哭了,你就吃不下。”

    典宏伟听着肖枚这种像翻译过来的句子,一时对答不上。

    终于,肖枚说了:“我找你来,是求你一件事,你别拦我话,让我把事情经过说完。”

    典宏伟点点头,坐直身子。

    肖枚说:“你还记得上次在这个酒店里,你组织的那次班庆筹备聚会吧?你说第二天要到蓝旗搞调查,就先走了,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仲亚欣、郑介东和鲁梨他们也走了,这时,赵友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马上赶过来,因为有郑介东和仲亚欣在他来不方便,一会儿他就到了,让我留几位老同学先别走。他一直也在关心着这次聚会。我就把几个老同学召集到这家酒店的三楼,找了一个房间唱歌了,唱歌时,我们又喝了好些酒,大家玩得都挺高兴,也很尽兴,毕竟是多年的老同学聚会,有很多话要说。”

    “那天,大家唱歌时,我把赵友叫到一楼,也是在这个小包间里,赵友坐在你坐的位置,我还是我,就坐在这儿。我主要是向赵友问一下我堂姐的情况。我有个堂姐是蓝旗五中的老师,是我大伯家的孩子,你们厅人事处的肖林处长,是我二伯家的孩子,这层关系你早知道的。我堂姐命不好,堂姐夫前些年病逝了,我跟赵友说过,让他看在老同学的分上,能照顾一下我堂姐,赵友果然很热心,帮助我堂姐办了不少事。后来,我堂姐说,她在赵友的那里集资了六万元,每年可得利息一万八,这些钱够堂姐的孩子上学用的了。堂姐还说赵友这人很仗义,亏了你有这么好的同学。赵友跟我说,同学嘛,就应该彼此照应,我们公司又搞了一个新的人参加工品种,效益会更好的,他问我是不是也集资一些钱。我本来没有集资的概念,以前听堂姐说这本钱不动,每年还有利息收入,就像开了个小工厂,更像一个工厂里设了个小车间一样,又省心又稳定,就细问了赵友一些情况,赵友说新品种需要加大投入,我问和郑介东的‘面条参’比怎么样,赵友说这个品种要比郑介东的强几倍。也是那天,被郑介东和仲亚欣他们感染的,我以为搞人参的全能挣大钱呢,就在三楼歌厅和几位咱班同学一串联,我们六位每人集了五万,总共集了三十万。说来也凑巧,是我们几个同学合作的一个专著的稿费,里面使用大量人参的相关数据和图片,大多数选用腾升集团的系列产品做代表品,其实是软广告。郑介东说要购买五千册,有了这个基础数,出版社才可以印刷,书款也正好能抵了我们六位的稿费。那天,郑介东刚预付给了我们书款,还没捂热乎,就又全集给赵友了。要说,这里面我责任最大,有堂姐的例子,我又是这个专著的主持人,大家都听我的,就这样,三十万元第二天就刷走了。这部书稿我们六位整整搞了两年,凝结的心血就不说了。我给你从网上传过去一份,你先看看有多辛苦。”

    “可是前些天,我堂姐给我打电话了,说赵友的苗圃是严重亏损的,把集资款亏进去了。我没信,这刚几天的事,赵友还能故意骗我们吗?我打电话问赵友,赵友说,是亏了,亏得还很厉害,亏的原因是咱们那个老同学老支书许明忠对商标使用失去控制,结果就亏掉了。我说你亏也不是一天半天,那你为什么还到我这里集同学的钱呢?赵友说:‘老同学,你不知道我的难处,人到了这个分上,只有拆东墙补西墙了,集了新的还旧的,还要贴上利息,如果不集下去,就会全部崩溃,全军覆没。’我说赵友啊,咱们是同班同学,你以后怎么面对这些同学啊?他说:‘我怎么不知道咱们是同学呢,正是因为同学,应该彼此关照,许明忠是同学,但他不但控制不了局面,让他的同学亏损,亏损了也不负责任,宁可自己不当场长,也不管同学死活了。现在又一个同学来当场长了。’”

    肖枚说着抬头看了看典宏伟又说:“老班长,你说,这帮同学可怎么办呢?”

    典宏伟愣在那里,肖枚的讲述让他觉得很震惊。

    肖枚继续说:“老同学,我其实倒欠着赵友一个人情。你知道的,那次在曝光谷,我落入石缝中,要不是赵友救我,把衣服留在了石缝外面,恐怕就找不到我了。赵友救了我一条命啊。在那石缝里,我们度过了难忘的一夜,不知是死是活,那时,我对赵友说过,假如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还你个大人情。我想,要不是心里有个人,委身于他都行啊,因为我欠赵友的,但现在难道要用这种方式还吗?还连累了其他同学啊。”

    肖枚又说:“宏伟,你让我叫你一声宏伟吧。你想知道我想委身的那个人是谁吗?那个人是你呀!我一直暗恋着你,想的最多的就是你。可我就是不敢跟你说,我只会偷偷地看你,就是不会跟你说,我平时嘴上不饶人,可轮到这事,就是不敢跟你直接表白。当我知道你要和六个同学分到蓝旗参场时,我才意识到可能和你再没机会了,就找了我堂哥,就是当时人事处的肖干事,是他操作把你抽调到厅里写史志的。我跟我堂哥说,无论如何帮我一把,是典宏伟救过我一条命,我把赵友的事迹安到了你头上,他那时虽是个小官,但居然就办到了。”

    肖枚擦了擦眼泪,又说:“你回省城了,我的心又活动开了,但我仍然不敢直接和你表达,我多么羡慕当今的孩子,喜欢谁就明说,有什么不敢表达的呢?那时,我不敢说出来,但我想试试你对我是否有意,就以给我的中学同学介绍对象的名义,提醒你,我多么希望你和我谈谈关于对象的话题。偏偏你和付芸琪就谈上了,就恋上了,还结婚了。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小啊,就我们这么个特产班,有这么多的恩恩怨怨,只有你这个班长能化解,你说呀,你怎么化解吧?”

    典宏伟的心情,随着肖枚的叙述起伏着,当肖枚说到这里,他也紧张起来。好像肖枚说的典宏伟不是他本人,倒像是另外一个人一样。他和肖枚都在旁边瞧着这个人怎么去化解。

    肖枚已把谈话引入今天的终极目标:“宏伟,我今天找你,可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另外五名同班同学,他们都等着呢,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们一把。”

    典宏伟足足用了五分钟考虑怎样回答肖枚,他反复斟酌,最后确定四个字,说了出来:“容我时间。”

    典宏伟回家时已很晚了,妻子付芸琪问他回到省城,也不愿回家,干什么去了?典宏伟问她,咱们是怎么认识的?付芸琪说:“怎么的,要回忆一下我们的婚史啊。我可是学历史的,记得清楚呢:1990年3月13日上午9时,在省农学院人参样品室,肖枚介绍了她的高中同学付芸琪和她的大学同学典宏伟见面,在肖枚看来,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肖枚果然在网上传输了书稿的文件,典宏伟和付芸琪在显示屏上看着一排很有规律的文件名,打开几个看了看,专著写得的确很有理论性和指导性。文件名后,还列有几个附录,其中就有本书赞助者腾升集团的简介。

    典宏伟用鼠标打开了腾升简介的文件名,里面又分为公司简介、产品介绍和人物介绍等内容。他点击了一下人物介绍,立即跳出来集团董事长、总经理郑介东的照片。应该说,郑介东的照片比酒桌前的本人形象更“光辉”。介绍郑介东的文章是从报纸上摘录下来的。介绍他童年时代那段,还配了一幅小山村的照片,不用说,这村子一定是郑介东的出生地了。小山村照片下是座石桥的特写照,照片下有一行文字“郑董事长捐助家乡修建的腾升桥”。再往下典宏伟就看见了有他本人,典宏伟就站在人群中,这一张是大学期间特产班的合影照,中间坐的是班主任金教授,下面也有一行文字“腾升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郑介东、副总经理仲亚欣、副总经理鲁梨和他们的大学老师和同学”。

    典宏伟正看着照片出神,妻子付芸琪指着旁边一段文字让他看,只见上面写着:郑介东当时深爱着他的妻子,但由于他自认为和她差距太大,不敢说出口,就用沉默压抑着他那火一样的感情,有一次差点就迸发出来。那是一次班级元旦联欢会,因太注意心上人了,错放了录音伴奏带……如今,他们幸福地走在一起,共同开创着腾升的事业。

    典宏伟看了错放录音伴奏带这段,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件事尽管已过去二十年了,但因为有戏剧性,所以给他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那是大学的最后一个班级元旦联欢会,仲亚欣和房胜杰追赵友已在曝光谷全面曝光,房胜杰的“亲友团”就鼓励房胜杰和赵友唱一曲《夫妻双双把家还》,而仲亚欣虽是文艺委员,但歌声却不敢恭维,她的拿手好戏是舞蹈,她的伴奏带是一段舞曲。因为两个节目都很吸引眼球,就准备用在院系领导给大家拜年时演出。当时放伴奏带的就是郑介东。当赵友和房胜杰在热烈的掌声和夹杂着的哄笑声中,被大家推到场地中央时,录音机里却播放出一段新疆舞曲,弄得场面十分尴尬。最后,以赵友和房胜杰退场,仲亚欣在舞曲放了一段后,跳了一半的新疆舞草草结束。

    院系领导走后,典宏伟拉郑介东到走廊,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当时的郑介东还是很冲动,承认是他故意放错了,他说他听不了赵友和房胜杰唱“夫妻双双把家还”。郑介东的话让典宏伟哭笑不得,但他知道郑介东经常因自卑而敏感,也就没对他深加批评。郑介东情绪缓和后,还要求典宏伟为他保密呢。以郑介东当时的状况,嫉妒赵友和房胜杰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还真不够重量级。没想到,这个郑介东倒念念不忘这段经历,对记者讲了这段故事,还把故事说成是因为爱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就是仲亚欣。但当时,他故意放错伴奏带可是为了搅乱赵友和房胜杰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对唱,莫非,当时郑介东暗恋的是房胜杰?现在说成把仲亚欣的曲子放错了,倒也说得过去。

    他把这个疑惑说给付芸琪听。付芸琪可能因为学了历史,总能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出相似的例子,所谓历史上惊人相似,历史是循环往复螺旋式上升的。付芸琪说:“你分析得对,郑介东暗恋房胜杰更符合他的行为特征,如果他当时深深地暗恋着仲亚欣,那他会把录音带倒回去重放,不会让仲亚欣跳半支舞。而若是他暗恋的对象是房胜杰,用这个办法可以拆散赵友和房胜杰的对唱,这倒是在情理之中,更何况,他自己也承认听不了两人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还让你保密呢。”

    付芸琪打趣地问典宏伟:“你们班同学真有趣,暗恋还挺普遍吧。说,有谁暗恋你?”

    典宏伟谦虚地说:“没。”

    “是没有,还是没发现?”

    “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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