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热 爱 生 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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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就这一点——

    体验了生活和苦难;

    尽管输掉再玩一把的金子,

    这样的下场也算马马虎虎。

    一前一后,一跛一拐,两个男人艰难地走下河堤。走在前面的那个,在乱石堆里趔趄了一下。两人的脸上都透出煎熬的神情,他们咬紧牙关,表明已忍受了漫漫的苦难。两人都背着毯子裹成的背包,沉沉地往下坠。好在那条勒在额头上的皮带还管事,承受了背包之重,充当了第三只手。两人手里各拿一支来复枪,弯着腰,肩膀和脑袋直指远方,但双眼一直盯着脚下的大地。

    “要是藏在地窖里的那些子弹带在身上,就是有两三发也好。”后面的那人说,那声音阴冷阴冷,情感大概在零度以下。前面那人一声不吭,只管往小河里走,一跛一拐。小河流过乱石,泛起了一层白沫。后面那个跟着踏进河水。没有谁脱掉鞋袜。河水冷得刺骨,两脚麻木。每逢走到没膝深的地方,河水冲力陡增,两人都晃悠起来。

    后面的那个,在一块圆石上滑了一下,差点扑进河中。他猛地一挺,居然站住了,同时惨叫一声,好像头晕目眩,一边摇晃着,一边伸出那只空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等站稳之后,他才又向前探索。没想到又晃了一下,差点跌倒。于是他站住不动,盯着前面的那个。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

    就这样,他纹丝不动地站了整整一分钟,仿佛惩罚自己。接下来,他喊道:“喂,我的脚腕子扭伤了。比尔!”

    在乳液般的河水里,比尔晃晃悠悠地跋涉着,没有回头。后面那个瞧着。脸上没有任何动静,双眼里氤氲着一种神色,犹如一头中箭的鹿。

    前面那个人一拐一跛,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彼岸,往前走去。河中的人定定地盯着,嘴唇颤抖,嘴上蓬乱的胡子在抖动。他伸舌舔舔嘴唇,完全不知在干什么。

    “比尔!”他喊道。这是一条硬汉在险境中求助。但比尔不回头。

    那人紧盯着比尔的后背,只见他可笑而怪异地前进着,缓缓地登上那片平缓的坡地,向天际线走去,一长溜低矮的山头把那条天际线勾勒得圆润柔和。他盯着比尔越过山头,消失在天际线下。他把目光收回来,然后在比尔走后留给他的那一片世界里缓缓扫视着。

    夕阳犹如一团闷燃的火球,苍茫的暮色快要吞噬它了,让你觉得它仿佛是什么混沌迷蒙、捉摸不透的东西。

    这人撑起一条腿,掏出了表,正四点。在这种季节,七月底或八月初——他说不清这一两个星期之内的确切日子——他知道太阳大约是在西北方。他朝南看看,知道在那些荒丘后面就是大熊湖,同时他还知道在那个方向,北极圈深入到加拿大冻原区内。他站着的地方是铜矿河的一条支流。铜矿河向北流,注入加冕湾和北冰洋。他从未到过那儿。但有一次他在哈得逊湾公司的地图上看过那儿。

    他又把这一圈世界扫视了一遍。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飘动迷茫的天际线,满目低矮的山丘。无树,无灌木,无草,什么都没有。空留下一片荒野。他的两眼一下子就涌出了畏惧的神色。

    “比尔!比尔!”他低低地、一遍遍地唤着。在乳液般的河水里,他瑟缩着。宇宙苍茫,仿佛正用统御一切的力量压过来,作出一副嘲弄的模样。他吓呆了,浑身乱抖起来,“哗啦”,手里的枪也掉到水里。这一声把他惊醒过来。他与恐惧交战着,强打起精神,在水里摸着,找到了那枝枪。他把包袱向左肩挪了一下,以便减轻脚腕子的负担,它扭伤了。接着,他便向河岸走去,一步一步地挪动,剧痛差不多令他裹足不前。

    他拼搏着,一步不停,不管疼痛,爬上斜坡,走向同伴身影消失的那个山丘。比起那个一拐一跛的人,他的样子显得更怪诞滑稽。但上了山头,只见前面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浅谷,一片不毛之地。他又与恐惧交战着,把它镇压下去。他把包袱又往左挪了挪,蹒跚地走下山坡。

    谷底潮漉漉的,厚厚的苔藓犹如海绵,吸饱了水。每走一步,水就从脚下溅出来。每次提起脚,都会发出一种叽叽哇哇的声音。潮湿的苔藓攥住他的脚,不肯放松。他只能选好走的地方从一块沼地走到另一块沼地,走过一堆堆的岩石,寻找着比尔的足迹。这些岩石犹如苔藓之海中的岛屿。

    他孤身一人,但没迷路。他清楚再往前走就到了一个小湖边。那儿有许多枯死的小树苗。当地人称为“小棍子地”。一条小溪流入湖中。溪水不是乳液般的,溪流中漂着灯心草——这个他记得很清楚——且没有任何林木。溯小溪而上,他可走到源头的分水岭。翻过分水岭,是另一条小溪的源头。那小溪向西流,他可以沿小溪到达汇入狄斯河的溪口。那里,一只翻着的独木舟下,有个小坑儿,里面堆着许多石块儿。坑里有那只空枪需要的子弹,还有钓钩、钓丝和一张小渔网——钓鱼打猎找食的所有工具。那儿还能找到点儿面粉。还有块儿腌肉和豆子。比尔肯定会在那里等他。他们能坐小舟,从狄斯河顺流南下,到达大熊湖。然后在湖上朝南方划,一直向南便到了马肯吉河。从那儿,他们再南下,那么冬天就再也赶不上他们了。河流封冻吧!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吧!他们将已到达哈得逊湾公司的一个站点,那里面满室生春。周围是莽莽林海,吃的东西不用愁。

    上面就是他脑海里摇荡的种种图景,同时他正跌跌撞撞地向前挣扎着。他不仅在榨着自己的体力,同时也绞尽脑汁。他极力相信比尔不会抛他而去,绝对会在藏东西的溪口等他到来。他必须如此想,要不这样拼命有何用,还不如躺下等死算了。

    西北方,那朦胧的火球一点点沉下去,他不断地想象着他们南逃所要走的每一步,这一切会在冬天追上他和比尔之前完成。他反复地想象着独木舟下和站点上吃的东西。

    他已两天滴食没进,之前也只是往嘴里胡乱塞些东西。他常常弯下腰,摘沼地上灰白的浆果,塞进嘴里,嚼几下,然后吐出来。这种沼地浆果只有一小粒种籽,外面包着一层浆液。一放到嘴里,汁就没了。种子又辣又苦。他明白浆液没有营养,但他仍耐心地嚼着,不顾多次所得的经验,那是一个超越于常识之上的伟大希望。

    一块石头绊了他一下,所有的疲倦和虚弱压了下来,他晃了一下,倒下了,这时是九点。他侧着身子躺了一会儿,没有动。然后他从捆背包的皮带中挣脱出来,挺着坐起来。天并没有全黑下来,借着暮色,他在乱石里摸索着,找些干枯的苔藓。没多久,就收拢一堆,点燃篝火——一堆喷着浓烟的暗火——一个装了水的白铁罐放在火上烧。

    他打开背包,先数了数那些火柴,一共是六十七根。他又一根根地数了三遍,接着将火柴分成几份,用油纸包好。一份儿放进空烟草袋里,一份塞在他那破帽圈里,另一份揣入贴胸的衬衣里。刚搞完,一阵恐慌袭来,于是又全都掏出来,又数一遍。六十七根,对的。

    他在火堆旁烤着潮湿的鞋袜。鹿皮靴已碎成片,毡袜子磨得到处大窟窿小眼。他的两脚血肉模糊,一只脚腕子鼓胀的血管直跳。他细看了一遍,脚腕已肿得可与膝盖相媲美了。他有两条毯子,为了把脚腕捆紧,他从其中的一块撕下了一长条。之后,又撕下来几条,裹在脚上,代替鹿皮靴和袜子。然后他喝下了那罐子烧好的热水,上好了表的发条,钻进两条毯子里。他一动不动地睡着,像个死尸。午时前后,黑夜很快来了,很快又走了。东北方亮起来——那就算是晨光。因为浓云挡住了朝阳。

    六点钟,他醒了,静静地仰面躺着,定定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他感到肚子里空荡荡的。他用胳膊肘撑起身,一阵呼噜声响了,他浑身一悚。只见一头公鹿在惊奇地盯着他,离他不过五十英尺。他马上想到在火上烤鹿肉的情景。火上的鹿肉烤得咝咝作响,冒着油,发出喷鼻的肉香。他一家伙抓起那枝枪,瞄准目标,抠动了扳机,一声空响,里面没有一粒子弹。

    公鹿哼了一声,一跃而去。远处,传来了公鹿跑过山岩时嘚嘚的蹄声。他骂着,甩开空枪。挣扎着站起来,大声地叹着气。整个动作慢极了,吃力极了。他浑身的关节都像是生了锈的铰链,僵硬而迟滞。每个动作,一屈一伸都得紧咬牙齿才能动。两条腿总算立起来。差不多一分钟后,才撑起腰。此刻,他才像个人那样站直。

    他跌跌撞撞地登上一个小山丘,看了看周围的地貌。既无树林,也无灌木,一片灰灰的苔藓之海,其间钻出一些灰灰的岩石,散落着几个灰灰的小湖,流贯着几条灰灰的小溪。上面的天空也是灰灰的,不见太阳,连个影子也找不到。他找不着北。他已忘了昨夜是如何摸到这儿来的。但他并没有迷路。他清楚,不多久就会走到那块“小棍子地”。他感到它就在左边的什么地方,不会太远——说不定越过眼前的小丘就到了。

    他回到原地,捆好背包,准备前进。他确信那三包分别放开的火柴还在,他尽管没有再数一回,可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在那儿想了半天,这次是为了一个结实的鹿皮袋。这袋子不大,两手就能把它包住。但差不多有十五磅重,其重量与背包里的东西不相伯仲。他望着那袋子,满脸愁思。他终于把它搁在一旁,去捆那个背包。但他又停下来,盯着那个袋子。一下子抓进手里,仇视地看着周围,好像这荒凉的大地要把它夺回去似的。他站起来,晃悠着上路,那个袋子已重又塞进背包里。

    他转身,向左走去,不时还停下来,摘沼地上的浆果往嘴里送。扭伤的脚腕子都僵了,和以前比,他跛得更厉害了。但与肚子里的煎熬相比,脚痛却算不了什么。饥饿一阵阵地煎熬着他,像是用细细的利齿啃食着胃。那疼痛令他无法把思绪集中到去“小棍子地”那要走的路径上。沼地上的浆果不但不能减轻胃部的剧痛,那辛辣的味道反而使他的口舌犹如火灼。

    他进入一片谷地。许多松鸡从岩石中和沼地里飞起来,呼呼地拍打着翅膀,“咯儿——咯儿——咯儿”地叫着。他拿石块掷过去,但没打中。他把背包放下来,像猫抓麻雀那样偷偷地爬过去。锋利的岩石划破了他的裤子;膝盖流出的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血迹。但在饥饿的煎熬中,这种痛苦也就算不了什么。他在潮湿的苔藓上爬来爬去,衣服已湿淋淋了,全身冰凉,但他全无感觉。他吃的欲望如此强烈。而那些松鸡却总是在他面前飞起来,呼呼地打着旋,“咯儿——咯儿——咯儿”,简直就是在笑他。他诅咒那些松鸡,随着它们的叫声狂喊起来。

    一次,他爬到一只松鸡旁边,那家伙肯定是睡着了。而他居然没看见,当那只松鸡从岩石堆里冲他飞来时,他才发现。他和那只松鸡同样慌乱,他一把抓上去,只捞到三根尾羽。他瞧着它飞走,恨恨不已,好像倒是那松鸡对不起他。他回到原地,背起背包。

    白天渐渐逝去。他走进绵绵不断的谷地,或者说是沼地。这里动物不少。一群麋鹿过去了,大约二十多头,都在来复枪的射程之内,他的口水吊得三尺长。他有个发狂的念头,要追上它们。他确信能抓住它们。一只黑狐狸朝他跑来,衔着一只松鸡。他吼了一下,那吼声把狐狸吓跑了,却没有丢下松鸡。

    暮晚时分,他顺河而下。含有石灰的乳液般的河水在稀疏的灯心草丛中流过。他揪紧灯心草的草根,拔出一种嫩葱芽似的东西。它们只有木瓦上的钉子那般大小,嫩极了,用牙一咬会发出咯吱咯吱声,味道还不错。但纤维却很难咀嚼。一丝丝的纤维,充满水分,和沼地上的浆果一样,毫无营养可言。他放下背包,钻进灯心草丛,大嚼起来,犹如一头牛。

    他累极了,总想歇一下——躺下去睡一觉,但他不得不挣扎着前行。这并非一定是因为他急于要赶到“小棍子地”,倒是饥饿驱使着他。他还到小水坑里找青蛙,或用指甲挖泥土找小虫子充饥。尽管他明白在北极圈内,根本就不存在青蛙或者小虫儿。他看遍了所有的水坑,全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暮色苍茫,他在一个水坑里发现了惟一的一条类似鲦鱼的小鱼。他把手伸进水里,直没到肩头。然而小鱼却溜走了。于是他两只手都下了水,把坑底乳白色的泥浆搅起来。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他栽进了坑里,半截身子都湿透了。水被搅浑了,没法子找到那条鱼。他只得再等,等泥浆沉淀下去。水变清,他又重新捉那条鱼,直到又搅浑水。可是他等不及了,解下身上的白铁罐儿,开始舀坑里的水。他疯狂地舀着,水溅了一身。因为泼水的距离太近,水又倒流到坑里。后来,他就细心地舀着,尽管他心跳得厉害,手也在颤抖,他还是极力镇定下来。半小时后,坑里的水快舀完了,剩下不足一杯。可是那条鱼却不见踪影。他这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一条暗缝,那条鱼已经从那儿溜到了旁边的一个大坑里。那坑里的水他一天一夜都舀不完的。要是他早晓得这条暗缝,一开始就用石块堵上,那条鱼就成了口中食了。

    他这样想着,瘫坐在湿地上。刚开始,他只是抽泣。不久,他就朝困着他的荒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荒原并不理睬眼泪。后来,他又颤声地抽泣了好久。

    他生起一堆篝火,喝了几罐热水,身体暖和一些。他又像昨夜那样,准备在一块岩石上露宿。最后,他察看了一下火柴,瞅瞅是否还干燥;上足了表的发条。毯子又湿又冷,脚腕子疼得直发抖,但饥饿一直啃到他心里去了,在浅睡中,他梦见了一桌又一桌酒宴,餐桌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菜肴。

    醒来时,他感到饥寒交迫。没有太阳,灰地和灰天愈显阴森。寒风呼啸而过,白茫茫的初雪覆盖了座座山丘。空气也愈显沉闷,苍苍莽莽。此刻,他又点起了火,烧了一罐水。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空空幽幽的高处飘飘落落地滑下来,夹杂着雨点。雪花又大又湿,开始,一落地就化掉。后来雪越下越密,盖住了地面,浇灭了那堆火,打湿了他那些烧火用的干苔藓。

    这是一记警钟。他背起包袱,一跛一拐地前行,他并不清楚这双脚会把他运向何方。他既没想到“小棍子地”,也没想到比尔和狄斯河边那翻着的独木舟下的东西。他满脑袋只有一个词在嗡嗡作响,“吃、吃……”他饿得发狂,哪还管什么路,只要能走出谷底就行。他在雪里摸索着,在水沼地找浆果儿,一边拔起连根的灯心草,一边往前探索。但灯心草既没味道,又填不饱肚子。后来,他发现了一种酸味草,凡是能找到的,他都吃了下去。然而却没有多少。这种草是一种蔓生植物,很容易被几寸厚的积雪盖住。

    那夜,没有火,也没有热水喝。他只好钻进毯子里睡觉,饥饿时不时闹醒他。雪变成冰雨。他仰面躺着,雨珠砸在脸上,几次把他弄醒。天亮了,又是铅云密布的一天,不见旭日。雨停了,刀绞般的饥饿消隐了,食欲也远去了,只有胃在隐隐作痛,并不太难受。大脑变得清醒了。他又想起“小棍子地”和狄斯河边的独木舟。

    他把撕剩的毯子撕成一条条的,裹好那双血淋淋的脚。又捆好受伤的脚腕子,准备好这一天的旅程。收拾背包时,他又盯着那个结实的鹿皮袋子陷入沉思。最后,还是带上了它。

    冬雨淋化了初雪,只有山顶仍是白皑皑的。红日出来了。他总算能判定罗盘的方位了,尽管他已迷了路。前两天,他走的方向可能是偏左了。为了纠正方向,他得偏右走,方向才对。

    目前,饥饿的煎熬似乎消失了,但他却异常虚弱。当他采摘沼地上的浆果或拔灯心草时,不得不经常停下来休息片刻。他觉得舌头又苦又干,好像涨得很大,上面好像长满了茸毛。他的心脏不堪重负。每走几分钟,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而后仿佛在身体内上蹿下跳,搞得他喘不上气,头晕目眩。

    正午时分,他在一个大水坑里发现了几条鲦鱼。他现在比较有经验了,要舀干坑里的水是不可能的,只能想办法用白铁罐去捞。那些小鱼只有小指头那么长,而他并不感到很饿。隐隐作痛的胃已变得麻木,而且愈来愈没有什么感觉。胃好像入睡了。他艰难地嚼着生鱼,吞进肚里。吃成了无意识的行为。尽管他不想吃,可他明白吃了,就能活着。

    落日时分,他又捉了三条。吃了两条,留下一条作明天的早点。太阳晒干了不成片的苔藓,他又能生火烧水,使自己暖和一下。这天,他走了不到十英里,第二天,只要心脏承受得住,他就往前走,但才走了五英里多点儿。这会儿,他的胃平静了,完全木然了。他到了一个陌生之地。麋鹿多了;而狼也多了。荒原上常常回荡着声声狼嗥。一次,他看见了三只狼,从他前面跑过去。

    又过了一个夜晚。清晨,他头脑清醒了,便解开那个厚实的鹿皮袋子的皮绳。从袋子里面倒出粗金砂和金块。他把这些金子分成大约相等的两份,一份包在毯子里,藏在了一块显眼的岩石上;另一份儿仍旧装进袋子里。随后,他又从剩下的毯子上撕下几条儿,裹好他的脚。他仍舍不得扔掉那只枪。狄斯河边的独木舟下还有子弹。

    这是个雾天。饥饿感又回来了,他虚弱至极,头一阵阵晕眩,有时什么都看不见。人,一碰就倒。一次,他被绊了一下,正巧倒在一个松鸡窝里。里面有四只新孵出的小松鸡,才出壳一天——鲜嫩的雏鸡,刚好一口一个。他狼吞虎咽,一个接一个地塞进嘴里,像嚼蛋壳似的吃着。母松鸡大叫着,在他身边飞来扑去。他用枪当棍子打它,它都闪开了。他又用石头打,碰巧打伤了那只松鸡的翅膀,那松鸡拖着受伤的翅膀逃开了。他紧追不舍。几只小松鸡不过开了胃口而已,吃的欲望又涌上来了。他拖着受伤的脚腕子,一颠一拐地追,时而向松鸡扔石子,时而嘶哑地吼着。有时他只是一颠一拐、一声不响地追。跌倒了就咬牙爬起来,有时头晕眼花,揉揉眼睛,接着追。

    如此追击,就穿过了谷底的沼地。他在潮苔藓上走着,发现了一些脚印。他看得出不是自己的脚印,是比尔的,一定是比尔的。可他不能停下来,那母松鸡还在向前跑。他得抓住它,而后才能看个究竟。

    母松鸡被追得筋疲力尽;可他自己也累瘫了。那只母松鸡歪在地上喘个不停;他也倒在地上喘个不停。彼此相去仅十来尺。但他没有力气爬过去。等他恢复过来,那松鸡也恢复过来。他那只饥饿的手一伸出去,它就扑打着翅膀,逃到了他抓不到的地方。就这样,这场追逐持续着。那只母松鸡乘着夜色终于逃远了。他身子一软,一头倒在地上。背包压在身上,脸也划破了。好长时间,他一动不动;后来才翻过身,侧着身子躺在那儿,上好表,直躺到早晨。

    又是一个雾天。剩下的那条毯子有一半已做了裹脚布。他没找到比尔的踪迹,但那不重要。饥饿猛烈地袭击着他,他想比尔是不是也迷路了。到了中午,他的生命实在承受不了背包之重。他再次把金子分开,扔掉了一半。下午,他把剩下的也扔掉了。目前他只剩下半条毯子、一个白铁罐和一枝枪。

    幻觉又过来了。他确信还剩下一粒子弹,就在枪膛里,而自己却一直没想起来。但是,他又明明记得那是枝空枪。幻觉嗡嗡营营地围着他打转,他极力驱赶这幻觉,双方交战了几个钟头,后来他干脆把枪栓打开,看着那个空枪膛。失望的滋味苦极了,好像本来那里确有一粒子弹似的。蹒跚了半小时后,幻觉又找来了。于是双方又针锋相对地斗了起来,而这幻觉怎么也赶不走。为了赶走它,他又一次打开枪膛,以便消除幻觉。有时,不相干的思绪纷至沓来,他只好一边凭着直觉跋涉,一边任种种怪异的念头像虫子似的啃他的脑子。然而这类飞越现实的冥思大都维持不了多久,饥饿总把他拽回现实。

    一次,正当他思绪飞扬之时,突然惊醒过来。他看到了一个东西,让他差点昏过去。他像喝醉了似的摇晃着,坚持着没倒下。他面前有一匹马。一匹马!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眼前一片漆黑,一刹那,又金星直冒。为了看清,他狠狠地揉着眼睛。

    那并非一匹马,而是只大棕熊。那个巨兽正好奇地打量着他,像个好闹事的愣头青。枪,被这人举起来,才举起一半,便记起来这是支空枪。他放下枪,从身后拔出了猎刀,挂在屁股后的刀鞘镶满珠玉。眼前是活鲜鲜的一堆肉。他用拇指试试刀刃,锋利极了。本来他会想都不想地扑到那畜牲身上,宰掉它。但他的心却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像是在发警号,接着便往上猛顶,突突地跳动。脑门儿像被箍了一道铁环。顿时他两眼模糊。

    极端的恐惧已将他那大无畏的勇气赶得精光。他如此虚弱,那野兽要真的向他发起攻击,他该如何是好?他只好尽力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握紧刀子,凶猛地瞪着那只熊。那野兽笨笨地朝前挪了两步,直立起来,还试探性地吼着。要是这人转身逃跑,熊会马上扑上去。幸好他没动。由惧而生的勇气已使他振奋起来。他野兽般地吼叫着,那声音更凶猛,更阴森。这吼叫来自生命最深层,涌溢出决一死战的恐惧。

    熊缓缓地往路边挪了一下,发出恐吓的吼叫。接着,它好像倒被这个站得笔直、毫不畏惧的神秘动物吓走了。这人像雕像一样挺立着。威胁终于远去了,他才浑身一阵抽动,一摊泥般地瘫在苔藓里。

    他重新挺立起来继续前行,心中升起一股新的恐惧,并非担心活活饿死,而是担心尚未饿死,已被野兽吃掉。这里狼不少,荒原上四处回荡着狼嗥,编织出一张凶险的天网,仿佛是被风鼓紧了的帐篷,触手可及。他为之恐惧,忍不住伸出双手,把它推开。

    三三两两的狼常常从他面前蹿过。但狼都避开他。一则是它们不多,再就是它们要找的是好对付的麋鹿,而这个直立怪物可能很难对付。

    黄昏时分,他看到了散落一地的骨头,表明狼在这儿吃掉过一只动物。这些残骨在一个小时前可能还是头小麋鹿,一边尖叫,一边飞奔,活力四射。他凭吊着这些残骨,它们被啃得干干净净,只有少许地方泛着粉红,那是一丁点肉末。夜幕降临之前,他也会有同样下场吗?

    这就是生存,真是一种幻象,刹那即灭,活着才有苦难。死并不难受。死就如同睡觉,意味着停息,一切的终结。那么他为何不舒舒服服地死去呢!他没时间多想人生哲理。

    他蹲下来,啃起一块骨头,吸吮着那上面泛着的粉红、残存的生命。那一丁点甜丝丝的肉味,像是朦胧变幻的美好回忆,令他把握不住,诱惑得他要发狂。他拼命咬着,啃着。咬碎一点点骨头,但嗑掉了一颗牙齿。他开始用石块砸,把骨头砸成酱末,再咽下去。猴急之中,砸断了自己的手指,但他很奇怪,怎么不痛。

    接下来是绵绵的雨雪天。他不清楚何时该睡,何时应收拾行装,他夜以继日地行走,摔倒了,就趴在地上入睡,一旦那接近熄灭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并微微燃烧之时,他就爬起来前行。他的举动不再像人了。生命残存在他身上,不愿离去,驱赶他前行。痛苦消失了。他神情木然而迟钝,脑海里却闪耀着万千奇思梦想。

    他不停咀嚼着那只小鹿的碎骨头,不停地吸吮着。他捡拾的这一点残屑一直带着。他不再跋山涉水,只是缘溪而行,这道溪流在一片宽谷中流泻着。实际上,他既未见水,也未见山,眼前只是一片幻象。灵魂和肉体并驾齐驱地前行着。实际上是各不相关;差不多没联系了。

    一天,他仰卧在一块石头上,醒过来,神志清楚。阳光暖暖地打在他身上。他听到远方,有一只小麋鹿在尖叫。此刻,他隐约记起风、雨和雪。但风雨雪究竟肆虐了两天还是两周,他毫无印象。好长一段时间,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暖暖的阳光爱抚着他的身体,他那饱受磨难的身子满是温情。他明白这是一个好天儿,说不定还能确定一下自己的方位。

    他艰难地偏过身子。身下是一条奇异的河流,轻轻流淌着。他的目光顺着河流慢慢地滑动,宽广的河流在众多的秃丘间绕来绕去。这些小丘,与他先前看到的那些相比,都显得更光秃、更荒凉、更低矮。他的情感封冻在0℃附近。他的眼珠缓缓地、冷静地转动着,至多随兴所致,目光顺河而下,顺着这条怪河向远方而去。他的目光顺着河进入一片洁亮的大海,他的情感仍在0℃附近,这太奇怪了。这是幻象吗?大概是海市蜃楼吧——多半是自己的神经错乱鼓捣的把戏,是幻象。接着,他又看见在闪闪的大海上泊着一艘大船。他断定这是幻象。他眯起眼睛,再猛睁大眼睛,大船仍泊在那里。幻象,居然会这么持久!实际上,他明白这并不奇怪,在一片荒原的中心绝对不会有什么大海、大船。这正如他明白那支枪里没有子弹一样。

    他听到身后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像憋住气或咳嗽的声音。他缓慢地翻过身,因为他体力虚弱、身体僵硬。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但他静静地等待。没一会儿,同样的声音传过来,在不过二十英尺的两块尖齿状的岩石中间,隐隐约约地探出一只灰狼头,两只狼耳耷拉着,狼头也耷拉着。那畜牲的两眼充血,那么混浊,在阳光下慢慢地眨着,显得异常痛苦,看来是病得不轻。他瞅着它,它又发出了吸鼻子和咳嗽的声音。

    这可不是假的,他想,又翻回去。好好看看先前被幻象遮住的现实景象。但远处那片光海仍闪闪发亮,那大船仍泊在那儿,历历在目。这都是真的吗?他闭上双眼极力思索着,思路豁然开朗。他一直在朝东北方向走,远离了狄斯河,进了铜矿谷。这条河就是铜矿河,宽广的河面悄悄地流淌着。那片光海就是北冰洋。那船是艘捕鲸船,本应开往马肯吉河口,但是航线太偏东了,现在正停泊在加冕湾,很久以前看过的那张哈得逊湾公司的地图又浮出他的脑海。没错,是的,一切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他呼地挺坐起来,盘算着眼下的当务之急。裹脚的毯子全磨烂了,脚也磨烂了,没一处好肉。最后一条毯子也用光了。枪和猎刀不知去向。帽子更不知正躺在何处。帽圈里的那包火柴自然也随之而去。好在贴胸放在烟袋里的那包还在,它用油纸包着,还是干燥的。他看了看表,十一点钟,表仍在走,显然他从未忘记上表。

    他的情感沸腾了,但他的思想冷静极了。身子尽管异常虚弱,但并不感到痛苦,也无饥饿感。他没有一点食欲。此刻,他的思路清晰有力。他撕下膝盖以下的两条裤腿,裹上脚。幸亏他保住了那个白铁罐。他想先喝点热水,再奔向那艘大船。他明白远方是光明的,但路途恐怖。

    他的动作极为迟缓,犹如中风了一样,身体抽动着。当他要去收集干苔藓时,才发现自己已站不起来了。他试了一回又一回,不行,拉倒吧。他用手和膝盖爬来爬去。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附近。那畜牲一边极不情愿地给他让路,一边还用舌头舔舔尖牙,那条舌头看来连动一下都困难。他发现它的舌头不健康,是褐黄色的,上面盖了一层半干而粗糙的粘膜。

    他喝了热水之后,能站起来了,甚至还能像接近死亡的人那样行走了。他走一两分钟,就得停下来喘气。他的步履绵软。他身后的那只狼也一样。那夜,当光海沉入黑夜之中时,他明白自己与大海之间贴近了些,但缩短之距不足四英里。

    整整一个夜晚,他听到那只病狼不断地咳嗽。有时听到小麋鹿的尖叫。他的周围布满生命,而且是健壮的生命,活力旺盛的生命。他明白,那只病狼要紧随着他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是想他先死。清晨,他一睁眼,就看见那个畜牲正用饥饿的目光盯着他。那狼夹着尾巴,蹲在那儿,像一只丧家犬。早晨的寒风吹得它直哆嗦。每当这人对它发出微弱的低吼,它就无精打采地露出尖牙。

    太阳亮晶晶地升起来了。清晨,他一路向那光海上的大船蹒跚而行。万里无云,这是北极圈短暂的“印第安之夏”。可能会持续一周,也许明天或后天就会消失。下午,他发现了一些痕迹。是另一个人爬行的痕迹。他想这可能是比尔留下的,他只是漠然地想了一下,目前他不再好奇了。实际上,他早就失去了热情和兴致。他对痛苦已漠然了,胃和神经全都麻木了。但生命却驱迫着他前行。他疲倦极了。生命拒绝去死,只不过是因为生命拒绝去死。所以他才吃沼地上的浆果和鲦鱼、喝热水,并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那只病狼。

    他沿着那人挣扎着前进所留下的痕迹前行,不一会来到了尽头——潮淋淋的苔藓上散乱着几根刚刚啃光的骨头。附近有不少狼的脚印。他看见了一个厚实的鹿皮袋儿,跟他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但已被狼的尖牙咬破了。他的手连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但他生生地把它提起来了。

    比尔带着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哈哈!这会儿他可以向比尔的鬼魂大笑了。他能活下去,并把它带到光海上的那艘船上去。他发出一阵鬼哭般的笑,嗓音嘶哑,活像乌鸦在叫。而那只病狼也跟着加入合唱,一阵一阵地狼嗥。突然,他不笑了。要真是比尔的尸骨,他怎么能嘲笑比尔呢?这些被啃得光光的骨头,粉红、惨白相间,真的是比尔的?

    他掉头离开了。好吧,没错,比尔抛弃了他。但他不愿意带走比尔留下的那袋金子,也不愿意吸吮比尔的骨头。但要是这事倒过来的话,比尔也许会干得出来。他一面蹒跚前行,一面暗暗思量。

    他走到一个水坑旁。弯腰找鲦鱼时,一抬头,心像被扎了一刀。他的脸倒映在水中,他看见一张恐怖万状的脸,颜色灰绿,一下子便使他清醒了,震惊了。水坑里有三条鱼。但那水坑太大,难办。他用白铁罐去舀,试了几回,不行,他就不再做了。他怕自己太虚弱,跌到坑里淹死。同理,他才没有爬上那沿沙洲漂浮的木头,让河水把他带入光海。

    这天,他与那艘船的距离少了三英里;第二天,又接近了两英里。现在他像比尔一样爬行;第五天,他发现离那艘船还有七英里了。他每天连一英里都爬不到。幸好一天天仍是万里无云,他不停地爬着,不停地晕厥。那只狼一直尾随着他,不断地咳嗽和喘息。现在双膝和脚一样了,血肉模糊。他撕下衬衫把它们包捆起来。但身后的苔藓和岩石上仍留下一路血迹。

    一次,他回头看见那头又病又饿的狼,正舔他留下的血迹。他一下认识到自己可能的下场——除非——除非干掉那只狼。

    一出悲剧上演了,为了生存,充满残酷——奄奄一息的人一路爬着,奄奄一息的狼一路跟着。荒原上,两个生命拖着垂死的皮囊,双方都渴求吃掉对方。假如这是一只壮狼,那他倒也无怨无悔;但一想到自己要被这么一条奄奄待毙的病狼吃掉,他就觉得窝火。他可真够挑剔的。

    现在,脑子里又开始奇思异想了,他被幻象弄得恍恍惚惚。神志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短了。一次,他昏迷过去,后来他被一种紧贴耳根的喘息声惊醒。只见那只狼一瘸一拐地往回跳,因为身体虚弱,摔了个跟头。它的样子很好笑,但他没笑。他甚至没害怕。如此境地,已无所谓了。

    不过此刻他很清醒,躺在那儿细细盘算。那艘船距他不过四英里,他揉了揉眼睛,可以看得更清楚点。这时,他看见光海上一片白帆,那是一只乘风破浪的小舟。可他再也爬不了四英里了。关于这一点,他很明白,但他仍异常冷静。他清楚自己连半英里也爬不了了。不过,他要活下去。经过千辛万苦,居然仍要死去,这太让人不甘心了。命运对他太冷酷。尽管奄奄一息,但他还是拒绝死去。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疯狂的念头。不过即便他被死神攥在手心,也绝不服从,拒绝去死。

    他闭上双眼,令自己一点一点地冷静下来。微茫的窒息像滚滚潮水舐噬着他的一切,他打起精神,不让窒息的潮水淹没自己。这种窒息真可怕,犹如海洋,涨了又涨,一点一点地淹没了他的心灵。有时,他沉没下去,悬浮在一片冥冥之中。有时又会凭着一种奇异的心灵魔法,靠一丝意志强韧地牵扯,向上浮出冥海。

    他仰面静静地躺着,听着那病狼喘息,那野物呼吸着,一点一点地向他挪动,愈来愈近,决不松气。时间慢慢过去,他却没动一丁点。狼已到了他的耳边,用它又粗又干的舌头舐着他的脸。脸火灼一般,犹如砂纸在打。他的双手突地出击,也许这一下全凭意志伸出。他的手指弯曲如鹰爪。但他抓空了。稳、准、狠需要体力的支撑,他已没有这种体力了。

    狼之忍真是恐怖。而人之忍同样恐怖。白昼过了一半,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用全部的意志与昏迷角力,等着那条想吃掉他的狼,而他也想吃掉这条狼。有时,倦怠之海一下子涌上来淹没了他,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不管是醒着还是梦着,他一直在等那个喘息的临近,等着那条又粗又干的舌头舔上来。

    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听到喘息,只不过是被什么东西从梦中慢慢地拖出来,他感到有条舌头在顺着手舔着。他静静地等着。那狼的尖牙轻轻地咬上来,劲也越来越大。狼正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咬进它想吃的东西里面。

    狼为了这一刻,作了漫长的等待。而人,为了这一刻,也作了漫长的等待。

    他那只被狼咬破的手扭住了狼的牙床。狼虚弱地挣扎着,人的那只手差不多甩脱了,他的另一只手已慢慢地摸上来,一下掐住狼。

    五分钟之后,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狼身上。尽管双手无力掐死狼,但他的脸已紧贴住狼的咽喉,他狂咬起来,满嘴狼毛。半小时后,他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慢慢地流进了他的喉咙。那东西可真难以下咽,就像硬灌进胃里的铅液,是意志逼着自己去做的。随后他翻了个身,仰面进入梦乡。

    从“贝德福”号捕鲸船的甲板上,几名科学考察队队员,望见远处的岸上有个怪物。那怪物在那边沙滩上蠕动着。他们弄不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动物。但他们是从事科研的,于是便上了一只小艇,上岸搞个清楚。结果他们看见的是一个不知名的活物,无论如何都不会把那怪物当成人。那怪物的两眼已失明了,失去了知觉。它在蠕动爬行时,活像一条大虫子。其实,在那儿全是无用地折腾,可它还是坚持着,不停地扭动着,折腾着。照这个样子,一小时大约能往前爬二十英尺。

    三周之后,这人躺在“贝德福”号捕鲸船上的铺位上,讲清了自己的姓名和经历。眼泪顺着他那陡峭的脸淌下来。他在阵阵呓语中谈到了他的母亲;谈到了阳光灿烂的南加州,还有橘树和花园中的一个家。

    再过几天,他就与科学家和船员们同桌吃饭了。他盯着眼前如此多美妙的食物,别人进食,他巴望着,干瞪眼,馋涎直流。别人每吃一口,他的眼里便闪出深深的惋惜。他神志清醒。但一上桌吃饭,就本能地敌视和他一同吃饭的人。他总是心怀恐惧;他总是担忧食物会马上短缺。他问厨师、仆役和船长,想知道贮存的食物还有多少。他们对他一次又一次地打包票,但他总不相信。依旧悄悄地溜到贮藏室附近,亲眼窥探,想弄个清楚。

    这人看上去在不断发胖,每天总会胖一点儿。科学家们都在摇脑袋,提出他们的理论,他们限制他的饭量;然而他的腰围还是在不断增加,胖得都有点吓人了,像一个不断吹胀的气球。

    船上的水手们都咧嘴大笑。他们明白如何应付他。当科学家们让人监视他时,水手们当然都心中有数。早饭之后,他们发现那人无所事事地游荡着,又像个乞儿似的,伸手要吃的。一个水手一笑,塞给他一块硬面包。他拿在手里,盯着那块面包的贪婪模样,活像个守财奴盯着金子似的,随后塞进衬衣里面。别的水手也给他同样的礼物。人们都咧嘴大笑。

    船上的科学家都极为细心。表面上他们让那个人自由活动,但常常会悄悄地检查他的铺位。他的铺上摆着一排排的硬面包,连褥子里也塞得鼓鼓的;每个角落里都塞满了。是的,他神志异常清醒。显然他是在防备可能再一次出现的饥荒,就是这么回事。科学家说,他会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他做到了。“贝德福”号捕鲸船的铁锚还未在旧金山海湾隆隆地抛下去之前,这个人又像个文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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