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一千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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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卫崇尚自我奋斗,像那些成功人士一样,是个全神贯注的人。当滚滚人流冲向北方淘金时,他就在鸡蛋上打主意了,他要全力以赴使这个点子成功。他粗粗地估了一下,这笔冒险不下于发现了一个闪光的金库。就算一打(即十二个——译者注)鸡蛋在道森可卖到五块钱吧,这样的估计是合理的。那么,要是进了这座“黄金之都”,不用说,一千打鸡蛋准能卖到五千块钱。

    当然,开销也是要算的,他想得很周全,他是一个细心的人,精明,会算计,天生一个理智的脑袋和一颗不易激动的心。按一打一十五美分来算,一千打鸡蛋的成本不过一百五十块钱,在超级暴利前,就不足挂齿了。假设,就假设这一趟他大大地“潇洒”了一通,人同鸡蛋的运费总共花了八百五十块钱吧,那么,等最后一个鸡蛋脱了手,最后一粒金砂进了腰包,他仍可纯赚四千块钱。

    “你瞧,艾玛,”——他和妻子打起算盘。他们宽敞的客厅里,摆满了各种地图同政府测量报告,还有许多旅行指南以及阿拉斯加的旅行手册——“你瞧,到了黛牙后,费用才算真正开始——开头的一段路,连头等舱船票也算上,五十块钱就满打满算了。从黛牙到林德曼湖,运货的印第安脚夫,每一磅要一十二美分,一百磅要十二块,一千磅要一百二十块。就算我的货重一千五百磅吧,总共是一百八十块——多算一点,就算二百吧。有一个刚从克朗代克回来的可靠人士告诉我说,三百块钱能买到一条小船。这人还说,可打包票弄到两个乘客,从每个人身上赚到一百五十,那条船等于白送,再者,他们还可以帮我驾船。还有……全算进去啦。我一到道森,就把鸡蛋从船里运上岸。现在先让我算算,一共是多少?”

    “从旧金山到黛牙,五十;从黛牙到林德曼湖,两百,船价是乘客付的——一共二百五十。”她一下算出来。

    “还有我自己的衣服行李,要一百,”他享受地接过话头,“这样,至少还剩五百块钱来对付意外的开销吧?但究竟会有什么意外开支呢?”

    艾玛耸耸肩,扬了扬眉毛。要是远方的雪国吞得下一个人和一千打鸡蛋,当然吞得下他的一切。她心里这么想,可嘴上什么也没说。她对大卫看得可谓透彻,所以她不用说了。

    “就算因为意外的耽搁,要多用一倍时间,我跑这一趟需要两个月吧。想想看,艾玛!两个月赚四千!这不比我现在一个月一百块的打工钱好到哪里去啦。嗯,将来我们要在城外搞幢别墅,住得宽敞一点,每间房里都有煤气灯,从窗口望出去要视线开阔,至于眼下这幢房子,可以出租,收来的房租除了付捐税、保险费、水费之外,还有剩余。此外,也许我还会找到一个金矿,变成一位亿万富翁里,这种机会总有的。艾玛,你觉得我的想法不过分吧?”

    艾玛简直不能朝坏处想。不是吗?她娘家那个堂兄弟——当然,只是远亲,一个烂仔,没出息的,横冲直撞——当初从那神秘的雪国衣锦还乡时,不就带来了十万块钱的金砂吗?这还没算上他在开采金砂的矿上拥有的一半主权呢。

    老板看见大卫在柜台一头的秤上称鸡蛋,诧异极了,大卫总在他的杂货店买东西。但大卫自己更觉诧异,他发现一打鸡蛋有一磅半重——这样,他那一千打鸡蛋就有一千五百磅重了!

    就是不算他在路上必须吃的粮食,他预算的重量中,也没有余地留给衣服、毯子和餐具了。他的算盘一下垮了,他正要重打算盘时,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用小蛋来称称的点子。他奸滑地对自己说,“反正不管大小,一打鸡蛋总是一打鸡蛋”;而一打小蛋的重量,根据他称出的结果,只不过一点二五磅。于是,旧金山城里立刻充满了神色焦急的伙计,那些畜产品批发商看到突然有人要一打不到二十英两的鸡蛋,都摸不着头脑。

    大卫把他的房子抵押了一千块钱,把老婆安置在娘家多住些日子,然后辞掉工作,前往北方。为了不超出预算,他只买了一张二等舱船票,可因为正处在淘金的高潮上,二等舱比统舱还乱。

    晚夏,他带着鸡蛋,登上黛牙的海岸时,已变成一个脸色惨白、走路摇晃的人了。不过不久,他的腿又有力了,胃口也好起来。他跟奇尔古特脚夫的首次谈判,使他挺起腰杆,硬起头皮。对这二十八英里路,他们讨的运费是四十美分一磅,可是等到他喘口气,刚咽下一口唾沫,运价又涨到了四十三美分。后来,十五个结实的印第安人,看到他肯出四十五美分一磅,就把皮带套上了他的货箱,想不到一个穿着脏衬衫同破烂罩衣的斯盖魁商人,因为在白隘口路上丢掉了马匹,急于要穿过奇尔古特山道往前走,肯出四十七美分,他们又把箱子放下了。不过,大卫性格刚毅,终于以五十美分一磅的代价雇到了几个脚夫。两天之后,他们已经把这些鸡蛋平平安安地送到林德曼了。可是五十美分一磅就等于二千块钱一吨,他这一千五百磅已吃光了他那笔备用的款子,搞得他困在谭塔劳斯角,每天眼巴巴地瞪着那些新造好的小船开往道森。还有,造船厂里也充满了一种狂乱的气氛。所有的人都在没日没夜地赶工,至于他们为何要这样十万火急地嵌缝,钉钉子,涂油,这并不难解释。

    那些荒山上的雪线,每天都要爬下来一截,风雪吹刮着,湖中已结起了薄冰,冰层正在加厚。每天早晨,那些累得手脚都抬不起来的人,还要支起惨白的脸,瞧瞧湖面是不是已经封冻。一封冻他们就没指望了——就不能在这串珠状的湖泊里、在湍急的河里顺流而下了。不过,还有更重的打击,他发现了三个同行——三个蛋商。当然,那个德国矮子已经破产了,他正在亲自背着最后一箱鸡蛋,沮丧而回。可另外那两个定造的船已快竣工了,他们正在天天祈祷财神把严冬的铁蹄再挡住一天。但铁蹄已横扫了大地,很多人都在肆虐奇尔古特山的暴风雪里冻伤了,大卫的脚趾也不知不觉地冻伤了。这时候,他碰到了一个机会,他带着货物可以搭上一条正要从碎冰块上开航的船,不过要两百块现款,但他没有钱。

    “我看,你再等一下吧,”那个造船的瑞典人说,他在这里等于挖到了金矿,他是个聪明人,自己也清楚——“再等一下,我就会给你造一条棒极了的小船,放心啦。”

    得到这句空口无凭的保证之后,大卫回到火山湖那边去了,他在那里碰到了两个记者,他们在从石屋屯越过山道去幸福营的路上,丢失了形形色色的行李。

    “是的,”他拿着架子说,“我有一千打鸡蛋在林德曼,我的船的最后一条缝也快嵌好了。总算我运气还好。现在船很宝贵,你们当然知道,连买也买不到。”

    那两个记者听到这话,都吵着要跟他去,差不多像要打架似的,然后又用绿花花的钞票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并且在手里摆弄着金灿灿的二十元一枚的金币。他根本不要听这些话,可是他们缠得他毫无办法,等到他们每个人出到三百块的时候,他也只好勉强答应了。此外,他们还硬要把旅费先付给他。等到他们各自写信给他们的报社,说起这位有一千打鸡蛋的“好心肠人”时,这位“好心肠人”已匆匆回到林德曼,找那个瑞典人去了。

    “喂,我说啊!把那条船给我!”他开门见山,手里叮当叮当地摆弄着那两个记者的金币,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条已完工的船。

    那个瑞典人冷漠地瞧着他,摇了摇头。

    “那小子出了多少钱?三百吗?嗯,这儿是四百。拿着吧。”

    他打算把钱硬塞给瑞典人,可瑞典人却后退了几步。

    “不行。我说过,这条船是给他的。你得再等一下……”

    “这儿是六百。到顶了。要不要你看着办。跟他说搞错啦。”

    瑞典人动摇了。最后他说,“好吧。”

    等大卫最后一次瞅见他时,他正嗑嗑巴巴地、用半通不通的英语对那几个定船的人解释怎么搞错了。

    这时,那个德国佬因为在深湖附近的山上摔坏了脚腕子,已经用一元一打的价钱卖掉了他的存货,雇了几个印第安脚夫,把他抬回黛牙去了。不过,等到大卫跟记者出发的那天早晨,另外两个蛋商也要开船了。

    “你带了多少?”其中的一个新英格兰小个子喊道。

    “一千打。”大卫大模大样地回答。

    “哼!我是八百打,我敢跟你打赌,我能赶上你。”

    记者主动地要借钱给他打赌,可大卫谢绝了。那个新英格兰人于是跟另外一个蛋商比赛,那是一个壮实的水手,一个老江湖,这水手说,等到张满篷帆时,他要对他们露两手。他果然张满篷帆,飞快前进,每逢遇到一个浪头,他那张大油布方帆就把船头压得一半淹在水里。他是头一个驶出林德曼湖的人,可是因为他不屑在浅滩上搬下货物把船拖过去,他那条满载的船在激流里的礁石上搁浅了。至于大卫跟那个也载了两位搭客的新英格兰人,他们都是先背着货物涉水过去,然后驾着空船通过这条险恶的水道,驶入本乃湖。

    本乃湖是一个又窄又深,长二十五英里的湖,像漏斗一样夹在两旁的高山之中,湖上总是狂风肆虐。湖口的沙滩上有很多冒风冲雪要往北去的人和船,大卫也在这里搭起了帐篷。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大风正从南方刮过来,捎带着雪山和冰谷里的寒气,不下于北风。不过万里无云,他看到那个新英格兰人正在张满船帆,一路颠簸着驶过第一座陡峭的山岬。所有的船全在一条接一条地出发,那两个记者都干得非常卖力。

    “我们会在麋鹿口之前赶上他的,”他们蛮有把握地对大卫说着,一边扯起帆来,第一片冰凉的浪花已经溅上了“艾玛”号的船头。

    大卫从小怕水,但此刻他虎着脸,咬紧牙,狠狠捉住那根跳动着的被当作舵用的大桨。现在,他那一千打鸡蛋全在他眼前的小船里,平平安安地放在记者的行李下面,他那幢小房子和十万元的押单也在眼前晃荡。寒气砭人,他常常要拖上那根当作舵用的桨,换一根新的放下去,让他的乘客敲掉桨上的积冰。浪花溅到哪儿,马上就在哪儿结成一片冰,斜杠帆的下桁,有一边沾着了水,很快就挂满了冰柱。“艾玛”号一路奋勇前进,后来给大浪冲击得连船上的缝和接合处都松开了,可那两个记者却只顾去敲碎冰块,把它扔到船外,而不去戽水。来不及了。必须赶在冬天前面的疯狂比赛已经开始了,所有的船都在拼命前行。

    “我……我……我们要想活命,就不能停下!”一个记者结结巴巴地说,他是冻得这样结结巴巴的,并非因为恐惧。

    “说得对!老哥,让船从湖中开过去吧!”另一个记者鼓励道。

    大卫露出牙齿,傻笑了一下。冰冻的湖岸上泛着阵阵浪花,即使顺着湖中划下去,也要避开那些大浪才有一线希望。一落帆就会给浪头赶上沉没掉。他们常常从那些触礁的小船旁边划过去,有一次,他们看见一条在浪头上的船,正撞向礁石。而他们后面,一条小船载着两个人,帆一转,船就翻了。

    “小……小……小心啦,老哥!”那个结结巴巴的人喊道。大卫傻笑了一下,用那双又冰又痛的手抓紧舵柄。激浪一再地抓住“艾玛”号又大又方的船尾,把它掀上来,弄得斜杠帆的后翼荡来荡去,每一次,全靠他拼命,才把船救了出来。现在傻笑已彻底地锈死在他脸上,弄得那两位记者一瞧见他就觉得芒刺在背。

    这时在翻腾的涛声中,他们的船掠过一块耸立的礁石,它距湖岸一百码左右。一个人正在这块礁石顶上狂喊,这礁石被浪打得浑身湿透了,人的喊声一时压过了狂风骇浪。但是一眨眼,“艾玛”号已一掠而过,那块礁石也很快变成惊涛中的一个黑点。

    “这一下,那个新英格兰人完了!那个水手又在哪里?”一个记者喊道。

    大卫回头一望,瞧见了一片黑帆。一个小时前,他就看到了这片方帆如何从灰茫茫的湖上蹿到上风头里,如何时隐时现,渐渐变大。那个水手看来已修好了他的船,正在追赶上来。

    “瞧,他来了!”

    两个记者不再敲冰,只顾观看了。船后是二十英里的湖面——这样开阔,难怪涌起了冲天大浪。那个载沉载浮、追风逐浪的水手,一下子超过了他们。那张大帆仿佛一下提起这条浪头上的小船,拽得它离开水面,一下又把它捣下来,按在两浪之间的大口里。

    “这种浪永远也抓不住他!”

    “可是他会让……让船头钻到水里面去的!”

    正当他们谈话时,那张油布黑帆已给后面的一个大浪卷得不见踪影。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从那个地方涌过去,可那条船再也没有出现。“艾玛”号冲过那儿时,只看见了一点桨同木箱的残片。二十码外的湖面上,一个人从水里伸出一只胳膊,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

    一时间大家都不作声了。到了看得见湖的尽头时,猛浪不停地涌上船来,那两位记者不再敲冰,只顾用桶把水戽出去了。可是这样戽仍无济于事,他们大喊大叫地跟大卫商量了一会,就去抓船上的行李。面粉、腌肉、豆子、毯子、炉子、绳子,总之凡是可以抓到手的东西,都给他们扔到船外面去了。这样,马上起作用了,进水果然少了,船身也浮得高了一点。

    “够啦!”大卫声色俱厉地喝道,因为他们正在伸手去抓放在头一层的几箱鸡蛋。

    “鬼才行啦!”那个牙齿打颤的人凶恶地回答。

    除了他们的笔记本、照相软片和照相机以外,他们已把所有的行李都扔出去了。那人弯腰,抓住一箱鸡蛋,要把它从绳子下面拉出来。

    “住手!告诉你,住手!”

    大卫已经拔出他的左轮枪,正在用肘子架在桨柄上瞄准。那个记者于是立起来,站在坐板上,前摇后晃,气得满脸抽搐。

    “上帝呀!”

    他的同伴叫了一声,就一头扑到船底去了。

    此刻,因为大卫分了心,“艾玛”号给一个大浪一掀,就转了向。帆的后翼的缆绳断了,帆身一落空,猛然一跳,帆的下桁就猛地横扫过船面,打折了那位发怒记者的脊梁骨,把他带下水去。同时,桅杆和帆叶也翻倒在船外去了。船一停止前进,一阵大浪就扑上船,大卫连忙跳过去抓住戽水的桶。

    在后来的半小时里,从他们旁边飞掠过了好几条船——都是跟“艾玛”号相仿的小船,犹如受惊的兔子,只顾向前狂奔。后来,有一条十吨的驳船,冒着灭顶的危险,在上风里收下帆,很吃力地向他们开了过来。

    “让开!让开!”大卫狂叫。

    可是,他的低矮的船舷已经碰到那条笨重的大船边上,幸存的那位记者蹿上了大船。大卫像猫一样蹲在鸡蛋箱上,在“艾玛”号的船头,竭力用他冻僵的手指去把拖绳系拢。

    “上来!”一个红胡子对他喊道。

    “我这儿有一千打鸡蛋,”他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道。“拖我一下!我会给你们钱的!”

    “上来!”大船上的人同声高叫。

    一片雪白的大浪扑上来,冲过那条驳船,灌了“艾玛”号半船水。那帮人一边扯帆开船,一边对他大骂。大卫回骂了几句,就去戽水。幸亏他的桅杆和帆仍旧给帆旗的升降索拉得很紧,像海船的大锚一样,在风浪里撑住了船头,使他能够借此和积水奋斗。

    三小时后,这个浑身僵硬,筋疲力尽,胡言乱语,但戽水不息的人,终于在麋鹿口附近的湖滩上靠了岸,湖滩上堆满冰块。两个人,一个是政府的信差,一个是混血儿旅行家,一起把他从浪里拖出来,救出他的货物,把“艾玛”号拖上了岸。他们划着一条独木舟,正要往南方去,当晚就留他在他们帐篷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他们全走了,可他宁愿守着他的鸡蛋。此后,这个带着一千打鸡蛋的人,就驰名远近了。那些在封冻以前赶到北极淘金的人,已把他就要来的消息带过去了。四十英里站和环城的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住户,那些牙床像牛皮,胃里给豆子磨出茧的老淘金人,一听见他的名字,眼前就晃动起小鸡和青菜。黛牙和斯盖魁的人都很关心他,他们常常向那些从隘口过来的人打听他的情形;至于道森——只有黄金却没有炒鸡蛋的道森——那儿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只要从南边来了一个人,他们全会拦着他,打听大卫的消息。不过这一切,大卫完全不知道。

    他在落难之后的第二天,就修好“艾玛”号,又前进了。从塔吉什刮来的冻风,直钻进他的牙齿缝里,尽管有一半时间为了敲去桨上的积冰,他的船又被吹了回来,可他仍在船旁按着桨,勇敢地迎风划了下去。后来,照当地的常例,他给风刮到了风浪湾的岸上;接着又在塔吉什搁浅了三次;终于被困在了冰封的马什湖里。“艾玛”号已给浮冰挤垮了,可那些鸡蛋却没有受到一点损伤。他背着它们,从冰上走到两英里外的岸上,在那儿搭了一个藏东西的棚。多年以后,那个棚子仍趴在那儿,让那些知道来龙去脉的人指指点点,说个不休。

    这时,他和道森之间还相隔五百英里的雪路,水道已封冻。可大卫却神情焦灼地从湖上步行回去。他只带了一条毯子、一柄斧头和一把豆子,一路独行,经受的苦难绝非常人所能想象。这只有到过北极的人才明白。

    他在奇尔古特山上遭遇了一场暴风雪,就这一次,他就在绵羊寨的外科医生那儿“奉献”了两个脚指头。但他挺住了,并在“帕汪纳”号船上找到了一个在厨房里洗碟子的工作,借此来到了普吉特海湾,在那里又在一条客轮上找了份加煤的差事,回到了旧金山。

    他一颠一跛,走过银行里的光洁地板,向里面的人提出第二次抵押借款,他已是一个满脸风霜、一头乱草的人了。两颊凹陷进去,连一蓬大胡子都遮不住,两眼仿佛两个深坑,喷出两道寒光。手,饱经风吹霜冻和辛苦操劳,已四处龟裂,指甲缝里嵌满结实的积垢同煤屑。他结结巴巴地谈起了鸡蛋、坚冰、暴风、巨浪;等到他们表示不能再借给他一千元以上时,他就变得语言混乱起来,尽说些关于狗同狗粮的价钱,以及雪鞋,鹿皮靴同雪路的事。后来,他们借给了他一千五百元,这已经超过了他那幢房子所能担保的数目,这样,他才舒了一口气,签了名,出了银行的门。

    两周之后,他带着三乘由五条狗拖一乘的雪橇,越过了奇尔古特山。他自己驾着一乘,其余两乘由两个印第安人驾驶。到马什湖时,他们打开那个棚子,把鸡蛋装上了雪橇。可前面没路。他是第一个从南边越冰而来的人,因此,他必须充当开路先锋的角色。

    一路上他常发见身后宁静的天空里,袅袅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他猜不透那些点燃篝火的人为何不赶上来。不过,因为他还不了解雪国,他一直弄不懂,甚至当那两个印第安人向他大费一番口舌之后,他也没弄通为何他们都认为开路是件苦差,因此,每逢他们踌躇不前,不愿清晨拔营开路,他就用左轮枪口逼着他们上路。

    后来,他在白马湍附近的一座冰桥上摔了一跤,冻坏了他那只已经生了冻疮、肿得一碰就疼的脚,那两个印第安人都以为他肯定要趴下了。可他撕开一条毯子,把脚裹起来,套上一只大如水桶的鹿皮靴,仍旧跟他们轮流着驾驶第一乘雪橇开路。这是最惨的苦役,尽管他们常常背着他用指节敲着前额,彼此会意地摇头,他们也不得不佩服他。

    一天夜里,他们打算逃跑,可他的子弹钻进雪里的嗖嗖声,把这两个印第安人吓回来;他们大骂着,但还是屈服了。不过,他们都是野蛮的契尔凯特人,因此他俩凑在一起商量,准备干掉他。可他睡得跟猫一样机警,不管他醒着睡着,他们找不到一点下手的机会。他们常常竭力把后面那一缕烟的含意告诉他,他非但不能理解,反而对他们更疑心了。每逢他们满脸怒火畏缩不前时,他马上当胸一拳,一下掏出那支子弹上膛的左轮枪,令他们怒火熊熊的脑袋一下掉进恐惧的冰窟。

    一天一天就这样延续下去——既要对付叛乱者、恶狗,还得承受筋疲力尽的跋涉。他跟人斗,为的是留住他们,跟狗斗,为的是不让它们走近鸡蛋。此外,他还要跟冰斗,跟寒气斗,跟那只冻脚斗。那只冻脚好不了,新肉一长出来,马上生了冻疮,结成硬块,终于烂成一个流脓的大洞,差不多连他的拳头都塞得进去。每天一清早,那只脚一踏在地上,头就犯晕,疼得他要昏倒;可早晨一过,他又照常麻木,直到他爬进毯子,打算入睡时,知觉才又恢复了。

    尽管如此,这个当了一辈子小职员,一向坐办公室的人,却劳累得比那两个印第安人更甚,甚至连那些狗都觉得承受不住了。可是他却连自己多么操劳,吃了多少苦都不清楚。他本是个全神贯注的人,现在既然投入了这项事业,这事业就把他彻底控制住了。在他的脑海里,前途是道森,背景是那一千打鸡蛋,在两者之间飘移的是他的灵魂,跳动着的是一个灿烂的金点,这个金点就是那五千块钱,它总是竭力要把前途和背景扯拢来。这是他的意识的顶点,也是他一切新念头的出发点。除此之外,他不过是一部自动机器。其他的他全不理会,即使看见了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不打心里过。他的手一举一动,全凭这部机器发出指令,他的脑袋也是如此。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犹如拉满的、带箭的弓弦,一触即发,那两个印第安人见了很畏惧,他们看到这个把他们当作奴隶的古怪白人,迫使他们去蛮干,都惊疑不定。

    后来,严寒封锁了巴尔杰湖,这一块大地,气温降到了-60℃。当时,为了呼吸畅快,他张着嘴干活,一下子冻坏了肺,此后他就患上了干咳,一闻到烟子或劳累过度,就咳得够呛。走到三十英里河时,他发现河面有好多地方没有结冰,上面横贯着靠不住的冰桥,旁边镶着薄冰。这种薄冰根本不可靠,可他居然不顾一切地走上去,而且仗着他的左轮枪,逼着印第安人也走了上去。至于冰桥上面,那儿虽然堆满积雪,防范的法子倒是有的。过桥时,他们都套上雪鞋,手里横拿着长竿,以便遇到意外可以有所凭依。他们总是人一过去,马上招呼狗也跟过去。后来,他们走到一座冰桥上,积雪之下隐藏着一个未结冰的空洞,一个印第安人就此丢了命。他下去得又快又干脆,仿佛刀子刺入薄薄的奶油中,马上给浮冰下的河水冲得不见踪影了。当晚,剩下的那个伙计借着暗淡的月光溜走了,大卫胡乱开了几枪,打破了夜色——枪声虽响,枪法并不精。两个黑夜一个白昼之后,这个印第安人跑进大鲑鱼河上的警察所里。

    “这……这……那家伙怪极了……你说他是什么呢?……他疯了,”翻译向糊里糊涂的警察队长解释道。“呃?对啦,疯啦,完全是个疯子。鸡蛋,鸡蛋,说来说去还是鸡蛋——懂吗?他就要来啦。”

    大卫过了好几天,才走到这个警察所,一路上,他把三辆雪橇拴在一块,把所有的狗套在一起。这样走当然很困难,尽管大多数情形,是他使出大力神般的力气,勉强把三乘雪橇一次全拖过去,可是到了实在难走的地方,他只好一乘一乘地拖。

    据这个警察队长说,那个印第安人正奔向道森,这时大约在塞克尔克和斯图尔特河之间,可是他听了之后,一点也不恼火。甚至在他听到那些警察已打通了去佩利的路之后,他也不兴奋;现在,他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态,不管好坏,都随它去。不过,等到他们告诉他道森正在闹饥荒时,他反倒笑了笑,马上套狗,动身上路。

    有关青烟的谜团,当他到达下一个落脚点时,总算解开了。自从大鲑鱼河传出到佩利去的路已打通的消息之后,这些青烟就不再在他身后缭绕了;蹲在孤独的篝火旁的大卫,只看见一串串各式各样的雪橇奔驰而过。头一批过去的,是把他从本乃湖救出来的那个信差同那个混血儿;其次是到环城去的邮差,一共有两雪橇人,然后就是那些到克朗代克淘金的杂牌军。这些人同他们的狗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而大卫同他的牲口个个疲惫不堪,皮包骨头。这些升起一缕缕青烟的人每三天里面只有一天赶路,他们总是养精蓄锐,以便等到路打通后,再纵狗狂奔;而大卫却每天都在开路,伤了狗的元气,挫了狗的锐气。而他自己,是打不垮的。

    既然他替那些精力充沛、兵强狗壮的人充当了开路先锋,他们也免不了向他致以亲切的问候——他们咧开嘴,嬉皮笑脸地向他致敬;现在他已懂了,也就不去理睬他们。不过,他并不怀恨在心。这何足道哉。

    他的事业——以及事业所依据的事实——并没改变。他和他的一千打鸡蛋仍好好的,道森仍耸立在前方;情况一点未变。

    走到小鲑鱼河时,狗粮不多了,狗就吃起了他的粮食,从这里开始,直到塞克尔克,他就只吃豆子——粗糙的、焦黄的大豆,只能勉强维持营养,梗得他的胃每隔两小时就要疼得弯腰驼背一回。不料塞克尔克的站长在驿站门口挂起了一张布告,说是育空河上游已经两年没有见到轮船,因此粮食已成了无价之宝。尽管如此,那位站长仍愿意以一杯面粉抵一个鸡蛋的方式跟他交换。可是大卫摇摇头,就上路了。过了驿站后,他设法买了一点冻马皮来喂狗,那儿的马全给契尔凯特的牧人杀死了,宰下来的零碎废肉全归了印第安人。他自己也尝了尝这种马皮,可是马毛钻到他口里的冻疮里面,疼得他受不了。同时,在塞克尔克,他还碰到第一批从道森逃荒出来的人,他们一路挣扎,样子非常凄惨。“没吃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吃的,只好走。”人人都认为春天粮食还要涨价。“面粉涨到一块五角一磅,还没卖的。”

    “鸡蛋呢?”大卫问。

    一个人答道。“一块一个,可一个也没有。”

    大卫马上算了一下。

    “一万二千块钱。”他高喊道。

    “怎么回事?”那个人问道。

    “没什么。”他一边回答,一边就赶狗前行了。

    走到斯图尔特河,离道森七十英里时,他的狗已死了五条,其余的拖着雪橇,也都支持不住了。现在,连他自己也背着轭带,用最后一点力气来拖雪橇了。即使这样,他每天也只能支撑十英里路。

    他的颧骨和鼻子,因为不断地生冻疮,已变得尽是淤血的黑斑,可怕极了。那个握着舵杆的大拇指,因为经常跟其他的指头分开,也冻烂了,疼得他受不了。那只大得出奇的鹿皮靴仍套在他的脚上,现在,连那条腿也感到一种奇异的疼痛。

    走到六十英里河时,他省着吃了好久的豆子也吃完了;可他一心一意地不去动那些鸡蛋。他不愿与自己的理智妥协,承认这是一种合法的行为;因此,他只好跌跌撞撞地拖向印第安河。到了那里,他碰到了一位爽朗的老住户,给了他一头新杀死的麋鹿,他和狗们才添了一点力气。走到恩斯里时,他碰到一个在五小时之前,才从道森仓皇出逃的人,听说他的鸡蛋一定可以卖到一美元二十五美分一个,忍不住有了一种苦尽甘来的味道。

    他在爬上道森街边的陡坡时,心在胸中咚咚直蹦,膝盖犹如筛糠。那些狗差不多一步也挪不动,他只好让它们歇下来,自己软软地靠在舵杆上等着。一个相貌堂堂的人,穿着一件熊皮大外套,悠悠地逛到了大卫身旁。他瞟了大卫一眼,停住,对那些狗和那三乘捆在一起的雪橇扫了一眼。

    “里面是什么玩意?”他问。

    “鸡蛋。”大卫声音沙哑,低得像耳语,他无法把音量再提高一点。

    “鸡蛋!太好啦!太好啦!”他一家伙跳到半空里,疯狂地打了个转,然后以军人的步子踱了几步。

    “难道——全是鸡蛋?”

    “全是鸡蛋。”

    “嗯,你一定是那个蛋商了。”他围着大卫转了半圈,从另一边瞧着他。“喂,吱声呀,你究竟是不是那个蛋商?”

    大卫完全蒙在鼓里,只好假定是这样,那人镇定了一些。

    “你打算卖多少钱呢?”他非常谨慎地问。

    大卫的胆子立刻大了。“一块五角钱。”他说。

    “好!”那人立刻答道。“给我一打。”

    “我……我是说一块五角钱一个。”大卫嗫嚅着。

    “当然。我听得明白。来两打吧。金子在这儿。”

    那人掏出一个很高档的金砂袋,约摸有一根小腊肠大小,随意地用它敲着舵杆。大卫的胃里起了一阵奇异的颤动,鼻子酸酸的,真想坐下来痛哭一通。

    此时,他周围已聚起一堆围观的人,个个瞪着眼,都喊着要买鸡蛋。他没有天平,可那个穿熊皮外套的人马上弄来了一架,在大卫把蛋递出去时,很热情地帮他把金砂称了一下。

    不久,他周围就人头涌动,全在大呼大叫。人人都要买蛋,争先恐后的。等到他们热血沸腾时,大卫反倒冷静了。这不对。他们这样抢着买,一定有什么理由。不如先歇一歇,摸摸行情,要聪明一点。也许一个鸡蛋值两块钱也说不定。

    总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卖,一块五角钱一个总是十拿九稳的。“停一停!”他喊道,这时,已卖出了两百个蛋。“现在不卖了。我很累了。我得先弄一所房子,以后你们可以到那儿来。”

    大伙听到这话,叹气声此起彼伏,可那个穿熊皮外套的人很赞成。既然二十四个冻蛋已滚进了他的大口袋,他就不在乎城里其他的人吃什么了。再者,他也看得出,大卫确实是撑不住了。

    “从蒙特卡罗街过去第二个拐角上,有一所房子,”他告诉他说——“一所窗子用草泥做的房子。它不是我的,不过归我管。房租是十块钱一天,价钱很便宜。你马上就搬进去好啦,以后我会来看你的。别忘了窗子是用草泥做的。

    “嘿!嘿!嘿!”过了一会,他又回头喊道,“我可要到山上吃鸡蛋,做家乡梦去啦。”

    大卫在往那所房子去的路上,想起肚子还是空的,就到北美商业运输公司的铺子里买了些食品——另外到肉店里买了一块牛排,和一些喂狗的鲑鱼干。他没有费多少事就找到了那所房子,于是,他就任凭那些狗套在拖索上,一个人进去生起火,煮起了咖啡。

    “一块五角一个——一千打——一万八千块钱!”他一边做事,一边反反复复地唠唠叨叨着。

    他刚把牛排放到油锅里,门就开了。他扭过头一瞧,原来是那个穿熊皮外套的人。他进来的样子很坚定,好像专门为了什么事,可是他一瞧见大卫,脸上又出现了一种疑惑不定的神情。

    “喂……喂,告诉你……”他刚说出口,又停下了。

    大卫担心他是来讨房租的。

    “喂,告诉你,妈的,你晓不晓得,那些鸡蛋都是坏的。”

    大卫摇晃了一下。仿佛劈面挨了一拳,打得他天旋地转。四周的墙旋转得要翻倒过来了。他伸出手,想支撑住自己,手压在炉子上毫不知晓。猛烈的疼痛和焦糊的肉味,终于使他清醒了过来。

    “明白了,”他缓慢地说道,手伸到口袋里,去摸那袋金砂。“你要我还你的钱。”

    “我不是为了钱,”那人说,“你还有鸡蛋没有……有好蛋吗?”

    大卫艰难地把头摇了摇。“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不料那人不肯,反倒退了几步。“我会再来的,”他说,“等你的新货到了,我再来买。”

    大卫把劈柴的砧头滚到屋里之后,就把那些蛋搬进去。他忙忙碌碌,镇定之极。接着,他就拿起斧头,把鸡蛋一个接一个地劈开。劈开的蛋经过仔细检查之后,都给他扔到了地板上。开头,他只从各个蛋箱里挑出几个来试试,后来就干脆一箱一箱地劈。地板上的蛋也愈堆愈多。咖啡快煮干了,烧焦的牛排气味灌满了一屋子。可他仍旧机械地、不歇气地劈下去,直到劈完了最后一箱。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然后又敲了敲,接着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怎么搞得这么乱哄哄的!”那人边说,边停下来,察看着这一切。

    劈开的蛋给炉子里的热气一熏,都化开了,臭味滚滚。

    “毛病一定是出在轮船上面。”那人推测道。

    大卫盯着那人,两眼空茫茫,望了很久。

    “我叫默雷,这里谁都认识我,”那个人自我介绍道,“我刚才听说你的蛋都坏了,我愿出两百块钱,把它们一起买下来。它们比不上鲑鱼,但用来喂狗也还不错。”

    大卫仿佛成了一个石人。他立着。

    “滚吧。”他静静地说。

    “好好想想吧。一堆臭蛋,能有这个价,依我看不错啦,总比两手空空要好吧。两百块。咋样?”

    “滚。”大卫淡漠地重述一遍。

    “快滚。”

    默雷吓得目瞪口呆,盯着大卫的脸,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倒退出门口。

    大卫走了出去,解开了那些狗。

    他把买来的鲑鱼干全丢给它们,拎起雪橇上的一根绳子,在手上绾着。然后,他马上回屋,闩上门。

    焦黑的牛排腾起浓烟,熏得他的眼睛火辣辣。他站在床上,把绳子套在房梁上,用眼睛打量着它摆动的距离。这样仿佛还不满意,他又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床上。他爬到凳子上面,在绳子的一头打了一个活结,把头伸进去。同时,他把绳子的那一头拴了个死结。然后,他蹬开了脚下的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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