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去,西瓦希,去,鬼家伙!”里面的人一起怒喝道。贝特斯拿起铁皮盘子,狠敲了一下狗头,它连忙缩了回去。路易斯重又绑好门帘,一脚踢翻那口平底锅,在炉子上烤着手。外面冷极了。
两天两夜之前,酒精温度计停到-68℃时,碎裂了,之后,天气越来越冷、越来越难过。这种奇寒何时终结,谁也说不准。除非万不得已,此时,谁都愿意偎在炉子旁,谁都不愿去呼吸户外的寒气。有时有人不得不在这种天气出行,结果肺冻坏了,于是不断干咳,特别是闻到煎咸肉气味时更是如此。再后来,到了春天或夏天的某一日,人们就在永冻的黑土地上烧开一个洞,把那人的尸首扔进去,用苔藓盖在上面,相信到了世界末日,这个冷冻的、完整的、从未腐烂的死者会复活过来。因此,对于那些不大相信到了世界末日肉体会复活的人,最好推荐他葬在克朗代克。不过,你不能由此判断,它是宜居之地。
此刻外面冷极了,可里面也并不温暖。惟一可称作家当的,只有那个炉子,大家都直截了当地对它表露出宠爱之情。有一半地上铺着松枝,松枝上盖着皮褥子,而下面就是冻雪。其余的地方,全放着用鹿皮袋盛的雪,还有一些锅、罐,以及一座北极帐篷里所需的一切用具。炉子烧得通红,但不到三尺之外,地面上就有一块冰,跟刚从河底采来时一样锐利而干爽。外面的寒气逼得里面的热气直升上去。炉子顶上,正好在烟囱穿过帐篷的地方,有一小圈干燥的帆布;外面的一圈环绕着烟囱的帆布喷着热气;再外面是一个湿漉漉的圈子;此外帐篷其余的地方,无论篷顶或四壁,都蒙着一层洁白、干燥、有半寸来厚的、结满晶花的浓霜。
“哎哟!哎哟!哎哟!”一个满脸胡须、脸色惨白的年轻人躺在皮毯子里,在梦中发出阵阵的呻吟;他没醒,但叫疼之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惨。他从毯子底下半撑起身子,痉挛地战抖着、瑟缩着,仿佛床上铺满了刺。
“给他翻个身,”贝特斯命令道,“他在抽筋。”
于是,六条汉子以残忍的善良,把他的身子折腾来倒腾去,重重地捶打了一遍。
“这条该诅咒的路,”他一边咕哝着,一边掀开皮毯子坐了起来。“我跑遍全国,跑了一年多,什么苦地方没去过,总以为自己很棒了;可现在一到这个鬼地方,却成了一个跟娘们一样的雅典人,一点男人气也没有了。”
他向火炉凑近一些,卷了一根烟。“我不是在抱怨。这苦头,我吃得了,扛得住;不过很丢面子,就这么回事。到了这该死的三十英里站上,我垮掉啦,浑身僵硬,又酸又疼,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在乡间土路走了五英里路一样。哇!我真恶心!有火吗?”
“别激动,小伙计。”贝特斯把一根点着火的木头递给他,用江湖老手的语气说下去。“你会慢慢适应的。难过得要发狂!难道我还不记得我头一遭走这条路的情形吗!冻僵啦?我也一样,那时节,我每次从冰窟窿里喝够了水,总得花上十分钟才站起来——浑身的骨节都在咯嘣咯嘣地响,疼得要命。抽筋嘛,当初我碰上这种情形时,整个帐篷里的人在我身上捶了半天才叫我缓过来。你这新手不错,算条汉子。过几年,你肯定会赶上我们这批老头子的。好在你长得不太胖,有很多身强体壮的人,都因为太胖了,没到年纪就回了老家。”
“胖?”
“不错。就是说块头大。你要知道,走雪路时块头大可不占优势。”
“从没听说过。”
“从没听说过,嗯?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要讲力气,块头大当然占上风,但讲到耐久,块头大就不行啦;大块头持久不了。只有小个子吃得起苦,顶得住,像一条瘦狗盯住骨头那样坚持下去。要讲耐性,块头大可不成!”
“没错!”路易斯插嘴道,“有道理!我认识一个人,块头大得跟公牛一般。当大家拥向硫磺河时,他跟一个叫麦克范的小个子一路。你们都认识那个麦克范,那个红头发,总是咧着嘴笑的爱尔兰小子。他们一路走呀走的,不分昼夜地赶路。那个大块头后来累倒了,在雪地里躺了老半天。那个小个子踢了大块头一脚,于是他就哭起来了,哭得像个,怎么说来着——对啦,像个小鼻涕虫一样。那个小个子就这么一路踢呀踢的,不知花了多少时间,走了多长的路,总算把那个大块头踢到了我的木房子里面。他在我的毯子里躺了三天三夜才爬起来。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大块头。一辈子没见过。他就像你所说的,太胖了。你这话的确不假。”
“可冈德森呢,”普林斯说。那个高大的北欧人和他的惨死,在这个采矿工程师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迹。“他就埋在那儿,那边吧。”他的手朝神秘的东方一指。
“那些到海边去的人,或者那些猎麋鹿的猛士中,就数他块头最大,”贝特斯接上来说,“他与众不同。记得他老婆吗,恩卡?她至多不过一百一十磅重,浑身都是肌肉,没有一点脂肪。可是她比她的男人更强韧。她为他吃尽了苦,一心一意地关心他。可以说,世上的事,她没有做不到的。”
“这只是因为她爱他。”工程师反驳道。
“我不是说这个。那……”
“喂,弟兄们,”坐在食品箱上的查理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谈了男人的肥肉,女人的强韧,还有爱情,都说得很公道。不过我倒想起了此地还是荒无人烟时的一件事。当时,我跟一个高胖的男人,还有一个女人,有过一番经历。那女人个子很小,可她的心比那个高胖男人的心崇高得多,她很强韧。我们往海边去的路糟透了,天气冷极了,雪很深,大伙都饿得受不了。这个女人的爱情是一种崇高之爱——一条好汉这样称赞女人的爱,也就算无以复加了。”
他停顿一下,顺手用斧头劈碎了一大块冰。他把碎冰放到炉子上淘金用的锅子里,把它化成水喝。这时,大伙挤得更拢一点,那个抽筋的人也在徒劳无功地使劲,想让他僵硬的身体舒服一点。
“弟兄们,我血管流的是西瓦希人的鲜血,不过我的心是白人的心。第一点要抱怨我的老祖宗,第二点是朋友们的功绩。我还是个孩子时,就明白了一个大道理。我听说,大地是属于你们和你们这类人的。西瓦希人抵挡不住你们,只得像麋鹿跟熊一样,在冰天雪地里丢命。于是我就跑到暖和地带,和你们打成一片,坐在你们的火堆边,瞧,我变成你们中的一员了。我一生见识不少,我和很多种族的人去过很多地方。我总是按你们的方式来断事断人,考虑问题。因此,当我谈到你们当中的一个人,说了不中听的话时,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见怪;同时,在我赞颂我的一个同胞时,你们也一定不会说什么:‘查理是个西瓦希人,他的眼光有问题,他的话成问题。’对吗?”
人们都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表示赞同。
“这女人叫作帕苏克。从她亲人那儿,我用公平的价钱把她买来。他们是海边的人,他们的契尔凯特图腾就竖立在一个海岬上。我没把她放在心上,也没留心她的相貌。因为她的眼睛总瞅着地面,她跟那些给扔到她们从来没见过的男人怀里的姑娘一样,又羞又怕。我说过,我没把她放在心上,因为我只想到我要走长长的路,需要一个人来帮我喂狗,而且在河上长途漂泊时,还需要一个人来帮我划桨。再说,一条毯子也满可以盖两个人;所以,我选上了帕苏克。
“我不晓得跟你们说过没有?我是给政府当差的人。要是没有,你们现在晓得了也好。我带着雪橇、狗和干粮,还有帕苏克,一起乘上了一艘军舰。向北行驶,一直开到白雪皑皑的白令海边,在那儿登陆——我跟帕苏克,还有那些狗。因为给政府当差,政府给了我一笔钱,几张地图,那上面的地方谁也没去过,此外还有几封信。这些信都是密封的,而且封得很巧妙,再大的风雪也不怕,我得把它们交给困在茫茫的麦肯齐河冰块当中的北极捕鲸船。除了我们自己的育空河——万河之母以外,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河。
“这都不提了,因为我要讲的,跟捕鲸船或我在麦肯齐河边度过的严冬都没关系。后来,春天来了,白昼长了,雪面融成了一层冰,我们——我同帕苏克,就向南走,要走到育空河一带。这路可难走了,不过总算有太阳给我们指路。我说过,当时这儿还是一片平川,我们就撑起篙,划着桨,溯流而上,一直划到四十英里站。又瞧见了白人,这可让人兴奋,因此我们上了岸。那个冬天很难熬。阴森的天和寒气逼得我们扛不住,同时又闹饥荒。公司的代理人分给每个人四十磅面粉、二十磅腌肉,没有豆子。狗嗥个不停,大伙的肚子都凹进去了,脸上全是一道道的褶皱,壮汉成弱人,弱人就归天了。害坏血病的也不少。
“后来一天夜里,我们都来到商店里,货架上空空如也,使我们更感饥饿。借着炉火我们低声谈起来,蜡烛已藏好,要留给活到春天的人。我们商量着,决定派一个人到海边去,把我们的境况告诉外面的人。这时大家的目光全射到我身上来,因为每个人都清楚我是个行路高手。当时我就说,‘沿海岸到汉因斯教区,一共有七百英里路,而且每一英里路都要套上雪鞋来走。把你们最好的狗和最好的粮食给我,我愿跑一趟。同时,帕苏克也得跟我一道走。’
“这些条件他们全答应了,可是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叫作杰夫,是个美国佬,身高体壮,口气不小。他说他也是个卓越的行路老手,生来就善于在雪中行走,而且是吃水牛奶长大的。他愿意跟我一起去,要是我在路上不行了,他会把信带到教区。当时我还年轻,对美国佬还不大了解。我哪里知道说大话的人都不行呢?我哪里知道雄心勃勃的美国佬都金口难开呢?于是我们三个人——帕苏克、杰夫和我,就带着几只最好的狗和最好的粮食一起上路了。
“好吧,你们都在雪地里当过开路先锋,扳过雪橇的舵杆,见惯了壅塞的冰块;我就不必谈路上的艰险了。我们有时一天走十英里,有时一天走三十英里,不过多半是一天十英里。所谓最好的粮食也不好,而且我们一开头就得省着吃。同样的,那些挑出来的狗也都不中用,我们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使它们前进。到了白河,我们的三辆雪橇变成了两辆,可我们只走了两百英里路。好在我们没浪费什么;那些没命的狗全进了活命的狗的肚子里。
“一路上,我们既没听到一声问候,也没看到一缕炊烟,我们一直走到佩利。我本来想在这儿补充一点粮食;还打算把杰夫留在这儿,因为他老是喘个不休,他已走累了。可是这儿的公司代理人咳嗽、气喘得很厉害,病得眼睛放绿光,而且他的地窖也几乎空了;他让我们瞧了一下传教士的空粮窖和他的坟,为了防狗去挖,那上面堆满了石头。那儿还有一伙印第安人,不过没有小孩和老头,不用说,他们没几个能挨到春天。
“我们只好肚子空空,揣着一颗沉重的心上路了,前面还有五百英里,而在我们和海滨的汉因斯教区之间,是一片死寂。
“那是一年里的极夜时期,即使在正午,太阳也没冒出南方的地平线。不过冰块少了一点,路好走了一点,我们驱使着狗,从早走到晚。我说过,在四十英里站,每一英里路都要套上雪鞋来走。雪鞋把我们的脚磨烂了几大块,冻疮破了,结了疤,怎么也好不了。冻疮搞得我们越来越受不了,有天早上,我们套上雪鞋时,杰夫像小伢一样哭了。我叫他在一辆轻一点的雪橇前面开路,可是他为了舒服,脱下雪鞋。这样,路就不平整了,他的鹿皮鞋踩得雪上尽是大窟窿,害得那些狗全陷到窟窿里打滚。狗的骨头已快要戳破它们的皮了,这当然不好。因此我说了几句狠话,他答应了,可并没有做。后来我就用狗鞭子抽他,这样才解决了问题。他简直是个小孩,是煎熬和一身肥肉改变了他。
“可是帕苏克!每当这个男人躺在火旁哭时,她总是忙着做饭;早晨她总是帮我套上雪橇,晚上又解开雪橇。她很爱护狗。她总是走在前面,提起套着雪鞋的脚,踩在雪上,让路可以平整一点。帕苏克——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只觉得这是她分内的事,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因为我脑子里有许多别的事情在打转,再说,当时我还年轻,不懂女人的风情。后来事情过去,回头一想,才懂了。
“那个男人后来差不多一无是处。那些狗已经没有什么劲了,可每逢他掉队,就要偷乘雪橇。帕苏克说她愿意驾一辆雪橇,这样那小子就没事干了。早晨,我公正地分给他一份粮食,让他一个人先行。然后由帕苏克跟我一同拆帐篷,把东西装上雪橇,把狗套上。等到中午,太阳和我们捉迷藏时,我们就会赶上那个男人,看见泪水在他脸上结成了冰,接着,我们就赶过了他。晚上,我们搭好帐篷,把他那份粮食放在一边,替他把皮毯子摊开。同时我们还要点起一大堆火,引他前来。几个钟头后,他才会一颠一晃地走来,边哼边哭边吃饭,然后入睡。这个男人没病,他不过是走长了,累了,饿软了。不过我跟帕苏克也是走长了,累了,饿软了;我们啥事都干,他却啥事也不干。可是,他有我们的老前辈贝特斯讲过的那一身肥肉。所以我们总是很公平地分给他一份粮食。
“一天,我们在死寂的荒原上碰到两个鬼魂般的路人。一个大人和一个少年,都是白人。巴尔杰湖上的冰已解冻了,他们的大部分行李都掉到了湖里。他们每人肩膀上背着一条毯子。晚上,他们点起篝火,在那儿一直蹲到早晨。他们只有一点面粉。他们把它调在水里当糊喝。那个男人拿出八杯面粉给我瞧——他们所有的粮食全在这儿了,可是佩利也在闹饥荒,而且远在两百英里外。同时他们还说后面有一个印第安人;他们分给他的粮食很公平,可他跟不上他们。我可不相信他们分得公平,否则那个印第安人一定跟得上。但我不能分给他们食物。他们想偷走我的一条狗——最肥的一条,实际上也瘦得很——我拿手枪对他们的脸一晃,叫他们赶快滚。他们只好走了,像醉鬼一样,摇晃着,融入死寂的荒原,向佩利而去。”
“这时,我只剩下三条狗和一辆雪橇,狗饿得皮包骨头。柴少火不旺,房间里自然冷得厉害。我们吃得少,冻得更够呛,脸冻得发黑,连我们的亲妈也不会认出我们。还有,我们的脚也很疼。早晨上路时,我一套上雪鞋就疼得要命,我竭力忍着不哼。帕苏克从来不哼一声,她总是在前面开路。那个男人呢,他只会号啕。
“三十英里河的水很急,河水正从下面把冰化开,那儿有许多空洞和裂口,还有大片暴露在外的水面。一天,我们照常赶上了杰夫,他正在那儿歇脚,因为他每天早晨总是提前上路。不过我们之间隔着水。他是从旁边的一圈冰桥绕过去的,那些桥很窄,雪橇过不去。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座宽冰桥。帕苏克身体很轻,先走,她手里横拿着一根长竿,打算万一压碎了冰掉下去,用它救急。但是她很轻,雪鞋又大,总算走过去了。接着,她就招呼那些狗。可是它们既没有竿子,也没有雪鞋,都掉下去给水冲走。我在后面紧紧抓住雪橇,直到冰破了,狗掉到了冰底下去。它们身上的肉很少,可是照我原先的打算,它们够我们吃上一周,现在没这个指望了。
“次日早上,我把剩下来的一点粮食分成三份。对杰夫说,他可以跟着我们,也可以不跟着,一切都随他自便;因为我们要轻装快进。他号哭起来,抱怨脚疼和苦难,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指责我们不义气。可帕苏克的脚跟我的脚也很疼——唉,比他的还疼得厉害,因为我们还得给狗开路;同时,我们也很困难。杰夫赌咒发誓地说他快死了,再不能走了。于是帕苏克就拿了一条皮毯子,我拿了一个锅和一把斧头,准备动身。可她瞧了瞧留给那个男人的一份粮食,就说:‘把粮食糟蹋在没用的人身上可不对。他还是死了的好。’我摇了摇头,说不能这样——一旦成了伙伴,一辈子都是伙伴。可她提起了在四十英里站的人;她说那儿有许多人,都是好人;他们都指望我到春天能给他们送粮食去。我仍然说不成,不料她马上抢出我皮带上的手枪,朝杰夫打了一枪,而杰夫也就像我们的老前辈贝特斯说的一样,年纪轻轻就已魂归天国。为了这事,我骂了帕苏克一通;可她并不难过,也不懊悔。同时,我心底也赞同她的做法。”
查理停下来,又捡了几块冰,扔到炉子上的淘金锅里。大家一言不发,外面,狗群悲号起来,好像在诉说冰刀雪箭之苦,每个人的背上蹿起一股寒气。
“我们日复一日地走过那两个鬼魂睡过的地方——而我们,帕苏克和我,也知道在走到海边之前,能够像他们那样过夜,就觉得很快活了。后来,我们遇到了那个印第安人,他也像幽灵一样,他的脸朝着佩利方向。他说,那个男人和少年对他很不公平,他已三天没吃到面粉了。每夜,他只能把鹿皮鞋撕下几块,放在杯子里煮熟了当晚餐。可他的鹿皮剩得也不多了。他是海边的印第安人,这些话都是帕苏克翻译给我听的,因为她会说那儿的话。他对育空河一带不熟,他不认识路,可他正在朝佩利走。有多远呢?两夜路吗?十夜吗?一百夜吗?——他一点都不清楚,不过他要走到佩利。眼下,回头已晚了,他只能前行。
“他没向我们讨东西吃,他看得出,我们也陷入困境。帕苏克看了看那个人,又看了看我,变得忐忑不安了,犹如母鹧鸪见到受折磨的小鹧鸪的神情。我就对她说。‘这人受了不公平的待遇。我们分一份粮给他,好吗?’她的眼一下充满光彩,仿佛进入了极乐之境;不过,她直视了那人很久,又看了看我,咬紧牙关,说:‘不。海还远远的,我们随时会死掉。还是让这个异乡人去死,让我的男人度过危险。’那个印第安人朝佩利方向而去,消失在死寂的雪原里。那夜,她的眼泪滴了一夜。我从未见过她流泪。不是火堆里的烟熏得她流泪的,因为木头是干的。她如此难受,我有点奇怪,心想,她的心灵可能因为走黑路,受够了苦,已变得多愁善感了。
“人生真荒唐。我思考了很久,可是日复一日,荒诞感不仅没减少,反而愈演愈烈。为何要这样苦苦地挣扎下去呢?人生这场赌博,人是赢不了的。活着就是劳苦,受压迫,直到岁月压垮我们,把双手放在死火堆的冷灰上。生活很难。小崽子吸第一口气时很苦,老人吐最后一口气时也很苦,人生充满了不幸和痛苦;可当他滑向死神时,仍不甘心,翻滚折腾,不断回望,唉,将挣扎进行到底啦。但死神为人和善。只有生存才会让人难受。然而我们热爱生命,仇恨死亡。这可真怪。”
“后来的日子里,我俩——帕苏克和我,很少言语。晚上,我们像死尸挺在雪里;早上,我们前进,像两具行尸,死气沉沉。没有松鸡,没有松鼠,也没有雪鞋兔——一切精光。河水在白外套下默流着,莽林里的树汁都上了冻。天气奇冷,和我们眼下一个样;晚上,夜星近极了,大极了,跳跃着;白天,阳光从林子间贴着地平线射过来,我们行进着,阳光就在林子间闪个不停,使我们觉得眼前好像有无数太阳。
“整个天空灿烂辉煌,积雪幻化成了亿万颗闪烁的、细小的钻石。可是既没热气,也没有声音,只有死寂的冻原。我说过我们前进犹如行尸,仿佛梦游,这梦乡里,时间已软化、融解了。脸,朝着远方的海,心,渴慕着远方的海,脚,奔向着远方的海。
“我们在塔基纳过夜,可一点也不觉得那是塔基纳。我们瞧着白马村,可是一点也没瞧出那是白马村。我们的脚踩在深谷里的地上,可是一点也不觉得。我们什么都不觉得。我们不停地跌倒,但我们的脸是朝着远方的海摔下去的。
“最后一点口粮光了,我俩——帕苏克和我,总是平分着吃,不过,她摔倒的次数越来越多,到麋鹿口,她就站不起来了。清晨已来到,我们仍在一条皮毯子下面躺着,不走了。我准备停在这儿,跟帕苏克手拉着手,一起迎接死亡的到来;就在这段时期,我变得成熟了,懂得了女人的爱情。此时我们离汉因斯教区还有八十英里,中间横着险峻的大奇尔古特山,山上常年刮着风暴。当时,帕苏克为了让我听得见,嘴唇贴着我的耳朵,说了很多话。现在她不再怕我生气,说出了心底的话,告诉我她如何爱我,以及我从未注意的许多事。
“她说:‘你是我的男人,查理,我是你的好妻子。我一直给你生火,给你做饭、喂狗,帮你划船、开路,我从无怨言。我从未说过,我爸爸的家里更暖和,或在契尔凯特吃的东西更好。你说,我就听,你吩咐,我就做。是吗,查理?’
“我说:‘对呀。’接着,她就说:‘你第一次到契尔凯特来时,没正眼瞧我一下,就把我买下来,像买条狗,带着就走,当时我心里恨极了,还害怕。不过那已过去很久了。因为你对我很好,查理,就像一个好男人待他的狗一样。你的心是冰冷的,那里没有我的位置,可你对我很公平,你为人很正直。每逢你做出勇敢的事情,干出伟大的事业时,我都和你在一起,我常把你跟别的种族的人相比,觉得你在当中光彩熠熠,你的话是真的,你从不失信。慢慢地我为你自豪了,后来,你就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我也一心一意只想着你。你犹如盛夏骄阳,总是亮闪闪地打着转,不离高高的天空。无论我朝哪儿瞧,我都会看见这个太阳。可你的心总是冰冷的,查理,那儿没有我的地位。’
“我接着说:‘是啊。我的心是冰的,那儿没有你的地位。不过现在不是这样了。如今,我的心就像春阳下的雪,在融化,在酥软,那儿有溪流声,有爆出嫩芽的烟柳,那儿有松鸡拍翅之声,那儿有知更鸟鸣啭,那儿有宏伟的音乐,因为冬已远去了,帕苏克,我领悟女人的爱了。’
“她笑了笑,做了个娇媚的手势,叫我把她抱紧一点。于是她说:‘我快乐极了。’说完了,她安静地躺了很久,把头贴在我的胸口,轻喘着。后来,她悄声细语着:‘路已到尽头,我累极了。不过,我要先说点别的事。很久以前,我还是契尔凯特的一个小女孩时,我在放着一捆捆兽皮的小屋里玩,男人全出门打猎去了,女人和男孩子都在把肉拖回家来。那是春天,我孤身一人,一头大棕熊睡了一冬才醒过来,它一下把头伸到了小木屋里,噢!地叫了一声,它饿极了,瘦得皮包骨头。这时,我哥哥刚拖着一雪橇肉跑回来。他从火里抽起烧着了的柴去打那头熊,那些狗也带着挽具,拖着雪橇向熊扑了过去。他们打得很激烈,四处轰响。他们滚进火堆,一捆捆皮子打得满处飞舞,后来连木房也打翻了。不过最后那头熊还是给打死了,我哥哥也给它咬掉了几根指头,脸上被它的爪子抓了几条印子。先前那个到佩利去的印第安人,在我们的火旁烤手时,你注意到他的手套没有?那上面没有拇指。他就是我哥哥。可我没有给他东西吃。而他也就肚子空空地离开了,进入了死寂的雪原。’
“弟兄们,这就是帕苏克的爱情,她死在麋鹿口的雪堆里。这是伟大的爱情,她为了我,牺牲了自己,非但如此,连哥哥也奉献了。而我干了什么?把她带出来,受尽苦难,最终惨死。这个女人的爱情就是这么惊天地,泣鬼神。在她魂归天国之前,她拉着我的手,把它放到她的松鼠皮外套里面,让我摸她的腰。我摸到了一个装得很满的袋子,这才明白了她的身体为何会垮。我每天都把粮食分得很公平,谁也不少一点;可每天她只把她那份吃掉一半。另外的一半全放进了这个装得很满的袋子。
“她说:‘帕苏克的路走到尽头了;可是你的路,查理,还要向前延伸,越过奇尔古特山,到汉因斯教区,再到大海,而且还要向前,在众多的太阳下,越过异乡的土地和陌生的海洋,要这样过很多年,年年充满了荣光。它会领你走到有许多女人的地方,而且都是好女人,不过它再也不会使你得到比帕苏克的爱更深广的爱了。’
“我知道我老婆说的是实话。可我急疯了,一下子把那个装得很满的口袋扔得远远的,对她发誓,说我的人生之路也到了尽头,她那双倦极了的眼里盈出两颗眼泪。她说:‘在所有的男人里面,查理一生走的路都是光闪闪的,他说的话永远算数。难道现在他会忘了荣誉,在麋鹿口犯浑吗?难道他忘记了四十英里站的人吗?他们把自己最好的粮食和最好的狗都给了他。帕苏克一向认为她的男人是值得她自豪的。振作起来,套上雪鞋走吧,让我仍旧觉得他值得我自豪。’
“等到她在我怀里变得冰冷坚硬之后,我就起来,找着那个装得满满的口袋,套上我的雪鞋,晃晃悠悠地前进;这个时候,我腿软了,颈子上像顶着一个天大的头,耳朵里有一种轰鸣声,眼前红光一闪一闪。童年的情景来到了眼前。我仿佛坐在节日的筵席上唱着歌,一会儿又随着男人和姑娘们的歌声,在海象皮鼓的咚咚声中跳起舞来。而帕苏克握着我的手,在身旁走着。每当我趴下来眯上眼时,她就跑来叫醒我。每逢我栽倒下去时,她就把我扶起来。要是我在风雪里迷失了方向,她就会把我引回路上。我就像一个梦游的人,幻象丛生,头脑就像醉了似的,轻盈极了,当时,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海边的汉因斯教区。”
查理拉开了帐篷的门,是正午时分。南面,在荒凉的亨德尔森山峰顶上,挂着一片冰凉的太阳,两旁的幻日闪闪发光。大气闪烁着,像霜花织就的轻纱。帐篷前的路旁,立着一条狼狗,竖起沾满了霜花的密毛,头上的长吻,指向那片冻日,悲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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