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一块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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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金叉住最后一小块面包,把盘子里的肉汁面糊擦拭得一点不剩,然后细细地、冥思般地咀嚼着这最后一口食物。

    他从桌旁站起来,肚子里仍是空空荡荡,尽管这样,家里也只有他进了点食。隔壁房间里,两个孩子被早早打发上了床,好让他俩在梦乡中忘记自己还没吃晚饭。他妻子更是颗粒未进,静坐一隅,忧虑的目光湿湿地黏在他脸上。他妻子脸上还残存几分昔日的风韵,但已是一个瘦弱大嫂的模样。做面汤的面粉是她从门厅对面的邻居家借来的,面包倒是买来的,家中仅剩的两个半便士就此花了出去。

    他来到窗旁,沉重的身躯朝那只颤颤巍巍的椅子压了下去,椅子徒唤奈何地尖叫起来。他顺手把烟斗塞进嘴里,另一只手在上衣插袋里掏来掏去。里面没有一丝烟叶,这才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忍不住为自己的健忘而恼怒,他从嘴里拔出烟斗,搁在一边。他动作迟钝,甚至有些笨拙,仿佛全身鼓凸的肌肉让他不堪重负。他结实极了,有点儿呆头呆脑,一眼看去,实在难有好感。那地摊货的衣衫已饱经风霜了,皱巴巴的。脚底那双鞋,换过鞋底后又被苦难的旅程折磨得死去活来,鞋面已磨损得快拽不动鞋底了。再看看他那件棉布衬衫,在商家声声血泪般的“跳楼价,跳楼价”叫喊中,花两先令买下的,领子已磨得破破烂烂,前襟上斑斑点点是洗不掉的油污。

    在这些吸引眼球的刺目之处外,还是老金的脸透露了昔日的一切。这是一张经典的职业拳击手之脸。这张脸的主子肯定在拳坛上晃荡多年,这张脸具备一切斗兽的特点。它不流露任何表情,刮胡刀把脸刮得青光瓦亮的,脸上的五官暴露无遗。嘴已看不出形状,歪歪扭扭,像是横过脸上的一条未愈合的紫瘢创口。下颚弯凸冲前,恶猛、沉实。在毛乎乎的浓眉掩藏下,在厚重的眼皮盖里,一双醉眼缓缓地转动,不泄露一丁点表情。这是一头纯种的野兽,这双醉眼展现了一切猛兽的精髓。这双眼懒洋洋的,犹如沉睡初醒的狮眼——斗兽之眼。他脑门后倾,塌进矮矮的发丛,头发剪得短短的,犹如排排短桩,头上的肿包一个摞一个,犹如坟堆,一看上去就像个恶棍。再说说鼻子吧,鼻骨两次粉碎,在无数次的击打下,这个鼻子已一塌糊涂了。至于耳朵,青肿得像花椰菜,完全变形了,扩充成以前的两个大,在如此夸张的五官之外,锦上添花的是那个总是透着青黑色的腮帮子,尽管刚刚刮过脸,皮里的胡碴又蹿了出来。

    总之,在黑暗的小巷深处,或者踽踽独行时,这张脸足以引起恐慌尖叫。然而,老金并非一个罪犯,他也从未干过什么出格之事。在拳击之外——这是他们这一行的家常便饭——他没伤害过任何人,他也从未惹过事端。他以拳击为生,那些杀手锏要到正式比赛时才耍出来。在拳击场外,他是个行事不紧不慢、性情随和的人。年轻时,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对人无歹意,因此也没有什么宿敌。拳击是他的职业。一旦站在拳击台上,他出拳就是为了使对方伤残,直至失失战斗力;但他绝对不怀歹意,这只是职业道德。看客掏出钱,汇集于此就是为了看拳击手们搏杀的,一方击垮另一方。胜者赢得大部分奖金。二十年前,老金遇到高治尔时,他了解到高治尔的下巴在纽卡斯尔的一次拳击赛中被打断,四个月前刚刚长好。他就瞄准了他的下颚出击,在第九个回合中,使它又一次断开了,这并不是由于他对高治尔有什么歹意,而是因为这是把高治尔打趴下、赢得大把奖金的最聪明的一招。高治尔并没有因此而记仇。比赛就是如此,双方都照规矩行事。

    老金是个不爱开口的人,他坐在窗边,陷入深度郁闷。他瞅着自己的双手,手背上爬满蚯蚓般的青筋,那些血管凸胀起来;手指骨节被击碎,捶烂,又歪歪扭扭地长上了,看到它们就知道老金是怎样出拳的。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寿命,就相当于他血管的寿命,不过他很明白这些凸起的粗大血管意味着什么。他的心脏曾以最狂猛的搏动把超量的血液冲压过这些血管。可现在它们不中用了。由于使用过度,它们已失去了弹性,而他本人的承受力也已随着膨胀的血管而流逝了。他很容易疲劳。不再能闪电般地打完二十回合,那时他像铁锤和钢钳般地出击、出击、出击,从开场到扫尾,每个回合都组织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一会儿被对手逼到围绳边上,一会儿又把对手也逼入绝境。然后,在最后一回合,第二十回合,他放出最猛最快的招术,在台下看客的狂叫声中,他冲、击、闪。拳头冰雹般砸向对方,对方的拳头也冰雹般地砸过来。自始至终,他的心脏都在全力拼搏地通过他强韧的血管向全身输送着汹涌的血流。那些血管呢,膨胀过后,总要再收缩回去的。但每次都无法收缩回原来的状态,总比前一次要粗一些,尽管起初不大看得出来。他审视着这些血管和那些打坏的指关节,恍惚间看到了它早年时的完美之态。后来,在他打击琼斯——外号“威尔士恶煞”的头骨时,指节骨初次粉碎了。

    饥饿感,又一次从胃中翻上来了。

    “怎么,难道我连一块牛排也吃不到吗?”他高声咕哝着,握紧了那双大拳头,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句。

    “伯克和索莱这两个铺子我都去试过了。”他的妻子有些歉疚地说。

    “他们不肯赊账吗?”他问。

    “半个便士也不肯。伯克说——”她吞吞吐吐。

    “说下去!他说什么?”

    “他说今晚桑德会打败你,还说你在他的店里赊欠的已够多的了。”

    老金闷哼了一下,没再作声。他想起了青年时代,他养的那条狗从来没断过吃牛排。那时候,就是赊一千块牛排,伯克也会二话不说。而现在,已无当年的气势了。老金已是廉颇老矣;一个在二流俱乐部击拳的老将,是无法指望生意人再让你赊欠的。

    一大早起床,他就巴望能吃到一块牛排,这种食欲一直没有减退。对于这次比赛,他没有充分准备。澳大利亚今年遭了旱灾,经济不景气,连临时工都难找。他没有陪练的对手,伙食也不佳,有时还吃不饱。一有机会,他就去工地干几天粗活,他常在清晨围着陶门公园打转以保持双腿有力。但他的环境太糟了,没有对手陪练不说,还拖家带口。当他和桑德开赛的消息传出,他在那些店主中的信用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儿。过把瘾俱乐部的秘书预支了他三英镑——这将是输家挣得的报酬——再多就不肯了。他常常设法从老朋友那儿借几个先令,由于旱灾,他的朋友们也自身难保,否则,他们会借给他一些钱。不正视现实是不行的——他的训练很不理想。他应该吃得更好而且不该忧心忡忡。此外,人到中年,四十岁一过,他比二十岁时更难进入状态。

    “几点了,丽兹?”他问。

    他的妻子穿过门厅去邻居家里打听,然后告诉他:“八点差一刻。”

    “还有几分钟第一场就要开始了,”他说,“那不过是选拔赛。然后是迪勒维尔斯和格里德里的四个回合赛,接下来斯达莱特和一个什么水手要赛十个回合。再过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我上场。”

    两人沉默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过了十分钟,他站起来。

    “丽兹,说真的,我没有练好。”

    他拿起帽子,走向门口。他没有去吻她——他出门时从不与她吻别——但今晚,她却鼓起勇气去吻他,伸开双臂环抱他的脖子,迫使他把头低下来,凑近她的脸。与这壮实的男子站在一起,她显得那么纤弱。

    “祝你好运,老金,”她说,“你一定要打败他。”

    “是呀,我要摆平他,”他重复道,“我要摆平他,这就是一切。”

    他装出一副快乐的模样,笑了一下,她更拥紧他的身躯。他从她的肩头扫视着空屋子(还没交房租),妻子和孩子,这就是他在世上所拥有的一切。今夜,他走出家门,为自己的配偶和幼仔觅食——不是像工人那样在机器旁苦熬,而是以荒原搏杀的野兽方式去掠食。

    “我要摆平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声调里多了点拼搏的口气,“要是赢了,就是三十英镑——我就可以还清所有的欠账,还能剩下不少钱。要是输了,我什么也得不到——连坐电车回家的钱也没有了。秘书已把输家该得的那份早预支给我了,再见吧,我的老太婆。要是赢了,我会直接回家来。”

    “我等着。”她奔到门厅向他喊道。

    “过把瘾俱乐部”在远远的两英里外,他一面走一面回想起巅峰时代——那时他赢得了新南威尔士的重量级冠军——时常是坐马车去比赛,常有一些在他身上下了大赌注的拥趸陪他一起乘车去拳击场,并替他付车费。像伯恩斯和那个美国佬约翰逊——他们坐着汽车到处跑。而今他却步行去比赛!谁都知道,拳击赛之前,两英里的步行,可不是个好开头。

    他已老了,这世界对老东西可不太尊重。他现在除了干干重体力活,没有其他出路,即便如此,他的伤鼻肿耳还常常给他添乱。他真后悔当初没学门手艺,从长计议,学门手艺比现在这种境况要好。可当初没人给他点拨一下,再说,他心里也明白,即使有人提醒他,他也听不进去。那时,他的生活太过瘾有味了。大把大把的钞票——激烈、辉煌的拼搏——然后便是休息和游览——总是前呼后拥。走到哪里,都有人与他拍肩、握手;社会名流纷纷宴请他,跟他攀上关系,并以此为荣——真快活啊,欢呼声震耳欲聋,冰雹般的快拳收场,裁判员高喊:“金得胜!”而他的名字总会出现在次日的体育栏目中。那真是流金年华!不过现在细想,他顿悟了,他击败的都是些老人们。而当时正是他红日东升,蒸蒸日上之际;他们却是老之将至,日薄西山。怪不得他赢得轻松——他们长久拼搏后一个个已是血管肿胀,指节破碎,筋骨疲软。他记起了那次在拉什卡特斯湾,在第十八回合里,他击败了老比尔,后来老比尔在更衣室里哭得像个孩子。也许老比尔拖欠了人家的房租,也许他家里也有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要负担。也许就在赛拳的那一天,比尔一直渴望能吃到一块牛排。比尔拼搏却遭粉碎性打击。在老金自己经历了种种苦难后,他终于懂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比尔是为了挣得一些钱而搏击的,而他,年轻的金,是为了炫耀而战,钞票嘛,随之滚滚而来。怪不得比尔赛后在更衣室里那样痛哭了。

    是呀,一个人一生能打多少场拳击赛是有定数的。这点很重要,是这一行颠扑不破的法则。有的人也许能打一百场拉锯拳击赛,而有的人打二十场就不中用了;这取决于各人的身体素质和性格气质,各人有各人的定数,当他打完了这些定数,他就报废了。不错,他打的场数比他大多数的同行都多,而且他经历了太多残酷磨人的苦斗——那种惨烈的拼搏使你的心、肺都要迸裂,使你的血管失去弹性,使你的肌腱不再拥有青春的圆润和柔韧,它损伤你的神经系统并耗尽你的耐力,由于过度的拼搏和长期的亢奋刺激,精力和体力都走下坡路了。是的,他超越他的同行。他那个时代的拳击伙伴都退役了,他算硕果仅存的一个。他眼看着他们一个个退出拳击场,有些就败在他的手下。

    与老拳手们较量时,他可谓过五关斩六将——当他们,如老比尔在更衣室埋头痛哭时,他却因胜利而仰天大笑。现在他变成老拳手了,拳坛新手将通过闯他的“关”而获得晋升。

    桑德就是这样一个闯关人。他来自新西兰,在那儿成了冠军。但在澳大利亚,没人知道他,所以让他和老金打一场。要是桑德获胜,会安排他与更强的拳手较量,赌注也会水涨船高;可以断定,他今晚会放手一搏。他会收获很多——金钱、荣誉和前程;而老金则是横在这前面的一块绊脚石。老金除了三十英镑以外,不指望能赢得别的什么,有了这笔钱便可以还清积欠的房租和店铺里赊账。老金思绪翻腾,他那不善想象的头脑中竟浮现出自己年轻时的形象。那时的他,从一个胜利走向一个胜利,陶醉于欢呼和鲜花中,圆润的肌腱,白玉般的皮肤,强健的心、肺,精力充沛,对“极限”一笑了之。看来,青春是冤冤相报。他在摧枯拉朽之时,根本没料到,在打垮老东西的同时,他也在摧残他自己。他的血管不断膨胀,指节骨创伤累累,于是青春也就流到别处去了。青春永远生机勃勃,而老的只是岁月。

    走到卡斯尔瑞大街向左拐,又走过三个街区就到了“过把瘾俱乐部”。门口挤着一堆花花公子,闹个不休,见他来了,便尊敬地闪开一条路,他听见一人对另一人说:“是他!他就是老金!”

    进去后,在去更衣室的路上,他遇见了俱乐部的秘书,这是个目光敏锐、相貌精明的年轻人,他握了握老金的手。

    “感觉如何,老金?”他问道。

    “好得很。”老金回答道,他知道自己在说假话,他清楚,要是他有一百英镑,他肯定会马上去买一大块牛排吃。

    他从更衣室大步迈出来,助手们紧随其后,穿过看客席的通道,向大厅正中央的方形拳击台走去,等候的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和掌声。他向左右挥手,这里面只有几张面孔他认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他初次赢得拳击台上的荣耀时还没出生呢。他敏捷地跳上高台,钻过围绳,向自己的角落走去,然后在一张折叠凳上坐下。裁判鲍尔走过来同他握手。鲍尔是个退役的老拳手,十多年前他就不再充当拳击台上的主角了。今晚他当裁判,老金很高兴。他俩都是老一辈的拳击手。他明白,要是比赛中他对桑德略有犯规的话,鲍尔会装作没看见的。

    摩拳擦掌的青年重量级拳击手,接连登上拳击台,由裁判向看客们依次介绍,并宣布他们提出的挑战。

    “帅哥普朗多,”鲍尔大声宣布道,“他来自北悉尼,向这场拳击赛的胜方挑战,赌注不小,五十镑!”

    看客鼓起掌来,当桑德跳过围绳在对面的角落坐下时,看客又一次鼓掌。老金从自己的角落里盯着桑德,再过几分钟,他俩将展开一场残酷的搏杀,双方将紧紧扭打在一起,每人都在拼搏,以期将对方打得昏倒在地。不过,他看不到什么,因为桑德跟自己一样,在拳击服外面罩着裤子和毛衣。他的面孔生气勃勃,一头金黄鬈发。健壮的脖子表明他的身体状态正处于巅峰时期。

    帅哥普朗多从拳击台的一角走向另一角,与这场比赛的拳击手一一握手,然后跳下拳击台。挑战继续进行。总是有年轻人不断爬进这围绳——虽属无名之辈,却跃跃欲试,他们向人们大声宣称,自己有能力与胜方一决雌雄,前些年,在老金如日中天之时,他还对这些选拔赛感到不屑和好笑。可现在,他坐在那里,像中了魔法似的,无法赶走眼前走马灯般的青春幻影。拳击场上总是不断涌现出这些年轻选手,他们跃过围绳跳进场地,大声喊出他们的挑战;而且总是有老手在他们面前被打趴在地。他们踩着老拳手的身体走向荣耀的地毯。这些青年人一拨又一拨地涌现,愈来愈多——青春是压制不了的抵抗不了的——然而,一旦他们击倒老手,他们自己也步入了老手的行列并开始走下坡路了。而他们的身后总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新人,永远是年轻人——这些新生的婴儿,长壮实了就去打倒他们的长辈。而在他们身后又有更多的新生婴儿。循环往复,永远如此。青春充满着欲望,这欲望亘古常新。

    老金扫视了一下记者席,向摩根和柯贝特点点头,他俩一个是《运动员》报的记者,一个是《仲裁者》报的记者。之后,他伸出双手让助手萨利文和贝茨帮助戴上拳击手套,并扣紧,与此同时,桑德的一个助手一直在细细观察,他刚才还仔细地检查过老金指节上的胶布。他自己的一个助手站在桑德那个角落边,正做着同样的观察。助手们帮桑德脱下裤子,当他站起身时,他身上的毛衣也被从头上脱了下来。这时老金便看见了青春的化身,厚实的胸部,发达的肌肉,那肌肉在白玉似的皮肤下来回滑动,就像是个活物在里面动。整个身躯充满活力,老金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生命,它还从未在漫长的拳击赛中透过热汗淋漓的毛孔耗散它的青春活力,当它在这样的角逐中不断付出青春的活力时,青春也就渐渐远去了。

    从各自的一方,两个男人走向对方。锣声一响,双方助手带着折叠凳退出拳击台,两人握一下手,马上进入战斗状态。

    桑德像一个钢和弹簧组成的机械装置,一刹那,被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触发器一牵而动。退,进,又退,一记左平拳直击对方之眼,一记右手拳戳向肋骨,低头闪过对方的一拳反击,一下轻灵地跳开,一下又飞快地逼近来。动作敏捷,拳路机巧,一时间令人眼花缭乱。看客满意地欢呼起来。然而老金没有被这些天花乱坠的招式迷惑。他参加的比赛太多了,较量过的年轻对手也太多了。他知道那些花拳的分量——太快、太灵巧以致没有威力可言。很显然,桑德打算速战速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年轻人就是这样,总想先发制人,急于交手,想凭借精力旺盛和强烈的求胜心来取胜。

    桑德时进时退,忽儿左,忽儿右,跳过来,蹦过去,脚法轻快,心情急切。看上去,就是活力在展现自己,白玉的皮肤和坚实的肌肉在编织一张炫目的进攻网套,上蹿下跳,像一只玉梭千百次地穿来穿去,这一切动作只有一个目的,打趴老金,他阻塞在桑德和成功之间。老金则忍耐着。他知道怎么做,他知道年轻人的想法,尽管他已青春不再。现在先损耗对方的精力,这就是他的算盘,他有意把头低一下,于是挨了一下重击,他暗暗地笑了,这有点阴损,但按规则,又正大光明。一个拳手应懂得保护自己的指节骨,但如果他坚持要击打对方的头,那就只好自咽苦果了。老金本可以把头再低一些,闪开这一拳,谁也伤不着,但脑海中闪出了他早期拳击的一幕:他是怎样在击打“威尔士恶煞”的头部时首次击碎了自己的指节骨。他现在不过是按江湖规则办事而已。这一“温柔”的俯首,让桑德付出了一个指节的代价。现在,桑德对此满不在乎。他不会把这个伤指节放在心上,而会像以往一样继续猛捶猛打,直到比赛结束。但是日后,在经历了漫长的战斗之后,这个受伤的指节就开始给他添乱,那时他会懊悔,回想起来,便记起了他是如何在老金的头上把它敲碎的。

    第一回合桑德出尽了风头,全场看客为他旋风般的快拳喝彩。他以山呼海啸般的花拳包围了老金,而老金则无还手之力。他没进攻一下,只是遮挡、躲避或与对方扭抱在一起,避免挨打。偶尔,他也佯攻一下,当拳头落下时,他却摇摇头,他在场上笨笨地移动换位,绝不跳来跳去或浪费一丝气力。一定要等桑德耗损青春的锐气,经验丰富的老拳手才会出手。老金的全部行动都慢条斯理,他沉重的眼皮盖和慢慢转动的眼珠使人感到他仿佛在打瞌睡或已老眼昏花了。不过,这双眼睛什么都没漏掉,二十多年的拳击生涯,它们已被训练得明察秋毫。这双眼睛即使面对打过来的拳头也不会眨一眨或转动一下,而是冷静地盯着并估算着距离。

    这一回合结束时,有一分钟的休息,老金仰坐在他那个角落,把腿向前伸直,双臂搭在他那个直角的两边围绳上,当他吸进助手用毛巾扇进的空气时,胸、腹部深深地起伏着。他闭目静听来自看客席上的声音,“你干吗不出击呀,老金?”许多人叫喊着,“你不会怕他,对吧?”

    “肌肉没弹性了,”他听见一个坐在前排的人喋喋不休,“想快快不了啦。我押的赢家是桑德,赌注二比一,按金镑算。”

    一声锣响,两个人各自从自己的角落向场中走去。桑德足足走过了四分之三的拳击台,求战心切;老金很满意自己只走了四分之一的距离。这正是他的省力策略。他既没好好的训练,又没吃饱肚子,因此每走一步都得算计。再者,到拳击场来,他已步行了两英里路。

    第二回合重复着第一回合,桑德旋风般的进攻和看客愤愤地指责:老金为何不拼上去。他不是阻挡、拖延和扭抱,就是佯攻和打几下慢拳。桑德希望速战速决,而老金很聪明,不按他的节奏来。积年击打下已歪扭的脸上,浮荡着世事沧桑的冷笑,他保存着体力,心里阴燃着老人对小毛头的嫉妒。桑德还很生嫩,他大把大把地挥洒着青春的光彩。要谈拳击台上的谋略,还得瞧老金的了,这谋略是在漫长、熬人的拳击中完备起来的。他头脑清醒,目光冷静地观察着,慢慢地消耗着桑德的锐气。

    大部分看客认定,老金已成死老虎,他们大声谈论着,并把押在桑德身上的赌注增加到三比一。但也有些老手,为数不多,他们知道老金是什么角色,他们赌得比较小心。

    第三回合一开场似乎仍重复着前两回合的故事,一边倒,桑德一路领先,得尽了点数。半分钟之后,桑德心浮气躁,疏于防范,一个漏洞出现了。老金的眼闪出一道白光,同一瞬间,右臂向前一闪。这是他第一次重拳出击——一记勾拳,手臂拧成弧形以使它分量更猛,而且把旋转半圈的整个身躯的重量全凝结在这一拳上。看上去犹如快睡着的狮子电光火石般地挥出一爪。这一拳砸在桑德的下巴边,他像头阉牛似的倒在了地上。全场看客都倒吸一口冷气,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四处才发出嗡嗡营营的感叹声。这个人的肌肉并没有僵硬,他的拳头居然还能像铁锤一样迅猛。

    桑德颤抖着,他翻过身准备爬起来。“不……”他的助手喊出了一大串“不”字,令他停了下来,等待读秒。

    裁判站在他身旁,向他弯下腰去,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读着秒数,他一条腿单跪起,准备好站起来的姿势,同时等待着。数到第九下,他站了起来,马上投入战斗。这时的老金,面对着他,很是懊悔,刚才那一拳要是离下巴尖再近一寸就好了。那对手就会晕厥过去,而他则可以带上三十英镑回家看老婆孩子了。

    这一回合打满了三分钟,桑德开始重视他的对手了,而老金仍慢慢移动,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老金从眼角瞟到助手们在绳子外面蹲下来,准备马上便跳进场,他明白这一场快结束了,便把较量引向他那个角落。锣声一响,他马上坐在已放好的凳子上,而桑德不得不穿过整个场地的对角线,走回自己的角落。这虽只是一个细节,但正是这种种细节,联系在一起,决定了事情的成败。桑德被迫多走许多步,消耗体能,失去一切宝贵的休息时间,只有一分钟的休息时间啊。在每一场的开始,老金都是慢慢地向场中踱去,逼迫他的对手走更多的路。结尾时,他总把较量引向他那一方,这样他可以马上坐下来。

    双方又打了两个回合,老金仍是惜力如金,而桑德则是四处挥洒着青春。后者旋风般的快拳使老金不得不苦熬,因为那冰雹般的拳头有不少是击中了的。任凭那些热血青年大喊大叫,要老金拼搏,他顽固地以慢制快。在第六回合中,桑德再次粗心大意,老金的重拳再次砸向对方的下巴,而桑德也就再次被数到九才站立起来。

    到了第七回合时,桑德已优势不再,他决定沉下心来进行较量。他明白了:这将是他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场拳击。老金是个老拳手。但比与他交过手的任何老手都老辣得多——一个时刻清醒的老江湖,善于防护,拳头像结满树疤的棍棒一样坚硬尖锐,左右开弓,都能把对手打翻在地。然而,老金不敢频频出击。他时刻不忘他伤残的指节,他明白,若想坚持到最后的胜利,他的每一拳都必须掂量掂量。当他坐在他那一角。瞅着对面的对手,脑海里升起一个念头:要是将自己的谋略和桑德的青春融合在一起,那将产生一个世界重量级拳王。麻烦就在这里,桑德决不可能成为世界拳王。他不够聪明、没有谋略,赢得智谋只能用青春作交易;而当他拥有了智谋时,他已不再活力四射。

    老金调动了他所有的经验。一有机会,他就和对方扭抱在一起,为在扭抱中损伤对方,他用肩头猛撞对方的胸肋。以拳击理论而言,这种伤害与一记重拳相等,就体能消耗来说,则省力得多。在扭抱中,老金还把身体压在对方身上以求休息片刻,并且不轻易放开对方。这就迫使裁判上前干涉,把他俩分开,桑德每次都努力帮助裁判把老金拉开,他还不懂得怎样休息。他忍不住要打出那些漂亮的快拳,调动浑身滚动的肌肉,当对方扑上前扭抱住他,用肩头顶他的胸肋,脑袋靠在他左臂下休息时,桑德几乎总是从自己背后挥动右臂,去揍那个臂弯下露出的脑袋。这一招很潇洒,令看客们赏心悦目,但它没有威力,相当消耗体能。不过桑德是不懂疲倦和极限的,老金阴笑着,顽强地承受着打击。桑德用右手拳攻击对方的身体,这种拳仿佛让老金很是难熬,但行家看得出里面的门道,在每拳击到身上之前,老金总是用左拳套揍一下桑德的二头肌。的确,桑德这些右拳次次命中;然而每次都由于二头肌被揍而落拳无力。

    在第九回合中,一分钟内有三次,老金的右勾拳拧成弧形,猛击对方的下巴;于是桑德的身体三次重重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每一次他都在数到第九下时站了起来,虽然步履有点飘忽,但仍强劲有力。他的动作慢多了,不再浪掷体能了。他打得很艰苦,但他仍有本钱,这就是他的青春。老金的本钱是经验。当桑德的威力慢慢消退,活力开始委顿,老金便开始运用多年的经验施展手腕,谨慎地保存不够充沛的体力。他不仅绝不做多余的动作,而且诱使对方消耗体能。他的手、脚和躯体不断放出假动作,引得桑德后跳、低头、或出拳。老金自己以逸代劳,可他令桑德动个不休。这是老手的策略。

    第十个回合一上来,老金施展左直拳攻击对方的脸部,以此阻止对方的快攻;这时桑德变得聪明了,面对这样的攻势,他收回左拳,低头闪开来拳,同时挥出一个右手勾拳,砸在老金的头侧。打高了,没能真正奏效。但老金一挨到这一拳,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这感觉很熟悉,瞬间,或者说一刹那,他的生命消失了。在这之前的一刻,对手一下不见了,对手身后一大片看客的面孔也不见了;而一瞬之后他又复活了,他看见了桑德和后面的面孔。犹如刚一入眠又睁开眼睛,失去知觉的瞬间是如此短暂,没等他倒下去便又苏醒过来。看客只见他晃了一下,双膝一坠,然后就见他一下挺起来,用左肩紧紧地护住下巴。桑德的右勾拳连连砸在老金身上,使老金处于半昏迷状态。但老金迅即反攻。他用左拳佯攻,却后退半步,右拳猛力上捅。他这一拳非常精准,桑德低头躲过左拳,岂料右拳迎面击了个正着,他被打得腾空而起,向后缩着翻转过去,头和肩重重着地。老金故伎重演,桑德再次中招。老金又用一连串散拳把对方打到围绳边上。他不留给桑德一丁点喘息和调整之机,一拳拳地砸下去,全场看客轰地站起来,群情沸腾,欢声雷动。可桑德的体能和承受力非凡,他仍挺立着。看上去他是注定要被打昏过去的,一个警官被这可怕的暴打场面吓坏了,跑到拳击台边来制止比赛。

    一声锣响,这一回合结束了,桑德跌跌撞撞地回到他那一角,反对警官终止比赛,说不在话下。为证明这一点,他向后跳了两下,警官只好同意继续比赛。

    老金向后仰坐在角落里,猛喘着气,他感到很失望。要是终止比赛,那么裁判就得做出判决,奖金便是他的了。和桑德不同,他并不是为荣誉和前途而战。他不过是为了那三十镑钱。而桑德会在这一分钟的休息中复元。

    年轻无极限——老金突然想起这句话,他还记得初次听见这句话是在他打败老比尔的那个晚上。赛后那个请他喝酒的老玩家,拍着他的肩膀,说出这句话:年轻无极限!那家伙说得对。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他是个年轻人,而今夜,坐在对面那一角是个年轻人,而他已是老人了,又已进行了半个小时的拳赛。要是他像桑德那样打,连十五分钟都挺不住。眼前的问题是他无法复元,那些鼓起的血管和过劳的心脏无法在短暂的场间休息中使他恢复体能。而且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力不从心。两腿如灌铅一般,现在还开始抽起筋来。他真不该在赛前步行那两英里的路程。还有那块从早晨一起床就渴望能吃到的牛排。对那些不肯赊账的肉店老板们,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仇恨。一个老拳手,还没填饱肚子就进行拳赛,这真是太够呛了。一块牛排微不足道,顶多值几个便士,可对他来说,却是三十英镑啊。

    第十一回合开赛的锣声响了,桑德发动攻势,尽量显示他仍精力充沛,而事实却相反。老金对这一花招很清楚——这些小伎俩同拳击运动本身一样渊远流长。他先与桑德扭抱在一起以节省体能,然后松开手,让桑德重新摆好架势。这正是老金求之不得的机会。他以左拳佯攻,使对方低头躲避,然后退后半步,一个上手勾拳,击中整个面门,打得桑德蜷着身子跌在地上。在这之后,便不让他有喘息机会,尽管老金自己也吃了不少重拳,但他的回击更猛,把桑德直打到围绳边,他施展出各种拳法不停地砸向桑德,从他的扭抱中挣脱,或者用重拳打得他无法上前扭抱,而每当桑德要倒下去时,他便用一只手向上撑住他,另一只手立即把他打靠在围绳上,让他倒不下去。

    此时全场沸腾了,成了老金的天下,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狂呼:“加油,老金!”“打垮他!打垮他!”“你赢啦,老金!你赢啦!”比赛即将以这旋风式的猛攻来收场了,而这也正是拳击台旁的看客花钱要看的东西。半小时以来一直惜力如金的老金,此刻他的全部体能一下子倾泻出来。这是他惟一的机会了——现在不拿下这场比赛,就没有得胜的机会了。他的体能在迅速消耗着,他希望在最后一点力气耗完之前能把对手打得爬不起来。但当他拳的头倾泻在对方身上,盘算着这些拳头的分量和对对方的打击程度,他意识到要打垮桑德很难。他有着非凡的持久力与承受力,由于他年轻,身体还没有经历多少磨损。可以肯定,桑德是位拳坛新星。他拥有这一素质。只有强健、坚韧的坯子才能被培养成优秀的拳击手。

    桑德眼冒金星,东摇西晃,而老金则双腿发抖,手指节也不听使唤了。但他仍强撑着打出重拳,每一拳都使他受伤的手痛得钻心。虽然眼前他吃拳不多,但体能的衰减却不下于桑德。尽管他拳拳命中,但这些落下去的拳头却不再威猛,只不过是他的意志拼命努力的结果。他的双腿沉重地拖来拖去,仿佛它们不属于自己;桑德的拥趸看到这一迹象便欢呼起来,给他们的偶像鼓劲加油。

    老金拼命迸发出一股劲儿,两记重拳接连出击——一记左拳击向太阳穴,稍微偏高了一点儿,一记右拳打在下巴上。这两拳的分量都不够,可桑德已是头昏眼花,他倒在地上抽动着。裁判向他俯下身去,对着他耳朵大声数着关键性的秒数。要是数到第十秒他还站不起来,他就输了。全场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裁判的读秒声在回荡。

    老金站在那儿,两腿颤抖。眼前晕眩起来,那些看客的脸,像海潮般在起落动荡,裁判读秒的声音仿佛从远方袅袅飘来。不过他认为胜局已定了。一个人被打成这样是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但年轻无极限,桑德站了起来。数到第四秒时,他翻身趴着,用手摸索着绳栏,数到第七秒时,他撑着身子跪了起来,以这个姿势休息着,脑袋像喝醉了似的在肩上东摇西晃。当裁判喊出“九”时,桑德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并摆出挑战的架势,他用左臂护脸,右臂护住胃部。他就这样保护着要害部位,摇摇欲坠地向老金靠拢。指望靠和他扭抱在一起来拖延时间以缓过气来。

    桑德一站起来,老金立刻双拳出击,但这两拳都被胳膊挡住。对手一下和他扭抱在一起,当裁判拽开他俩时,桑德死不松手,老金则奋力从扭抱中挣脱出来。他清楚年轻人体力恢复很快,他明白要是能阻断对手的恢复,这场比赛他就是胜者。只消一记迅猛的重拳,这个问题就烟消云散了。桑德会倒在他的拳下,败定了。他已在战略上占了风,在战术上占了上风,击中的点数也比他多。失去了扭抱的依托,桑德在拳击台上飘来飘去,他就在成败之间的那根毫发之细的界线上左右摇晃着。此时,只要补上一记像样的重拳,他就会向颓败的那一方向直飘远去。

    一阵酸楚,猛地涌上老金的心头。他想起了那块牛排。要是能有这块牛排在自己肚子里垫着的话,那就一“锤”定江山了。这一拳,凝固了他此刻所有的力量挥了过去,不猛,也不快,落在桑德身上。桑德晃了晃,没有倒下。他东摇西晃地飘到围绳边,用手抓住了绳子。老金脚步虚软地尾随上去,全身仿佛吱吱作响,各个部件要散落开去。他又挥出了一拳,然而身体已不听使唤了,仅有打击的意志而没有打击的力量,连这意志也由于体能上的衰竭而面目不清了。打向下巴的拳头却飘到了肩头,他本想让这一拳高点儿,但淤泥般的肌肉已无法服从他的意志。而且,由于这一拳的反弹力,老金自己向后仰去,差点儿摔倒。他又打了一拳。这拳头穿过空气,没击中任何东西,太虚弱了,他扑倒在桑德身上,就势与他扭抱在一起,他抱住桑德,免得自己倒在地上。

    老金不想从扭抱中摆脱出来。他已尽力了。他垮了。年轻无极限。就连扭抱在一起时他都能感觉到这一点,桑德的体能正渐渐充沛起来。当裁判把他俩拉开时,他眼前站着的已是一个正在复原的青年,桑德每时每刻都变得更为强劲。出拳,开始软弱无力,逐渐变得准确有力。

    透过矇眬摇晃的双眼,老金看见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拳头向下巴冲来,他想抬起胳膊来护住下巴。他看到了,意识到了,命令下达了;但自己的那只胳膊却有千万斤重。胳膊纹丝不动,而意志无可奈何。接着,那戴黑手套的拳头击中要害。犹如触电,他垮了下去。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睁开眼时,他已躺在自己的那个角落里。

    周围居然是阵阵海浪拍击声,他眨了眨眼,才明白那是全场的喧哗声。一块湿海绵塞进脑后,一个人正向他的脸上、胸口喷出冰冷的水,那是萨利文在让他苏醒过来。他的拳击手套已被摘了下来,桑德弯下腰来握手。他对这个劲敌不怀任何敌意,因此友好地以握手回报,这一握使他那些打伤了的指节痛到心底。然后桑德走到拳击台中央,看客不再骚动,静下来听他宣布接受年轻的普朗多的挑战,并提出把已经不小了的赌注增加到一百英镑。老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同时,助手们擦去他身上流淌着的汗水,揩干他的脸,做着他退场的准备。

    饿——不是通常那种细细地啃啮,而是一种空荡荡的虚无感,一种来自胃底并扩散至全身的抽搐。他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当他把桑德打得东飘西飘,就要一去不复返的瞬间。唉,那块牛排——就是决定性的支点!决定胜负的这一拳里,就缺这点东西,现在他输了。这都是因为——那块牛排。

    当助手们半搀扶着帮他钻出围绳,走出拳台时,他甩开他们的搀扶,自己弯腰钻了出去,沉重地跳到了地板上。助手们在拥挤的过道上为他开路,他跟在后面。

    他离开更衣室往外走时,在通向门厅的入口处,一个小毛头向他喊道:“你刚才已把他攥在手心里了,干吗不一鼓作气打倒他?”

    “行啦,见鬼去吧!”老金说着,走下台阶,来到人行道上。

    街角上的酒馆门大开着,他看得见里面的灯影和面带笑容的女招待,听得见人们在议论刚才的比赛和柜台上不断进钱的叮当声。有人喊他进去喝一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拒绝了,继续走他的路。他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回家的两英里路显得特别长。真的是老了,穿过陶门公园时,他突然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想到妻子在等他,等待得知比赛的结果。失败的滋味一下在心中化开了,一会儿苦,一会儿辣……这比任何把他击昏在地的重拳都难以承受。

    他觉得浑身像泡在酸液里,伤指疼痛不止,他明白,即便能找到工地的粗活干,他的手也要一周后才握得住锄头或铁锨。胃部由于饥饿产生的悸动使他直想呕吐,他被自己的不幸压倒了,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他用双手遮住脸,一边哭,一边想起老比尔,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他是如何打败他的。造孽的老比尔!此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老比尔为何在更衣室里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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