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没脸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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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啦。

    苏比安科一直在长征,闯过了苦难,越过了恐惧,像信鸽飞回欧洲的家乡一样。而这一次,他比任何一次都走得更远,来到了俄属美洲,那根漫长的旅途之线被斩断了。

    他坐在雪里,五花大绑,等待受刑。他诧异地盯着面前的哥萨克,那人身量巨大,倒在雪地上,喘息声声。那帮家伙已处置过了这个巨人,又把他交到了一伙女人手里。他的嚎叫表明,女人比男人更毒辣。

    苏比安科在旁边耳闻目睹,浑身哆嗦。死,他并不畏惧,从华沙到努拉托,一路凶险,他已一路闯了过来,纯粹的死,他不会发抖,但他厌恶酷刑。那将触犯他的人格。这种污辱,并非因为他不能承受剧痛,而是剧痛将导致一些可怖的精神扭曲。他清楚自己将祷告、求饶,甚至会像巨人伊万和那些受折磨而死的人一样——死得很难看。

    面带笑容,口吐妙语,视死如归,这才是一条好汉。要是让肉体的剧痛主宰了你的人格,控制不住嘴巴、动作,像个猿猴一样嘶嚎、满嘴乱说,沉沦为一头纯粹的牲口——那就太可怕了!但是逃掉,绝无可能。

    从一开头,命运就玩弄着他,他曾追求波兰的独立。从那一刻开始,不管是在华沙,在圣彼得堡,还是在西伯利亚的矿穴;不管是在凯姆恰特卡,还是在海盗船上,命运一步步把他拖向这个终结点。不用说了,天地早已定好了这么一个下场——为他这类人——这些多愁善感的精英。他的神经敏感到仿佛没有皮肤遮盖,就可感受许多精微之妙。他,一个梦想家,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以前完全没料到,命运不可抗拒。他这个全身布满敏感神经的精英将在粗野、荒蛮之中讨生活,最终死在这铅云浓重的雪原中心,一片远离文明的、愚昧落后的黑暗大地。

    他叹息了一声。看来,眼前这一摊肉就是巨人伊万了——巨人伊万简直是个巨无霸,是钢铁打造的,没有痛感神经。这个哥萨克人当了海盗,迟钝得像头牛,他的神经系统如此原始,以至于常人感到的剧痛,对他只是隔靴搔痒。但就是这个巨人伊万,这帮努拉托人也挖出了他的神经,并沿着这些神经追根溯源,剥离出让他灵魂战栗的主根源。毫无疑问,他们正是这样做的。一个人经受了如此的折磨后还活着,简直匪夷所思。巨人伊万为他那低下的神经系统付出了代价。他临终的时间、所受的折磨是他人的两倍。

    观看对哥萨克人所施的酷刑,让苏比安科感到受不了了。伊万怎么还不死呢?他再不停止嚎叫,苏比安科会发疯的。不过,这嚎叫一停止,就该轮到他自己了。在那边,亚卡嘎正等着他呢,一阵阵阴笑冲他飞来,那家伙早已不耐烦了。亚卡嘎,是他上周才从要塞踢出去的,苏比实科还在他的脸上挂上了一道狗鞭抽的伤痕。亚卡嘎会来“侍候”他的。亚卡嘎肯定会为他“奉献”上更精细的残忍,更“无微不至”地探究他的神经。噢!伊万一声嚎叫,那痛苦一定够呛。围着伊万的那些印第安女人向后散开,拍手大笑。苏比安科看见了她们的残酷,开始神经质地狂笑起来。印第安人的目光纷纷向他扫来,不明究竟。然而苏比安科却狂笑不止。这样不行,他控制住自己,一阵阵抽搐渐渐消隐。他竭力去想别的事,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想起了父母,那匹斑点小马,还有那位教他舞蹈课的法国家庭教师,有一次他还偷偷塞给他一本翻卷了边的《沃尔塔瓦》。他仿佛又看到了浪漫的巴黎,雾沉沉的伦敦,流曳着旋律的维也纳,还有罗马。他又看见了那个狂热的青年团,和他一样,他们梦想着波兰独立,拥有自己的国王,坐在华沙的王位上。是啊,后来漫长的跋涉就开始了。他挺得最久。起初,他们之中就有两个人在圣彼得堡被处决了。那之后,一个又一个,他默数起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灵。这里有一个被狱警殴毙了,那边,在血迹斑斑的放逐路上,他们无休止地走了几个月,被哥萨克监管、虐待、殴打,又一个倒在路边再也没爬起来,除了野蛮,就是残忍,兽性的残忍。他们有的在矿井死于高烧,有的死于鞭笞。最后两个是在逃出来的路上与哥萨克的搏斗中被打死的,只有他一个人逃到了凯姆恰特卡,身上带着偷来的证件和那个旅行者身上的钱,他把那个旅行者杀倒在雪地里。

    到处都是野蛮和凶残。这么多年来,他在蛮荒之中生活,内心里仍眷恋着画室、剧院和宫廷。他的手上也沾染了他人的鲜血,以换取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杀了人。他为了通行证杀死了那个旅客。杀他前,他知晓此人不好对付。这人曾在一天里同两个俄国军官决斗。他必须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才能在海盗中赢得一席地位,他必须争得那席位。在他身后是贯穿西伯利亚和俄罗斯大地的流放之路,那条路是无望的。惟一的出路在前方,穿过阴沉、封冻的白令海,到阿拉斯加去,这条路只能把人们从荒蛮引到残忍之地。在偷猎海豹的海盗船上流行败血病,没有吃的没有水,飓风一个接一个。此种境地,人都被还原成了兽类。他从凯姆恰特卡出发,向东航行过三次。每一次,都由于受不了航行中的种种苦难,幸存者们又回到了出发地凯姆恰特卡。没有其他的出路,他绝不能返回原路,那里有矿井的奴役和凶残的鞭笞等候着他。

    他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东航行。他和那些首先找到传说中的海豹岛的人们一起越过大海;但没有和他们一起回去分享盗卖皮货发的财,他们回到凯姆恰特卡后便花天酒地、纵情作乐。他则发誓绝不回头。他明白,若要抵达那些他为之向往的欧洲都会,他必须向东,向东,再向东。因此,他换了几次船,留在这片正在开垦的处女地上。他的同伙有斯拉夫猎人和俄罗斯探险者、蒙古人、鞑靼人和西伯利亚土著人,他们在新大陆的荒蛮中开创出一条血路,他们屠杀了整村整村的土著人,只为他们拒绝向他们进贡皮毛;反过来,他们自己也被皮货贸易公司的人屠杀。他和一个芬兰人,侥幸在一次这样的大屠杀后活了下来。之后,在冰天雪地的阿留申岛,他俩度过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饥饿之冬,第二年春天,一艘运皮货的船把他俩救了出来,这样的机遇实在是千载难逢。

    但是,他们总也摆脱不了野蛮的包围。换了一条又一条的船,他总是不肯走回头路,后来遇到了一条去南部探险的船。从阿拉斯加海岸南下,一路上遇到的全是成群结队的野蛮人。每一次停泊,不论是在海岬上还是在大陆的悬崖下,总是遇到战斗或是风暴,不是暴风骤雨,船要沉没,就是大群土著人驾着独木舟呼啸而来。他们领教了海盗们火药的厉害,所以涂成大花脸,自以为能防弹。他们不断地向南航行,直驶到了加利福尼亚那块神秘之地。听说这里是西班牙探险者的地盘,他们从墨西哥一路打到这里。他对那些西班牙探险者寄予希望。先逃到他们那儿去,其他的就好办了——花上一年或两年,时间长点儿短点儿又有什么关系?他将抵达墨西哥,然后,搭上一艘船,欧洲就在眼前了。然而,他们遇到的不是西班牙人,挡住去路的仍是那难对付的野蛮人。住在化外之地的土著人,脸上涂抹了迎战的图案,把他们从海边赶了回去。最后,有一条船被阻截,上面所有的人都丢了命,这时,带队的指挥官只好放弃探险的目的,驾船驶回北方。

    岁月流逝。在修造米开罗夫斯基要塞时,他在台本科夫手下工作,在库斯科克维姆地区度过两年。有两个夏天,都是在六月份,他设法登上了考茨布埃海峡的海岬。每到这个时候,这里汇集了各个部落的人,进行着易货贸易。人们会在这里找到来自西伯利亚的梅花鹿皮、迪奥米兹的象牙、来自北冰洋海岸的海象皮、奇形怪状的石头灯。这些东西在交换中从一个部落传到另一个部落,没人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有时,你还会看见一把英国造的猎刀;苏比安科知道,这里是了解地理的大课堂。因为他遇见了来自各地的爱斯基摩人,有从诺顿海岬来的,有从国王岛和圣劳伦斯岛来的,还有的来自威尔士亲王海岛和巴罗海岬的。这些地方还有别的名字,它们的距离是用行程的天数来计算的。

    这些来赶集的土著人来自广大的北极圈,而他们的石灯、钢刀,在反复的贸易中来自更远的地方。苏比安科在贸易中也运用威吓、哄骗和贿赂等手段。每个远道而来的、陌生部落的人都会来到他面前。总有人提起旅途中遇见的野兽,怀有敌意的部落,难以穿越的森林,和雄伟的群山,还有旅途中的危险,真是数不清也想不到;然而,说来说去,总少不了要提起来自远方的流言和传说,都是关于白人的,他们长着蓝眼和金发。他们战斗起来像恶魔,并到处搜寻皮毛。他们在东方,遥远的东方。没人亲眼见过,他们只是相互传言。在这个课堂里学习可不简单,你要通过千奇百怪的各种方言来学习地理,很头痛。那些没受过文明训练的头脑把事实和传说混成一团,根据“睡多少个觉”来估算距离,而这种算法会受到旅途难易的影响。然而最终有人传来的悄悄话,使苏比安科大受鼓舞。在东边有一条很长的河,那一带有那些长蓝眼睛的人。那条大河叫育空河,在米开罗夫斯基要塞的南方。这条大河汇入另一条大河,俄罗斯人叫这条河奎克帕克。人们悄悄地议论说,这两条河汇成了一条河。

    苏比安科又回到了米开罗夫斯基要塞。花了一年的时间,四处游说去奎克帕克远征。终于,他说动了马拉科夫,这是一个有一半俄罗斯种的混血儿。他同意带领他那些最粗野、凶残的混血夜叉去远征,他手下的这些人从凯姆恰特卡航海过来,苏比安科给他当副手。他们穿过迷宫一般的奎克帕克大三角洲。然后选择了北岸的低矮丘陵山路,走了约五百英里,又把货物和火药装上兽皮做的独木舟,在流速为五节的河水中破浪前进。这条河的河道有二至十英里宽,水深好几寻。后来马拉科夫决定在努拉托这个地方修建要塞。一开始,苏比安科不同意,劝他再向前走。但他很快服从了这个决定。漫长的冬季即将来临,最好停下来等一等。等到来年夏初,冰消雪融,他将不辞而别去奎克帕克,然后再设法去哈德逊海湾公司的贸易站。马拉科夫从没听到关于奎克帕克就是育空的传言,苏比安科也没有告诉过他。

    接下来便是修建要塞了,这是一种奴役。那一层层原木搭成的墙,累得努拉托的印第安人吐血。皮鞭抽在他们身上,而那皮鞭是握在海盗们残酷的铁掌中。一些印第安人逃跑了,抓回来后则被吊挂在要塞前。在那儿,他们和他们的部落明白了何谓鞭子,有两个印第安人死于鞭下;其他的几个则终身残废;剩下的都吓住了,不敢再逃。要塞还没竣工,雪花飘飘而来,这时节便需要兽皮了。要塞的人向印第安部落强征大批兽皮。交不出兽皮,就拳打鞭抽,就把妇女儿童抓去做人质。他们遭受的暴行,只有那些皮货盗贼才干得出。

    唉,那一切使印第安人血泪交融。现在轮到盗贼们吞咽下自己种的苦果了。要塞灰飞烟灭,在熊熊烈火中,有半数的皮货盗贼被砍杀,另外一半则死于酷刑。现在只剩苏比安科了,或者说还剩下苏比安科和巨人伊万——要是那摊在雪地上哼哼叽叽的一堆肉还能叫做巨人伊万的话。苏比安科瞅见亚卡嘎在向他奸笑。对此,他无话可说。那道鞭伤仍挂在亚卡嘎脸上,苏比安科无法抱怨,但苏比安科可不愿意去想象亚卡嘎将会采用什么酷刑。他想到过向部落首领霸王求饶,但理智告诉他这样的乞求无济于事。他又想到过挣脱绳索,战斗而死。这样将很快死去。可他又挣不脱捆绑,鹿皮条比他的筋骨要结实。他绞尽脑汁,一个点子出现了。他打着手势要见霸王,一个会说沿海方言的翻译被带了过来。

    “噢,霸王,”他说,“我并不怕死。我不是一个凡人,要我去死是很愚蠢的。事实上,我是永生的,我和这些东西可不一样。”

    他看着曾经的巨人伊万,现在仅是一摊怪叫着的肉堆,满不在乎地用脚指头蹬了蹬他。

    “我聪明得很,死不了的。听着,我有一种怪药,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反正不会死,我想拿这药和你做笔交易。”

    “这是种什么药?”霸王问。

    “这药怪极了。”

    苏比安科故意装出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停了一下。

    “告诉你吧。把这药涂在皮肤上,皮肤就会像岩石一样结实,像钢铁一般坚硬,任何一种利刃都伤不了它。剁骨头的刀砍上去会成一砣烂铁,我们给你们的那种钢刀的刀口都会卷起来。现在我已讲了这药的功效,你能给我什么呢?”

    “我将饶你一命。”霸王通过翻译回答。

    苏比安科不屑地笑笑。

    “就让你做我的家奴,直到老死。”

    波兰人大笑了。

    “先把我手脚松绑,咱们再谈。”他说。

    酋长打了个手势。苏比安科松绑后,他自己卷了支烟,点上火。

    “你在说蠢话,”霸王说,“没有这样的药。这不可能。利刃比任何药都更厉害。”

    酋长不肯轻信,却又有些犹豫。他见识过这些皮货盗贼的许多怪东西都很有用,因此他半信半疑。

    “我饶你一命;你也不用当奴隶。”他宣布道。

    “那也不成。”

    苏比安科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继续表演下去,做出一副抬高价码的样子。

    “那药非同小可,因为它我多次逃过生死之劫。我要一辆雪橇和几只雪橇狗,还要六个猎手跟我一起到河的下游,从米开罗夫斯基要塞出发,保证我一天一夜行程的安全。”

    “你得呆在这儿,把你所知道的法术全教给我们。”酋长回答。

    苏比安科耸了耸肩,不开腔。把烟喷向空中,心想着,巨人哥萨克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一条伤疤!”马尔穆克指着波兰人的脖子,突然说。他脖子上有一道深色的印记,那是他在凯姆恰特卡的一次争斗中留下的刀疤。“你在撒谎。刀刃比药厉害。”

    “那是一个巨人砍的,”苏比安科边想边说,“比你还壮,比你最强壮的猎手还要强壮,比他还要高大。”他又一次隔着鹿皮鞋,用脚趾碰了碰那个哥萨克——一副残酷的景象,他已不再有感觉了——然而在这具四分五裂的躯体中仍有一丝生命残存着,不愿离去。

    “那些草药的药力也不够。因为在那个地方找不到一种浆果,而我注意到你们的土地上有很多那种果子,这里的草药药力一定更强。”

    “我同意让你去河的下游,”霸王说,“给你装备雪橇和狗,还有保证你安全的六个猎手。”

    “你同意得太迟了,”苏比安科冷静地说,“你没有立即答应我的条件,你怀疑了我的药的效力,不诚心。听着,我的条件又涨了。我要一百张水獭皮。”霸王冷冷地一笑,“我要一百磅干鱼,”霸王点了下头,鱼嘛,他们这儿有的是,便宜得很。“我要两辆雪橇——一辆我用,另一辆装皮货和鱼。你必须把我的来复枪还给我。要是你不同意我开的价,一会儿还得涨。”

    亚卡嘎向酋长交头接耳了一番。

    “你怎样证明这药是真的?”霸王问道。

    “这很简单。首先,我要到树林里去——”

    亚卡嘎又对酋长交头接耳一番,酋长略带疑虑地盯着苏比安科。

    “你可以派二十名猎手跟我去,”苏比安科说下去。“你瞧,我得采掘浆果和根茎,用它们来制作那种药。之后,你要准备好两辆雪橇,上面装好鱼和水獭皮,还有我的来复枪。当一切干好,我会把药抹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把脖子搁在那根原木上。这时,让你最强壮的猎手持斧子在我脖子上砍三下。当然你自己也可以砍这三下。”

    霸王不由得张大了嘴,站了起来,对这魔药的魔力开始真有点信了。

    “但首先,”波兰人赶忙补上一条,“在每砍一下之前,我必须再涂上一层药,因为斧子又沉又锋利,我可不希望出差错。”

    “我答应你所有的要求,”霸王急忙喊道,“你可以出发去采药了。”

    苏比安科克制不住,笑了。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有一点大意,于是他一脸倨傲地说下去。

    “你又晚了一点,对我的药不诚心。心诚则灵,为了弥补你的过错,你得把女儿送给我。”

    他指了指那个姑娘,病怏怏的,一只眼睛有点歪斜,一颗尖牙从嘴里暴出来。霸王真火了,波兰人却沉住气,卷起一支烟,点上火。

    “快答应吧,”他吓唬道,“要再不快点儿,价码又涨了。”

    一切声音沉寂下去。在苏比安科眼前,雪原淡了、远了,祖国的那片热土,还有法国,显现了,近了。当他瞟着那个暴起尖牙的姑娘时,脑海里浮起了另一个少女的倩影,那是一个能歌善舞的姑娘,是他初次到巴黎时见到的,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

    “你要我女儿做什么?”霸王问。

    “跟我一起到下游去,”苏比安科审视着她,“她会成为贤妻良母的,再说,和你结为亲家,也能给我的药增光啊,这事值得。”

    那个少女在他脑海里轻歌曼舞,他随口哼起了一首她曾教他唱过的歌,他享受着已逝去了的生活,他沉醉其中。场景一幕接一幕,而他超然得像个旁观者。

    酋长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把他惊醒了。

    “我同意了,”霸王说道,“我女儿将和你一起去下游。但是我们得讲清楚,将由我本人用斧子在你脖子上砍三下。”

    “不过,每次我都得再涂抹一次药。”苏比安科答道,故意表现出一种控制不住的担心。

    “允许你每次抹一回药。这些猎手是防止你逃跑的。你们到森林中去采药吧。”

    由于波兰人的贪婪索价,霸王真相信了这魔药。他想这药必定非常神奇,否则他的主人不会在死到临头才肯说出来,而且还“他妈的”忘不了拼命讨价还价。

    “还有,”当波兰人和他的看守们已消失在杉树林中时,亚卡嘎又低声说,“等你学会使用这药以后,就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弄死。”

    “怎么能弄死他呢?”霸王问道,“他的药将使我没法儿弄死他。”

    “总会有一些部位他没抹上药的,”亚卡嘎回答道,“我们就在那些部位下手。也许是他的耳朵。好极了,就用长矛从耳朵刺穿他的头。也许是他的眼睛。这药一定太刺激,不能抹在眼睛上。”

    酋长点点头,“你很聪明,亚卡嘎。要是他没有别的魔法,我们就能干掉他。”

    苏比安科并没有用多少时间去采集草药。他顺手而采,品种有杉树针叶、柳树内皮、一条桦树皮,还有一堆苔藓、浆果等等。浆果是他让猎手们从雪下为他挖出来的。最后又挖了些冻硬的根茎,算是品种齐全,于是他前呼后拥地回来了。

    霸王和亚卡嘎在他身边弯着腰观看,一一记下他往一口大锅里投下的草药数目,那口锅里的水沸腾着。

    “注意,要先放苔藓浆果。”他解释道。

    “接着……噢,对了,还有少了一样东西——一个男人的手指头。来吧,亚卡嘎,我要剁下你一根手指头。”

    亚卡嘎忙把手藏在身后,怒气冲冲地瞪着苏比安科。

    “就要一根小手指。”苏比安科哀求道。

    “亚卡嘎,给他一根手指。”霸王命令道。

    “这儿遍地都是手指头,”亚卡嘎嘀咕道,指着雪地上遍地狼藉的残尸,有二十多具,全都是受尽酷刑而死的。

    “必须是从活人手上剁下的指头。”波兰人强调着。

    “好,就给你根活人的手指头。”亚卡嘎眼珠一转,飞快跑向那个哥萨克,割下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他还没死呢,”他宣布道,说着便把这个血淋淋的战利品扔到波兰人脚边的雪地上。“这个手指更棒,个儿大多了。”

    苏比安科把它丢进锅下面的火堆中,然后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这是一支咏叹男欢女爱的色情小调,他无比庄严地对着那口大锅唱着。

    “不对着它唱出这些话,这药就没魔力,”他解释着,“这些话是这药的魔力来源,瞧,总算熬好了。”

    “你慢慢说一遍,好让我记住这些字。”霸王命令道。

    “得等到试验完了再说。等斧子从我脖子上弹回去三次之后,我会告诉您这些歌词的奥妙。”

    “要是你的药不像你说的那么神呢?”霸王一脸忧心如焚。

    苏比安科怒气冲冲地喊道。

    “瞧,你又来了,这药从来都是心诚则灵。如果它这次不灵验,你可以像处置其他人那样处置我好了。凌迟处死,就像你们一刀刀地割他那样。”他指指那个哥萨克。“现在我的药凉了。我该往脖子上抹药了,要恭恭敬敬地称它是‘神爷爷的药’。”

    于是他神圣至极地吟颂了一行《马赛曲》的歌词,与此同时往脖子上反复涂抹那黏糊糊的药汤。

    一声大吼,从身后滚滚轰来。打断了他那煞有介事的法事,他一下面色如土,瘫坐在地。身后——一片惊叫,一片大笑,一片掌声。他转头看去——巨人哥萨克,那顽强的生命力使他再次苏醒过来,他跪了下来,强烈地抽搐着,在雪地上乱滚乱撞,那片喧哗与骚动是巨人伊万和努拉托人的一次合作伴奏。

    这景象使苏比安科感到懊恼,但他控制住自己,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这可不行,”他说,“干掉他,然后我们才能开始进行试验。你,亚卡嘎,要让他不再出声了。”

    生命,最终从巨人伊万的躯体里翩翩而去。

    苏比安科转向很是听话的霸王。

    “切记,狠狠地砍下去。这可不是闹着玩,来,您拿起斧子砍砍这段原木试试,这样我才相信你是个好刀斧手。”

    霸王服从了,砍了两次,既精准又沉猛,砍下了一大块原木。

    “真棒。”苏比安科看了看周围一圈野蛮人的面孔,充满象征的意味,代表着荒野的氛围。那氛围自从他在华沙初次被沙皇的警察逮捕后,就一直包围着他。

    “拿起你的斧子,霸王,站好。我要躺下了,我一举起手来,你就竭尽全力,猛砍下去。要当心你身后有没有人,这药劲道十足,这斧子会从我的脖子上弹起来,然后飞出你的掌心。”

    他看了看那两辆雪橇,拉橇的狗都套好了绳索,雪橇上装满了皮货和干鱼。他的来复枪放在水獭皮的顶部。六个做保镖的猎手也都已站在雪橇旁。

    “你的女儿呢?”波兰人要求道,“在我们进行试验之前,把她带到雪橇那儿去。”

    当这一要求被满足后,苏比安科在雪地上躺下,把脖子搁在原木上,就像一个玩累了的孩子要上床睡觉似的。

    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悲凉的荒野中挣扎前进,他真累了。

    “你的力气还不够,噢,霸王,”他说道,“砍,猛砍,让斧头来得更猛烈吧。”

    他举起一只手。霸王挥起了斧子。这是一把劈砍原木的阔边宽斧。它在冷气中划出了一道寒光,在霸王的头顶上稍停片刻,然后向苏比安科僵硬的脖子飞奔直下。斩过血管、颈肉、气管和脊椎骨,直入原木,深深地切进原木中。吃惊的土著人眼巴巴地瞪着:一腔热血从躯干上喷溅而出,那颗头颅蹦出去,有一码远。

    人们的大脑停止了转动,全都一声不响,慢慢地,大脑里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他们都悟出了真相,根本没有神药,皮货贼给他们开了个大玩笑。所有的俘虏中,只有他逃脱了酷刑。这个江湖骗子,折腾半天,葫芦里卖的就是这个药——死得爽。人们全都轰然大笑,只有一个人没笑。霸王低下头,那小子耍了他,让他在全族人面前出丑卖乖。狂笑此起彼伏,震耳欲聋。霸王转过身,低着头,大踏步走了。

    他明白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人们心目中的霸王了。他丢了脸;这一耻辱将伴随他一生,直至死去;而且当各部落的人们搅在一起时,不管是春天大家一块捕鲑鱼,还是在夏天的集市上,这件事都会当作篝火旁的笑谈而远近驰名,有人会说皮货贼是如何“狡猾狡猾地”赴死,只一斧子就被砍死了,是“没脸见人”亲自动手。

    “‘没脸见人’是谁?”

    他仿佛听见,某个愣头愣脑的后生在发问。

    “噢,‘没脸见人’呀,”有人回答,“他在剁掉那个皮货贼的头之前,叫做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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