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快!生一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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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阴冷得出奇,那汉子从育空河上转了个方向,向高堤爬去,那边有一条阴暗的、少人行走的小径,往东直穿过一片茂密的云杉林。高堤陡峭,他爬到顶上时,停下来喘气。他看了一下手表,正好九点,天空无云太阳也踪影全无。天是晴的,可万物仿佛罩上了一层什么玩意,因为没有太阳,天空灰蒙蒙的,这些倒没有令这汉子不安。他已习惯了这一切,太阳有好几天没露脸,不过他明白,再过上几天,就能在南边看到这个让人快慰的天体,当然,它不过是在地平线上露个脸,马上又会缩回去。

    这条汉子朝来路看了一眼。在他身后,育空河展开了一英里的宽度,它躲在三英尺厚的冰层下,冰上还有好几英尺的积雪。好一派清寂的纯白,触目所及,全是白茫茫的大地,宛如波浪般起伏着,但一瞬间被凝固了。只有一条暗色的细带,蜿蜒绕过杉树林覆盖的小岛向南伸去,其另一端蜿蜒向北,绕到另一个杉树林岛后面,消失不见了。这条暗色的细带就是路——干道——它向南五百英里直通奇尔古特隘口、黛牙和海洋;向北七十英里通向道森,再向北一千英里是纽拉图,终点是白令海上的圣邓宁,距此一千多英里。

    这一切——漫长的、细带般的神秘之路,没有太阳的晴空,出乎意料的阴冷,这些陌生与怪异——没有令这汉子惊奇,并非他早就习惯了这些,他是新来之人,初次在此地过冬。他的糟糕之处是没有想象力。他对常规之事反应敏捷,但仅是对于事物自身而言,他并不明白这事情将意味着什么,-50℃,意味着冰点以下八十度,他对这一事实的感觉就是寒冷和不快,仅此而已,这一事实未能使他想到作为一个对气温有要求的生物的脆弱之处;也未想到人的脆弱,一般情况下只能生存于起伏幅度不大的气温之间;也并没有使他由此而想到人们想象中的上帝之城和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50℃表明一点儿冻伤就能使你的生命受到威胁,你必须戴手套、护耳,穿保暖的鹿皮靴和厚袜子。他对他来说-50℃就是-50℃,由这一事实而引发的任何连锁反应他连想都没想过。

    他继续前行,一口唾沫让他的脑子转了起来。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吓了他一跳。于是他又吐了一口。这口唾沫仍然是还没落到地上便在空中冻住了,发出爆裂声。他知道-50℃时唾液落到地上才会冻住,而刚才他吐出的在空中就冻住了。毫无疑问现在的气温要低于-50℃——低多少,他不清楚。但气温在他看来是小问题。

    他是来重申他对哈德森河的左支流上那片土地的所有权的。他的那帮小伙子现在已经到了,他们是从印第安湾老家穿过分界线过来的。而他则绕了弯,为的是去看看能否在开春时把育空河那些岛上的圆木运出来。他将在下午六点以前赶回营地,是呀,六点时天已黑下来了,但那帮小伙子会在哪儿,他们会生好火,并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晚饭。至于午饭嘛,他用手摸摸上衣鼓起的部分。它在衬衣里面,用手帕包紧放在贴身的地方,只有这样,他带的软饼才不会冻上。想到这些软饼,他快乐地微笑了,每块饼中间都浸透了腌肉油,还夹着一片厚厚的煎腌肉。

    他低着头,在高大的杉树林中赶路。小路的痕迹不明显。最后一次雪橇走过后又降了一英尺厚的雪。他庆幸自己没带雪橇,轻松自在。实际上,除了包在手帕里的午餐,他什么也没带。现在,他对这奇寒有点惊诧了。当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摩擦毫无感觉的鼻子和面颊时,他断定这天气真冷。他是条满脸大胡子的汉子,但这满脸的胡子也无法保护高高的颧骨和挺在胡子外的高鼻子。

    一只狗跟在他脚后,这是一只健壮的本地爱斯基摩犬,一身灰毛,从神态上看,与它的哥们——野狼——没什么不一样。由于天气奇冷,它显得萎靡不振。它明白这可不是出门的时节。它的直觉比这汉子的判断要准确。事实上,并不是只比-50℃冷一点儿,而是比-60℃、-70℃还要冷。今天的气温是-75℃。

    既然冰点是华氏-32℃,这就相当于华氏冰点-107℃。狗对温度计一无所知。在它的头脑里,对奇寒这个概念恐怕不及那男子明确,但这牲畜有它的直觉。它感到一种隐隐的危险和恐惧,这使它情绪不佳,默默地跟在主人脚后。对主人每一个反常的举动,它都急于搞个明白,看看是否要宿营了或是到哪儿该找个避风处,或生堆火。这狗已懂得火是个好东西,它希望有堆火,再不然就钻到雪层底下,与寒气隔开以保存自身的热气。

    狗呼出的热气在它的皮毛上凝成一层细细的冰粉,特别是在它的颚骨和凸出的口鼻周围、眼睫毛上挑着亮亮的冰晶。那汉子的胡子和唇髭也同样冻上了,而且冻成了更结实的冰坨,它们随着每一股热气而增大。这与他在咀嚼烟草也有关系。他嘴巴周围的冰弄得嘴唇发僵,在往外吐烟汁时,无法很利落地完全避开下巴上的胡须,结果那冰胡子越冻越长,而且渐渐变成烟草的琥珀色。要是他跌上一跤,那冰胡子会像玻璃一样粉碎。但他并不在意这挂在下巴上的累赘。凡是在雪原上嚼烟草的人都得吃这个苦。他已有过两次在寒流袭击时的外出体验。不过那两次都没有这次冷,上两次他在迈尔看到酒精温度计显示的是-50℃和-55℃。

    他在林中前行了几英里,穿过一片宽广的、暗淡的河滩地,走下河堤,来到一条封冻的小溪的河床上。这里是哈德森湾。他知道离河汊还有十英里。他看了看表,十点整。他正以一小时四英里的速度前行,他计算着到十二点半准能走到河汊。他决定到那儿再吃午饭,以示庆祝。

    狗从堤岸上下来,仍然跟在他的脚后,当主人轻快地在河床上行走时,它耷拉着尾巴,怏怏不快,旧的车辙印虽依稀可辨,但上面已盖上了一英尺多厚的雪。这条空寂的河,已有一个月无人行走了。那条汉子前行着。他不爱思索,那一时刻也没有什么好想的,他只想到将在河汊吃午饭,傍晚六点钟,他将在营地与那伙人汇合。

    没人可以说说话,即便有,也没法说,因为嘴周围都被冰冻住了。他不停地机械地嚼着烟叶,并且任其琥珀色的胡子越来越长。偶尔,一个念头又从脑中浮现出来。天真的太冷了,他第一次体验到这么冷的天气。他一边行进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背摩擦脸颊和鼻子。他不时地换着手,无心地做这个动作。尽管他不停地摩擦它们,但就在动作间歇的瞬间,脸颊又麻木了,接着鼻子尖也没有了感觉。他明白脸颊冻伤了,心中一阵懊恼,后悔没做一个像巴德在寒流时戴的那种鼻罩,它还能遮住面颊,保护它们不受冻,不过这也没什么。冻伤了脸颊又算什么?有点疼而已,不会很严重的。

    他脑子里尽管空空荡荡的,但对事物的观察却很敏锐。他看得出河湾的变化,那些弯道和弧度,还有木材堆,脚该落在哪儿,他总是十分留意的。一次,当他绕过一条河的弯道时,突然警觉起来,躲开他正在走的地方,顺着小路后退了几步。他知道这条河是整个冻到底的——北极的冬天没有哪条河还能有水——但他也知道山坡下有一些泉水冒出来,在雪下面贴着河在冰面上流淌。他还知道,这些泉水在最寒冷的时候也不会冻上,同时对它们的险恶也清清楚楚。那是些陷阱。在雪下面隐藏着一洼洼的水塘,那雪可能有三英寸厚,也可能有三英尺厚。有时水面上有一层半英寸的薄冰,上面盖着雪。有时冰、水相间有好几层,因此当有人不小心踩到上面时,会连续下陷好几层,有时水会一直湿到腰部。这就是他惊骇得向后退的原因。

    他刚才已感到脚下的松动,并听到雪下薄冰的坼裂声。在如此奇寒下,要是弄湿了脚,那麻烦就大了,甚至有性命之忧。至少也要延误时间。因为他将不得不停下来,点燃篝火,在火的保护下他才敢脱光鞋袜并将它们烤干。他站住脚打量着河床和河堤,认准水流来自右面。他摩擦着鼻子和脸颊,动了一会脑筋,然后转向左面,谨慎地蹑步前进,每一步都用脚先试探一下冰面的虚实。一旦险情解除,他就嚼上一把新的烟叶,甩开步子,恢复到一小时四英里的速度前行。

    在之后的两小时行程中,他遇到了几处相似的陷阱。下面藏有水洼的雪通常看上去有些凹陷,并且像砂糖结晶似的,能让人看出危险来。不过他还是差点儿上当。还有一次,他怀疑有危险,强迫那只狗在前面走,那狗不愿意,一直躲到后面,直到主人把它推上前去,于是它快步穿过洁白平整的雪面。突然,雪面塌陷,它踉跄着歪向一边,跳出水坑,寻找坚实的落脚点。狗的前爪和腿都湿了,沾在腿上的水几乎马上就结成了冰,它反应很快,舔掉腿上的冰,然后倒在雪地上,开始咬掉爪趾上的冰块,它是出于本能这么干的。若让冰留在爪趾间,脚会疼痛。狗并不考虑,不过是它的腺体会分泌出的一种神秘的刺激促使它这样做。但这汉子会思考,他能对眼前之事做出判断,他脱去右手手套,帮助狗除掉冰碴。他露出手指还不到一分钟,就惊异地发现手已经麻木了。天真的是太冷了。他赶忙戴上手套,拼命在胸前敲打这只手。

    十二点,是一天中最亮的时辰。然而在冬季,太阳的轨迹在遥远的南方,无法越出这里的地平线。鼓凸的大地挡在太阳与哈德森河之间,正午时分,那汉子走在晴空下,却没有阴影相伴。

    十二点半,一分不差,他来到了河汊。他为自己的行走而自豪。要是照这个样子,六点以前与他的人会师是不在话下的,他解开衬衫扣子,掏出午饭,全过程还不到十五秒钟,在这么短的时间,裸露出的手指就麻木了,他没有戴上手套,而是用力在腿上敲打手指,连敲十几下。然后坐在一个落满雪的圆木上吃饭,由于敲打而产生的刺痛感一下子就消失了,这使他非常惊异,连咬口软饼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又连续敲打手指并戴上手套,摘下另一只手套以便吃饭。他试着咬一口吃的,可满脸的冰胡子使他吃不进口。他忘了生火把它们烤化,他笑了,自己真蠢,边笑边感到麻木已悄悄爬上裸露的指尖。同时,他也发现刚坐下时脚趾还有的刺痛感现在也没有了。他想知道脚趾是否冻僵了。他在鞋里活动它们,于是明白它们是冻僵了。

    他连忙戴上手套站了起来。他开始怕了,上下跺着脚直到感觉到刺痛为止。此刻,他想的是,天气真的太冷了。从硫磺河来的那家伙曾告诉过他,这地方有时会冷到何种程度,看来不假,当时他还嘲笑过那个人!这说明一个人不能太自信。没错,天真的是太冷了。他跺脚,甩手,徘徊着,直到确信暖和过来为止。这时,他才掏出火柴,准备生火。他从林子里的灌木丛中找到柴火,那是些春天雪融时冲到一起的小枝杈,现在都干透了。他小心地先点燃一小堆火,很快燃成熊熊大火,他在火上烤化了满脸的冰胡子,开始在火旁进餐,此刻,看来天地间的寒冷已被人的智力击退了。篝火燃起来,狗也十分满意,伸开身子,尽可能近地挨着火取暖,但又要保持起码的距离以免被火燎着。

    那条汉子吃完饭,烟叶装满烟斗,享受地抽了一通,戴好手套,把帽子上的护耳紧紧地扣在耳朵上,顺河面小道的左河汊前行。那狗失望极了,惦记着身后那堆火。这人不明白冷,或许他的祖辈不知何谓冷,没经受过真冷——冰点以下一百零七度的冷。但这狗明白,它所有的父辈都清楚,这是遗传本能。它清楚在这种冰天是不该行路的,这种时候应该蜷缩在雪洞中,等待积雪把外界隔绝开来,挡住天地间的酷寒。再者,这狗与主人间也没什么特别感情,它不过是他的苦力,惟一体验到的“抚爱”是鞭打和从那恶猛的喉咙中吼出的恐吓声。因此这狗也无需让主人知道它对寒冷的恐惧。它留恋身后的篝火是出于对自身的考虑并非替主人着想。可这时主人吹起口哨,模仿出鞭子的抽打声,狗撵上来,但仍走在主人身后。

    男子咬上一口新烟叶,琥珀色的胡子又冒尖了,他呼出的热气使唇髭、眉毛和睫毛一下结满白霜。哈德森河的左河汊看来没那么多泉泡,走了半个多小时,不见任何可疑痕迹。但,事情发生了。在一片柔软平整的雪面,看来表明下面是坚实的大地,汉子却一脚陷了进去,水并不深,他慌忙跳到硬冰面,这时,膝下小腿部分已湿透了。他懊恼之极,诅咒着噩运,他本想六点到达营地,这下他将耽搁一个小时,他不得不点堆篝火烤干他的鞋袜。在冰天雪地中必须这么做——这一点不容置疑。他折回河堤,爬了上去。在河堤顶部,几棵小树围绕的低矮的杂树丛中,有涨潮时冲积的干柴堆,主要是小树枝,也有大一些的干树杈和去年的细枯草,他在雪地上架起几根大树枝,在它们上面生火可以防止刚燃起的小火被烤化的雪浸灭。他从衣兜里取出一小片桦树皮,用一根火柴引着,这比纸还容易点燃。把火引子放在用大树枝搭的柴架上,再往小火苗上添一把把干草和最细小的干枝杈。

    他谨小慎微地生起火,清楚自己危险了。火渐渐燃起来,他往火堆里放些大的树枝,他蹲在雪地上,从缠在一起的树丛中抽出小树枝投入火里。他明白这火必须生起来。在-75℃中,一个人要是打湿了脚,他必须一次成功,把火点燃。要是脚干的话,第一次若没成功,他还可跑上半英里便恢复血液循环。但是在酷寒下,打湿并冻木了的脚,即使跑步也恢复不过来。不管他跑得多快,打湿的脚还是越冻越硬。

    这些情况他都知道。入冬前,硫磺河那儿的一位“智叟”向他传授过这些,现在他知道感激这些忠告了。他的两脚已麻木了。为了生火,他不得不摘掉手套,手指很快冻僵了。当他保持一小时四英里的速度时,心脏可以把血挤压到身体表面和所有的末端,可是一旦停下来,心脏的挤压就变弱了。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上的微渺生命承受着它全部的凶残。他全身的血液,在酷寒面前畏缩了,血液和那只狗一样,是有感觉的,也像狗一样,在奇寒面前想躲藏起来,把自己包裹起来。只要一小时走四英里,不管他愿不愿意,心脏都能把血液输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的表皮,但是现在热血后退了,缩进身体里面去了。四肢最先尝到缺血的味道。尽管还没完全冻僵,他那打湿的双脚却越来越冻得受不住了,露在外面的手指也越来越麻木。鼻子和脸颊已没感觉了,而全身的皮肤也因缺血而变得冰凉。还好,他还平安,脚趾、鼻子、面颊的冻伤不会太重,因为火已大了。他又往火里添些手指般粗细的小树枝,再过一会儿,就能续上手腕粗的树杈了。然后就可以脱掉湿鞋袜,在烘干之前,裸脚不会受冻,当然先要用雪把脚搓得血液循环。火燃着了,危险被赶开了。他想起硫磺河那位“智叟”的忠告,微笑了。那“智叟”严峻地下了断语,-50℃以下,任何人都不能在喀隆堤一带独行。瞧。他不正是在这一带吗?他刚出了点麻烦;他独身一人;可他自己拯救了自己。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难免婆婆妈妈的,他认为如此,起码有些人是这样。一个男子要临危不惧,他不缺这一点。只要有这一点,任何硬汉都可以单独行动。但脸颊和鼻子这么快就冻住了,这使他有点诧异,而且手指在这么快就麻木也令他意外。它们没感觉了,他差不多无法令它们合拢起来去抓树枝,十个手指就在眼前,可他感觉与它们相隔千山万水。当他摸到一个树枝时,他不得不用眼去看,自己是否拿住它了。他与指间的神经传导系统没有阻塞,但没有感觉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这堆旺旺的篝火,噼啪作响,熊熊的火焰升腾着生命的希望,他解开鹿皮鞋。鞋子已成了冰坨子;德式防寒袜像铠甲似的差不多箍到膝盖,鹿皮鞋带像钢条盘结在一起,他用麻木的手指折腾一番才明白这是白费劲,他拔出鞘中的刀。没等他割断鞋带——事情发生了。这是他自己的过失,或者说考虑欠周而酿成的灾难。他不能在杉树下生火。尽管从树丛中扯出树枝并把它们直接投到火堆中要省事——他应在空地上点火。篝火上方的杉树枝上承受着重重的积雪。已有几周没起风了,每根树枝上都积着沉沉的雪。每当他从树下抽出一根树枝都会引起一次微渺的抖动——对他而言,毫无感觉,然而这抖动却使一场灾祸从天而落。高处的一个树枝上的雪震下来了,落到下面的树枝上,下面树枝上的雪也被打落,这一连锁反应迅速扩展,波及到整棵树。汉子和篝火没得到一丁点的警示,积雪便像雪崩一样塌下来,火被扑灭,刚才燃着篝火的地方,现在罩着一堆软酥酥的雪。

    汉子惊呆了,好像听到一声死刑判决,有那么一会儿,他呆着,瞪着刚才还烈火熊熊的地方。然后,他头脑冷静下来。大概硫磺河的那位“智叟”是对的。眼下要是还有一个旅伴,他就不会有危险。那个旅伴将点燃另一堆火。好吧,现在只有靠自己再生一堆火,这第二次点火绝不能失败。但即使这次成功了,他也很可能会丧失几个脚指头。这会儿脚一定已冻得不行了,在第二堆火燃起之前,还得忍一阵呢。这就是他脑子里的念头,但他不是坐着在想。当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他就动起来。他重又搭起一个点火的基础。这次是在空地上。树,再休想扑灭他的篝火。他从涨潮时漂来的残枝中收集干草和小树枝。他无法用手指把它们挑拣出来,只能一把把地抓出来。这样,里面就混杂着许多不助燃的烂枝和青苔,但他也只能这样做了。他有条不紊地干着,甚至备好了一抱大树枝,那是在火旺时,才用得上的,狗一直蹲在那儿,看他忙过来忙过去。狗眼中流露着一种渴望,它知道他是能为自己生火的人,这火还得等一阵才盼得到。

    万事俱备,那汉子伸手到兜里去掏第二张桦树皮,他知道树皮在那儿,虽然他的手指没感觉,当他翻寻时,听到那清脆的沙沙声,但不管他如何费力,也拈不起这薄薄的树皮。同时,他清楚,脚上的冻伤正一下一下地严重,这想法使他恐慌,他竭力驱赶围攻着他的恐慌,保持镇定,他用牙把手套戴上,前后使劲地甩动胳膊,用尽全力在身体上敲打双手,他坐着做这些动作,又站起来重复做这些动作;这期间,那狗一直蹲在雪里,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弯到面前,暖暖地盖在前爪上,当它看着那汉子时,它那尖尖的狼一样的狗耳专注地向前耸着。汉子呢,在他甩胳膊拍手时,一阵剧烈的妒忌涌上心头,在他看来,这畜牲由于天然的保护温暖安适。

    过了一会儿,被敲打的指尖,有一丁点感觉回来了,这微渺的感觉似乎来自远方。细微的针刺感变大了,刺痛开始折磨他的神经,而这汉子却满意极了。他把右手手套摘掉,去拿桦树皮。暴露在外的手指马上又麻木了。接着他又掏出一束硫磺火柴棍。但奇寒已使手指僵硬了,他想从中取出一支火柴棍,结果,一整束都掉在了雪里,他想把它从雪里捡起来,但是不能。木然的手指既无触感,也无法弯曲。他小心翼翼,不去想冻麻的脚、鼻子和脸颊,注意力全集中在火柴上,他谨慎地看着,用眼力代替触感,当他看到手指放到了火柴束的两边,便合拢手指——也就是说,他想合拢手指,这个意念已传导下去了,可手指一动不动,他把手套戴到右手上,使劲儿地在膝盖上拍打它。再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把那束火柴,连同夹带着的雪一起捧到大腿上。然而情形并未好转。摆弄一通之后,他总算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把火柴束夹在了两个手掌之间,把它送到嘴边,他艰难地张开嘴,唇边的冰胡子咔嚓响了,他收紧下腭,翘起上唇,露出上牙插入火柴束以便把它们分开。用这办法,他拔出了一根火柴棒,丢在大腿上。情况仍不妙,他不能拿起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用牙叼起火柴棒在腿上划着打火,划了足有二十下才划着,火苗蹿起来,他用牙叼着去点燃桦树皮,可是燃烧的硫磺烟直冲到鼻孔和肺里,呛得他咳起来,火柴棒掉到雪地上,灭了。

    一阵绝望涌上来,硫磺河的“智叟”说得没错。他拼命驱赶绝望情绪,他还是想到了“智叟”的忠告:-50℃以下,必须两人以上才能出行。他拍打双手,但没有产生任何感受,突然,他用牙齿咬掉手套,露出双手,用手掌后侧夹起整束火柴,胳膊肌肉没有冻僵,使他能够用手掌夹紧火柴。他用整束火柴在腿上划火。七十多支火柴棒同时燃起,闪出耀眼的火苗,什么风也吹不灭它。他把头偏向一边,躲开呛人的硫磺味,他夹着燃烧的火柴束去点燃桦树皮。当他这样夹着火柴束时,他感到手上有了知觉,手上的肉烧着了,他闻到了气味,在表皮以下的深层部位也有了感觉,这感觉发展成疼痛而且变得很强烈。他忍受着,笨拙地夹着燃烧的火柴凑进桦树皮,却不容易点燃它,因为他烧着的双手太碍事,大部分火苗在他手掌内燃烧。

    他终于受不了了,双手痉挛地弹开了,燃烧的火柴掉在雪地上吱吱地响着,不过树皮已点着了。他往火苗上放干草和细小的树枝,他没法儿挑拣,因为他只能靠手掌根儿把它们举起来。树棍儿里夹带着烂木碴和青苔,只要做得到,他都用牙齿把它们咬出去。他谨慎又笨拙地呵护着这团火苗,这就是生命,它不能熄灭。热血从身体表面收缩,奇寒令他打起寒战,动作更加变形,一大块青苔把小小的篝火砸个正着。他想用手指把它拨开,可身体剧烈地抖着,一下子拨得太重,把小火堆拨散了,燃烧着的干草和小树棍儿也散开了,他竭力把它们拢到一起,尽管全神贯注,寒战令他无法做到这一点,小树棍儿无望地散落开来。每一段小树棍儿都腾起一缕青烟,灭了。

    生火的汉子,失败了。他漠然四望,目光碰在那只狗身上,它隔着灭了的小火堆残迹,坐在他对面的雪地里,不安地弓着身子前后摇晃着,两只前爪交换着稍稍抬起,有一种期待的神情。

    看见了狗,他脑子里蹿起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起一件事:一条汉子被暴风雪困住了,他杀死一头小牛,钻进牛尸内,侥幸逃生。他要宰了这只狗,把手埋进它暖和的体内去恢复知觉。这样他便能再生起一堆火。他开始唤狗,叫它过来;但他声音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令狗畏缩,它以前从未听到他这样唤它。这总是有缘故的,它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它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危险,但它对这汉子心存疑惧。它放平双耳听着那汉子的呼唤,然后弓起身,来回挪动着前爪,不安的样子表露无遗;它不愿靠拢那汉子。他趴下来,用双手和双膝向狗爬去。这一反常的举动也引起了狗的疑心,它侧身小跑着避开。

    那汉子在雪地上坐了一会儿,竭力使心潮平静下来,然后他用牙齿戴上手套,站起来。他首先向下看了一眼,以确信自己真站起来了——脚已没有感觉,感受不到和地面的接触。他一站立,狗的疑心就没了;他又开始恐吓它,嘴里模仿着鞭打声,狗恢复了原有的忠心,向他走来。狗挨近那汉子,他失去控制,猛地向狗伸出胳膊,却发现双手无法抓捏,手指既不能弯曲也没有感觉。

    这一瞬间,他从心底爆发出最强烈的惊奇。那一刻,他忘记了手已冻坏,冻伤正在深入。这一切只在瞬时,狗还没来得及跑开,汉子便用双臂圈住狗身,他就这样拥着狗,坐在雪地上,而狗则狂嗥,哀号,挣扎。

    他全部的努力也只能如此——用胳膊抱住狗坐在那儿,他清楚这狗已杀不了。他没有任何办法杀死它,他无法靠这两只不听使唤的手抽出刀或握住刀,也无法掐死这畜牲,这一点,他清楚极了。狗从他的臂弯里拼命挣脱开,狂吠着,夹着尾巴,跑出四十英尺才站住,耳朵直冲着前方耸立,探究地观察着那汉子。

    死亡的黑影,沉重地从四面向他爬来。他明白了,现在不再是冻掉几个手指和脚趾的问题了,甚至不是冻掉双手和双脚的问题,现在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恐惧猛烈地从心头喷发出来。他整个人陷入惊慌之中。他转身向河床奔跑,沿着原先那条暗色的小路跑下去,狗紧跟上来。他双目茫然,奔跑着,这恐惧从未有过。当他慢下来,在雪中踉跄前行时,景物才重现眼前——两岸的河堤,陈年的木材堆,光秃秃的白杨树,还有灰灰的天空。这阵狂奔使他感觉放松不少。他不发抖了。要是继续跑下去,或许脚会恢复过来;而且,要是跑得足够长的话,他能回到营地见到小伙子们。当然,他肯定会冻掉几个手指和脚指,还会冻伤一部分脸;不过当他跑回营地时,小伙子们会照料他,并拯救他。但脑海里还有另一个念头沉浮着,这个念头对他说,他肯定回不到营地和孩子们身边。路漫漫其修远兮,他身上的冻伤太重了,会很快冻僵,死掉。他把这个念头抛出脑海,不去理它。可这念头又从脑海浮出来,强迫他听它说,他又把它抛出脑海,只想些别的事。双脚已冻得如此严重,以致当它们踏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时,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它们,令他惊异的是,他居然能用这样一双脚奔跑,他感到自己是贴地在飘,浮在天地间。他曾在哪儿看到过长着翅膀的墨丘利神,他想弄明白当这个信使之神掠地飞行时是否和自己的感觉一样。

    他盘算一直跑回营地,与小伙子们会师,但这计划有一点破绽,他没有这样的持久力。好几次他跌跌撞撞快要跌倒,最终他还是步子散乱,累得栽倒在雪中。他想站起身,却站不起来。他知道必须坐下来休息,而且再行路时,也只能走着前进了。当他坐在地上缓过气来时,感到身体暖意融融,不再颤栗了,甚至好像有一团暖烘烘的热气充盈着身体,但当他触摸鼻子和脸颊时,仍无感觉。跑步也无法使它们恢复,手脚也一样,他想到冻伤的面积正在身体上扩大,他努力不去想它,希望忘掉它去想点儿别的事儿;他知道这会引起他的惊恐,他害怕这种感受。可这念头倔犟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在他眼前描出一个惨景:他硬邦邦地仰面死在雪地中。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顺小路拼命狂奔。他一度曾放慢速度改为行走,但一想到冻伤正在蔓延,又不得不奔跑起来。

    那狗一直跟在他脚后跑着。当他再次摔倒在地上,狗面对着他蹲下来,毛茸茸的大尾巴弯到前面,盖住前爪,好奇地看着主人。狗的温暖与安适激怒了他。他咒骂起它来,直到狗不再感到好奇,把两只耳朵平放下来为止。

    这一次,抖动马上又控制了他。与奇寒的拼搏,他已败定了。奇寒从身体的各路向内部长驱直入,意识到这一点,他又爬起来向前跑,跑了也就一百米左右,便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到惊恐了。他喘着气,镇静地坐起身,脑子里跳出一句话:面对死亡,要有尊严。不过这一句话并非抽象而来。而是源自他想到的一个比喻,他刚才那副尊容一定蠢透了,就像一只被砍掉了头的鸡在乱跑。是呀,不管怎样,冻死已是注定了的,还不如坦然地面对它。这样想着,他便进入了一片澄明之境,他初次感到一股睡意,他想到,这等涅槃倒不错,在梦中告别人世,就像服一剂鸦片一样。冻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有很多死法比这要痛苦得多了。他想象着伙计们第二天看到他尸体的情景。感到自己正混在他们中间,一路过来寻找他自己。和小伙子们一起顺路转弯,发现自己趴在雪地里。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在那一刻他超脱了肉身,而和伙计们站在一起,瞧着雪地里自己的尸体。天真的太冷了,他想。当他回到美国时,可以告诉亲朋们什么是奇寒无比,他的思想飘游开了,仿佛看到了硫磺河的“智叟”,非常真切,“智叟”穿得暖暖的,一副适意的模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

    “你,对了,老家伙,你说对了。”男子对硫磺河的“智叟”喃喃低语。之后,那条汉子入睡了。对他来说,这仿佛是有生以来最舒服、最满意的一觉。狗面对汉子坐着,等着。短暂的白天已经过去,漫漫黄昏开始了。没有一点儿要生火的迹象,而且这狗从未见过一个人那样坐在雪地里却又不生火。暮色苍茫,对篝火的渴望使它无法再沉默下去了,它跳起身子,交替移动着前爪,低低地哀号着,然后垂下耳朵,等着主人对它的责骂。可那汉子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狗尖声呼号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它悄悄走近那男子。死气,沉沉地包抄过来,狗竖起毛,惊慌地后退。它又逗留了一会儿,在颗颗寒星下嗥叫起来。

    星汉灿烂,闪烁着熠熠光彩。狗掉转头,向着原来营地的方向,顺着小径,急奔而去。远方,会有人给它吃的,还会有一堆温暖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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