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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要是能陪着师傅喝两盅,师傅一定高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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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爷、伍娘、王奶奶不晓得他们过得怎么样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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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从来没有见小曦这么唠叨过。没完没了的样子。我有些烦。她是老了吗?她也老了吗?她以后可怎么办?我懒得想。可我的心里还是一阵痛。
我再一次见到范正本的时候,是那一年的年底。
年关将近了,村子里都现出了少有的忙碌与随处可见的喜气。无论有钱没钱,年总是要过的。杀年猪、炸馃子、做豆腐、熬糖切糖、炒花生炒冻米炒毛米炒炒米炒米角子炒山芋角子、打扫卫生、写对联贴对联,忙得炸了锅。往年这些都是父母在弄。父亲不仅忙自家的还要忙全村的。
一是熬糖切糖。父亲熬糖是一把好手,切糖更是无与伦比。
你别小看熬糖这个活,可有讲究了。一开始倒没什么,就是琐碎一点。熬糖用的米饭一大早就得大锅煮好。这样的大锅平常都是闲置不用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拾掇出来做豆腐、熬糖、蒸米面什么的,平时大不了烀烀猪菜偶尔用一下。饭煮好以后锅盖上蒙上厚厚的棉衲子,等到温度差不多的时候,拌上早就晒好碾碎的麦芽,麦芽定要搅拌均匀。过后再等着它自行发酵,一般要等到午后才能发酵好。父亲抓起一把饭米粒看是否已然完全发酵开,再尝一尝已经甜到什么程度,之后再决定是否开始加水过滤,一遍一遍过水直至将饭米粒滤清。开始的时候滤出来的水很甜很浊,直至滤到水又清又淡时为止。滤出来的水全部倒进大锅,这时糖才叫真正熬上了。开始的时候,火一定要大要旺,锅里的水才能迅速蒸发。顿时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期盼之中了,往往要到夜间。等到锅里的糖稀熬成了亮晶晶的琥珀色,火候是非常重要的,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火大了糖容易熬老,糖稀颜色发黑,不仅不甜还会发苦;火小了,糖又太嫩,颜色淡,甜度不行。这个时候父亲就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一样,不仅靠在锅边一秒钟也不敢离开,眼睛紧盯着锅里的糖稀,观察它颜色的细微变化,还要吩咐加多少柴火、加什么样的柴火,棒柴还是茅草以及需要什么程度的火。再不时用锅铲子试一试糖稀的黏稠度,如果糖稀已成黄黄的琥珀色且能挂在锅铲上颤颤巍巍、晶莹剔透却还不掉下来,糖就熬好了。只听一声令下:撤火。灶膛里的火就得几秒钟之内撤干净,连一粒火屎都不能留,否则都能影响到糖稀的颜色和成色。这时一锅糖终于熬成了,不老也不嫩恰到好处。糖稀熬出来之后,一般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拉成糖饼子,我们叫糖粑;另一个就是直接做糖。你可别小看拉糖粑,那可真是一项技术活,特别讲究技巧。通常都是在磨盘的磨眼里插一根擀面杖,父亲将糖稀搭在擀面杖上拉。一开始糖稀很软,只能一点一点地拉。糖稀一耷拉下来要迅速地再绾到擀面杖上,这样不停地绾不停地拉,渐渐地糖稀就越来越硬了,于是越拉越长也越拉越白。然后将拉得白白硬硬的糖揪成一块一块的,再用手压成一个个糖饼子,糖粑就做成了。放在炒好的冻米里养着,能吃到来年。
父亲熬糖是好手,拉糖粑也是好手,做糖切糖更是一把好手。一般人家通常都做冻米糖,也有做炒米的,很少。所谓冻米,就是在晴朗而又奇寒的天气里,头天晚上将糯米用饭甑蒸熟之后摊在竹篾做成的团箕里,经过一夜的冷冻,饭米粒都冻酥了,然后在太阳底下晒,直至晒到一粒粒晶莹透明时为止。等到年关的时候用砂子炒出来,这个时候的冻米大火一炒,一粒粒都白胖起来,又酥又脆又香,做出来的糖也一样酥脆。而炒米则是用粳米蒸出来的,米粒不如糯米的酥脆,做出来的糖板结到常常能崩掉你的牙,所以一般只有少数穷得实在没有糯米的人家才做。而极少数奢侈家庭的偶尔也会做一锅芝麻糖或者花生糖或者芝麻花生混在一起的芝麻花生糖。可别小看切糖这个活儿,这可绝对是要讲究技巧的。看着父亲轻松娴熟地将适当的米和糖稀在锅里搅拌好,捞到砧板上,用刀团成方方正正的一块再用刀拍结实,然后拉成一条一条的长条,接着开切。父亲的刀工委实可以,无论米糖芝麻糖花生糖还是芝麻花生糖他都能切得又薄又匀,且速度快到一刀一刀你简直看不见他如何下刀又如何换刀的,眨眼的工夫一条糖切完了,你看砧板上那一长条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摆在那儿,可父亲用手一划拉,竟已是一块一块的糖块了,就像变戏法似的。许多人看着父亲切得轻松,也要过刀来想尝试一下,结果不是无论怎么使劲刀根本切不进去,就是好不容易切进去了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只得尴尬地罢手,好奇而又惊异地看着父亲娴熟自如、下刀如飞。没有人不对父亲啧啧称赞,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每每这个时候我都要用无比自豪、无比骄傲又无比敬佩的神情看着父亲。父亲总是忙完了这家忙那家,天天起大早出门,半夜黑才回家。母亲说,人家冬闲是真闲着,你反倒比农忙时更忙了。父亲总是憨憨地一笑说,那你说怎么办呢?再说,也就起个早摸个黑,比干活还是要轻松些的。
二就是写对联了。
全村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父亲一手写,有时要写好几天。那几天,家家都会腋下夹几张红纸来我们家,说的话基本都是一样:秦大大,抽根烟。今年帮我们写么样几句话哉?父亲就会笑着说,包你满意。平常做别的活,大多无须我插手,但是写对联的时候,父亲总是叫我帮忙。磨个墨啊,牵个纸啊,再帮忙把写好的对联摆在地上让墨汁晾干啊,等等等等。每每这时,父亲总要说,一文啦,再过几年,就该你来写,我帮你牵纸、磨墨、打下手了。
我总是说,我才懒得给这么多人家写呢,手都冷掉着,就弄根香烟,太划不来了。我才不干呢!
父亲就说,你这伢,说的么样话啊?人家叫你写,是看得起你!还正五正六(我们那里的俚语,意识是摆架子)地跩起来了。说得我红了脸,吐着舌头跑开了。这样的忙碌一直要延续到大年三十,一整天的煎炒烹炸之后,才在一通响亮的鞭炮声中结束。
可今年这一切的忙碌都与我们无关。
这半年来,我们兄妹三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实在无法言说。
虽然我已经十六岁,快成年了,可一直都在学校里读书,地里的活基本上没干过。偶尔也就双抢的时候,割个稻、拔个秧什么的,其他的活从来不沾手。突然一下子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么大强度的体力劳动之中,无论从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一时无法适应。特别是冬天挑大堤,一天下来,我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一样。两只手都起了泡,泡又破了,流着血水。肩膀也磨破了,皮肤粘着衣服,在扁担的磨蹭之下,火烧火燎的灼痛无比。虽然队长伍爷一直都很照顾我,总是给我派一些比较轻的活,例如挑大堤的时候,我挖土的时间远远超过我挑土的时间,可依然累得够呛,两条腿重得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甚至连上床都无比困难。饭也懒得吃,就那样脏兮兮地一身泥土,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
躺在床上,我有多想我的爸爸妈妈,就有多恨那个肇事司机,那个叫范正本的家伙。五十多岁年纪的老头,花白头发,满脸皱纹,看上去一副忠厚可怜的模样,总是瘪索索地坐在一个角落,没完没了地抽着烟,仿佛要用浓浓的烟雾把自己和吵吵嚷嚷的人群隔开一样,把自己淹没在一片烟雾之中。这个刽子手!杀人犯!就是他,让我们兄妹三人一夜间变成了孤儿,我恨不能一刀剁了他解恨。如果不是伍爷狠命拦着我,我真想把他撕咬一顿。
范正本!你就是我这辈子的仇人!我无数次地在心里发着狠,要把他如何如何。那些个漫长难熬的夜晚,我就是靠着这股仇恨的力量坚持过来的。真的,可以说,是仇恨让我成长,让我坚忍,让我坚强,更让我坚挺。我熬过了秋种秋收,熬过了挑泥塘、收芦苇,更熬过了挑大堤。
伍爷赞赏地说,一文啦,好样的,这么些关口,你都挺过来了,不错!你还有一关:双抢。一个人只要把夏天的双抢和冬天的挑大堤都挺过去了,那么,做个农民就算是合格了。没想到,一文,你念书是一把好手,做农活也不赖。其实,我看这做农活比起念书来不晓得要轻省多少呢,小伙子。又不要你动脑子,只要不怕吃苦,舍得下力气,就一点也难不倒你。力气算个么东西呢?自己身上的,今天花完了,晚上睡一觉,第二天不就又长回来了吗?说实话,一文,开头我还真挺担心的。别说你一直在学堂念书,可你更是个调皮鬼啊!你爸妈呢,儿女心又重,平常舍不得让你们做事。唉,我真怕你挺不过来呢。看来,嘿嘿,还不错,一文,你行!你爸妈在下面也就放心了……
对于伍爷,我们一直心有芥蒂。虽然父母的事情他替我们一手操办了,可我们兄妹的心里一直与他膈应着,不愿亲近。伍爷其实明明知道我们内心的隔膜,却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不与我们计较。天晓得他想怎么样!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三间茅草盖顶的房子,三个半大不大无依无靠的孤儿……难道还是为了屋基?不是已经抢了许多过去吗?难道还想全部霸占?反正我们已经没有了靠山。
麻布寮村坐落在长江之滨,北依横亘的长江大堤,南面一条与长江平行的新河将田野与村庄隔开。在这个宽度不超过五百米的狭长地带,散布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河汊池塘,因此陆地很少,显得弥足珍贵。全村两百多户,除了靠近大堤的那排人家以外,几乎都见缝插针地找屋基做房子。而每家每户,无不被这些水域环绕包围。过了新河,在长江大堤与山里低矮的丘陵之间,那广阔的一带便是绵绵的田野。
我小的时候,在那一片算得上广袤的田野之间,也零星地散布着一些房屋,其中就有伍爷家。后来,这些人家都陆陆续续地搬到了后面的村庄里,于是村子就拥挤了。不仅占领了我们家门前的菜园地、稻田,甚至连一些水凼、池塘也被填塞,盖起了房屋。伍爷一家是最后搬过来的。
原来在那一片广袤的田地之间,一块稍微突出的高地上,挺立着三棵高大的乌桕树。秋天到来的时候,树叶给秋风一染,红得像三团烈火一般,映红了那一片天。树下面趴着一户低矮的茅草房,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孤单,仿佛一只离群的孤雁掉落在田野间。而这一间画面感极强的茅屋就是伍爷的家。小时候,望着那三棵树和三棵树下的那间茅屋,感觉仿佛在天边一般的遥远。
伍爷虽然身形还算得上高大,但实在不是一个什么起眼的人,如同所有乡间人一般的一副古铜色偏黑的肤色,一张多皱的脸,普普通通的五官,寡言,沉默,一杆四季从不离手的旱烟袋,尺把长,通身黑中带红,吊着一支烟口袋,已然没有了颜色,不时大声咳嗽一声,响亮地喷出一口浓痰,如果在屋子里,会迅速地用一只鞋底将浓痰碾搓掉,若是在外面,则吐之不顾。就这样一个人,用母亲的话叫:就伍爷那样一个人,怎么还是个党员?凭什么?母亲一直颇为不解。可伍爷实实在在就是个党员,而且是麻布寮唯一的党员。党领导一切,所以,伍爷当这个村子的头儿,当仁不让。
在我的印象中,伍爷一直就很老很老,一个黑魆魆、邋里邋遢的老头,成天耷拉着张皱脸,不苟言笑,他的嘴主要用来吧嗒他的旱烟袋,而不是用来说话的。因为是队长,所以总一副人五人六的样子,成天吆五喝六、趾高气扬。一年四季,除了冬天特别冷的季节外,其他任何时候,他的外衣从没有正经穿过,而是永远披在身上。春秋天的中山装外套,夏天的白土布衬衫,都一律敞开,披在身上,走动时仿佛振翅欲飞的鸟儿一般。两只手背在身后,藏在褂子里,而两只空荡荡的袖管则成了他另外两只手,永远颐指气使地在身旁蠢蠢欲动。从你身旁经过时,往往会刮过一阵风,而拂动的衣袖有时会打到你。父亲说,这样的人,也幸亏只做了个小队长,要是有本事当了大干部,还不知道会癫狂成什么样子呢!所以对于伍爷我并没有多少好感。
伍爷是队长,却又居住在村庄之外,所以召集村民们开会啦、出工啦什么的,诸事都不是很方便。那些时候,伍爷也确实蛮辛苦的,常常一个人打着把光线泛黄的手电筒穿梭在田野之间。伍爷终于决定搬家。等他准备搬过来的时候,村子里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空场子了。我们家较早落户在村子里,占地面积很大,坐北朝南的三大间土坯房,前后左右,全被各种树木遮盖着。尤其是东西两边各有一大片空地,东边种了树,西边则是丛生的野竹林,煞是茂盛,黑夜里,人从旁边走过,心里都止不住打怵。东西南北,父亲全用竹篱笆圈了起来,很是土豪。伍爷便打起了我们家屋基的主意。
那段时间,伍爷天天晚饭后,打着他那只永远光线泛黄的手电筒过我们家来,掏出裤腰里的旱烟袋,和父亲一边抽烟,一边没有边际地胡聊。有时也会腋下夹一包黄烟丝过来,和父亲比较烟丝的成分,然后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说,秦大哥喜欢,就给你留下了。
父亲推辞说,那怎么好意思?
伍爷就大大咧咧的样子,手一挥说,斤把黄烟算个鸟啊!有么不好意思的?拿着拿着,嘿嘿嘿……
其实父亲、母亲都知道,伍爷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父亲就是不主动说起这个话题。有一天晚上,伍爷在聊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说起了屋基的事。末了,说,他秦大哥,我也是没法子。你不知道,一家人孤零零地荒郊野外住着,有多心慌。刮个风下个雨打个雷扯个闪什么的,都吓得一家人战战兢兢挤成一团。再者,我这样黑漆漆地天天一个人跑来跑去,真不是个事,你说是不是?还请秦大哥大人大量,让出两间屋的位置给我们落个脚,我们老伍家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父亲说,看你伍爷说的,不就两间屋基嘛,哪里就谈得上什么大恩大德了呢?明天我就拆了西边的篱笆,你们来开屋基吧。伍爷没想到父亲那么爽快就答应了,那个高兴,真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说是只要两间屋基,可结果,伍爷基本占了西边整个竹林。母亲有些不高兴,在父亲面前嘀咕。父亲说,算了,随他吧。我们孩子还小,他们家几个儿子都等急着结婚,就方便人家一下呗。要那么多屋基有什么用啊?又不是从前地主老财的时代了,占就占了呗,就别计较了,只要不至于太过分就行。
谁知,伍爷还真就得寸进尺越来越过分了。原来说做两间,结果做了四间还捎带搭了个大披厦,就是五间。后来大儿子结婚在东头接了两间,父亲忍住了,没言语。再后来,二儿子结婚,又在东头接了两间,结果占得离我们的房子之间只有了窄窄的一条小道,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父亲终于忍不住了,说,伍爷,做人不能没有分寸,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伍爷本来低着头——他向来喜欢低着头——突然把披在身上的上衣一颠,朝父亲剜了一眼,喷出一口浓烟,说,怎么?秦大海,这地是你们家带来的吗?就算是你们祖上传下来的又怎么样?我看你这脑子里封建残留还蛮多嘛!怎么,还想做新社会的地主老财吗?社会主义国家的地,只要是贫苦农民,谁都住得!
那你怎么不往你们家西边做呢?尽往东头占,你看,这边挤得只剩下这么窄条条一道,快屋檐碰屋檐了,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欺负人?秦大海,你看你们家占的屋基已经够多的了吧,你看,村子里哪家有你们家排场?你们这是欺负了全村人,知道不知道?
父亲、母亲给气得够呛,还想跟他们理论,可一看,他们家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外加一个儿媳,齐锵锵地排在父亲、母亲面前,黑压压的。一看那架势,你就知道了什么叫人多势众。无奈,除了偃旗息鼓,还能怎么着?
听着父亲和母亲偷偷地发牢骚,虽然我还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屁孩子,可也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窝囊,心里对伍爷一家恨得鼓鼓的。那时候,伍爷新盖的房子已经是瓦房了。为了一解心中怨气,小小的我,常常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从地上捡一些个碎石块,奋力朝伍爷家屋顶扔过去,听着石块仓啷啷地在瓦上蹦跳的清脆声响,我的心中涤荡着一种复仇后的快乐。可是这样小小的报复行动在伍娘一天早上无比恶毒的咒骂声中结束了。
那个早上,天刚麻麻亮,整个村子都还在睡梦之中,伍娘响亮而又高亢的咒骂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只见平常看上去还蛮和善的伍娘披头散发,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搁一块砧板,右手拿把菜刀,左手抓一把稻草,每骂一句,就在砧板上剁下一节稻草。把我们家上至祖宗八代,下至子孙八代,通通杀了个遍并践踏蹂躏了无数个来回。村里人都有些蒙,不知道伍娘为什么要起这样的毒咒,后来总算听清是有人砸他家的屋瓦了。就都一个个释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后不以为然,私下里议论,说,伍娘做得也太过了些,小孩子淘气,砸几个小石子玩耍,说不定无意间落到她家屋顶上了,至于起这样的毒咒?
伍娘看上去不是这样的人啊!
人心隔着肚皮,哪个能看清楚哪个噻!
也难怪哟!新起的房子,还盖了瓦,被人天天晚上叮叮啷啷地砸,哪个不心疼啊?搁着我,也没那么好,捏着鼻子不作声。还无意的!哪个吃饭没事做,半夜三更,朝人家屋顶上砸石头哉?我看就是成心的!
嘁,哪个会成心做这么缺德的事?
那哪个晓得啊!冤有头债有主喔……
我浑身筛糠似的躲在被子里,从伍娘嘴里迸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刀,将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甚至五脏六腑都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我感觉一朵乌云低沉沉地压在头顶,挥之不去,令我呼吸维艰。我感到我是给家里闯下大祸了,心里怕得要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消失。那之后,伍爷、伍娘在我心里就成了恶人,发誓以后一定要怎么怎么他们。可渐渐地,随着两家关系淡化,仇恨也渐渐地消弭了。
然而在爸爸妈妈走后的那段时间,对于伍爷,我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如果不是他带领一个村子人去县里和运输大队交涉,或许我的父亲、母亲就白白地死了,也就争取不到那一笔不小的赔偿金。两百元钱!在那个年代,该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啊!同样,如果不是他帮忙,我父母的丧事就不可能办得那么体面、干净。而这半年,他和伍娘,基本上就像我的爹娘一样,力所能及地给予了我们兄妹仨最大程度的关爱。做农活的时候,伍爷总是照顾我,派给我一些轻省的事情。伍娘呢,忙完了地里,再忙家里。他们家人口本来就多,大儿子、二儿子虽都已经成家,也有了孙辈,可都没有分出去单过,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儿加上未成家的小儿子伍孬子,十几口人。吃饭的时候,一桌根本坐不下,伍孬子和几个小的包括伍娘自己,我几乎从来没见他们坐桌子吃过饭。那个艰难的年月里,要养活如此庞大的一大家,该多么不容易啊!我眼里的伍娘,永远都在忙碌,虽然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可依然像风一般地行走做事,似乎永不疲倦、永远精力充沛。就在我爸妈突然走了之后,伍娘就把我们当作了她另外的孩子。那时,一心才只有十三岁,莲曦十二,家务活基本上不会,是伍娘教会了一心做第一顿饭。伍娘说,伢嘞,本来你们都可以到我家去吃饭,反正我家里人多,也不在乎多添几双筷子。可是,唉,可怜的伢,不行咯。你们终归要学会自己过日子,自己照顾自己的呀。一心啦,你哥哥要强,非要你们两个还念书,其实,唉……一个家里的事情真是多得做不完呢!你以为过日子就一日三餐吗?除了吃,还得要穿吧?鞋子,衣服,谁来做呢?唉,不说了,一心、莲曦,你们可要对得起你哥哥的一番苦心咯!你们俩看看村子里有几个女伢子念书的哉?那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三个和其他人一样穿上了新鞋,虽然只是平布鞋面,而不是以往母亲做的灯芯绒鞋面,可毕竟是新鞋。那就是伍娘为我们做的。
那时候,一心和莲曦也够苦的。两个人每天天没亮就起床,一心把饭做好放在锅里,莲曦打扫卫生,然后一起吃了上学。一心还得为我把午饭准备好,省得我回来再忙。一般她都用一个小瓦罐把饭盛好搁在灶膛里,用草木灰捂住,我中午回家掏出来吃仍然是热的。这也是伍娘教一心这么做的。晚上放学回来之后,一心负责做饭,莲曦负责打猪草喂猪,看看鸡鸭可都已经回窝。碰到下雨天,鸭子经常漂在河里不回来,莲曦还得拎着竹篙下河去赶。以前这都是父亲做的事,可现在凡事都得亲力亲为了。等吃过晚饭收拾妥当之后,俩人赶紧在灯下做作业。当时,她们都已经初三了,功课很多,往往要到后半夜才能睡下。可无论多晚,都不会耽误第二天她俩早起。看着她俩如此辛苦,怎不叫我不想念我的父母双亲,又怎不教我不痛恨那个叫范正本的家伙啊!如果不是他,我们怎么可能过得这么艰难啊?
那个时候,在我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样的仇恨能敌得过杀害父母这件事了。伍爷想占屋基,去占好了!人都不在了,要那么多屋基有什么用?
父亲走了之后,终于轮着我来为村里人写对联了。无论怎么说,我毕竟是村子里书念得最多的一个人。虽然我不如父亲写得老道流畅,有些瑟瑟、颤颤巍巍的,但总算还过得去,毕竟没有糟蹋村里人花钱买的红纸。
那天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天冷得出奇,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的样子。我赖在被窝里真不想起来,一心和莲曦早都起来,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儿了。我只想偷懒。可一想到还有几家对联没写,就又爬了起来。真冷啊!好不容易将毛笔用热水化开了,可墨才化开一会,就又冻上了。我一生气,将笔扔了,一个人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发呆。过年了,爸爸妈妈,过年了呀!你们在那边好吗?想着想着,心里止不住地酸楚,眼睛发红,泪要流出来的样子。可我还是忍住了。我记着老赵头的话,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能流泪!可是,爸爸妈妈,光发狠有什么用?我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伍爷说,三十去他们家吃年饭,难道过年就只是一顿年夜饭吗?过年的那些热闹呢?年味呢?都在哪儿?
这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一手拎着一刀肉,一手拎着个网兜,里面装了些什么不知道,但看上去,似乎沉甸甸的,分量不轻,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朝我们家门前走来。一开始没怎么看清,却不知为什么忽地感觉心莫名其妙地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紧缩了起来,于是很注意地再看。这一看不打紧,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顿时凝固起来,我不由自主地猛地站起来,直瞪瞪地盯着那个走过来的人。
那个人微笑着,可笑容似乎被外面冰冷的寒风给冻住了,僵僵地挂在脸上,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落,剩下张皇。我直直地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近,跨进我们家宽阔的青石板门槛,走向堂屋里吃饭的八仙桌,桌上摆满了写对联的红纸和笔墨,那个人就那么挂着一脸僵硬的笑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谁让你到我们家来的?我突然一声怒喝,把正在灶屋里烧饭的一心和莲曦吓得都跑了出来看究竟。
可于他,却仿佛在意料之中似的,并没有多少震惊,只有些讪讪的样子垂着手站着,脸上依然挂着那僵僵的笑容,不知所措的样子搓着两只似乎已经冻僵了的双手,结结巴巴地说,过年了,我,呵,过来看看你们,顺便给你们带点年货……
你给我滚!谁要你的东西!滚!我拎起堆在桌上的东西,几步跨到门口,将东西通通扔在了外面,网兜里的点心撒得到处都是。我突然想起了那散落在地上的我家的辣椒、茄子、豆角,止不住心里一阵难受,一阵晕眩,眼前飘舞着一个个金灿灿的小星星。我扶着头,闭上眼睛,稍稍站立了一会,转身冲着那个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人,手指朝门外一指,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地再一次暴喝:你给我滚出去!滚!
喊声惊动了伍爷和伍娘,伍爷拎着烟袋,伍娘拎着锅铲子,一起跑了过来。喊声甚至惊动了隔壁的王奶奶,也拐着两只裹过的小脚,一颠一颤地跑了过来。接着,村子里闻风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不一刻,门口就被严严实实地堵上了。伍爷一看,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说,老范,你怎么来了?说着还出人意料颇为热情的样子握住了那个人的手。
我一看心里更是愤怒得不知所以,哈哈,仇人就是仇人!你看看他们,啊,多么亲热啊!多么高兴、多么激动啊!装的!原来伍爷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装的。哼,这下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我恨恨地看着这两个几乎要抱在一起的家伙。
被叫老范的那个人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地握着伍爷的手,眼睛都红了的样子,说,伍队长,过年了,我想过来看看孩子们,可是……
噢噢,我晓得,我晓得。老范,你过来了,么事不先跟我打声招呼呢?一文这伢,我的话他还是能听个一句半句的(哼,我听你的!听你这个老不死的能有什么好?我在心里恨道)。走,到我家坐坐,其他的回头再讲,回头再讲啊。然后冲看热闹的人挥着手,说,散了,都散了!都回家忙自己的去,莫在这里挤着。于是大家都嘻嘻笑着,各自散去了,屋子里才又敞亮了起来。伍爷拉着老范的手,出门看见地上散落的点心和沾满灰尘的那刀肉,说,孬子姆妈,来,过来,把东西都捡捡。哟,老范,这刀肉,可够实在的,有个五六斤吧?有肥有精,好肉!嘿嘿嘿……我听着伍爷那些满不在乎的说笑,一颗心都要气炸了,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个人是哪个啊?看热闹的人议论。
你讲是哪个哉!不就是撞死大海夫妻俩的那个司机呗!
哦,是那个人啦!怪不得一文恼火,杀父母的仇人啊。
耶!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别说什么故意不故意,反正一文娘老子是死在他车轮子下面的,这总没有假吧……
伍爷跟他还蛮亲热的呢……
那有什么?死的又不是他娘老子,他哪里晓得疼噻……
我的眼泪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吧嗒吧嗒无声地掉了下来。一心和莲曦早都躲在灶间小声嘤嘤地哭起来了。
那年的腊月二十八,格外寒冷,也格外漫长。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终于在傍晚的时候飘起了雪花,开始只是烟尘似的三两片,被风吹得凌乱飞舞。渐渐地,雪片就大起来密起来,不一会,地上就有了积雪。先是薄薄的一层,后来到掌灯时分,已然颇有些厚度了,人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仿佛怕疼似的。
这一天,我似乎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只那样木呆呆地坐在桌前一动未动,仿佛一具雕塑一般。我也真想自己就这么坐化掉,什么都不去问不去想才好。一心和莲曦吃了没有我不清楚,也不晓得她们俩躲在灶间哭了多久,见我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既不敢作声,也不敢在我面前出现,似乎一整天都缩在灶间。晚饭后,伍爷过来了,见大门敞着,家里黑漆漆的,冷得跟冰窖差不多。就说,一文,做么事不点灯哉?我没睬他,虚情假意的老东西,又跑来做么事哉?继续和那个杀人犯亲亲热热去啊!伍爷见我不搭理他,也不介意,冲着屋里更大声地喊,一心,在哪里?来把灯点上。黑灯瞎火的,一点人气都没有!一心这才从灶间出来,拿了火柴过来把灯点亮,莲曦也出来把大门关上。
家里这么冷,怎么?没有烧饭啦?又问,一心,你哥,你们吃饭了没有?见一心低着头没作声,就说,怎么?你们都没有吃饭?做么事不吃饭哉?一心、莲曦,快去做饭,天又没塌下来。就是天塌下来了,饭也得吃,做个饱死的鬼。赶快去!
那晚伍爷在我们家待了很久聊了很多话,大多都是他说,我听。
腊月十几的样子,伍爷带着伍孬子去城里打年货,无意间碰上了也在买年货的老范。两个人起先还有些生分,但好歹也算是熟人,就聊了几句。伍爷说,老范看见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话时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他是想问你们的情况。我才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夹枪带棒地好好数落了他一顿。唉,老范听我说了你们兄妹三人的境况,眼泪都流出来了。真的,一文,他真的哭了!就在那么人嘈马哄的地方,一个男人,一个老男人,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唉,一文啦,哭得我这心里啊,也酸溜溜的,很不是个味道呢。伍爷吧嗒着烟袋,停了停,接着说,一文啦,古话说这人啦,都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生在一地死在一方,老天爷老早就把你注定好了的。你大大、姆妈呢,说不定和这老范啦,就是前世一劫,逃不掉的。那几天,在县里运输大队,那些队长啊同事啊,怎么说来着?一文你不也是听到的吗?个个都把老范夸得,都说老范是他们运输大队开车技术最好的,开了三十多年的车了,跑遍了大江南北全国各地,没出过一起小事故,甚至连一只鸡、一条狗都没压死过,可偏偏那天就一下子把两个大活人给干掉了!你说奇怪不奇怪?虽说他喜欢喝点小酒,又跑了几千里,有些疲劳,可人家就是做那个事的,哪回不是那样子喝酒开车赶夜路呢?怎么就不出事,偏偏你大大、姆妈上街那天就撞上了?一文啦,你听了可能心里不舒服,这是天意啊,一文!有么么法子呢?你撂个石头还能打着天啊?打不着!么样办呢?认命呗!这就是你秦一文的命,苦命!唉。伍爷显然说得有些激动,使劲吧嗒起烟袋来。一文,你猜老范今天和我说了些什么?见我依然没有搭理他,他还是不管,就又自顾说起来。一文啦,老范跟我讲,他想叫你做他的徒弟,学开车。他说他已经跟他们领导都说好了,他们领导已经答应让你去运输大队当学徒,开年就去。三年满师之后呢,如果能转正最好,如果不能,老范说要你顶他的班呢!一文,我看他那样子,不像假,说得可是真的。一文,你伍爷活了都一个花甲子了,看人还是有点眼光的。老范,他说的绝对是真的……
我不去!没等伍爷把话说完,我突然脱口喊了一嗓子。不管他是真是假,我都不去!我不可能跟一个杀死自己父母的仇人屁股后面转。别说是给他当徒弟,就是叫我给他当老子,我都不会去!我说得耿耿的,一张脸涨得通红,甚至连耳朵都红了。
不想伍爷把手里的烟袋往桌子腿上一磕,叭,往桌上一拍,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说,一文,说起来你也算个念书的人,怎么一个死脑子啊?你大大、姆妈是死在老范的车轮子底下不假,可他故意要那么做的吗?天那么黑,你大大、姆妈从那么黑咕隆咚的稻田里突然蹿出来,还要穿过马路到对面去,你叫人家怎么刹得住车?这不都是一个巴掌它拍不响的事吗?如今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大大、姆妈也都已经死了,你就是把老范也杀了、剐了,你大大、姆妈能活过来吗?再说了,人家要不是感觉欠着你、欠着你这个家,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要巴巴地大冷的天跑你家来,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吗?是啊,如果你大大、姆妈没死,你一文、一心、莲曦是好,全村哪个也比不上。不说别的,你大大、姆妈为了莲曦,啊,再也没多要一个伢,你再看看,哪一家不是五六个伢的?为的什么?还不是巴望你们过得比人家好啊?别说我们村子里,就是全乡也没几个女伢念书的吧?一心和莲曦呢?你姆妈说了,就是穷死,她也要给伢们念书。你们家五口人,就你大大、姆妈两个劳力,这村子里的人都是有意见的。说实在的,我也是感动你大大、姆妈的为人,那叫一个仗义,义气!为了你们,莲曦,啊,那真是没的说。我佩服,我是真心服!虽然前些年为了屋基的事……
哼,你现在这么积极地撺掇我去范正本那儿,还不是冲着屋基来的?我一走,你还有什么顾忌呢?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我狠毒地想,内心里充满了怨气,忍不住小声咕哝道。
一文,你讲么东西哉?咕咕哝哝的呀?我没作声,也不看他,只看着被灯光照得雪亮的锄头的反光,看得眼睛生疼。伍爷抽了一口烟,说,一文,你有什么话,就摆在桌面上讲,莫要搁到喉咙眼里,叽叽咕咕,有什么意思哉?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都是板上钉钉子,响当当……哎,我和你们家,前些年为屋基的事,和你大大、姆妈是闹得有点不快活,可我那不也是没法子吗?人高马大的一个个儿子,要结婚生伢,我这个做大大的,总不能把他们搁到屋外头去过日子吧?你大大是做大大的,我也是给他们做大大的,我连个屋顶都不能给他们搭,我还有什么脸做人家大大呢?你说是不是?一文,你大大、姆妈都不是小气的人,即使他们地下有知,他们也一定会原谅老范的。人,这辈子,哪个能担保自己一辈子都不犯个错什么的?不管大错小错,愿意改,真心想悔过,就应该给他机会,总不能老是捉一匹篾不放吧?你说是不是?
伍爷一气说了这么多,似乎有些累了的样子,停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烟袋,用烟袋杯在布口袋里摸索着往烟锅里填烟,莲曦走过来帮他擦火柴点烟。我默默地看着莲曦点烟、伍爷抽烟,烟锅里的烟丝一明一灭地闪亮,不可遏制地想起了父亲。父亲也是抽黄烟的,可烟袋要比伍爷的长得多,两倍都不止,烟管被父亲摩挲得红亮红亮的,黄铜包着的烟锅,也被母亲擦得金子一般发亮。父亲抽黄烟一般很少这样直接用火柴点烟,不仅费事,而且太费火柴了。父亲用的是纸捻子,拿上好的黄表纸斜着搓成一根根的细纸棍子。搓的时候是有讲究的,既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太紧,点不着火,或者,即使点着了,也不容易吹出火苗;太松,刚一点上,纸棍则容易迅速燃烧,不仅火大了反而不好点烟,而且一根纸捻子点不了几口就烧完了,浪费。所以,也是个功夫活。搓纸捻子要功夫,吹纸捻子更是要功夫,有讲究的。纸捻子点着了,不能一直让它燃着,而是点上一袋烟之后,迅速一挥,让火熄灭,一袋烟抽完,再将纸捻子吹着再点。这吹,就要讲究些功夫了,真不是所有人都能吹得好的。所以尽管抽黄烟的人很多,但用纸捻子的却很少。嘴巴要抿起来,但又不能抿得太紧,细细地留一道小缝,然后对准纸捻子上的红火头,运用舌头,急速地将气流送出口腔,扑突一声之后,在气流的吹送下,火头再次活起来,立时燃起一团小小的火苗。以前父亲抽烟的时候,莲曦就是这样帮父亲点烟的。我,太淘,根本没有耐心来做这些琐碎的事情;一心呢,有些笨笨的,总是吹不好,无论她怎么用心、怎么努力,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抿嘴、怎么用舌头、怎么出气,父亲总是笑话她笨,气得一心偷偷地掉眼泪。只有莲曦,小东西,特别灵巧,聪明,吹得再好没有了。所以,非常得父亲的宠,父亲的怀抱一般为她独占……大大,你在那边,可还在抽黄烟?谁为你吹纸捻子啊?我的心又酸又疼,仿佛被人使劲揪着、捏着似的。不争气的眼泪又要往下掉,我使劲忍着。
伍爷抽好了烟,气也缓过来了,磕了磕烟袋杯继续开说。
一文啦,这凡事它都有好也有坏,反过来说,有坏也就有好。你说,你大大、姆妈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走了,可惜,不假,可他们要是病死了呢?你能找谁去?还不是自己怨命?相反,如今他们的死却给你换来了一个好机会。你想想,你一个农村伢,做梦也没想到过有一天能成为城里人吧?就算你念书念得好,但是你就能担保一定有个正果,将来能过上人上人的日子?不一定吧?现在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你做么事不去啊?你指望着就靠你那一天一毛多钱的工分,能供一心和莲曦把书念完?做梦吧你!以后呢?以后你总得结婚吧?一心、莲曦总得嫁人吧?那都是大把的钱在等着你呢!就指靠着你大大、姆妈那一点抚恤金?够做个么事的呢?我说你是个死脑子,你还不服气。告诉你,一文,虽说你是个念书人,我是个大老粗,可这件事我看得比你清楚,你做人就是比不上你娘老子大气,一点子事情记恨一辈子,能成么样事哉?人家把机会送到你鼻子底下了,你做么事不接呀?啊?你说,你做么事不接?你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还是什么?人家老范今天说的那真是心里话,我看得真真的,不假,一点不假!人家老范怕你倔脾气不答应,再三跟我讲,要我劝劝你,明年开年随他一起去运输队,以后由他替你们大大、姆妈来尽责任,保证把你们兄妹三个当自己亲生的待,不让你们受委屈。一心和莲曦,只要她们愿意念书,想念到么样程度念到么样程度,绝不会半路上抽跳(跳板)!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说呢?等你三年满师,顶了老范的职了,你秦一文就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了,还要在这泥巴地里泥一身水一身地滚一辈子吗?到死,脚底板还沾着泥?再说,等你成了正式工了,到月就有钱到手,还怕一心、莲曦念不成书吗?你结不起婚吗?秦一文,你看,有一个这么光明的前程你不奔,你非要在这潭没底的泥水里泡死,你不是死脑筋是什么?说实话,如果现在有人说要是把我撞死然后能给我们家伍孬子一个这样的机会,我立马不说二话,自愿钻到他车轮子底下,我要是眨一下眉毛,我就不姓伍!
伍爷,看你都说的什么话啊!我的心终于松软了一下。正如伍爷说老范一样,我感觉伍爷说这些的时候,也是出自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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