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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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说句实话,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见过哪个妈妈有我们的妈妈好看,那么像一个妈妈。别人的妈妈,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女人,我们的妈妈不是!她看上去让人心里多舒服、多熨帖啊!那么和善,那么慈爱,又那么温和,总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我长到十几岁,就不记得她曾经发过火。可这样的人,怎么竟然……唉,老天真是不长眼啊!

    呵,那是对你!你是我们家的小公主,谁敢对你发火啊?别说一心了,就是我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啊!记得有一回,那时你才刚上小学,也不知为什么原因,是你抢了我的东西了,还是怎么着,反正你惹我了,我又不敢把你怎么样,气得哭了。边哭边向妈妈告状,谁知妈妈不但不说你什么,反而把我给熊了一顿,说,怪事了,她惹你,那她怎么不惹我呢?还不是你不好!你看我这状告的。

    好了,哥,就这么点小事,你都说过八百回了。再说,你欺负我还少啊!

    那可都是乘大大、姆妈不在家的时候小小发泄一下子,哪个敢真把你怎么样啊?找死差不多。

    那倒也是!莲曦得意地笑了笑。

    莲曦笑着,却同时掉下一串泪。她是真的老了,这么爱流眼泪。记得她还是很坚强的,至少比一心坚强。可现在,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哭。一心反倒坚强多了。到现在,我也没见着她,不晓得都忙什么去了。

    那时候,小曦,村子里最惹眼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姆妈,另一个就是你妈。她那时多年轻啊!十九岁,正是当年呢!谁见了,不夸她啊!也是啊,如果不漂亮,怎么会……唉!

    我妈?哥,你还记得我妈吗?你要是碰见她了,你还能认出她吗?她一定不记得你了,更不可能知道我……小曦的泪水流得更欢了。小曦,我有多想摸摸你的脸,帮你擦掉眼泪啊!可是,哥哥再也不能了。我又感觉到了那份刻骨的疼痛。

    我不知道可还认得出她,我也只有依稀的一点印象。毕竟她走的时候我才五岁,太久远了。要是有张照片就好了,你也不至于……

    只要你站在高处就不难看出,麻布寮仿佛一只巨型轮船,船头朝东,船尾朝西。从前就在那船头,也就是最东边的村口,长着一棵合抱粗的大柳树,枝繁叶茂,绿荫匝地。柳树下一幢茅屋,三间正房后面连一间披厦,是厨房。我记事的时候,那棵树都还在。住着寡居的老人杨家姆妈和她的独养女儿杨梦莲。据说那家男人因为染了血吸虫病,得了大肚子,最后活活给胀死了。我们村子背依长江,新中国成立前血吸虫非常肆掠。江水搞多了,十有八九都会染上血吸虫。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大多都发展成了大肚子病。一旦这样,除了眼睁睁地看着病人痛苦地胀死而外,别无他法。所以,尽管俗话说靠水吃水,可靠着这么一道血吸虫肆虐的水,人们也只能望水兴叹。后来,毛主席发出了“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的号召以后,政府组织大家查螺灭螺,终于消灭了血吸虫,人们才又敢下水摸鱼游泳什么的了。

    杨梦莲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小梦莲才只有四岁多一点,就靠着杨家姆妈一个人将小梦莲拉扯成了人。“猫尾子”差点破圩那一年,我才四岁,刚刚记事,杨梦莲不过十八,正值妙龄,芳华无限。可真是美啊!一头长发黑得流油,梳成两条乌油油的大麻花辫子,要么拖在背后,要么搭在前胸,怎么看怎么舒服。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皮肤稍黑却泛着健康的红晕,真像出水的芙蓉一般楚楚动人。村里人都说杨家姆妈这么多年苦值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谁娶回家都不得搁手心里捧着过日子啊?往后就等着跟女儿后面享福了。杨家姆妈总是矜持地笑,说,不晓得可有那个命咯。那时候的杨家姆妈也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一头乌发在脑后梳一个髻,常年穿一件蓝布大衣襟褂子,黑裤子,黑色滚口布鞋,浑身上下简简单单,却又那么干净清爽,仿佛灰尘不沾身似的。一年四季,天天看上去她都是那么一副清爽爽的样子,脸上始终带着笑,仿佛命运从来没有给过她不公与灾难似的,哪个看到她都感觉好似大夏天里吃了根冰激凌一般,叫人说不出的舒爽。三间茅屋虽然家居摆设简简单单,也一样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包括她家的房前屋后,也永远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落叶。杨家前面就是新河,后面则是水面很大波光粼粼的东塘,绕塘一周全是柳丝飘拂的柳树。临水的杨家,两个水做的女人,那时是我们村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一道叫人永远看不厌的风景。

    长江年年涨水,可那一年水尤其大,都说一点不亚于五四年那场水。我们村子东边与邻村之间有一块约莫两里多地的空场,长满了茂密的竹子,是那种我们称之为水竹的细竹子。密密麻麻的,几乎没有什么缝隙。春天人们挖竹笋,都要趴在里面,根本直不起身来。著名的“猫尾子”就是那一段。而之所以著名是因为那年大水的时候,“猫尾子”那一段的大堤差点决了堤。半夜三更的,值夜班巡逻的人拿手电筒朝水面上照了照,忽然发现水里泛起了簸箕大的水花,顿时紧张地大喊起来,不得了,不得了,有涡子!于是人像潮水似的一齐涌过来,水里岸上,跟筑笋子似的堵在了缺口上。幸亏发现及时,处理得当,经过大家齐心协力地日夜奋战,“猫尾子”终于保住了。不仅惊动了地区,连省里都惊动了。省长坐着轮船直接开到了“猫尾子”,一大帮人前呼后拥地来视察。省长还亲切地和日夜奋战在大堤上的干部群众一一握手,把大家给激动得。本来县里一直都有工作组驻扎,而后地区又加派了工作组下来,最后连省里都派了干部专家组成的工作组进驻“猫尾子”。“猫尾子”由此载进了史册。

    杨家再往东不过二十步左右的地方,有一座小石桥,横跨着新河。说是桥,不过几块大麻石横排河上而已,一点花哨都没有,就像村里的人,实用、简单。过了小石桥再往东南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很气派地立着一排房子。一溜排八大间,虽然砌的是土砖墙、盖的是茅草,可因为面积大所以很有气势。原是为给那些山里来支持挑大堤的人们准备的。

    每年冬闲的时候,全公社的人都要来挑长江大堤,几十里长这是雷打不动的。的大堤上,人山人海、彩旗飘飘,那场面才真叫一个壮观呢!那年头人心地单纯,认为挑大堤都是自己家的事,虽说没有报酬,虽然又苦又累,却也很少有人抱怨。要不怎么说,农民真是辛苦呢?一年到头,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地在地里忙活,好不容易盼到天冷了,说是冬闲,只是地闲了,人可闲不下来。挑大堤还真是一个又苦又累的活!想想看,三十多米高的大堤,即使让你空着手每天上上下下跑个几十趟,可能都吃不消,更何况肩上还挑着担子,取土区还在距离堤脚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大冷的天,那么重的活,常常里面热汗流,外面冷风吹,你说累不累?因为是全乡人大会战,所以就你一段他一段包干,为了比进度,省时间,午饭基本上都在大堤上吃。找一块平地埋锅造饭,饭是热的,可菜却是自家带的咸菜疙瘩。凛冽的寒风中,或坐或站,就着咸菜疙瘩三口两口扒着干饭,连口热水也没有,身上汗湿了的内衣,叫冷风一吹,冰凉凉、湿嗒嗒地黏在身上,怎么不苦?靠近大堤的人还要好一些,毕竟晚上可以回家泡个热水脚,睡个安稳觉。可那些远在山区的人们就可怜了,根本不可能天天回家,那么远,跑一趟都要一两个小时,谁吃得消?以前都是借人家屋子住,可那么多人,哪里有那么多空余屋子呢?为了方便大家,公社里安排,各大队筹资建起了那一排房子,供那些路远的人居住。

    这排房子,平常都空着,“猫尾子”要破的那一年,可就派上了大用场。往年县里派工作组下来防汛,因为人少,基本上都散住在各家,这样就不用派饭啊什么的,省了麻烦。可那年,不仅县里,地区和省里都有工作组来,那么多人,村里哪里派得过来?公社里面还一再吩咐一定要把工作组的领导们安排好、照顾好。村里人更是诚惶诚恐,唯恐有个差错,于是就把省里、地区以及县里的人通通都安排在那排房子里住下。虽说是草房,可房子高,通风好,又临着河,夏天住着还挺凉快;再专门安排两个妇女为他们烧水、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这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毫无争议地就落到了我母亲与杨家姆妈身上,她们俩无比荣幸地成了我们村史无前例的御用厨娘。而她们俩之所以被选上,是因为,无论我母亲还是杨家姆妈都是村子里菜做得最好的。一般村子里无论哪家办红白喜事,做酒席的时候,掌勺的都是我母亲或者杨家姆妈,有时两个人一起,也算得上是老搭档了,配合默契,流畅自如。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用在这一江洪水上再恰如其分不过了。你看那水涨起来的时候真有如排山倒海般汹涌,一天一个高度。那时候,我们最快活的事莫过于每天早上拎根芦柴棍子跟在大人身后,量水位,看今天涨了多少,昨天涨了多少。终于所有的洪峰都过去了,水不再涨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就等着退了。哈,那你可就有得等喽!你急,它不急。即使你每天爬上大堤看一百次,可一百次还仍然是那个样!浑浑的江水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夹带着上游漂过来的草屑、断木、衣物,有时还漂过来已然胀得鼓鼓的家畜尸体以及大量的泡沫,缓缓地朝东流去。

    只要水位持续在警戒水位以上,人员就不能撤,警惕性就不能降低。虽然洪峰没有了,水位也不见再上涨,但就怕那么高的水位,一方面压强太大,大堤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另一方面,长时间浸泡,土质会松软,一些不牢靠的地段,例如“猫尾子”,就依然有可能存在着决堤的危险。可时间一长,人自然难免会疲劳懈怠,这个时候无论谁都巴不得这江水快点儿退。要知道每年汛期也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双抢,抢割抢插。成熟的稻子要收割回来,要交的公粮以及几乎全村人一年的口粮,都指望着,可不能有半点闪失。这期间还真是要老天帮忙,最好一直是大晴天,如果碰上扯连阴,就糟了,成熟的稻子烂在田里发了芽,全村人的肚子可就成问题了。晚秧要插,而且必须赶在立秋之前插下去,否则,那一年的“双抢”即使再累也是失败的。因为立秋前与立秋后插的秧苗,长势与收成则完全不同。哪怕只隔几个小时,同一块田里,都明显不一样。立秋前插下去的秧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可立秋后插的呢?则黄歪歪、病怏怏的,就像得了黄疸病似的。所以在这场与天抢、与时间抢的战斗里,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个人来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白天才好。可江水一日不退,一日就得派劳力去堤上防汛,那可是白白损失的人力啊!同样,那些工作组的人更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下来驻点也有个把月了,整天耗在这里,无聊都能无聊死。洪峰过去了,危险性也相应要小很多,不用整天耗在堤上,虽然仍然要日夜巡逻查漏子(防汛的主要任务不是叫你成天盯着江水,看今天是涨了还是退了,而是要巡逻查漏子。日夜巡视,一点一点地看,不放过一寸地方。堤外看有没有突然出现大的水花漩涡什么的;而堤内则是看有没有出现浑水漏子。江水那么大,水位那么高,出现小漏子,是很正常的,如果漏子里流出的是清水就没有关系,可一旦流浑水了,那就是极端危险的信号,堤内一个小不起眼的浑水漏子,堤外水下说不定已经溃成桌面大的缺口了。这时就必须紧急处理,派人下水摸漏子,找准位置,妥善处理,才有可能防患于未然。另外就是察看沿江村子里的水井、河塘里是否出现管涌,这些都是危险信号,所以一点马虎都不能有,每根神经都必须绷得紧紧的。),但已经不需要那么紧张了。一般上午太阳起山前,到堤上走一趟,察看察看;下午太阳下山后,再去转一趟;晚上吃过晚饭后再拎把手电筒,到大堤上走一趟,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剩下来大把的时间怎么打发呢?不过用来吹吹牛、下下棋、看看书、睡睡觉而已。一来二去的,渐渐地就有些人心涣散,可看看江水还是那么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可不急死个人吗?最后就有人提议,这么多人耗在这里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不如报告领导请求一个妥当的方案。结果经领导批示,决定县里工作组暂不撤离,地区和省各派一两个代表留守,其他人全部撤回。省里留下的是水利方面的专家,省水利厅的年轻工程师张若曦。

    张若曦当年也就二十七八的年纪,五官周正,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戴一副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看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平时话不多,对人客客气气,非常平和。这些都是从我母亲和杨家姆妈这两个御用厨娘嘴里传出来的。母亲无数次在家里夸过,说人家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没有一点架子,说话慢声细语,有知识有教养。我们家一文以后要是能出息成张工那样,我就是死了,眼睛也闭得紧紧的。

    之所以张若曦能给母亲如此好的印象,主要是一件事让母亲非常感动。

    虽说她们俩不用防汛、不用参加“双抢”,可一点也不轻松。十几个人的衣服要洗,八个房间的地要打扫,水要烧,饭要做。两个人常常是天没亮就得起来,一个人负责洗衣,一个人负责烧水扫地,然后再一起做早饭。杨家姆妈年纪大一些,我母亲虽然年轻很多,但其时正身怀六甲,每天挺着个笨重的身子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看着都叫人揪心。杨家姆妈说,秦嫂子,你身子重,这弯腰的事我来做,你早上把衣服洗了就行了。回头做饭呢,你只管负责炒菜,其他的事都一律我来做。都是女人,那些男人不知道心疼,我得心疼着你点。

    我妈说,哎呀,杨家姆妈,那怎么好意思呢?杂七杂八的事情多着呢,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哎呀,没事的,秦嫂子,都做惯了的。再说了,再怎么累,还能比在田里搞“双抢”更累吗?不过就是些手边事,我应付得了的。你呢,正好趁机会养养胎。我看你这胎月份也不浅了,忙过这阵子,就该生了吧?

    是啊,七个多月了。谢谢杨家姆妈抬爱,可就辛苦你了!

    哎呀,我们两个还说什么客气话哉?

    也许现在的人可能要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身怀六甲的人怎么可能还让她干活呢?可是那年头,女人的命贱,活得怎么样就看你的命硬不硬、大不大。那年月,女人怀孕了,不仅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喜事,而且因为不好意思说,常常都已经出怀了,别人才知道。没有哪个女人因为怀孩子而耽误干活的,甚至将孩子生在田间地头的事情都有。除非你要生了,队长才准许你不出工,否则,即使你肚子都顶上天了,即使你两条腿肿得箩筐粗,也要和别人一样泥里来水里去地忙活。不仅如此,依然是忙完了外头忙家里,没有片刻休息。生完孩子,也没有哪个女人能有那个命踏踏实实在床上躺着把月子做完,顶多不过躺个十天半月,就得起来操持。即使不出工,家里的事总要忙活吧?谁有功夫伺候你呢?那时候,物资匮乏,吃的就更不用说了,什么鸡蛋啦、老母鸡啦、鲫鱼啦等等都没有,能有个两斤红糖喝喝就已经非常不错、非常满足了。一句话,就没有谁将怀孩子的女人当过一回事!所以,对于杨家姆妈的贴心,母亲非常感激。

    所以自那以后,我母亲每天天没亮就起来,挺着个大肚子,用两只大篮子挑着衣服去东塘洗。因为身子不方便不能久蹲,塘边上正好有一棵柳树倒了,身子斜伸进水里,母亲就骑坐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上,两只脚拖在水里,头上搭一条湿毛巾,从天不亮一直要洗到太阳起山,才能洗完,常常母亲的两条腿都浸得发白。这些张若曦都看在眼里。那天早上,他去大堤巡视回来的时候,母亲正好洗完衣服准备上岸回去,由于低头时间太长,突然站起来,母亲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进水里。母亲赶紧伸手扶住树干,站了一会才缓过气来。就在母亲准备挑篮子回去的时候,张若曦几步赶过来,硬是将母亲肩上的担子接到自己手里,说,你太累了,歇一会,我帮你挑吧。

    母亲哪里会肯,说,哎呀,张工,你一个书生哪里能做这些粗活?我没事的,别看你是个男人,干活不一定比我强,还是我来吧。

    张若曦却说,哈哈,听你这话,你这是批评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四体不勤啊!所以一定要给我机会改造改造啊!说着硬是将担子夺了过来。母亲一路跟着,好不惶恐。从此之后,张若曦的衣服一直都自己洗,从没有让母亲洗过。母亲那个夸啊,嘴巴都说破了。

    由于杨家姆妈给工作组烧饭,有时,碰到下雨天,队里不出工的日子,杨梦莲也会过去帮忙择菜,帮母亲洗衣。一来二去的,和工作组的人也都熟悉了。大家都说真是鸡窝里也能出凤凰呢,想不到这样一个偏远的小乡村里竟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又有人说,姑娘漂亮,嫂子们可也不差啊!可不是吗?母亲虽然已为人母,但也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正是女人味浓的时候,加上母亲五官清秀端正,举止大方得体,要不是身怀六甲,皮肤有些粗糙,那可是没的说呢!杨家姆妈呢?本来就是一根冰激凌,虽然年岁大了些,但一样养眼。这三个女人凑在一起了,可真是一台好看的戏呢!所以大家都感叹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这么贫穷落后的地方,女子竟然各个出色,少见!

    其实杨梦莲去工作组住的地方,表面上看起来是给二位厨娘帮忙,实际上她是去看张若曦的。这个男人自打他在村子里一出现,杨梦莲一颗少女的芳心就突然为他跳动起来。张若曦的白净斯文,那一份书生的举止气质,都是长到十八岁的杨梦莲从没有见识过的。在她的想象里,根本不会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男人,让人不知不觉为他吸引。和这样的男人待在一起,哪怕不吃不喝,哪怕当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的啊!我的个天!这样的人是不是从娘胎里爬出来的啊?怕不是天神下凡吧?这样一个男人,不说和他一起生活,哪怕天天能看见他也是幸福的啊!

    基于这种心理,杨梦莲一有空闲就过去。一到那儿,就手脚不闲地做这做那。而且,只要那天她帮母亲洗衣服,她就一定想方设法把张若曦的衣服拿过来洗。后来,张若曦也习惯了,只要那天杨梦莲来,他也就不洗衣服了。这样时间一长,张若曦对杨梦莲也挺有好感的。可不是吗?一个正值花季的大姑娘,长得那么好看,还勤快,由不得人不喜欢啊!

    由于人员减少了,再派两个人给他们烧饭就有些太浪费人力了,伍爷就说还是把这几个人派到各家吃派饭吧。张若曦幸运地被派给了杨家。张若曦挺乐意的,杨梦莲那个高兴劲就更不用说了。这样杨梦莲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给张若曦洗衣服,而且可以烧饭给他吃,还和他一起吃!老天爷,莫非你知道梦莲的心事了吗?张若曦每天早中晚三餐过小石桥去杨梦莲家吃饭,晚上再回去睡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没什么事情可做,不过看看书而已。留下来的四个人散住在四个大房间里,互不干扰,感觉生活得挺滋润挺舒心的,倒有点乐不思蜀了。

    这天晚上轮着杨家到堤上值班,吃过晚饭,杨梦莲收拾收拾就上堤去了。张若曦坐着陪杨家姆妈东一句西一句地拉些家常,闲聊中,张若曦知道了杨梦莲的父亲如何去世的,不禁为杨家母女不寻常的身世一阵唏嘘。杨家姆妈呢,也了解到张若曦家里的一些情况,父母都在省里工作,一个妹妹刚大学毕业,留校当了老师。自己今年二十七了,还没有结婚,但已经有对象了,也是个老师,两个人准备过年就办婚事了。杨家姆妈不觉感叹真是一个人一个命,都是一样投胎来这个世上一趟,为什么有的人就活得那么好?有的人却非要活得那么不容易呢?女儿梦莲长得再如花似玉又怎么样呢?生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巴掌大一块天,能有什么好命运呢?只要以后能嫁着一个不打她骂她,身体好,能陪着她一起到老的男人就老天保佑,阿弥陀佛了。说得张若曦心里也挺不是个滋味的,不觉对杨梦莲又多了一分怜爱。

    从杨家出来,张若曦没有回住的地方,而是踏上东塘埂往大堤走。天阴着,不知道会不会下雨。他打算去堤上看看,顺便也看一看杨梦莲。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他感觉自己挺想看到那个女孩的。两根乌黑的大辫子,一张标致的鹅蛋脸,老在他的眼面前晃,晃得他心跳得发慌。

    塘埂上一边是茂密的一排柳树,一边是那片野竹林。张若曦想起来手电筒忘记带了,又懒得回去拿。天本来阴着,连一丝星光也没有,再加上两边竹柳茂密,光线更是差得要命。微风过处,竹叶、柳叶沙沙啦啦一片声地响,仿佛无数只脚步的声响奔涌而来。张若曦一直生活在夜里也灯火通明的大城市,哪里经见过这样的黑夜,心里忍不住发怵,头皮一阵阵发麻,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他几次打退堂鼓想回去拿手电,几次都忍住了。自己对自己说,张若曦,不要这么娇气嘛!乡里人谁不是摸着黑走夜路的?也没见谁被鬼打死或者怎么的嘛!就连杨梦莲一个姑娘家的都不怕,你好歹也是一条五尺高的汉子,这点黑路不至于就真的怕了?他就这么一路嘀咕一路小跑着,想快速穿过塘埂这一段黑路,等到了大堤边上就好了。正在他蒙着头走,快要拐过塘埂的时候,突然和另一个急速跑过来的黑影撞了个满怀。啊!两个人同时大叫了一声。而这一声叫,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是谁了。张若曦听出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想见的姑娘杨梦莲。而杨梦莲呢,也听出来对方正是自己急急忙忙赶回家想再看一眼的张若曦。真是老天有眼啊!

    你怎么回来了?

    我,呵,我想回来,回来解个手……杨梦莲有些嗫嚅。

    这么黑,你一个姑娘家的不害怕吗?

    黑暗中杨梦莲龇出一排白牙笑了,她本来想说,怕么子的噻!这条路我都跑烂了,哪里会怕啊?可说出口的却是:你说呢?我好怕啊……

    那我陪你吧!

    本来她想说的是:真的吗?那太好了!可说出口的却是羞怯怯的一句:不用了,张工,不用麻烦你了,我可以的。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呢?这样,你就不要回去上厕所了,去我们住的地方也一样,我正好要回去拿手电。走吧!

    哦,那好吧。杨梦莲一副乖巧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张若曦忽觉心里一暖。

    另外三个人或许都上堤去了,一大排房子一点灯光也没有,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之中。张若曦摸黑进到自己房间里,拿了手电筒出来,然后带杨梦莲去上厕所。杨梦莲本来不需要上厕所的,可又不好说出来,只得跟在张若曦后面。看张若曦在外面等着自己,杨梦莲的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不好意思。磨蹭了一会出来,两个人又一起往回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张若曦突然说,要不要喝口水再走?

    啊?哦,好吧。杨梦莲又乖乖地答应了一声,张若曦的心中又忽地一暖。

    张若曦住在这排房子的最西边那间,进去之后,张若曦也懒得费事点灯,打着手电筒进屋了。借着手电光杨梦莲看清屋子里原是住着两个人的,两张床靠在一起,并排放着。现在撤了一个,一张床空着,一张挂着蚊帐。前后窗下各摆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现在只有后面窗下的那张桌子上摆了东西,不过一盏油灯,几本书,一个白色搪瓷缸而已,暖瓶和脸盆都搁在地上。张若曦端起瓷缸递给杨梦莲,说,喝水吧,凉的,不烫。

    杨梦莲走到桌前,接过缸子,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突然慌起来,心跳得就像擂鼓一般,自己都能听得见。为了掩饰,她只得装着口渴的样子,低头喝水。喝完水,杨梦莲将缸子递给张若曦,无意间,她朝窗外一看,就看见了自己家的茅屋里那一豆灯光。杨梦莲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张若曦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说,梦莲,你看,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你们家,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能看得见。早上你坐在柳树下梳你的长头发,你的头发好长啊!那么黑,真像一挂黑色的瀑布一般从你头顶泻下来,好想去摸一摸啊,真的!没有任何别的念头,只是想,很想,摸一下,呵。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咳嗽了一下,见杨梦莲没有什么反应,又接着说,晚上你扫地洒水,点上蒿子熏蚊子,再把桌子、板凳、竹榻搬出来,然后和你妈一起把饭菜摆好,你过桥来喊我吃饭……一切的一切,每一个动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张工,为什么?杨梦莲的眼睛里已经饱含了泪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看你的一举一动,喜欢看。张若曦耳语般在她的耳边说着。

    杨梦莲忽地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看上去煞是楚楚可怜。

    张若曦有些不知所措,说,梦莲,你怎么了?不高兴了?我偷看你,你觉得冒犯你了吗?

    不是,我没有不高兴,我是高兴。你愿意看我,我太高兴了!张工,我真是太高兴、太幸福了!太高兴、太幸福了呀!你知道,我有多喜欢看到你吗?哪怕只看上一眼,我也要偷偷地高兴好久。刚才我那么急急忙忙地往回跑,根本不是要……我就是想回来看看你是否还在我家和我姆妈说话,我好再看你一眼……

    张若曦伸手把杨梦莲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无限怜惜地替她擦去眼泪,说,别哭了,看见你哭,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你是个苦命的女孩子,你知道我有多想对你好吗?可却不知道该怎样对你好才好,知道吗?

    杨梦莲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早就化作了一摊水,即使张若曦什么也不说,单是那样温柔的举动也会令她浑身酥软无力。她一阵晕眩,战栗着倒进了这个她渴慕已久的男人怀里。

    手电筒灭了。

    半个多月后,水退了。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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