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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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曦,有一个疑问我一直想问你,一直都忘记问了。

    什么问题?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知道你自己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的?

    哦,这个啊!就是那年,我刚上小学那一年,有一天回来和爸爸妈妈吵了一架,你还记得吗?

    吵架?你可没少和爸爸妈妈顶嘴,我哪里记得是哪一次?你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太惯你了,把你惯得不成个脾气。家里除了你,谁敢和爸爸妈妈顶着干的?只有你。

    哎呀,不是的,是那一次,很凶的那一次。我刚上小学那一年,我还气得晚上没有吃饭,你想不起来了吗?哎呀,你一定是忘记了,姐姐肯定还记得。

    ……

    你应该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小伢第一件事永远都是学写自己的名字吧?别的小伢都会写了,就是我老是写不好。我的名字笔画多,尤其那个可恶的“曦”字,笔画多是小,还曲里拐弯的,简直伤透了我的脑筋。我不知写断了几次铅笔头,也没把那个可恶的字写好、写正。看看周围的小朋友一个个都写得那么顺畅,我伤心极了,趴在桌上偷偷地掉眼泪。老师看见了,说,秦莲曦,不要着急,今天写不会,明天再接着练,一定能写好的,啊!那天放学回到家,妈妈在灶屋烧饭,爸爸出工还没有回来,你在做作业,姐姐坐在灶膛口,帮妈妈烧火做饭,我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子气鼓鼓地一个人生闷气。爸爸回来看见了,说,莲曦啊,怎么一个人坐着啊?什么事不高兴?是不是哥哥又欺负你了?来,跟爸爸说,爸爸揍他!我没理睬他,依旧一个人坐在凳子上,一副沉思的样子望着远方发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爸爸喊,一文,点灯。你答应着,从房间里出来把灯盏点着了,放在大桌上,又过来准备关大门。我端坐着,依然两只小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你说,莲曦,到一边去,我要关门了。我就是不理睬你,依旧一个人一副沉思的模样望着黑漆漆的外面发呆。你说,大大,你看莲曦喔!父亲说,莲曦啊,大大想抽袋烟就吃饭了,来,过来帮大大点烟,可好啊?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冲着爸爸喊道,你别叫我,我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不要叫我给你点烟!我这没头没脑的突然一下子,爸爸给搞蒙了,妈妈也从厨房拎着菜刀跑了出来,和爸爸互相对望了一眼,那眼神我至今记得,有疑问也有胆怯。爸爸把烟袋朝桌上一拍,说,小毛伢子一个,都讲些么话啊?啊?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想找打是不是?在我印象里,爸爸这样严厉的训斥似乎一直都只针对哥哥你,对姐姐也很少这样严厉过,对我就更是从来没有过了。我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可嘴巴依然不饶人,说,我就不是你们的女儿,就不是嘛!我要是你们的女儿,那为什么哥哥叫一文,姐姐叫一心,我怎么不叫一什么什么的,却叫个什么狗屁的“莲曦”呢?什么破“曦”字嘛!那么难写,人家哪里写得起来嘛!呜呜呜……我哭得好生伤心。哥哥你嗤的一声笑起来,还越笑越响,最后姐姐也跟着笑起来了。我被你们俩笑得甚是恼羞成怒,可劲儿哭起来,越哭越上劲。爸爸妈妈呢?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互相望了一眼,妈妈转身默默去了灶屋,父亲则顾自一个人闷头抽起了烟。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就一个人摸着黑爬上床,抽抽搭搭地哭着睡着了。一觉醒来,感觉肚子饿得咕咕的,就偷偷地爬起来,准备去灶屋摸点什么吃吃,填填肚子。当我走出房间,准备穿过堂屋摸黑溜向灶间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了大大、姆妈说话的声音:

    唉,一个人一个命,真是不假。你说梦莲多好、多漂亮的一个女伢子,怎么就那么命苦呢?姆妈说。

    可不是吗?打小大大就死了,她姆妈好歹把她拉扯到那么大,一天福没享到,却落了那么个结果,你说造孽不造孽啊!唉。大大叹息了一声。

    那个张若曦,真看不出来,竟是那样一个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多招人喜欢,原来竟做出那么下作的事情!你说气人不气人?姆妈声音里明显有抑制不住的气愤。

    要不说人心隔肚皮呢?你们这些个女人啦,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哪里晓得看人呢?我看那家伙就不是个东西,分明小白脸奸臣嘛!你看你把他夸的,都要上天了!大大则显然揶揄姆妈没有眼光。

    好了吧,你也就是事后诸葛亮!当初,我可没听你说他是什么粉白脸奸臣的。现在说了,管个屁用啊!姆妈不服,也揶揄起大大来。

    你也好了吧,我说?轮得着我说吗?再说,我就是说了,你们谁听啊?你都不会听,更何况梦莲了。唉,可怜我们家莲曦。

    哎,大海,你说,莲曦她不会真是知道什么了吧?人多嘴杂,难免有人嚼舌头叫她听见了也不好说。

    不会!你没听她讲吗?就是那俩字太难写了。也是,笔画那么多,我要不是识那么几个字,哪个会晓得什么“曦”嘛!也够难为小伢的了。父亲边咕噜着,边长长地打了一个大哈欠,困死了,睡吧!

    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喔!母亲说着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我忽然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肚子也忘记饿了,哆哆嗦嗦地又摸回床上,小狗一样地窝进了被窝,哭了。不知为什么,我那么想哭,就是想哭。大大、姆妈说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叫杨梦莲、张若曦的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与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大大、姆妈说起我的时候,要扯上他们?小小的我真是没办法理清这些,就又哭着、哭着睡着了。可杨梦莲、张若曦这两个名字却像刀刻一般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那之后多年,我一直再没有提这个话题,爸爸、妈妈突然走了,也没来得及说起这件事。直到我和姐姐初三那一年,有一天班主任老师突然在班上说,秦一心、秦莲曦,你们俩的出生年月没有搞错吧?没有啊!我和姐姐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哦,没有?没有就算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回来后,我仔细地想了一下姐姐和我的出生年月,发现姐姐虽然比我大一岁,其实只不过大八个月而已。她是头一年的农历九月初二,我是第二年的农历五月初五,间隔这么短的时间,妈妈怎么可能再生出我来呢?我当时真是傻了,心里难受极了,这么多年的疑虑终于得到了验证。想不到我竟一语成谶!我真的不是爸爸妈妈的女儿!那么我到底是哪家的孩子?那个杨梦莲、张若曦又到底是什么人?

    到底张若曦对杨梦莲有过什么承诺,两个人之间是否有过什么非你不嫁、非你不娶的海誓山盟,谁也不知道。反正张若曦走了之后,宛如黄鹤一去。而杨梦莲呢?则宛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突然遭遇了狂风暴雨的侵袭一般,顿时蔫了、枯了。昔日光鲜的容颜憔悴了,乌黑发亮的一头长发也变得枯黄干焦,火烧了一般。用伍娘的话叫,梦莲那伢怎么就跟掉了魂一样,成天没精打采的,到底怎么了?是啊,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连她姆妈杨家姆妈也说不上来。杨梦莲自己呢?整天懒洋洋、病恹恹的,无论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只傻傻地笑一笑,看着可真叫人揪心!杨家姆妈急坏了,求神祷告的,老天爷、菩萨、杨家大大,各路神仙都求遍了,女儿还是那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杨家姆妈死的心都有了。

    这样的景况一直持续到秋天结束,冬天来了之后,杨梦莲的脸色和人气才渐渐地活泛起来,胃口开了,脸上有了青春的红晕,也有了笑模样,人也胖了起来,裹在棉衣里的身体渐渐地浑圆结实。杨家姆妈的一颗心才终于放进了肚子里。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冬天就过去,春天笑模笑样地来了。菜花还只冒出一些小花苞,柳树的芽尖尖才米粒儿大一点的时候,有性急的姑娘、小伙儿早早地就把棉衣脱了,穿起了夹衣,唯独梦莲依然老老实实地捂着大棉袄。春三月的时候,太阳已经有些威力了,虽然早晚还很凉,但到中午就颇有些热了。可无论怎么热,梦莲就是舍不得脱下她的大棉袄。笨笨重重地在地里干活,往往汗珠顺着脸颊直淌,那棉衣也不愿意脱。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就拿她打趣,说,梦莲,你那棉袄不是你自己的,是租来的吧?这么热,也舍不得脱?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可她呢,什么也不争辩,满脸通红,讪讪地跟着笑,转而偷偷地拿衣袖擦脸上的汗。

    女儿奇怪的行为也让杨家姆妈心中好生纳闷,女儿即使在家里也不脱下大棉袄,有时分明见她热得热汗直流,可她就是说自己不热。另外,她似乎好久都没见过女儿洗那些脏东西了。一想到这个,杨家姆妈就止不住浑身燥热、发抖,难道?可又一想,不可能!女儿很少和什么人来往,除了到田地里干活,就在家里和自己做做针线,大不了跟秦嫂子说说话,基本不怎么出门,村子里那些小伙子更是不搭腔,怎么可能会……

    一天晚上,杨梦莲在房间洗澡的时候,杨家姆妈突然推开了女儿的房门,她看到了女儿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杨梦莲惊呆了,一脸惊惶地用手捂住肚子,目光呆滞地看着妈妈。杨家姆妈却瞬间浑身无力,瘫软在地。怎么回事?老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也和杨家大大一样,得了大肚子病?老天,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杨家姆妈失魂落魄,泪流满面。

    你给我跪下!说,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杨家姆妈关上大门,压低了嗓子,吼道。

    没有回答,只是哭。没有声音,只有泪水。

    是谁?到底是谁?看着低着头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儿,恨不能一脚踹死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她怎么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做下了这么不要脸的事?怎么能?怎么能够啊?

    女儿仍然没有回答,只有哭。

    你怎么不死?怎么不去死啊?杨家姆妈再也忍不住了,抬手狠狠地朝女儿那张曾经花容月貌的脸上扇去,留下了五条清晰的指印,一缕鲜血顿时顺着嘴角流下来。杨家姆妈的心都碎了,自己命苦,男人早早地去了,就丢下这么一点骨血,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当自己的心尖尖一般疼啊!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好不容易熬过来了,以为从此出了头,谁知竟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如今这脸都没有了,还怎么活?怎么活啊!小时候听老辈人谈故事,说是一个年轻的媳妇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邻居家串门,堂屋里男男女女坐着好些个人,一块说笑聊天。忽然那位年轻的妇人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响得足以让所有人都能听见。一屋子人都朝他们母子这边看过来,看得那妇人有些讪讪的,为了掩饰,她推了自己的小儿子一下,说,嘁,这伢人小小的,放的屁还怪大的。谁知那伢愤愤地回过头对他姆妈说,明明是你自己放的,却非要说是我放的。一句话说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那妇人顿时一张脸像血泼了似的涨红了,拉着儿子的手低着头离开了。这件事其实大家也不过一笑就了之了,可那妇人回家之后,越想越觉得太丢脸没法子见人,结果晚上竟然在水缸里自己把自己淹死了。想想以前人多大的规矩啊!如今,自己的女儿作了这么大的孽竟然还可以活得这么有条不紊、瞒天过海,究竟一张脸上蒙着的可是人皮啊?老天爷,我到底作了什么孽啊!你要这么踩我?你这是往死里踩我啊!

    那天晚上,母女俩就那么对峙着,谁也没有睡,却也没有任何结果。第二天清晨,队长的哨子响了之后,杨家姆妈照例拎着锄头上工,梦莲也期期艾艾地一起去了。收工以后,杨家姆妈仍然做了早饭,两个人一起吃了上工;中午收工回家,吃完饭下午再出工,晚上再收工回家。杨家姆妈做了晚饭,饭后女儿去洗碗,杨家姆妈则打水去自己的房间里洗澡,跟平常一样。跟平常不一样的是,从早到晚,母女俩没有说过一句话。另一个不一样的地方是:洗完澡后,杨家姆妈没有坐到门前的大杨树底下,就着月光搓纳鞋底的麻线,而是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没有出来。女儿以为妈妈还在生气,也不敢说什么,就一个人摸摸索索地洗完,也回房间睡下了,躺在床上默默地流了大半夜的眼泪。

    第二天早上,杨梦莲起来了,可姆妈没有起。敲了敲房门,没有动静,喊,姆妈、姆妈,队长吹哨子了。仍然没有动静。推开房门一看,杨家姆妈穿得整整齐齐地吊在了雕花架子床的床架上。杨梦莲惊叫一声,扑过去,她姆妈的身体早都硬了、冷了。

    彻骨的冷。

    纸终究包不住火。天底下就没有永远的秘密。

    村里人听到杨梦莲撕心裂肺的哭声,得知杨家姆妈突然一索吊死在床架子上,都惊呆了。唏嘘、同情、悲伤,等等等等,而这一切随着杨家姆妈尸体送上山葬了之后,各种猜测与议论纷纷扑面飞舞。而渐渐地随着杨梦莲那日益沉重的身子与再也无法掩盖的小山一般挺立的肚子,一切都释然了,而后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同样一句话:怪不得杨家姆妈要死,哪里还有脸活呢?曾经所有的唏嘘、同情、悲伤都被轻蔑、藐视、厌恶代替。各种猜测、侮辱、谩骂再一次漫天飞舞。而且这么奇特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不多久十乡八村的人全都知道了。

    梦莲那丫头,平常看上去,挺乖的,怎么竟不声不响闹出了这么大一个动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只可怜杨家姆妈,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真不知道梦莲那丫头怎么还能活得下去!要是我,早就也一索吊死算了,活着丢人现眼……

    死?哼,死了,她就有脸见她大大、姆妈了吗?

    这些带着锋利刀片的流言仿佛一道道看不见的栅栏,一层层将杨梦莲隔成了孤身,在这漫天飞舞扑面而来的流言之中,再一次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唯一在这流言面前保持沉默的只有我的父亲和母亲。有时在那些没完没了的议论声中,母亲实在听不下去就和他们理论,说,好了,你们这些人还有完没完啊?叨叨叨,叨叨叨的,能不能不叨了啊?梦莲那丫头已经够可怜的了!怎么?你们当真还想再逼死一个心里才舒服,是不是?

    耶!我说秦嫂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吧?她杨梦莲可怜那都是她自找的!要是死了,也是她活该得死,怎么说是我们逼死的呢?做了那么不要脸的事,她姆妈都觉得没脸活了,她倒还活得好好的,脸皮真够厚的!要是我说,该是她死,而不是她姆妈死。

    话不能说早了,你就担保你们家的女儿以后能活得清清白白?

    哎,不是吹牛皮!秦嫂子,我女儿要是有一天像她那么不要脸,看我不打死她……

    一天,村里人发现杨家大门落了锁,杨梦莲呢?则搬进了村东头那排房子里,住进了最西边的那一间。大家又是一通议论:

    有人说一定是她姆妈的魂搅得她不敢在家里待了。

    又有人说,也是待不下去,亲生的姆妈都叫自己给气死了,还么样有脸待呢?

    最后大家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异口同声说,那可是集体的房子,她凭什么老滋老味地住进去?别等生什么野种的时候,弄得血糊烂腥的,以后叫省里的大干部怎么住呢?伍爷,你是队长,这件事,你得做主。

    于是伍爷真就去做主了,警告杨梦莲立即搬回自己家,否则就喊人过来搬。

    没想到,平常温温顺顺的杨梦莲此时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坚决与强硬,说伍爷,我既然搬来了,就绝对不会自己再搬走!如果你要是喊人来撵我,我就一索吊死在你家大门框上!你信不信?

    说得伍爷脸唰地一下变了颜色,嘴里却还硬得很,说,你个丫头精,敢这么跟伍爷说话?你去我家吊死试试,我怕吗?就当是死条狗。

    伍娘说话了,说,我的个天王老子,你不怕,我怕!我怕可照?你省省可照?当一个破队长,看把你能的!你不知道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要咬人啊?你把她逼急了真去家里上吊,你跑得掉啊?这屋你家的啊?管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来住,与你有个鸟相干啦?

    伍爷叫伍娘一通吼,偃旗息鼓了。队长伍爷都偃旗息鼓了,还有哪个再跳上跳下闹腾呢?杨梦莲就这么不明原因地住进了那间屋子。

    虽然表面上杨梦莲一如往日一样地和村里人一起出工收工,可全村人谁也没把她再搁进自己眼睛里头。她就像一个影子似的活在大家的心里,谁也不愿搭理她。只有母亲一个人可怜她,想着去年发水的时候,杨家姆妈还和自己一起给工作组的人烧饭,梦莲常常看自己身子重,帮她洗衣服帮这帮那,尽量让她歇着。多好的一个女伢子,怎么就做了那么糊涂的事了?还搭进去姆妈一条命。如今孤零零地住在那么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多么可怜啊!想着想着止不住一个人心里偷偷难过,就常常烧了菜,喊,一文,去把这菜给莲姑送去。

    那时,五岁的我常常一蹦一跳地提着个布兜穿过村口的小石桥,给莲姑送菜。我喜欢给莲姑送菜,因为我喜欢莲姑,莲姑长得可真是好看啊!辫子那么长,那么粗,都拖到屁股下面了。用现在的话说,那时的莲姑就是我心中的女神。

    转眼端午到了,母亲照例头天晚上就包好了粽子,放进大锅里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母亲又煮了咸鸭蛋,然后将煮好的粽子还有咸鸭蛋装在一只小篮子里,递给我说,去,给莲姑送去,顺便告诉莲姑,说我姆妈讲,今天过节,让莲姑晚上到家里吃晚饭。我脆生生地答应着,一路小跑,朝村口跑去。口袋里姆妈炒的新蚕豆也欢快地蹦跳着,引得我时不时拿手摁住口袋,就仿佛摁住内心的喜悦一样。我想把这喜悦也带给莲姑。

    等我高叫着莲姑,推开莲姑的房门时,却看见莲姑无比痛苦地靠墙坐在床上,满脸是汗,头发散乱地披着,湿嗒嗒地贴在脸上。我呆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愣愣地将手里的篮子递给莲姑,母亲交代的话却忘得干干净净。莲姑看见我,挣扎着笑了,说,一文,你又来给莲姑送吃的呀?谢谢一文了,乖,放在桌子上,我一会儿吃,你回吧。谢谢你姆妈啊……还没说完,莲姑又嘴巴里丝丝地吸着气,两条眉毛紧紧地皱到了一起。我当时定是给吓坏了,放下篮子,撒腿就往家里跑!一路上,口袋里的炒蚕豆蹦得一粒不剩。

    姆妈,姆妈,莲姑,莲姑——我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涨得通红。

    莲姑怎么了?慢慢说。

    莲姑靠在墙上,脸上都是汗……

    糟了,梦莲怕是要生了!姆妈对父亲说,不行,我得去看看。说着,姆妈急急忙忙就朝村口跑去。

    那一天,母亲都待在莲姑的房间里没有回来,中间只匆匆忙忙地回来给妹妹一心喂过两次奶,就又急急忙忙地走了。那个端午节,我们早上吃粽子咸鸭蛋,中午继续吃粽子咸鸭蛋,晚上还是粽子咸鸭蛋。粽子不香,鸭蛋不咸,没有味道。父亲说,一文,你姆妈要是再不回来,我俩都要成粽子了。

    我不知道那天莲姑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反正直到天黑,我都困得坐不住,上床睡了之后,姆妈都还没有回来。也不知夜里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就听见姆妈喊,一文,一文,你醒醒,醒醒!我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姆妈把一个小包裹塞到我的被窝里,说,一文,小妹妹,你抱好,看着!注意,别让被子把妹妹的脸盖住了,晓得啵?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一声,姆妈就走了,这次连父亲也和姆妈一起出去了,我听见大门在他们的身后吱呀一声关上。我下意识地搂紧了姆妈交给我的这个小包裹,一张红兮兮、皱巴巴的小脸,哪里来的小妹妹呀?

    那夜自那之后,我几乎再没有睡,而是无比小心地护着这个红兮兮、皱巴巴的小妹妹,生怕自己睡着了,被子把她压死了。实在困了,可刚一闭上眼睛,又马上仿佛受到什么惊吓似的惊醒过来,赶紧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妹妹是否还活着。而自己呢?也一直一个姿势保持到爸爸妈妈回来:让小妹妹睡在自己的一条胳膊上,另一只胳膊搂着她,防止被被子压坏。

    我压根没想到那么好看的莲姑就那么走了,撇下这么一个红兮兮、皱巴巴的小东西走了。

    父亲牵头找了伍爷,让人从城里的棺材铺子里买了一只薄木棺材,匆匆地把莲姑葬在了杨家姆妈旁边。唉,可惜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伢,就这么玉陨香消了,怎不叫人痛心?杨家呢,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平添了两座新坟,又叫人心里怎么不发寒?村里人第一次只有了唏嘘没有了议论,静悄悄的,哪个都不作声了。

    自把莲姑葬下之后,母亲就病倒了,躺在床上高烧不止,烧了一天一夜,嘴唇上都是大燎泡。一个高烧的大人,两个嗷嗷待哺的小伢,父亲那两天可是累得够呛。抱着两个婴儿村头跑到村尾,为两个小伢找吃的。凡是有新生儿的家里,父亲都跑到了。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讪讪地笑。然而,此时的村里人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善良与宽容,无论父亲走到哪一家,哪一家的新妈妈都会二话不说地立马撩起衣襟给两个小伢喂奶,即使自己的伢正吃着,看见父亲来了,也会硬生生地将乳头从自己伢的嘴里拔出来,哪怕自家的伢哭得地动山摇,也不管,只管喂父亲的两个伢。有时候,父亲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那两天一心和莲曦算是吃上了百家奶。

    那时伍爷还住在村外,母亲退烧的那天早上,伍娘拎着一只黑乎乎的瓦罐来家里了,看见两个伢一头一个躺在摇床里睡觉,伍娘抹起了泪,说,这是作的什么孽哟!唉。然后打开瓦罐,一阵扑鼻的鸡汤香味顿时浓浓地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说,大海啊,拿只碗来,这鸡汤是我放在灶膛里煨了整整一夜煨出来的,稀烂稀烂的,快给你老婆好好补补,发发奶,往后啊,她可是一个人吃饭,三张嘴抢了喔!唉,作孽,真是作孽哟!

    姆妈躺在床上,虚弱地说,谢谢伍娘了,想得真周到。

    谢么子谢啊?要不是你,这伢,还有的活吗?唉。杨家姆妈也是够厉害的,到死也没放过自己女儿。都是报应啊!唉。

    一席话又勾起了姆妈的心酸,泪水迅速溢满了她的双眼,她赶紧把脸扭向床里边,不想让伍娘看见她的伤心。伍娘呢,已经风风火火地准备离开了,家里一大家子人,又是鸡又是猪的,伍娘成天忙得两个脚板不沾灰,哪有工夫扯闲篇啊?父亲刚准备把她带来的瓦罐腾出来给她带回去,她已经走出好远了。父亲撵着说,伍娘,你的罐子!只听见伍娘头也不回地说,回头你上工的时候带给我……

    喝了一碗伍娘的鸡汤,母亲感觉好多了,就挣扎着坐起来,叫父亲把莲姑的伢抱过来。母亲接过这个依然红兮兮、皱巴巴的小东西,眼泪又止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苦命的伢啊!生下来就没有大大、姆妈,你做么事要投胎到这个世上来呢?你这个作怪的小东西,就是因为你,你姆妈、你外婆都丢了性命,你生来就是个作怪的小东西吗?

    疼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莲姑,到了晚上,只生下来一只脚。母亲慌了,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生法。自己生了两个伢,哪个不是头先出来?怎么到她,竟然先出来一只脚?怎么办?怎么办?母亲一身冷汗,可又没办法。她知道,村里人哪个都不愿帮莲姑的忙,仿佛莲姑丢的是全村人的脸似的。就连邻村的接生婆听说是给莲姑接生,都脸一拉,说那我不去,坏了我的名声。此时的莲姑已经脸色发白又发青,嘴唇乌紫,怎么办?怎么办啊?母亲急得都要哭了,血,一直流,一直流。莲姑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说,嫂子,要伢!一定要伢啊!想什么法子都行。嫂子,求你了!再不能迟疑了,再耽搁大人小伢都没有了。没办法,母亲只得把手伸进去,硬是将这个小东西从她姆妈的身体里拉了出来。母亲多少有些气恼地倒提着这个作怪的小东西,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听到小东西哇的一声啼哭,莲姑虚弱地笑了,说,嫂子,你就是她的恩人啊!

    虽然莲姑很虚弱,可孩子生出来就好了。母亲熟练地将小东西包好放在床上,回头把莲姑也扶到床上坐下。将屋子里收拾干净以后,母亲又在那只烧饭的大锅里煮了三只糖水蛋,端给莲姑吃。此时的莲姑非常虚弱,似乎都没有力气吃母亲喂到嘴边的鸡蛋。血还在流,一直流,就像破了圩一般。母亲再次慌了,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

    鸡叫头遍的时候,莲姑几乎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了,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嫂子,我不行了。嫂子,我给你磕头了,你一定要帮我把伢养大!告诉她,她大大不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人,是人上人!

    是哪个?她大大是哪个?母亲急切地问。

    莲姑嘴边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嫂子,她大大就是省里工作组的张工,张若曦。

    啊?母亲大惊失色。这时莲姑突然头一歪,昏死过去了。母亲吓坏了,赶紧掐她的人中,莲姑又缓了过来。母亲一把抱起孩子,说,梦莲,你一定要撑着,我回去找你大海哥,我们送你去医院,一定啊!说完飞一般地跑走了。等母亲和父亲一起赶到时,房间里真叫血流成河,莲姑已经不行了。父亲把背来的竹榻放倒,和母亲一起把带来的被子铺上,准备把莲姑抱到竹榻上。母亲拉住莲姑的手说,梦莲,走,我们去医院。

    莲姑已经虚弱到连摇头的劲都没有了,手指动了动,算是回答,然后几乎是拼尽最后的力气对母亲说,嫂子,我姆妈喊我了,我要去陪她了。两滴泪珠顺着莲姑纸一样白的脸上淌下来。一命还一命,我把我这条命还给我姆妈……

    你这是何苦啊!母亲也哭了,泪水唰唰地往下滚。

    莲姑的嘴角又现出一抹难以觉察的微笑,说,嫂子,我愿意!我喜欢张工,我愿意!他说了,今年发水他还会来,以后每年发水他都要来,可我等不到他来了……说着闭上了眼睛。

    母亲边哭着死命掐莲姑的人中,边问,伢叫个什么名字啊?

    莲曦……莲姑吐完这两个字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声音。只有我母亲声嘶力竭的嚎哭声。

    那年发大水的时候,张若曦并没有来。以后江水年年涨,人却从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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