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融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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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今天大哥大姐都来看你了。

    我知道。

    他们老了。大哥的头发全白了,大姐的腰都有些弯了。

    是啊,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家里情况又不是很好,工厂本来效益就不好,倒闭了,下岗了,自然艰难,怎么能不老呢?俗话说,家宽出少年,日子过得那么焦心,不老才怪呢。如钟要是在,也都已经六十了。他要是在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好一些……

    还不是一样?都成了家立了业,各人顾着各人罢了,还能怎么样?又不是从前,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得也是啊!唉!

    哥,你看他们两个,大哥如松多像师傅啊!大姐如风呢?简直和师娘一模一样!连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都一模一样,用姆妈的话叫一个粑托子脱出来的。

    她笑了一下,这么多天,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笑。还是笑起来好看!小曦,记住,以后一定要多笑,知道吗?

    没有师傅,哪里有我们现在的家啊!师傅就是改变我们整个家庭命运的人啊!

    那年过完年之后,正月十六,这是伍爷和师傅约好的日子,伍爷带了我去县城找师傅。像所有去城里的人一样,那天我们照例起得很早,这是这半年来我第一次去县城。我们溯江而上,走过十里长堤,走过三十多里绵延起伏的低山丘陵,江水始终在我们的身旁汤汤地流淌,默默地陪伴着我们。而我们也仿佛一条小船一般在波涛间穿行,一会儿跃上浪尖,一会儿又跌入浪谷。冬天天亮得迟,当我们走完三十几里山路的时候,太阳才懒洋洋地从东面山上爬起来。等走进城边上那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时,那些狗还在,足有七八条,对着我们好一通狂吠乱叫,凶神恶煞一般。在城里读书的日子,每次来去都必然要经过这里,也就必然要遇到这些狗们。哪一次不令我胆战心惊、心跳如鼓啊!那时候我总是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却又尽力快速地通过,等出了村子,我才敢长出一口气,然后飞也般地狂奔而去。这次伍爷和我且行且站地与狗们对峙,怒目相向。伍爷不时矮下身子,作势捡石块要打的样子,狗们一哄而散,从远处安静地看着我们。一看我们并没有什么动作,又一起狂吠起来,迅速地奔到我们周围,再一次对着我们狂吠乱跳,一副要吞了我们的样子。就这样走走停停,一个直线距离不到五六百米的小村子,我们竟然走了二十多分钟。出了村子,就是那片广袤的农场。田里种满了绿油油的油菜,满眼的绿色中间零散地点缀着几排红砖红瓦的小平房,那是农场的职工宿舍。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多高了。

    穿过油菜田,就是那条通县城的公路了。我的心突然间莫名地狂跳起来,脑子里一阵晕眩,眼前霎时一片漆黑。我仿佛又看见砂石路上那一大片已然发黑的血迹,箩筐、木桶扔在路边,辣椒、茄子、黄瓜散落一地,被绑了腿脚又绑了翅膀的小仔鸡们一只只耷拉着脑袋,被烈日烤得奄奄一息……

    我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不得不蹲下来,等那口气缓过来。我的眼睛里迅速地蓄满了泪水……姆妈,我的娘啊!您在哪儿?

    每年“双抢”大忙的时候,队里每天都要派一名妇女为集体烧开水。灶台是临时搭起来的,就露天搭在大家干活的地头。灶是流动的,今天这里,明天或许又换地方了。主要是看大家干活的地点在哪儿,就近,方便送水也方便喝水。灶上坐着能烧两桶水的大锅,有一次,村西刘家姆妈烧水的时候,她们家的那对双胞胎儿子在锅边玩耍,男伢子淘得很,两个人爬上锅台,撵着跑,其中一个不小心一下掉进了沸腾的锅里。他妈再怎么手疾眼快将他从锅里拉起来,孩子还是被烫得不成样子,赶紧送医院,虽然小命保住了,可一条腿从此残了。那天轮着我妈烧开水了,自然也得带上我。一大早父亲挑着满满一担水,母亲挑着柴火,手里牵着我。一路上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母亲把我看好,别让我爬锅台。那时虽说我才不过三四岁,可已经淘得狗都嫌了。

    到了目的地,母亲把我安置在一处树荫下,垫上草编的蒲团,嘱咐我乖乖地坐着,不要到处乱跑,然后就自己忙去了。可是我哪里有心思乖乖坐着啊!一开始还行,因为上工的人不多,出来玩的小孩子也少,我还能捺着性子一个人坐在蒲团上安静一会儿,可一等到田畈里热闹起来,蒲团上再也找不到我的影子了。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再怎么跑、再怎么玩,不能靠近烧水的大锅,那是要出人命的地方。家里父亲、母亲一再地叮嘱,我真的记下了。母亲一天要烧好几锅水,虽然不用泥里水里的忙,可也一点都不轻松。所以根本没心思顾我,只要不跑到锅台上疯,母亲也就懒得管了。男伢子嘛,哪有不淘气的?记得那天母亲忙完回家的时候,已经月上三竿了,田野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四周如鼓的蛙鸣与头顶满天的星星。我疯了一天也累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蒲团上靠着树干睡着了。母亲把我唤醒,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满天的星星,依然有些懵懂。母亲有些心疼地把我搂在了怀里,说,一文,来,我们回家。然后让我趴在她的背上,母亲的肩背虽然瘦弱却好生柔软,好生舒服啊!我的头刚一搭上母亲的肩膀,瞌睡就又来了。母亲呢?则背着我一路走一路喊着我的名字,就这样母子二人顶着星星踩踏着蛙鸣往回走。

    母亲说,小伢,你长大了可买糖给妈妈喝啊?

    小小的我昏昏欲睡的,根本不清楚母亲说的什么,却异常坚定地说,买!我买!买许多许多的糖给姆妈喝!

    母亲无比幸福、无比开心地笑了,说,我儿子真乖!真是姆妈的好儿子……

    姆妈,儿子还没有来得及买糖给您喝,您怎么就走了啊?您叫儿子怎么不想您不想大大啊?

    自东向西穿过整个县城(本来要从我学校门前那条街直接穿过去的,可我不想,硬是绕道,走了另外一条街),在城西的护城河边有几排红砖青瓦的小平房,那就是县运输大队的职工宿舍。第二排最西边的那一间,就是师傅范正本的家。

    屋门开着,伍爷带我过去的时候,看见一屋子都坐着人,显然是在等我们。一看到我们,师傅显得很激动,赶忙站起身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声音抖抖的,连声说,来了?来了好,来了好啊!然后一边热情地让座,一边高声吩咐,如松,泡茶!如风,拿点心!又冲着伍爷说,这么早,还没有吃早饭吧?说着也不等伍爷回答,就又赶忙招呼,如风他妈,快去把煤炉子打开,煮茶叶蛋,下面条,快啊!走了许多路,肚子该饿坏了。

    茶端上来了,点心也摆上了,四个白底红花的印花小瓷碟: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一碟糖果,一碟白色的方片糕。

    师傅说,伍爷,喝茶,吃点心。都是过年的年货,嘿嘿。吃,吃啊!

    伍爷说,好好好,范师傅,我吃,我吃。一文,你也坐啊!来,坐过来,喝口水,过来啊!

    伍爷年岁大了,一气埋着头赶了四五十里路,一路上我还气鼓鼓的,也没跟他说一句话,伍爷累坏了,早就一屁股坐到桌边,无比享受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嗯,好香啊!是好茶,比我们农村人那些泡茶壶的老茶叶片子不晓得香多少倍。来,一文,你坐过来,来闻闻,香不香?哈哈哈……

    我却始终板着个脸,一言不发,一根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屋子里,弄得空气都有些凝固。这时,师娘面条下好了,和那个叫如风的姐姐一起端了过来,那个叫如松的哥哥则端了一碗堆得冒尖的茶叶蛋放在桌子上。

    伍爷搓着手说,哎呀,范师傅,真是太客气了呀,早上出门的时候都已经吃过了的呀……边说着边一点也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就挑面条。我本来还想继续矜持,可肚子却一点也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下,真是丢死人了。

    伍爷说,一文啦,来,坐过来吃吧,面条好香。嗯,这茶叶蛋卤得不错!不咸不淡,恰到好处。伍爷嘴里塞满了,说话都有些困难,可还在一个劲地说个不停。我知道,他是在缓和由于我造成的尴尬气氛。

    吃好喝好之后,范师傅递过来一根纸烟,伍爷摆了摆手,从自己裤腰上扯下他的宝贝短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整个客厅立时弥漫了浓浓的烟雾,那个叫如风的姐姐一阵咳嗽躲进了房间。说实话,我有些为伍爷丢脸,可同时又莫名其妙地心中升起一阵快感。伍爷全然不顾,抽足了烟,将烟袋往桌上一放,很响地喝了一口热茶,这才发现一屋子的人,除了自己和我坐在桌子旁边,所有人都站着,规规矩矩地立在各个角落。

    伍爷说,哎呀,范师傅,怎么都站着啊?坐下,坐下吧,啊!哈,伍爷可真会反客为主,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好,好,好,不要紧的,家里人站站,没事的,呵,没事的。

    范师傅,你这话说得就那个什么了,叫好说不好听。他们是家里人,我和一文是外人,是不是?范师傅,今天我把话搁在这儿,一文进了你家的门,从今往后,那也就是你们家人了!你要是不拿他当家里人看待,呵呵,我们可就不好说了,别总拿乡下人不当一回事!

    哪里哪里,伍爷,看你老这话说得,我既然叫一文过来,就一定拿一文当自己家人。不仅一文,他两个妹妹都一样,从今往后,都是一家人了。伍爷,说得再多,没有用,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日久见人心,你老看以后。说着招呼家人,说,来,都过来,彼此认识认识。喏,这是伍爷,一文他们村的队长,这就是一文。然后又指着师娘说,这是我老伴,这是大儿子如松,如松老婆美萍,这是小儿子如钟。回头朝房间里喊,如风,如风,出来!如风答应着出来了,师傅指着她说,我女儿如风。一家人都在,就为等你们。大儿子如松和他老婆都在柴油机厂上班,女儿如风在纺织厂上班,小儿子如钟,今年高中二年级,就要高中毕业了,老伴在国营饭店做早点。伍爷,这就是我们一家人的情况。

    嗯,伍爷说,范师傅,不错,一家六口人,只有一个吃闲饭的,日子还过得去。伢也不多,才三个,加上一文他们兄妹三个,也才六个,不算多,很正常。我家还七个呢,三儿四女。虽说日子苦点,不也都熬过来了吗?

    伍爷,你老放心,只要一文心里不别扭,我保证我们会过得像一家人一样的。以后,一文他们兄妹三个,读书也好,工作也好,成家也好,我都会为他们操心的,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范师傅,不要多说了,你,我信得过。如果信不过你,我也不会把一文送过来。说句实在话,一文大大、姆妈走了,我们全村都是他们兄妹三个的家人,我们也不会让他们受苦受委屈的。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巴望一文他们过得更好一些吗?唉,范师傅啊,一文可是我们村里的秀才啊!要不是出了这么档子事,那两年后一文考个状元什么的,可是不在话下哦!这话就不说了,我跟一文讲,一个人一个命,你小子或许命中注定就不是什么文曲星下凡,就是一个白丁的命,怎么办呢?只有认命!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了,允许别人犯错误,也允许别人改正错误嘛!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我们自然该怎么做不是?一文呢,心里别扭,也很正常。人嘛,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不是?他大大、姆妈多好的两个人啦,还那么年轻,就那么走了,搁哪个,哪个都受不了,是不是?看见范师傅一家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伍爷赶紧把话刹住,可话又说回来,受不了也得受,是不是?一文啦,你既然来了,从今往后,你就得一心一意跟着范师傅,再大的委屈你都给我搁在心里头烂掉。这人生在世,哪个能那么顺汤顺水地活着?哪个不是三灾六难地磨着?老天爷他就是这么养活人的,有什么法子呢?至于一心和莲曦,你就放心好了,有我有你伍娘,还有一个村千把号子人,亏不了她俩,你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吧,啊!范师傅,今天这事可就这么说定了,往后一文他们兄妹可就指望你了。

    伍爷,你老放心回去。一心、莲曦,麻烦你们暂时照顾一下,等她俩今年初中毕业了,我再来安排。不管念到哪儿,只要她们愿意念,都只管念下去。伍爷,我范正本今天要是有一句假话,你老就带领全村人来抄我的家,我保证屁都不会放一个!

    哎呀,哎呀,范师傅,你看这话说得!我不是说了吗?你,范师傅,我信得过!我都黄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看个人还能看不准?好了,好了,闲话少说,我回去了,队里还有一堆事呢。一文今天就交给你们了,我走了。

    哎呀,伍爷,吃了中饭再走嘛!范师傅挽留。

    是啊,是啊,吃个饭再走嘛!师娘也跟着说,菜都买好了。

    不吃了,不吃了,刚才吃得那样饱,能管今天一天了,嘿嘿。我走了,不送,不送,呵呵呵。

    说真的,伍爷一直给我的印象都是闷闷的,基本上没怎么听他说过话,所以从来没想到原来口才这么好,能说得很,比说书的嘴皮子还溜。那天,我坚持送伍爷出城,跟在伍爷身后,想起我曾经往他们家的屋顶上砸石头。为了报复他们家,想方设法捉弄他们家小儿子伍孬子。更缺德的是我曾害得伍爷差点残废了一条腿。那一回逗伍孬子骑牛过江,伍孬子差点送命,父亲把我绑在树上揍了个臭死,我便把这仇记在了伍爷身上,就想着要报复这个老不死的一下。伍爷早起有一个习惯,就是如厕拉屎。我们那里管厕所都是叫“蹲缸”的,大都靠着正屋搭一个简易的小矮屋,地底下埋一口大缸,大缸上面搭两片木板做踏脚,一个厕所就做成了。上厕所时,朝那两只木板上一蹲就完事。有的人家缸大得要命,埋得还不深,人踏上去,颤颤巍巍的,提心吊胆得厉害。伍爷家的厕所就是那样的。人口多,所以厕所里的缸更是大得出奇,埋得还不深,人得扶着墙才能上得去。伍爷早上因为要喊人上工,所以总是起得很早,每天早上也总是他第一个上厕所,隔半里路都能听见伍爷无比夸张地咳嗽吐痰,哗哩哗啦地上厕所,搞得惊天动地的,一蹲还好半天。为了报那一顿打之仇,我脑壳都想疼了,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法子来治那个老东西。

    一天,趁村里的大人都出工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伍爷家的厕所,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钢锯条,将“蹲缸”上的那两片踏板拿下来,用小钢锯条一点一点地锯它们的反面,却又不完全锯断,然后再将它们原封不动地放在“蹲缸”上,看上去就跟原来一样。我偷偷地边干边笑,还一边想象着明天早上那精彩绝伦的一幕,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晚上我根本不敢睡得太死,生怕早上睡过了头,错过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好场景。果然,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伍爷就起来了,一如往日大声咳嗽,大口吐痰,脚步沉重迟缓,拎着那种裤腰大得出奇的裤子去如厕。我躲在西边北屋我的小房间里,趴在小得出奇的窗户上朝外看着,尽管我并不能看见伍爷的身影,可一切都已经听进了我的心里,所以心情说不出的激动与紧张,焦急万分而又万分兴奋地等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到来。啊!终于我听到了一声无比惨烈的叫声,伍爷苍老的叫声声震寰宇更叫人毛骨悚然!我立时惊惧不已,忽然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哆哆嗦嗦地又爬回床上,贴着墙壁缩成一团。一开始的激动与愉悦全都在伍爷的那一声惨叫里遁逃无影,只有无边的沮丧与恐慌紧紧裹挟着我一颗稚嫩的心。

    那天早上,伍爷不仅整个人掉进大屎缸里,弄了一身的臭之外,还摔折了腿。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伍爷愣是在家里躺了好几个月。当然伍娘的恶骂与毒咒就像山歌似的也整天挂在她的嘴边唱了好几个月。无论是出工还是干家务活,一刻也不曾停歇。每一次咒骂都朝着我们家的方向。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孬子都能想得到整个村子除了一文这个害鬼,没有人能做得出这么缺德带冒烟的事。父亲、母亲也都被我气得哼哼的,却也不敢怎么吱声,总不能家打自己招吧?直到伍爷腿好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一家无不惶惶不可终日,度日如年。父亲有时十分无奈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这真是他妈我的儿子吗?

    伍爷已经走出很远,可我依然看着他的背影不忍离去。想起那些个林林总总的荒唐事,不禁心里酸酸的,真他妈想大哭一场!说真的,许多时候,父亲和母亲突然间双双离去,我都以为是我做的缺德事太多了,报应在了父母身上。唉!

    伍爷,一心和莲曦可就麻烦您老多照顾了!冲着伍爷的背影我高声喊了一句,伍爷头也没回,只背朝着我挥了挥手。我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那天晚上伍爷苦口婆心说了大半夜,我都不愿意开口答应。最后,一心从灶后头走出来,说,哥,你去吧!伍爷说得对,这是件好事。别人家摊都摊不上的好事,哥哥做么事还不去呢?跟着范师傅学开车子,三年以后就能做城里人了,么事不愿意呢?我晓得哥哥是担心我跟莲曦。大大、姆妈不在了,哥哥就是顶梁柱,你再一走,家里可不就空了,塌了吗?可是哥,你真的不用担心那么多!其实,我早就不想念书了。伍爷说得一点不错,一个女伢念那么多书有么用哉?还怕日后人家灶台倒了不成?哥,我想好了,你去学车。我呢?书不念了,回来做事。书,莲曦一个人念就行了,她成绩那么好,歇了也可惜。这样不是很好吗?哥,你就放心吧,家里有我,保证家里鸡啊猪的还和大大、姆妈在的时候一样养得好,莲曦放学回家有饭吃,你回来,家里不锅冷灶冷的。哥,你就听伍爷的,去城里吧!多好的事啊,人家想都想不到的呢!

    一心一番话把我说呆了,平常看上去蔫蔫的,竟然这么大主意。不行!我脱口说,你和莲曦都必须念书!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大大、姆妈?

    怎么不行?我看行!伍爷一拍烟袋锅子说,一心的主意非常不错!

    可她还那么小,怎么对付得了那么多的重活、粗活啊?

    小么子小啊?农村里的女伢子,哪个不是十三四岁就得做饭干活了?这是新社会,要是搁在解放前,一心这么大,都该操心婆家了。我看,就这么办着……

    哥哥,我也不念书了,回来帮姐姐做事!莲曦也挤过来说。

    你……还没等我话音出口,伍爷抢着出声了:如果你俩都回来,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莲曦啊,你也就不要凑这个热闹了!一心一个人回来,你哥都不答应,你还跟着瞎起哄,他不是更不答应吗?就这么定了,开年之后,一文去城里学开车;一心,回家做事;莲曦念书。一心啦,你就辛苦啦!唉,可怜的伢……

    伍爷也不容我们再说什么就自顾抓着烟袋锅往外走了,临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可想说又没说,就又摇摇头拉开门出去了。响亮的脚步声与极其夸张的咳嗽声一齐消失在黑暗中。

    真就这么定了吗?看着文文弱弱的一心,我心里真是酸楚难耐。八个月的时候,姆妈抱回了莲曦,从此姆妈一个人的奶供两个伢吃,莲曦食量大,常常一心饿得哇哇直哭。没法子,姆妈只得磨些米糊喂一心,奶留着供莲曦一个人。只喝了八个月奶的一心,发育明显没有一般女孩子好,文弱一些也矮小一些。虽说比莲曦大了八个月,可个头就是比莲曦矮一截。后来大了,一心一直充当着莲曦小保姆的角色,无论到哪儿,永远都看见一心牵着莲曦的手,一心就像是莲曦的影子一样。即使后来一心上学念书了,也是带着莲曦一起,所以姐妹俩一个年级。而莲曦呢,因为一直比较得大大、姆妈,尤其是大大的宠,所以总有些强横霸道。不仅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一心的照顾,还时不时地明里暗里地偷偷欺负她,一心却投诉无门。姆妈总是说,你是姐姐,当然得让着妹妹啊!如今,姐姐为了妹妹,直接让回家了。唉,一心这个姐姐当的啊!

    可是,一心她真的能行吗?一心啊一心,哥哥对不起你呀!

    直到一个月之后回家,我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进城一个多月了,我还没回过一趟家。那天早上师傅一早起来,上街割了两斤肉,又买了两包点心。早饭之后,师傅对我说,一文,你出来也有一个多月了,我知道你担心家里的两个妹妹,今天车队里没什么事,你就回趟家看看。喏,顺便把这个带上。说着递给我肉和点心。

    我冲冲地说,我不要!这么些日子,我一直很少说话,但凡非说不可了,也一直是这样冲冲的语气。我知道他们其实心里挺膈应,可都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哼,你们在意又怎么样?莫非我还怕了你们不成?我一直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师娘声音柔柔地说,一文,你就拿着吧,这是你师傅一大早为你准备的。其实你师傅早就想让你回家看看了,可一直没弄到肉票。这不,昨天你师傅的徒弟不知道从哪里给弄来两斤肉票。一文,带上吧,两个妹妹在家里不知道饥荒成什么样子了。你一个多月没回去,总不能空着两只手吧?师娘似乎永远这样声音柔柔的样子,我就没有见过她大声说过话,所以唯有对师娘我的冲劲会有所收敛。我没有拒绝,接过师娘递过来的东西。

    是啊!可不是好长时间了吗?记得我走的时候,天还冷得很,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护城河边的柳树都已经抽条打苞了。是啊,春天早都到了。五九六九,河边看柳,现在都末九了。九九八十一,犁耙家伙都请出,乡里面该忙活了。

    一出城,我的心顿时鲜活欢快起来。天知道这一个多月,我有多煎熬!简直比一年还要漫长!三十多里山路,本来需要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可那天,我脚底生风,几乎一路小跑,只用了两个小时多一点就到了。出了最后一个山嘴,爬上高高的大堤,江风裹着一阵阵熟悉的油菜与冬小麦的特有香味呼地一下迎面朝我扑来,大汗淋漓的我,被吹得猛地一激灵,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看见绿树环绕的村庄与一马平川的庄稼地,我的眼睛红了。我并非第一次离家,可心情从未如此激动过。

    快到屋后了,远远地就看见我家屋顶上的烟囱里正往外冒烟。啊?太好了!一心在家!这个点,队里应该还没有收工才对,看来今天收工早,真是太好了!

    我无比急迫又无比兴奋地俯冲下大堤,推开屋后的篱笆门,隔老远就喊,一心,一心,我回来了!可是并不见一心出来。等我进了厨房的门,看见正在灶上忙碌的不是一心,而是隔壁的五保王奶奶。

    王奶奶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等看清是我,也高兴起来,说,啊,是一文啦,你回来了啊!一心和莲曦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我则更是被王奶奶吓了一大跳,王奶奶,怎么是你啊?我见烟囱冒烟,还以为是一心在烧饭呢……

    嗟,一文啦,你才做几天城里人就忘记乡里的事了啵?这个时候,哪里就收工了呢?起码还要个把时辰。伍爷你还不晓得吗?总要把人累到卸甲丢盔才放你回家的。

    我去换她回来。我赶忙放下东西,就准备出门。

    算了,今天好像是去盆格圩。那么远,等你跑到了,大概也该歇工了,你撵着去有什么意思哉?跑了这么远的路,你也累了,坐下歇歇吧!等会饭就好了,一心回来就开饭,啊!

    哦,我答应着,心里却一个劲地嘀咕,这是我隔壁的那个王奶奶吗?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见过王奶奶这么和颜悦色地和人说过话啊?再说了,王奶奶怎么可能会帮别人呢?一直以来的印象里,向来都是别人帮王奶奶她还不领情的呀!

    王奶奶开始守寡的时候才不过三十刚出头年纪。虽然很年轻,可也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最大的是女儿,已经七八岁了,能帮着她母亲带孩子烧饭了;老二是儿子,比姐姐小三岁,也已经活蹦乱跳能打酱油了;最小的也是男伢。那一年,王奶奶最小的儿子出世的时候是冬天,苦寒苦寒的冷。王奶奶坐月子,也没什么东西吃,猫在床上,娘儿俩都只一个饿。王奶奶的丈夫看着老婆、小伢饿得可怜,就去江里摸鱼。冬天,江水枯,江面浅,王家爹爹坐在一只小腰盆上在江里用叉子叉鱼,不小心,腰盆翻了,掉进江里,偏偏掉下去的地方是个涡子,不晓得有多深。王家爹爹掉下去后,喊都没喊一声,就不见了踪影。母亲后来说一定是碰上水淹鬼,着急投胎,拉了王家爹爹垫背了,要不然,怎么那么快就没了呢?喊都没听喊一声。其实,就算是喊了,又有谁能听见呢?大冬天的,哪个去江里打鱼呢?反正那天王奶奶在家白天等到黑,也没看见丈夫回来。只好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央了邻居帮着去江边寻。结果回来的人只驮回了那只腰盆,被水冲到了岸边。王奶奶着急伤心,也没什么心思照看月子里的伢,再加上悲伤过度,一滴奶都没有,可怜月子里的小毛伢就那么活活地饿死了。

    从此王奶奶只能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了。跑鬼子反那一年,王奶奶带着两个伢往山里跑,结果和大女儿跑散了,不晓得是死了还是跑到哪里去了,反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消失了。后来鬼子打跑了,王奶奶就带着唯一的一个儿子,沿着长江一路要饭回到了原来的家。家虽然已经破败不堪,可总有个落脚的地方,也算安心。王奶奶打算就守着这个儿子过一辈子。也不知道王奶奶究竟是前世作了什么孽,老天爷竟那么看她不顺眼,夺走了她的丈夫、女儿、小儿子还不满足,又惦记上了这唯一的儿子。那伢在她们辛辛苦苦回到家乡的第二年冬天,染上了伤寒,烧了冷,冷了烧,折腾了半拉月,瘦得一把骨头,最后还是死了。老天爷如此残忍,竟然连最后一点希望也给她掐灭掉。王奶奶于是在儿子死后的第三天,在家里悬梁,准备一索吊死算了。恰好,那天有邻居去她家串门,看见她悬在门框上,赶紧喊人把她放了下来,幸好及时,捡回一条命。

    那以后,王奶奶一直一个人过,日子过得说不出的凄惶。也曾有人劝她再找一家,可她不愿意。她的心死了,性格也变得格外古怪,与哪个都格格不入。等到我出世那一年,王奶奶已经快六十,早都被队里五保多年了。

    王奶奶可能是天底下最古怪的老人了。

    因为是五保户,所以她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队里集体担待着,她只要坐在家里吃饭、睡觉就行了。譬如队里分口粮什么的,大都是村里人给她称好了送到家。按理她根本就不需要到分粮现场的,可是她不放心,生怕队里会克扣她的粮食,每一次都亲自到场。也难为她一个花甲老人,还是小脚,拄根拐杖,一颠一颠地跑那么远的路,到村子里的公共打谷场,看着人家分粮。轮到称她口粮的时候,她总要颠着小脚站到大秤前面,眯着眼仔细地瞅上面的秤星,看是否缺斤少两。村里人大都看不惯她。她常常央了村子里的小伢给她干活,譬如将她分得的东西拿回家什么的,然而她又像防贼似的不放心所有人。譬如队里分山芋了,她一定先将分得的山芋数一遍,等村里的小伢帮她抬回家之后,再数一遍,如果数目对了,那些孩子才能走,否则,一定要他们各自回家讨一个回来补偿她。再则最经常的就是帮她去七八里路外的公社合作社买火柴,买盐,打酱油,打煤油等一些生活必需品。一般酱油,煤油什么的,看瓶子就知道是多是少,可买回来的盐就不行了,一眼看不出来,怎么办?她有一把非常精细的小秤,必定要用这把她自己的小秤再称一遍才能放心。最可笑的是,火柴买回来之后,她常常会将火柴盒里的火柴全都倒出来,一根一根地数一遍,看看每一次数目可都是一样,唯恐有哪个小伢偷了她的火柴回家。虽然大家都说一盒火柴一般一百根,可是,哪里有那么刚好,每盒火柴里的数目都一样呢?或许有时候九十九,有时候只有九十八,说不定有时候一百零一,也有可能,所以偶尔免不了会与邻人有些小疙瘩小气恼。可大家看她是孤老婆子,一贯就是那么个脾性,也都不与她计较。再有需要叫人家小伢帮忙的事,虽然大人们有些个不乐意,可也没有哪个真拦着自家孩子不让去。乡里人毕竟淳朴。

    这样的一个老人吃集体用集体的,集体养着她,还那么刁钻,有哪个会喜欢她呢?只要一提起她,没有不摇头的。轮到伍爷当队长的时候,村子里仍然少不了有在伍爷面前风言风语的人,伍爷就说,那你跟我讲有什么用处哉?总不能叫我一棍子把她打死吧?一句话噎得人哑了口。

    打我记事起,我感觉整个村子只有我父母对她还算客气。我姆妈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可我们家根本就没有什么远亲。我们家世代单传,已经十几代了。不仅男丁少,就连女丁也少得可怜。到我父亲这一代,我奶奶虽然生养了很多,可结果只活下来父亲与一个大他十岁的姐姐。可就这么个姐姐也在婚后第二年死于产后风,年纪只有二十二岁。我姑姑死的时候,我父亲还没有成年。所以,我父亲和母亲总是活得非常谦和、容忍,从不与人交恶,因为在他们的社会关系中,从来都只有近邻。

    由于是紧隔壁,所以王奶奶的菜园地和我们家菜园地也分在了一起。每年我父母无论种菜还是浇菜的时候,总是捎带脚地将她的那点菜种上、浇上,可到最后,也没听她说声好。感觉为她干活是应该的,还咸一句淡一句地说些让人听了不舒服的话。

    例如夏菜上市的时候,她会说,耶!一文姆妈,怎么你们家的辣椒、茄子、黄瓜都比我家结得多还大啊?豆角也是你家结得密呢!唉,老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菜没有肥不照哦!

    我母亲听了不高兴,说,王奶奶啊,天地良心呢!哪次浇粪、浇水他大大不是从你家先开始的啊?怎么讲没浇过呢?

    哦哦,浇过了哈!我就这么讲讲喽。唉,人跟人比得死哦,我做人做不到人前头去,这菜都长不过人家。一文姆妈,不是我瞎讲咯,我这茄子、辣椒就是结得没有你们家的好嘛!

    冬菜的时候,她也会说她家的白菜、萝卜没有我们家的大等等,反正她总是有话说。气得我母亲常常发狠说,往后不管她家菜园子了。

    父亲总是宽厚地笑笑说,她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奶奶,可怜的人,你跟她计较么东西哉?她也就是讲讲而已,你莫听她的就是了。隔壁邻居的,难不成你忍心让一个孤老人吃寡饭啊?就这样,王奶奶年年讲这讲那的,我大大、姆妈还是照样照顾她的菜园子。

    就这样一个刁钻古怪的老奶奶会对别人好?帮我们家烧饭吗?

    可事实就是这样。

    无论伍爷说得多么大义凛然、掷地有声,可事实上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关照到呢?地里农活那么忙,家里事也堆成个山,一心、莲曦能在他们家吃上一口热饭,喝上一口热汤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可怜一心,不过十四岁的小女伢,哪里照顾得过来家里家外那么多事啊!天天早上都赶在伍爷的哨子响起之前就要起床,一般天都还没有亮。先把莲曦的早饭做好,然后开始洗衣服、扫地、抹桌椅,等一切拾掇完之后,和大家一起出工。因为人小,伍爷虽只派她做一些轻巧的手边活,可也要和大人们一天到晚地熬着啊!早上收工回来后,别的人一到家就热饭端上了桌,可一心还要喂猪、喂鸡,忙完之后再匆匆忙忙地扒一口莲曦剩下的冷饭,再又和大家一起上工。中午回来依然要喂完鸡猪之后,才能开始烧点吃的,再出下午工。多数时候伍娘都会隔着厨房的窗户喊,一心,来,过来这边吃饭啦!一心大多不肯,伍爷就骂,你伍娘叫你过来,你就过来,不就添双筷子多个碗的事吗?做么事不肯哉?你这丫头就是犟!跟你讲,十个犟人九个吃亏!来,过来,有现成的做么事不吃噻?一心被伍爷一通数落,才期期艾艾地过去,基本上不敢在桌上搛菜,只匆匆忙忙地扒一口白饭完事。有时候伍娘会把她的碗夺过来,把菜搛进碗里再给她。饭吃好以后,一心总是抢着替伍娘洗碗。下午基本收工都很迟,太阳不下山,不可能允许回家的。农活不太忙的时候,通常妇女们会早一点回去做饭,男劳力、铁姑娘都必须要挨到队长吹收工哨子。一心虽是铁姑娘,可也获准提前回去烧饭、喂猪,关心鸡上鸡埘、鸭回鸭窝。莲曦回来后姐妹二人一起吃饭,而后莲曦灯下做作业,而一心则开始要做针线活了。大大、姆妈在的时候,一直都念书,针线活也没怎么学过,还是上工中间歇息的时候,向别人讨教来的。所以做得很辛苦,常常要熬到莲曦都睡了,她还在一个人摸索鼓捣。才不过一个多月,一心明显黑瘦了许多。

    唉,我这个哥哥当的!

    王奶奶就是看到一心一个小女伢家家的,太累了,才主动过来帮忙。先是帮一心喂喂猪呀鸡什么的,后来又对一心说,一心啦,你要是放心王奶奶,你出工的时候就莫要锁门了,我呢,替你烧口热饭热菜,可好?

    一心大喜过望地说,王奶奶,您这是说哪里话来?我对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哉?只是我哪好意思麻烦您老啊?您这么大岁数了,能帮我喂喂猪,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麻烦您老帮我做饭咯!快莫讲了,我一个人行。

    你照么东西哉?你也不照照镜子,你看你才几天工夫,又黑又瘦了,还逞什么能噻?你要是看不起我孤老奶奶就算着,我就不管你。你要是真怕累着我了,就莫要担这个心。我虽然七十多了,可烧一两个人的饭还差不多,可好哉?

    王奶奶您看您说的!我就是怕累着王奶奶了,不好意思的,哪里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事哉?

    那既然你这么想,从明天起,我来给你烧饭,你莫嫌弃奶奶烧得不好吃就行了。

    怎么可能啊?奶奶!

    那以后,王奶奶天天过来烧饭,先是只烧不吃,后来就一起烧一起吃,再后来,干脆搬这边住了。一心说晚上两个小女伢睡觉害怕得很,不如奶奶搬过来陪她俩,给她俩壮壮胆。王奶奶当真一把锁锁了自己的两间茅草屋,搬过来了。起先,三个人一起挤在一张床上睡,后来,一心说莲曦晚上要做作业,太晚了影响王奶奶睡觉,就让莲曦一个人睡我原来的那个房间。那哥哥回来住哪?莲曦问。

    住大大、姆妈那间屋呗。一心说。

    一文啦,这世间的事情啊,是哪个都预想不到的。王奶奶说,想想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几十年,以为就这么到死了。哪个晓得到临死了,还能有一心、莲曦两个伢拿我当奶奶看呢?不嫌弃我,愿意跟我一个孤老奶奶一个床上睡觉,一个桌子吃饭。多好的两个伢啊!一心,姐姐就有个姐姐的样,事事都替妹妹着想,无论什么时候,即使自己再忙再累,家务活也不要妹妹插手,只要莲曦一门心思念书。莲曦这个妹妹做得也没的说!哪天下午放学不带一篮子猪菜回家?书又念得好,说不定日后还能是个女状元呢!姐妹俩你帮我、我帮你,生怕给你这个哥哥添一点点麻烦,不能安心在城里学车。唉,我原是觉得我也不晓得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爷这么罚我,收走了我的男人,还收走了我三个儿女,害我孤苦伶仃一辈子。现在看来,嘿,我不晓得是我哪辈子积了一点德了,修来这最后的一点福分呢,还是老天爷看不过眼了,让我临死前能遇上这么好的两个伢,也过几天人过的日子。往后啊,我就是死了,两只眼睛啊,也闭得紧紧的,再没有什么遗憾咯!

    其实王奶奶的厨艺很好,菜烧得很好吃。虽然只是一两个素菜,但看上去清丝丝的,清爽得很。那天,王奶奶把我带回去的肉配上地里拔的萝卜,用家里晒的豆瓣酱,烧了一大盆萝卜烧肉。一心没忘记盛了一大碗给伍娘那边端过去,然后四个人无比享受地吃了一顿。王奶奶只吃了几块萝卜,舀了一点汤汁拌在饭里,肉一块都没有吃。

    一心说,奶奶吃肉啊!

    王奶奶说,我老了,还是吃点素的好,荤的吃了消化不掉。你们吃。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吃。我也只吃了几块萝卜,肉一块都没有吃。一心太累了,自然要补。莲曦念书伤脑子,也要补。

    莲曦说,哥,你怎么不吃肉啊?

    我说,我在城里,不说天天有肉吃,隔三岔五地就能吃上一顿,你们吃!

    一心,明天我不回城里,你在家里歇一天,帮奶奶烧饭,让奶奶也歇歇,我代你去上工。晚上吃过晚饭后,莲曦去房里做作业了,我、一心、王奶奶三个人堂屋里坐着聊天,我说。

    不要的,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回,还是你在家歇着,我已经做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有奶奶帮着,已经不感觉累了,你不用担心。一心说。

    明天谁也歇不了哦!王奶奶说,一心还是去上工,一文呢,你跟奶奶去把菜地整一整,该挖的挖,该种的也要种上了。

    那就还是一心在家里整菜地,我出去上工……

    呵呵,一文,你以为整菜地就那么轻松啦,才不是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心太小了,没力气,不行,还是得你来。

    要不这样,明天我和伍爷说一声,先去上工,回头下午再整理菜地。一下午的时间,应该差不多吧?奶奶,我不能让村子里人说我还没有在城里待几天,就把自己当城里人,不想干农活了。再怎么样,整理自家菜地也是私活,总不能撂下地里的活儿不干,先干自己的私活吧?王奶奶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第二天伍爷的哨子还没有吹响,我就起来了,我不能让村里人说我的闲话。伍爷很高兴说,哎,是一文!不错,还没有忘本。

    伍爷看您说的,我哪里有什么资格忘本啊!说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伍娘说,哟,一文,长高了呢,也斯文了。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啊……

    伍娘,说什么笑?我哪里是什么城里人嘛!

    今天不是,明天可不就是了吗?伍娘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里都是欣赏与慈爱。记忆里,伍娘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看得我更不好意思了。

    伍爷说,怎么?你这是要上工吗?我笑着点点头。

    伍爷说,你难得回来,就不要出工了,还是把你们家的菜园子收拾收拾,你看都荒成什么样子了!还是个有人家的菜园子吗?

    这,伍爷,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呀!你现在已经不是乡里人了,出不出工哪个也不敢龇个牙,你就安安心心把菜园子收拾好就是了。说着伍爷的哨子嘟嘟地尖声响起来。吹哨子的伍爷可真潇洒啊!从前,我一直非常羡慕伍爷的哨子,更不如说是嫉妒。一个小小的铁皮做的哨子,放在裤子口袋里,哪个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伸手摸出来吹。不管你在做什么,可只要哨子一响,你都得放下。哨子就是命令。那种威风可是无法形容的。那时候,我最希望得到的东西就是一只像伍爷一样的哨子。

    城里真是不知道季节的变换。还是昨天出城的时候看见护城河边的柳树打苞,才感觉到春天已经到了。可是在乡间,新河两边的柳树早已经长出新叶片,真正柳丝飘拂了。小草也已经一派生机勃勃。地里的油菜都长得一人高,一场雨之后,菜花就该黄了。当城里人还在冬的茧壳里瑟瑟的时候,春天,早已在这片我无比熟悉的土地上阔步前行了。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踩踏着松软的泥土,感受着春风的吹拂,呼吸着带有植物芬芳的阵阵清香,我的心里不禁暖流涌动,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在我心中荡漾。此时此刻,我感觉我是多么热爱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啊!

    在我们乡间有一种普遍的认同感,就是哪家的菜园子种得好,就表示哪家的人勤快,那家的女人会过日子。一直以来,我们家的菜园子都是村里人称羡的目标。姆妈种的南瓜足有磨盘那么大,冬瓜大到要两个人抬,其他的无论种些什么,白菜、萝卜、黄瓜、豆角、茄子、辣椒,没有哪一样不长得生机一片。如果不是菜种得好,怎么可能有菜去卖呢?又怎么可能……

    可如今我们家的菜园子却是如此萧条,不晓得大大、姆妈在天上有没有看到?不晓得心里会不会难受?菜园子里杂草丛生,几棵莴笋拖着黄叶子瘦精精地立在割了半畦的地里,几棵没拔尽的萝卜黄不拉叽地耷拉着叶子在地里趴着,大包菜的叶子已经黄到发白甚至透明了,蒜该抽薹了,记得小时候,这个季节特别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清晨踏着露水去菜园子里抽蒜薹,抽蒜薹必须趁露水还没有消失的时候抽才不容易断。薄雾弥漫的清晨,雾气在水面上飘荡,仿佛仙女的白纱般美丽轻盈。那样的清晨,听蒜薹嗒的一声轻轻断裂,那声音是如此美妙又如此令人陶醉,可眼下园子里的蒜根本就没有抽薹,叶子软嗒嗒地拖着,唉!韭菜花开得一片雪白(记得有一回姆妈从城里卖菜回来对大大说,城里人真是怪可怜的,连韭菜花都吃呢!怎么可能?吃韭菜花吗?那东西猪都不吃的啊?可不是嘛!可人家城里人就是吃啊,我明明见着有人卖有人买的嘛……于是两个人都有些奇怪又有些同情的样子看自己地里长得青扑扑、油汪汪、韭菜花摘得干干净净的韭菜,心里说不出的欣慰);更招人眼的是芫荽,已然长得老高,一样开满了细碎的白色小花。啊,芫荽!我的心突然一阵酸痛。

    家里原是只有姆妈一个人喜欢吃芫荽。大大和我们兄妹仨都不吃,都怕那种刺鼻的味道。姆妈称之为香味,大大则称之为臭味的味道,我们都怕得不得了。所以每年父亲只留很小的半畦地给母亲种芫荽,供母亲一人享用。记得有一年冬天,吃芫荽的季节,一天晚饭时候,村子里有一户人家不知道为什么打架了,一个村子的人都端着饭碗跑到那家门口去围看,我们家自然也不例外。那天晚上桌上只有两碗菜:一碗炒白菜,一碗炒芫荽。本来芫荽放在里面,白菜放在外面。莲曦那个小促狭鬼,她时常会想些坏点子害我和一心。那天晚上她跑回家盛第二碗饭,搛菜的时候发现家里人都出去看热闹了,于是就坏坏地将两碗菜换了个个儿:白菜放在里面,芫荽放在外面,然后人家的热闹也不去看了,躲在门背后准备看自家的热闹。本来她是要害我和一心的,谁知恰好那么巧,父亲先回来盛饭,搛菜的时候,他看(冬天的时候,怕浪费煤油,乡里人一般很晚才点灯,像这种在外面看热闹的时候,更是不可能点灯的。姆妈说,未必饭还会吃进鼻子眼里去啊!)也不看(不过黑灯瞎火的,看也看不清。),就把筷子伸向外面本来是白菜的那只碗,狠狠地搛了一大筷子菜就走,边走边匆匆忙忙地送了一筷子菜到嘴里。还未咀嚼,父亲就哇的一声将满嘴的菜和饭喷了出来,转身愤怒地将刚盛的一碗饭倒进了猪食桶里,舀了碗热水山呼海啸一般地漱嘴巴。随后也不出去看什么热闹了,气哼哼地坐在桌前生气。我恰好这个时候第一碗饭吃完了,也急匆匆地回家准备盛第二碗,刚进家门,就听见父亲一声怒喝:

    你给我过来!

    我吓得一激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磨磨蹭蹭地往桌前挨。快到桌前的时候,父亲伸手一把将我叉过来,指着桌上的两碗菜说,是不是你换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吓得快哭出来了,说,换什么换?

    父亲二话没说,照着我的头上就是一巴掌,换了还不承认!不是你,还有哪个?啊?

    我哇的一声哭起来,说,我换什么了嘛!

    这时姆妈和一心也回来了,估计热闹也差不多了,看见家里正热闹不已,赶紧问怎么回事。父亲依然气呼呼地叙述了一遍,母亲说,你也真是的!吃一口芫荽怎么了?要死啊?值得你动这么大肝火?

    这时候莲曦从门背后走出来,也哇的一声哭起来。姆妈说,你哭个么东西哉?又没有哪个打你。

    莲曦哭得更上劲了,说,大大,姆妈,不是哥哥,是我换的。呜呜呜……

    姆妈看见莲曦那副样子,一下子笑起来,说,就那么针鼻子大点的小胆,竟然也还学着害人!

    父亲一听是莲曦,马上转怒为喜,说,是莲曦啊!耶,你也晓得做这样的事了啊?

    我气坏了,嚷着说,大大就是偏心!凭什么莲曦换的就不要紧,我没换还要挨打啊?

    偏心怎么了?父亲脸一板说,你还翻得了天啦?

    大大、姆妈,你们不在,菜地荒成什么样子了!可你们都在哪儿呢?

    昨天晚上,一心让我睡大大、姆妈的房间,可是我却连门都不敢进。

    自打大大、姆妈走了以后,他俩的这间屋子就一直空着,里面的一切摆设都一如从前父母在世时一样。平常除了要找一些必要的东西,才打开这扇门之外,我们兄妹三人谁都不会轻易无缘无故进这间屋。这里面有太多大大、姆妈的气息与影子,生怕一不小心闯进来,打扰了他们。昨天晚上我不知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堂屋坐了多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木门。门吱吱扭扭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生怕惊醒了正在熟睡的父母,打扰了他们的梦境。一个木头条桌靠窗放着,窗上挂着蓝底百花的碎花窗帘,半开半掩,大大、姆妈走的那天,窗帘就这样半开半掩着的,一直到今天,依然原样。桌子的一头码着几只木箱,那只箱底四角包着铜皮的是姆妈的陪嫁,那只漆了鲜艳红漆的是一心出世那年,大大、姆妈新打的,樟木的。姆妈说,樟木箱子不生蛀虫,所以一般人家女儿出嫁都要打一只樟木箱子当陪嫁。可因为家里穷,自己当年出嫁的时候,外公、外婆没有给她打。现在,母亲不无骄傲地说,你们的大大终于帮我弥补了这个遗憾。箱子还很新,颜色依然很鲜艳,可箱子的主人已经不知道在哪里漂泊了。另外两只旧箱子,是奶奶留下来的。箱子一头抵墙,一头靠着一只一人高的衣柜,那是大大、姆妈结婚时候打的。衣柜连着一只矮小的床头柜,床头柜的抽屉上安着一只只铜锁,多年过去了,铜锁依然发出冷冷的光泽。床头柜就连着那张宽宽的木床。床是那种旧式的雕花架子床,床沿很宽。姆妈说,奶奶故意将床沿打得那样宽,为的是将来儿媳妇坐月子的时候,比较好放碗筷。床上的夏布蚊帐挂得整整齐齐的,银色的帐钩,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亮;床上有母亲洗澡穿的月白色夏布裤褂,短袖的,也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两只装着荞麦壳的夏布枕头并排放着,枕面上绣的就是鸳鸯戏水。红色丝线绣的两只鸳鸯胖胖墩墩的,甚是憨厚可爱,一只缩着头瞌睡,一只在水面上惬意地游。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还能闻见父亲母亲身上的气味,听得到他们睡觉时的呼吸。我的心里一阵酸涩,根本不敢躺到床上,而是一屁股坐到床前的那只宽宽的踏板上。不想坐到了什么东西上面,屁股下面软软的,摸出来一看,竟是母亲的绣花布鞋,也是母亲惯常洗完澡之后穿的。淡青色的夏布鞋面,绣着不知名的小红花配着绿叶。红色的小花只有四五朵,开在鞋头,而绿色的叶片则逶逶迤迤地从鞋头一直延伸到快到脚后跟的地方,像长长的藤蔓袅娜地垂挂……我异常小心地将母亲的绣花布鞋重新放在踏板上,整整齐齐,鞋头朝外,仿佛随时等着母亲将她那秀美白皙的小脚放进去。

    我呆呆地倚靠着床沿,坐在踏板上,大气不敢出,唯恐惊动了什么。记得莲曦抱回来以后,姆妈忙的时候,常常会将一只衲子铺在踏板上,再将莲曦放在上面,要我坐在边上看着。明明姆妈将她脸朝上放在衲子上,可不晓得什么时候,莲曦会一个身翻过来,脸朝下趴着,小屁股红通通的地朝上翘着。姆妈便常常很惊喜的样子喊大大过来看,说,你看这真是个作怪的小东西,这么小怎么就能翻身了呢?然后大大看了,就会附和着姆妈的惊喜说,还真是个小精怪!以后长大了,还不晓得要怎样作怪呢!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大大、姆妈的惊喜究竟喜从何来,不就翻个身吗?又有什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而后津津乐道的呢?后来我才知道,几个月大的婴儿都不会翻身,更何况一个出生个把月的小毛伢,哪里就会翻身了呢?不是个精怪才怪呢!莲曦趴着小屁股的样子似乎还只在眼前,可大大、姆妈呢?真的做了古人了吗?我还是不敢上床去睡,就打开衣橱抱了一床被子,胡乱在踏板上打发了一夜。

    大大、姆妈,你们当真永远不回来了吗?有没有想我们啊?知道我们有多想念你们吗?可不管你们在哪儿,我都想让你们知道,我会把两个妹妹带大带好的!你们就放心好了!这是我秦一文在这里向二老承诺的誓言,一定说到做到!我发狠地用锄头挖着已然板结的土地,狠狠地在心里说。

    虽然我一直不太愿意和师傅说话,可当我坐进驾驶室的那一刹那,我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怯怯的自豪感。特别当车跑动时,那一种风驰电掣般的感觉,更是无法言说。真威风啊!这么庞大的铁家伙,真的有一天我能把它开着在路上飞奔吗?那该有多神气啊!想象着有一天我一个人开着车突然出现在村子里,村里人该有多羡慕啊!十七岁少年的心被憧憬与想象鼓荡着忘记了伤痛,忘记了仇恨,轻飘飘地似乎要飞起来一样。

    然而等真正跟着师傅在外面风餐露宿地跑起来之后,才感觉一个卡车司机真是太辛苦了。那时候一个地方的运输大队就是一个地方的物业流动基地,全国各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物业流通,除了铁路之外就是靠卡车的四个轮子滚起来的。南方的米,北方的面;南方的甘蔗、柑橘,北方的梨子、苹果,等等等等,无论是广袤的平原,还是崎岖的高原,抑或崇山峻岭的山区,还是荒无人烟的荒漠,哪里都有他们的滚滚车轮留下的印迹。

    跟着师傅南来北往地跑,师傅的辛劳与勤谨一点一点地打动了我,而那种永远面对我时的负罪感则深深地刺痛了我。真的,伍爷说得没错,大大、姆妈是死于师傅的车轮之下,可那绝不是他故意的啊!师傅知道我内心的隔膜,也不强求我,平常我们都彼此沉默,除非有非说不可的话,才说一点,也都是简短到几乎只是一个个单词。

    卡车运输司机在荒郊野岭过夜那是常有的事,师傅总是让我睡在后面座位上,而自己就在前面座位上窝一夜。每逢那样的夜晚,师傅总会在路边生一堆火,就着师娘给他准备的咸鸭蛋,闷闷地喝上几口小酒。不多,一两的酒杯,一杯。有一天,那都是我跟师傅跑了半年多以后了,我们去大同运煤回来,在太行山区连绵不绝的山路上,水烧光了,嘎巴一下子抛在了那样一个真正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多年以后,每当我从太行山区经过时,总要想起那个晚上。看来,今晚又要在这野外过夜了,我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沮丧。可师傅总是那么平心静气,不急也不恼。生起了火,馒头戳在棍子上放在火上烤,山风将火苗吹得歪歪扭扭地舞蹈。闻着喷香的烤馒头味,吱吱有声地喝着杯中的散装白酒,用筷子头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戳着咸鸭蛋往嘴里送。看着被火光映照得闪闪发亮的师傅的满头白发,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不知道为自己还是为师傅还是为死去的爹娘。我低下头,拼命将眼泪忍住。

    一文啦!师傅忽然开口说话,吓了我一大跳。

    嗯?我一惊,抬起头来,我忽然看见了师傅眼中闪烁的泪光。

    一文啦,师傅我活到五十多岁了,风里来雨里去的,黑发熬成了白发,我自问从没有做过什么有悖良心的事。唯一的一件就是轧死了你父母,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也无法释怀的一件错事。害你们兄妹小小年纪没有了父母,你妹妹一心小小年纪当起了家,你跟着我在这荒郊野外风餐露宿地吃苦受罪。这是一块多么大的石头啊!它压在我的心上,就在我的心上啊,在这里……师傅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心脏部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压得我吃不好睡不安啦。一文,我知道,你恨我,我理解,我不怪你。我不指望你原谅我。我只想你不要永远被悲伤压着,不能好好生活。一文啦,师傅我……师傅忽然放下筷子,拿自己粗大的手掌搓着眼睛,好一会才接着说,师傅我,唉,看见你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像是有刀子一下一下剜我的心。你这个年纪,正是调皮撒野草上飞的时候啊!你看看我们家如钟,比你还大一岁,有哪一天正正经经上学,又有哪一天踏踏实实在家啊!唉,都是我造的孽啊!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泪水悄悄地滑过我的面颊,也不敢抬手擦一下。师傅!我在心里叫了一声,我知道他听不见,可我就是叫不出口。

    自那晚之后,虽然我依然与师傅话不多,可是我已经开始主动地为师傅做事了,例如主动给师傅的茶杯里倒上水;师傅热了,主动给师傅擦擦汗;有露宿的夜晚,也主动为师傅拿好酒杯并斟上酒等等。师傅虽然嘴里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师傅心里是高兴的。我们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

    我与师傅关系真正改善是在他小儿子如钟出事之后。

    本来我没去师傅家的时候,如钟是有自己房间的,虽然很小,而且朝北,冬天冷得要命,可毕竟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我去了之后,师傅就让他把房间让给了我。师傅和如松大哥一起把原来的厨房拾掇拾掇粉刷了一下,给如钟做了房间。那里小得刚刚能放一张桌子,就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了。所以如钟的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是能折叠的:折叠椅子、折叠床、折叠桌子,需要哪样打开哪样:做作业的时候打开桌椅,睡觉的时候打开床。而厨房呢?移到了前面的走廊里,用四处拾来的碎砖头将走廊砌起来,摆了两只煤炉子烧水做饭。如钟是不是因此有过抱怨,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听见过。

    我去的那一年如钟正读高二,一年后毕业了,也无事可做,闲在家里。那年头还在流行工农兵大学生,以如钟的家世和表现自然靠边,只能在家待业。如果不是我的介入,跟在师傅后面跑车的就该是如钟,然后理所当然地接师傅的班,顺风顺水地成为一名卡车司机,神气而又无比骄傲地开着大卡车天南地北地跑。一切都是那么毫无悬念。而我的突然出现,如钟的人生轨迹一下子给打乱了,这一切都变得与他没有了任何关系。如钟是不是也有过怨言,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也从来没有听他说过。

    毕业之后在家待业的如钟整天郎郎当当地在外面飞,直到一九七七年,全国高考恢复。十月份才晓谕天下,十一月份就开始考了。这之前虽然也暗地里有消息说,可能要恢复高考,可是大家都将信将疑,谁知竟那么雷厉风行地实行了。如钟也报了名。本来就郎郎当当的如钟,加上那些年教育混乱,根本不可能学到真本事,又仓促应战,自然不可能考上。大哥如松鼓励弟弟再考,如钟也信心满满。那之后的时间里如钟确实投入了不少精力,常见他在那个小鸽子笼里挥汗如雨,也常见小屋的灯光彻夜不熄。郎郎当当的如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人也消瘦了不少。那期间,我见他窝在那个小鸽子笼里用功实在太辛苦了,就对师傅说,还是让如钟住他原来的屋,我去住厨房。可师傅没答应,说,小屋怎么了?我小的时候就连那样的小屋也没有,不照样活过来了吗?没事,年轻人,吃点苦有好处。你就踏踏实实住着!

    前后只相隔了半年时间,第二年的秋季再招生,如钟又去考,可终究因为底子太差,又没有很好的复习资料,结果还是没有考上。高考两度失利的如钟对考大学完全失去了信心,彻底放弃了。一九七八年底,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已然二十出头的如钟私自到派出所改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变成了二十岁,然后报名参了军,家里人谁都不知道,直到如钟都换上军装准备开拔了,家里人才知道,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参军不久的如钟就上了战场,几个月之后,第二年的三月份,如钟就牺牲在越南前线的猫耳洞里。

    从如钟参军到他牺牲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短短几个月,如钟就从一个风华正茂、帅气十足的年轻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游荡在异国他乡的鬼魂。就像一场梦一般,迅速,不真实。

    如钟虽然只比我大不过一岁,可他却足足比我高出半个头去,一身黄军装,黄书包挂在脖子上,是那个年代最帅气最有型的酷男。相形之下,我不知要比他苍白、平常多少倍。平时他在家,我跑车,很少有时间碰上。即使碰上了,也很少说话,他总是非常阳光地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又整齐又白净的牙。说真的,我羡慕他,甚至嫉妒他。为他可以读书,为他有父母,为他可以那么阳光灿烂地活着,那么无忧无虑,我甚至嫉妒他那满嘴又白又齐的牙齿。我一点也不为占了他房间还占了他人生而愧疚,那是他们家欠我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人武部送来噩耗的那天晚上,师傅一家人都没有吃晚饭。师娘抱着如钟穿军装的照片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姐姐如风也哭得撕心裂肺,大哥如松闷着头垂泪,连嫂子也抱着师娘泪如雨下,师傅坐在房间里闷头抽烟。我心里也觉得非常难受,缩在自己,不,曾经是如钟的房间里不敢出来。感觉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如钟那灿烂的笑脸与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对于他没有考上大学这件事,我先是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劲儿,类似于幸灾乐祸。心想他要是考上了,那老天才真是不长眼睛呢!凭什么好事都得他一个人占全了啊?接着就是鄙夷。打心底里瞧不起他。哼!一天到晚,搞得人五人六的样子,跟人家一样背个书包念书,念个么名堂了哉?真是白占了个名额。最后竟至有些愤怒了。越想越觉得老天就是不公平!像他那种念书不行的,还有书念,而我想念书,成绩又那么好,却无书可念!记得我退学的时候,班主任老赵头曾经不无遗憾地说过:唉,真是可惜了!你这么聪明,成绩这么好,将来不说北大、清华,复旦一定是没有问题的。可惜了!可惜了啊!倘若是我在读,怎么可能榜上无名呢?老天不是瞎眼是什么?如今,才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竟变成了一张挂在墙上的薄薄的照片!老天爷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呢?是否上天知道了自己的怨恨而降罪于他呢?倘若如此,我就罪莫大矣呀!第一次,我萌生了愧对如钟的负疚感。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衣服也没脱。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斜斜地照进窗,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楚,想起了同在天上的父母与年轻帅气的如钟,他们可会相遇?可会相识?可会知晓人间的这些纷繁复杂的变化?如钟的死给我的震惊很大,我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以后的路。我还能在这个家里心安理得地住下去吗?还可以以一个债权人的姿态高高在上吗?虽然我并没有表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在心里我确实这么想的。我拉开房门想出去走走,走过师傅门前的时候,我听见了师娘已然有些嘶哑的带着哭腔的低声诉说:

    一文要是不来,如钟就不会去参军。不去参军,我的儿子他怎么会死啊!

    嘘,小声点,别让一文听见了!师傅赶忙制止。话可不能这么说,如钟想要去参军,即使一文不来,他也还是要去的。再说他这是为国捐躯,是一件光荣的事,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怎么能怪一文呢?

    我不要什么光荣!也不要什么骄傲!我只要我活蹦乱跳的儿子!我只要我的儿子活蹦乱跳地在我面前!师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如钟不去参军,你说他在家里有个什么意思啊?大学,大学没考上;工作,工作又没个着落;他想待在家里,可家里有他待的地方吗?那个小屋子里,夏天闷得要命,冬天又冷得要死,你叫他怎么在这个家待啊……呜呜呜,我的儿啊!你就这么走了,一声不响,你叫做娘的怎么活啊!我的儿啊……平素声音柔柔的师娘却如此一反常态地声嘶力竭,我的心像被无数只手指抓挠着、撕扯着一般别扭难受。

    唉!师傅一声长叹,如松妈妈,这都是报应啊!你若是真要怪的话,就怪我好了。都是我造的孽啊!如果不是我,一文的父母就不会死,他的父母不死,一文也就不会来我们家,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报应啊!我欠了一文父母的命,老天爷却让如钟来还。为什么不让我去还啊?为什么要我儿子偿还他父亲的孽债啊?老天爷,他还那么年轻,生活还没有开始啊!你怎么就那么忍心把他给收走了,太残忍了呀,老天!

    我听见师傅苍老的哭声压抑着从喉咙里挤出来,听上去格外悲凉与沧桑。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上天,难道当真有所谓什么报应吗?那么我的大大、姆妈又是欠了哪个的债,要那么急急忙忙地去还呢?那么我还有必要将一切罪过都记恨在师傅一家人身上吗?

    此时此刻,我感觉如果我还一如既往地那样对待师傅一家,那我真是连畜生都不如了!说不定父亲都会恼怒地从土里爬起来用无比厌恶、无比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这是我秦大海的儿子吗?从那天起,我才彻底改变了以前的态度,渐渐地和师傅一家人热乎起来,真正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分子而尽心尽力。师娘说得一点没错,是因为我的介入,如钟才去当的兵,才牺牲在战场上的,所以我必须代如钟给师傅、师娘尽孝。

    其时,姐姐如风已经结婚嫁出去多年,连孩子都有了,早就不在家里住了;大哥如松在他们单位柴油机厂分到了两间平房,和嫂子带着孩子搬出去单过,也已经好几年了。他们平常都不回家,只有休息的时候才一起带着孩子回家里聚一下。如今如钟又不在了,家里一下子就空了。师娘说幸亏有一文在,否则我们俩老的不得寂寞死啊!

    一直住在乡下根本不知道城里人究竟是怎样生活的。开头那几年,总是一副讨债人心理在人家家里生活,白吃白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来没有觉得什么过意不去的,反而觉得他们就该这么供着自己,哄着自己才行,谁要他们欠自己的呢?等真正融入进去生活了才知道,那年月,城里比农村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个年代的城市居民,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粮票、油票、肉票、糖票、豆腐票等等等等,还有各种票的副票,用来定量购买鸡蛋、鱼等紧缺食品或副食品,就连香烟也要凭票供应。那时候什么都奇缺,首先粮食就要定量凭票供应,具体的好像是大人多一些,女人和小孩子少一些。成年男人每月28斤,成年女人每月25斤,其他的不太清楚了。副食品也短缺,那时候的粮站、食品商店、菜场等部门的职工最牛气。过年的时候改善供应,每家可以凭票购买一点花生、酒、糖什么的,肉、蛋、鱼、食油、食糖、香烟、豆制品等供应计划比平时多一些。那时我才知道自己吃得那么心安理得,原来都是大家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给我的!因为我不是什么城市居民,根本享受不到这每月一次的定量供应。我一个农民闯进城,不仅没有户口,而且也没有各种票证,基本的食品、副食品一点儿也甭想买到!如果不是在师傅家,根本无法生存。可我浑然不知,还吃得那么欢实,以为和农村一样,麦子、稻子都是长在田地里,收回来一分就是了,原来还要靠国家供应,而且必须小心翼翼地吃,否则必然不到月底就要告罄。如果搁在现在,一月那么多斤粮食,根本吃不完,可是那时候,或许是大家肚里都没有什么油水还是怎么的,个个能吃得很,特别是如钟和我。都正长身体飙个子的时候,哪一餐不吃得抬不起头,一副饿死鬼的样?常见师傅吃很少的一点就不吃了,师娘更是每一餐都等大家吃过了以后才开始端碗,刮一点锅巴水就着剩菜剩汤呼噜呼噜喝完了事。我那时还以为师傅老了饭量变小了,师娘一个女人家,最后吃饭太正常不过了。在农村,家里要是来客人了,女人一般都不上桌吃饭的,大家吃过了,才在灶间就着剩菜吃一点。可那是特殊情况,平常可不都和大家一样一起吃的吗?师娘天天如此、餐餐如此,难道正常吗?可那时的我哪里能想到这些呢?在那个家里,我才是外来人,他们都是主人,只有他们必须顾及我的感受,而我?轮得到我吗?

    就说这猪肉供应吧,每人每月只有几两,凭票供应还要大清早排长队。好容易轮到了,战战兢兢地递过去一张肉票,并且用手指比画着早已看中的一块部位,卖肉的刀早已利落地切下一块,朝磅秤上一摔,不管你满意还是不满意。如果稍微请求换一块好一点的,卖肉的马上呛住你,都要好的,不好的给谁?要就要,不要拉倒!来,下一个。把你晾在一边。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知道我每一次回家,师傅为我准备的肉和点心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啊!得排多长时间的队才能备齐啊!且不说那些金贵的票据有多难弄到了。那时候,说真的,看着手里的东西,要说一点感激没有,也不可能。可是我硬生生地将那一点感激给压制了。我觉得如果任由自己的情感泛滥,就会抵消我内心的仇恨。无论他们为我做些什么,他们都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这一点到死都不能改变。那么无论他们做些什么,我都无须感激,那是他们欠我的,欠我们家的!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该有多浑啦!而且这种情绪维持了那么久,真正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啊!搁在我,早都忍不住要爆发,可师傅一家没有谁说过半个字的怨言。就连年轻气盛的如钟都永远一嘴白牙笑得那么无邪、那么灿烂。

    再说青菜吧,谁家没有吃过?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当家蔬菜了。在我们农村乡下,冬天谁家不大担地担回家,大缸、小罐地腌起来啊?一直要吃到来年春三月,甚至入夏。可在城市,虽然不需凭票供应,可是买青菜的艰辛,今天的人是不敢相信的。特别是冬天,蔬菜供应十分紧张,普通市民夜里两三点钟就到菜场排队,可菜场要到六点钟才开门。寒风中等那么久,有多苦!冬天的清晨六点,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刻,菜场开门营业,排队的人一哄而上,围住营业员的大菜筐。带着霜雪的青菜,邦邦硬,每人还只能买两毛钱的。哪像我们农村拎只篮子,自家菜园子里一转,想吃什么摘什么,想吃多少摘多少,多省心!等到我觉醒过来之后,只要一有空,只要不跟着师傅出远门,我必然会帮师娘排各种队买东西。有时也去帮着排队买青菜,常常因为菜少人多,冻得要命却空手而回。有时排队买豆腐,天还不大亮,感觉整个街道都冻得严严实实的,两只手袖在衣袖里,小铝盆夹在胳肢窝下,缩着脖子,恨不能整个头都缩进肚子里去。终于轮到自己了,至今记得营业员那冻得红肿的手,轻轻地托起白嫩的豆腐,又轻轻地放进我的小铝盆里,像是伺候婴儿。而我呢?捧着那个盛豆腐的小铝盆,更是像捧着一个什么绝世的宝贝一样,诚惶诚恐,唯恐有个闪失。还在院子里,就高声喊:师娘,师娘,豆腐买着了!豆腐买着了!唉。那年月,那些个罪,不知道师娘是怎么受过来的。

    还有一件事就是做煤球了。

    那时像我们这样的南方小城市里根本没有煤气,更没有什么液化气,家家户户都烧煤。有两种,一种是蜂窝煤,一种是小煤球。这可是一件麻烦事,每个月都要做一次。先是用平板车将煤从煤井公司拉回家,因为制作蜂窝煤除了煤炭之外,还需添加些黏土、熟石灰和一些煤渣进去,这样煤球才好烧。所以煤拉回来了,还得准备其他几样东西,等各样备齐之后就要找黄土了,一般需去城外挖,再用平板车拖回家。等煤、黏土、石灰、煤渣都堆在院子里了,再按不同的比例把它们搅拌在一起。这个比例也是很有讲究的,搭配不好,做好的煤球就不好烧,要么烧不着,要么呼啦一会一个煤饼子就烧完了。以前大哥如松帮师傅把煤等原材料拉回来之后,剩下的事都是师傅一个人的了。又是和煤,又是压煤饼子,又是做小煤球,忙得团团转。后来我加入进来之后,材料一般由我拉,完了基本都是师傅和煤,我来用压煤器压煤饼子。虽说一下一下地压,不需要太大力气,可一次压那么多,真的很累。师傅就和师娘一起做小煤球,用小锅铲子一下一下地挖出煤,搁在水泥地上,像一只只饺子一样趴在地上,可爱得很。自从我开始和煤之后,师娘总是说,我们一文就是能干,和的煤最好烧了。

    我真正成了这个家里不可缺少的一员。我把师傅、当成父亲,把师娘当成娘亲。而师傅师娘也把我当成了他们自己的儿子,家里如果要添置个什么东西或是什么相对大一点的事情,师傅一般直接和我商量,很少找大哥如松和姐姐如风。

    大大、姆妈离开之后那么多年,我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父母的关爱与家庭的温暖。

    原来宽容是如此美妙的东西,你宽容了别人同时也就释放了自己。仇恨与抱怨放下了,你才会活得如此轻松,如此舒心,如此美好。

    真的,真的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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