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寻父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哥,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事?

    我见过他了。

    谁?

    张若曦。

    张若曦?哪个张若曦?

    你说哪个张若曦?杨梦莲、张若曦!

    啊?是真的?

    真的。那年高考结束,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上省城的学校吗?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找到他。结果我真的见到他了……

    王奶奶说莲曦说不定日后能是一个女状元,还真是不假。

    莲曦初中毕业那一年,以全县第五名的好成绩进入了县城最好的高中:青城一中。开学那天我送莲曦去上学,把莲曦安顿好之后,就去拜访了一下以前的班主任老赵头。走在熟悉的校园里,我的心里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忽然想起两句诗: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可不是吗?我走了,我妹妹又来了。老天爷总是用各种方式弥补着人们的缺憾吧!哈哈。

    老赵头见到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动:秦一文?你怎么在这儿?留恋学校时光?

    不是的。我讪讪地笑了,说,哪里,我妹妹考到青城一中了,我来送她上学,顺便拜望拜望老师。

    哦?是吗?还记得我这个熊你熊得哭鼻子的老师啊?说完,老赵头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怎会不记得啊?老师的教诲终生难忘啊!真的!我急忙分辩。想起他曾经对我的遗憾以及对我的忠告,真是终身受益,怎么可能会忘?

    老赵头见我一副急赤白脸急于分辩的样子,笑得更厉害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是吗,好!老师相信你!嗯,一年不见长高了不少,像个男子汉了!看样子跟着范师傅过得还可以嘛,哈哈。范师傅,我也熟悉,他儿子在我们学校读书。他是个好人,忠厚。哎,对了,你妹妹叫什么名字?一个乡下女孩子,能考进青城一中,可是不容易啊!

    我说,我妹妹叫秦莲曦。

    他一听就激动了,说,啊?这么巧?秦莲曦是你妹妹?她成绩不错,就分在我们班。缘分!缘分啊!

    是吗?我一听也激动起来,说,那真是太好了!我本来也就是希望赵老师能不能关照关照莲曦呢。这下好了,居然就在您的班上!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赵老师,您可一定要对我们家莲曦严格要求啊!

    这点你放心,只要愿意学习又能学习的学生,我都是关爱有加的。当年你那么调皮,我不都把你调教得上了路子吗?唉,只可惜……

    赵老师,这您也大可放一百二十四个心,我们家莲曦可比我听话多了,也用功多了。

    那就好!一文,我还是那句话,这么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历史的泱泱大国,不可能就这么一团糟乱下去的。高考肯定要恢复的!这句话我搁在这儿。你记住,一个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真才实学永远都是立身之本!

    嗯,我记住了!我异常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想来,老师的话真是字字珠玑啊!

    告别老师出来,站在学校门口高大的门楼前,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与自豪感。莲曦,你一定要替哥哥我圆了未圆的梦想:上北大、清华,再不能也得是复旦。好好干,加油!哥哥支持你!。

    真要感谢我们出生在那样一个闭塞的小乡村里,“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在我们村子里的小学堂里,我们的启蒙老师是一个姓钱的背有些微驼的五十多岁老人。其实也许只上过几年私塾,可却是我们那里最为敬重的学问人。虽然我们的小学堂是复式教学,一、二、三年级的学生(也只有一、二、三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虽然我们的钱老师常常教我们别字(有一次,我在家里高声朗读课文,其中就有一句“把手榴弹朝敌人扔过去”这句话,可我们的钱老师却教我们念成了“奶”过去。当时我父亲正坐在桌前抽烟袋,说,什么什么?什么“奶”过去?分明是扔过去,好不好?我父亲以为是我念错了,谁知老师就是这么教的!那时候,我常常疑惑,为什么老师不是我的父亲?他不是比钱老师更有学问吗?),虽然他也常常要我们放下课本,带我们参加一些诸如拾稻子或者拾麦子的劳动,可他却真的是很认真地教我们,严格地要求我们写字、背课文、做算术,非常严格!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离开村子里的小学堂,去村外的学校上学。在那个学校里,虽然我们已经不再复式教学,可我们的教学环境依然很差,窗户没有玻璃,冬天常常冻得我们嘴唇发紫;虽然教我们的老师依然是那些民办老师,有时候会因为农活忙而将我们放假;虽然常常有老师会抱着孩子给我们上课,可无论哪一个老师都非常认真、非常积极地教我们,严格要求我们。我庆幸我们生在那样一个尊重学问的小乡村里,才使得在那样混乱的年月,我们依然可以学到一些真知识。

    莲曦很幸运地在那样的环境里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的时候又碰上了一个极其严格认真又极其负责的好老师。更值得庆幸的是,在她高二那一年冬天全国高考就恢复了,使她得以凭自己的能力实现心中的梦想。

    一九七九年,也就是如钟为国捐躯的那一年,我的妹妹,秦莲曦取得了非常骄人的高考成绩:全县理科状元!所有人:范师傅一家,老赵头,还有整个村子都为之骄傲、为之激动、为之沸腾。一心抱着王奶奶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惹得王奶奶也跟着伤心,不停地用苍老的手替一心抹泪,替自己抹泪,一边喋喋不休地说,我说嘛,我就说嘛,我就说莲曦这伢能是个女状元嘛,我就说嘛!我当然知道一心伤心的理由,为了这个结局她付出得太多了!小的时候,她一直充当着莲曦的保姆;父母去世以后,她又一直充当了母亲的角色,替莲曦做衣服做鞋,无论什么好一点吃的或者穿的,都先留给莲曦。她总是说,莲曦在外面念书,当然得讲究;自己在家里抠泥巴,将就将就就可以了。可怜的一心这么些年连城里都没有怎么去过,很少的几次还是莲曦在城里念书,为她送米送菜。叫她如何不既高兴又伤心啊!

    那天,王奶奶说,一文啦,明天带两个妹妹去给你们的大大、姆妈上个坟吧!这么好的事也该让你们娘老子知道知道,高兴高兴不是?

    我们答应着去了。跪在父母的坟前,我无比自豪地大声喊着:大大、姆妈,你们知道吗?莲曦,你们的女儿她给你们争脸了!争了大大的一个脸!她考上大学,真的成了一个女状元啦!你们高兴吗?我也很好,已经可以自己开车了,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卡车司机了!范师傅已经和运输队谈好了,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正式到运输队上班了。大大、姆妈,这算不算也是一件喜事啊?只是苦了一心了。不过,大大、姆妈你们放心,以后我们兄妹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来,一心、莲曦,你们俩也来和大大、姆妈说两句吧……突然我的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一心却只是哭。莲曦说,大大、姆妈,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辛苦把我养大!更谢谢哥哥姐姐,牺牲自己,成全了我,谢谢!真的谢谢!莲曦今天当着大大、姆妈的面发誓:以后无论什么情况,我永远都不离开我们这个家!永远永远!

    那天我和一心都感觉莲曦一定是高兴昏头了,一家人说什么谢谢啊?再说了,她又怎么可能永远不离开这个家呢?现在还不懂事,等大了,想嫁人了,说不定拉都拉不住呢!哈哈哈……

    谁知道莲曦竟是话里有话呢?

    以莲曦的成绩,虽说是高考状元,可距离清华还是有一定距离,但上复旦那是完全可以的。填志愿的时候,老赵头一心要莲曦填他的母校:复旦大学数学系。可莲曦偏偏不干,偏偏要填省城的大学,而且一门心思学医。无论老赵头和我怎么做她的思想工作,莲曦就是一个不答应。还威胁说,如果非要她填其他的什么大学,她宁可不上,回家种田。我还从来没见她这么犟过。小时候虽然大大、姆妈宠她有些任性,但基本上还是比较听话的,这次是怎么了?我气得恨不能扇她耳光!要知道,清华、北大、复旦那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啊!想那次跟着师傅去南方拉货,经过上海的时候,我硬是央求师傅在上海耽搁了一天,目的就是为了能去复旦大学看一看。如今,梦想就在面前,即将变成现实。一想到莲曦就要到那所梦寐以求的著名学府读书了,我全身的热血都为之沸腾。可她却硬是残酷地将它们冷却回到冰点。即使你想学医,复旦也有医学院啊!而且名望比省城的不知要大到哪里去!这究竟是为什么?到底着了什么魔?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师傅劝我,一文啦,既然莲曦想上那个学校,就让她上去呗!关键是莲曦开心。如果你非要她去上复旦,她心里不乐意,一定念不下去的,也是白搭。随她吧,不就是学校差一点吗?只要用心,在哪里不能学到真本事?再说,她铁了心不愿意,你还绑她去啊?

    是啊,师傅说得对,她不愿意,哪个还能绑她去不成?老赵头不无遗憾地摇着头叹息道:唉,好不容易考个好成绩,却白瞎了。可惜了了!你们兄妹都可惜了了……

    原来这个小东西早有打算,心里一本账明镜似的,蒙蔽了我们这么多年!害我替她惋惜了那么久。一想起这件事,我就痛心疾首,懊恼不已。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我还真一直不知道。

    王奶奶告诉我的。我不是跟你说小时候有一次因为名字的事和大大、姆妈闹了一场,听到大大、姆妈晚上的谈话,心里就有些打鼓之后,这个谜团一直在我心里打转。可一看到你们每个人都对我那么好,我又怀疑起来,想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后来,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老师突然问我和姐姐是不是年龄搞错了,我才发现我和姐姐年龄相差得太短了,只有八个月。八个月姆妈怎么可能生出我来呢?心中一直盘旋的疑团更加肯定了。可这个时候大大、姆妈已经出了意外了,我们兄妹三人相依为命,我也就不想提起这件事。但那天晚上大大、姆妈说起的那两个人:杨梦莲、张若曦,却一直在我心底无法抹去。我觉得这两个人一定是与我有关系的,否则大大、姆妈就不会为我取名莲曦了……

    你还真会推理!

    哥,你不知道,当一个人心中压着秘密的时候有多痛苦与彷徨!在我们最为艰苦的那些年月,我时常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满天的繁星皎洁的月光,或是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想,倘若我的父母还活着,我会过上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不一定比在秦家做女儿更好,但至少大大、姆妈走后,失学的就一定不是姐姐,你和姐姐也就不必这么辛苦。尤其是姐姐,我欠她,一辈子都欠她……

    哎呀,你真是啰唆得很呢!这样的话,你不知说了多少回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欠不欠的呢?

    高一上学期的时候,有一个周六,我回家。虽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可姐姐上工还没有回来,王奶奶正在厨房烧饭,看见我,高兴地说,哎哟,莲曦呀,你姐姐说你今天要回来果然就回来了!你看,一心还央孬子哥给弄了两条鱼,闻闻呢,香不香?

    闻到了闻到了!奶奶,隔着老远我就闻到家里飘出来的鱼香了。奶奶,真是好香啊!我都流口水了。奶奶,您会做小鱼锅贴吗?

    小鱼锅贴?我不会耶。怎么你会啊?

    我哪里会哦,奶奶!我姆妈会,我姆妈做的小鱼锅贴可好吃了!小时候,我哥在外面摸了鱼回来,我父母妈就会在鱼锅里贴饼子给我们吃。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锅贴了……

    唉,莲曦呀,这方圆十里八乡的有哪一个能比你姆妈更能干啦!心肠又好,可惜……唉,老天怎么就那么容不住人啊!说着王奶奶拿衣袖揩起了眼睛,我的眼泪早流了一脸。一时间我们都沉默,我看着灶膛里红红的火光,仿佛看到大大、姆妈那慈祥而又和善的笑脸。可他们是我的大大、姆妈吗?

    奶奶,您说我是我大大、姆妈的亲生女儿吗?

    啊?我这突然一问,把王奶奶吓了一大跳,锅铲子都掉到了地上。哪个烂舌头的跟你讲的?你怎么就不是……

    奶奶,您能告诉我杨梦莲、张若曦是谁吗?不等王奶奶把话说完,我又问了一句。

    啊?这个你都晓得呀……王奶奶有些惊慌也有些懵懂,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艰难地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锅铲子。

    奶奶,您莫要紧张嘛!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些秘密早就该让我知道了,奶奶您说是不是?我之所以问您,是因为您已经是我们的亲奶奶了,您不会不对我说真话的,是不是?而且,我就是知道了真相,难道您还怕我不要我的哥哥、姐姐去找那个什么杨梦莲、张若曦去吗?不会的,奶奶,您老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死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我哥哥、姐姐待我更好的人了。奶奶,我跟您说,即使现在那两个人来找我,哭着求我回去,我都不会回去的……

    唉,伢嘞,他们怎么可能会来找你喔!别说你不想,就是你想他们来找你,他们也来不了喽!

    怎么回事?

    杨梦莲啦,就是你的亲姆妈。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晓得的,她在生你的时候啊,就大出血死掉了。是你姆妈心肠好,把你抱回家养着,比自己亲生的还要好。那个张若曦呢,是你大大,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啊!这个啊,除了你大大、姆妈几乎没有人晓得呢!唉,我本来也不晓得这回事情的,你大大、姆妈瞒得跟铁桶似的。还在你很小的时候,也就一两岁吧,有一回我望着你,怎么越望越感觉你像一个人。哪一个呢?我老劲想不起来。后来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不活脱脱那一张秀才的脸吗?我私底下问你姆妈,你姆妈慌了,问我么样晓得的,我讲小丫头一张脸摆在那,还要人告诉啊!你姆妈承认了,讲,怎么长得就那么像呢?想赖都赖不掉哦!唉,作孽哟!那个张若曦,还是个省城来的什么大知识分子,看起来文绉绉的,我看就是个没良心的畜生!他和你姆妈好过以后拍拍屁股一溜烟就走了。可怜你姆妈好端端、漂漂亮亮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就那么死了。你姆妈长得可真是标致啊!你长得还不是太像她,你就像你那个大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上上下下几个庄子,就没有比梦莲更好看的姑娘了,可惜到死都没落到一个好名声,还搭上了你外婆一条命。接着王奶奶就仔仔细细地将所有事情对我叙说了一遍,最后王奶奶不无唏嘘地说,唉,作孽,真是作孽哦!

    那天晚上,我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躺在床上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流了一夜的泪。为自己,为死去的杨梦莲姆妈,为我的外婆,也为待我视如己出辛苦养我长大的大大、姆妈,还为我做出牺牲的你和姐姐。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对自己讲:秦莲曦,你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考到省城去,然后站到那个张若曦面前,让他看看,再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秦莲曦,是他的女儿!没有他,我照样活得这样好,这样有出息!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

    对,这就是我为什么非要去省城念书的理由。而我之所以选择学医,而且主修妇产科,就是因为我知道杨梦莲姆妈是因为胎位不正,死于难产。你想想,一个一心想要隐瞒自己孕情的女人,她该是怎样想方设法来遮盖自己啊!其中不乏用布条勒自己肚子的方法,长此以往,胎位怎么可能会正呢?倘若她一直坚持孕情检查,或者去医院由专业的妇产医生帮助生产,她又怎么可能会死?所以我要学医,而且我一定要到医疗条件差的地方工作,不仅要帮助那些偏远地方无助的孕妇顺利地生下她们的孩子,而且还要帮助她们健康地活着,做幸福的妈妈。

    小曦,这些年,你做到了,真的做到了!那你又是怎么找到那个张若曦的呢?

    我原本就是冲着这个目的去的省城,自然就是一定要完成的一项铁的任务。大一上学期,刚一开始的时候,我对那个城市还不熟悉,同学之间也不是很熟悉,而且那时候又没有网络什么的,对于查找一个人并不是很方便。何况我一个偏远农村来的小姑娘,突然置身于那样一个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的大都市,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根本无法知道什么水利厅在哪儿。可那个念头一直在我心里盘旋,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我仿佛孙悟空一般,被套上了紧箍咒,魔咒,有时念得我简直要发疯。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感觉与他靠近了,心里越是迫切,可却越是迟疑又迟疑,我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迟,并为自己辩解。那个时候根本无人知道我内心的焦灼与纠结,渴望与怯懦,因为我不敢把我内心的苦痛秘密说出来,找人与我分担。即使是你和姐姐我都不能说,你说该有多痛苦?

    这样直到大三下学期,我认识了主修骨科的孙可煊,省城人……

    孙可煊?谁啊?你同学?

    是,也不是,校友而已。一个学校的,不是一个专业。他学骨科,我修妇产科。斯文秀气的一个男孩子,家世好,出身书香之家,父母都是大学教师。我们是在上大课的时候认识的,因为在一个学校难免会在一些公共场合碰见,一来二去的,彼此就熟悉了。那个时候,其实我已经将水利厅在哪条街道怎么走先坐哪辆车然后在哪里换车坐几站路,都摸得一清二楚。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专门坐车到了水利厅,要么在门口徜徉,要么远远地看着水利厅高大的门楼发呆,就是没有进去过,不敢进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进去,进去以后他还在不在,如果真的还在,我要怎么和他说,说些什么。在他记忆的海洋里,倘若杨梦莲早就成了一滴水蒸发得无影无踪了,我该怎么办?当初那个在暗夜里义正词严要说出自己就是他女儿的那个秦莲曦早就萎缩得踪迹全无了。后来的我也已经理智很多,我一直问自己,挑起无谓的记忆到底有多少意义?我无法回答。

    一个秘密压得太长久真的很累,那时的我是多么渴望有人愿意与我分担而且不会嘲笑我啊!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孙可煊我就有一股诉说的欲望与冲动,然而许多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终究不敢。一个女孩子向一个还算陌生的男孩子说出自己那么不堪的身世,该要多大的勇气啊!

    这样一直迟疑到大四,大五我们就该实习,离开省城了,再不实行,那么我放弃复旦来省城上学的意义就完全失去了,怎么办?记得那年的中秋特别早,我们刚刚开学不久,就中秋节了,而且又没有逢着周六、周日,学校也不放假,大家都不可能回去,除了家在省城的除外。孙可煊邀我去他家过中秋,我没答应。我觉得一个女孩子去一个男孩子家里过节,那是要被人误会的。我不想有这种误会。

    同寝室的女孩都说,条件这么好的男孩子追你,你还不赶紧答应,以后分配就有可能分在省城大城市了呀!

    他追我吗?我问。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在追你!

    是吗?我怎么感觉不到?我故意装糊涂。

    正因为有这样的嫌疑,我就更不愿去了。我不愿意别人说我是因为想留在省城而主动钓一个金龟婿。我没那么贱!更何况我是有自己打算的。

    孙可煊说他都和家里人说好了,可我还是拒绝了。然后他就说,那我也不回去过节了,就在学校陪你。我说,有那个必要吗?你还是回家陪你父母比较在理。他说,每年都在家过节,歇一年不过也没什么,就当我去外地上学了呗!我笑了笑说,那就随你。那天下午他回了一趟家,告诉家里人晚上不回家过节,并拿了月饼和许多水果回到学校。晚上,上完自习课,孙可煊早早地就在我上自习的图书馆门外等着,然后我们一起到了学校操场上,在篮球架旁边的草地上坐着,一边吃东西,一边赏月。那晚的月亮可真大真圆真亮啊!我似乎从没有见过那么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月光清澈得真像水一样洒在大地上。月桂开得正好,花香浓得宛如一坛陈年的老酒一样化不开,一颗心似乎都要醉了,死了。多么温柔的月光多么馥郁的花香啊!这月光这花香,仿佛软化剂一点一点地瓦解了我从内到外构筑起来的堡垒,日夜披挂在身上的铠甲一件件卸去,剩下一个赤裸的自己,脆弱的自己。想起一首诗:月亮圆时,有人没有圆;月亮圆时,有人不能圆。对于我来说,月亮永远都不可能会圆。

    我自认为自己已经修炼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境界,即使内心痛苦万状,我的脸上也永远笑逐颜开。可那一刻,我的心薄脆到宛如婴孩。我哭了,泪如泉涌。

    孙可煊惊呆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前一秒还笑逐颜开的我怎么会突然间泪如雨下。怎么了?秦莲曦?是不是想家了?他急切而又紧张。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是一个劲地哭着,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畅快淋漓地哭过。隐约间感到孙可煊小心而又轻柔地搂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絮絮地说着:哭吧哭吧!秦莲曦,把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宣泄出来吧!让自己的心畅快一点。哭吧……我感觉他在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喉头竟有些哽咽。他是个善良的男孩子。

    不知道哭了多久,倚靠在这样一个温情的男孩怀里,我竟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心与放松。秦莲曦,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心事的女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注意到你吗?就是因为你总是那么忧郁,那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人心生怜爱,让人不知不觉想靠近你,给你温暖给你呵护。虽然你在人前总是那么永远阳光灿烂的样子把自己保护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带,可是我仍然能感觉到你挣扎的内心与沉重的往日。莲曦,你的内心到底有多少苦痛?为什么不说出来让我为你分担?我愿意为你分担你的一切痛苦与欢乐!你懂不懂?一颗痛苦的种子埋在心里,它会发芽,会越长越大。莲曦,告诉我,好吗?

    面对月光下如此关切而又温柔的男孩,我终于放下了一切伪装,第一次说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羞于出口的身世、自己多舛的人生经历以及我急迫却又怯懦于行的踌躇。最后我说,孙可煊,现在在你面前的我是一个干净、透明,没有一点秘密的我。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一切的人,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一个私生女,一个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弃儿,你是不是觉得失望?

    为什么啊?秦莲曦。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为什么要瞧不起你?我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你?你如此年轻,如此娇小,却承载着如此沉重的生命压力,你该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孩子啊!包括你的亲生母亲、你的养父养母、你的哥哥姐姐,他们都是非常了不起、值得人敬佩的好人!我为什么会瞧不起?此时此刻,秦莲曦,你能知道我的内心吗?我只想要加倍地尊重你呵护你疼爱你,你知不知道?

    过了,过了,孙可煊,过了!说出尘封多年的心事,我整个人彻底轻松也清醒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原来倾诉真的可以减缓压力啊,哈哈,真好!孙可煊,你说这些,我能当作是你向我表白吗?哈哈。够了,谢谢你!你为我做得足够了,孙可煊。愿意听我说这么多陈年往事,还不对我另眼相看,我已经大大地知足了。你这个朋友啊,够交,呵呵。

    你……孙可煊根本无法适应我的情绪变化。

    不好意思,耽误你太多时间了。你看,早过了熄灯时间了,我们快回去吧!否则,宿舍的阿姨又要啰唆了,走吧!我站起来,边拍打屁股上的灰边催促。

    孙可煊被我弄得完全有些不知所措,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孩?魔鬼还是天使?

    魔鬼加天使,哈哈哈……丢下一串笑,我自顾一溜烟跑了。月光如水。花香如酒。多么美好的月圆之夜啊!我飘飘欲仙。

    半个多月之后的一个中午,孙可煊跑来宿舍跟我说,秦莲曦,你下午有没有课?

    有啊,怎么了?

    可不可以翘课?

    为什么?

    我们去水利厅!

    水利厅?

    是啊!我帮你打听到了,水利厅还真有个叫张若曦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张若曦,不想去看一看?

    真的?

    当然,千真万确!

    我的脑子里突然间嗡的一声响之后,一片空白。

    太突然了!那个中秋节的晚上之后,我似乎已经将这件事放下了,已经不再纠结甚至不再去想了。那么,要去……吗?

    去不去?

    去!

    说实话,哥,自从孙可煊告诉我这个消息之后,我整个人就如同丢了魂,心里慌得跟做了贼一样。孙可煊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关于自己是如何如何打听到了他,他目前又是如何如何的现状,说是已经做到规划设计处的处长了等等等等,我似乎很认真地听,却真的游离在他的话语之外。我的脑子里心里回荡着的只有一个念头:我真的要见到他了吗?确定真的要见他吗?为什么非要见到他?我要对他说些什么?

    我仿佛一具游魂似的,被孙可煊领着,究竟如何进了那高大的门楼,又如何找到那栋楼,我都一概不知。直到出现在规划设计处的门口,我依然处于一种游离状态。门开了,我看见了一个花白头发笑容可掬、面容和善、颇为儒雅、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只那一瞬,我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哪个地方触动了我,我感觉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张若曦,一晌贪欢生下我却又杳无音讯的我的父亲。

    请问你们找谁?有什么事?略带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听上去是那么温柔亲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杨梦莲,我的娘亲,可怜的女人!我见到了你到死都思念着的男人!他活得很好。很好。再好不过了。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孙可煊似乎看到了我的失态,赶紧说,哦,对不起,我们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我们想找一个人……

    可那个人似乎根本没有听孙可煊说些什么,只是看着我,说,这位姑娘,我们认识吗?怎么有些面熟?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刹那间,我的心里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催促我要我离开,可我的脚却似乎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能动。面对着那张笑容可掬、儒雅可亲的脸,一股无法压抑的冲动促使我想要说出埋藏心底很久的问题,可结果从我嘴里问出的话却是:请问,您认识一个名叫张若曦的人吗?我竭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尽量语气平缓面带微笑。

    那个人一愣,说,张若曦?我就叫张若曦啊?

    那你们单位还有没有别的人也叫张若曦?我继续追问。

    他一下子就笑了,感觉屋子里顿时洒满了阳光,好像就只有我一个。怎么?你们找张若曦,也就是我,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事。听说那个张若曦二十四年前去青城县的清水乡防过汛,不知道是不是您?

    青城县清水乡,二十四年前……他收敛了笑容,兀自沉吟着,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记忆的深处竭力搜寻与这个地名有关的细枝末节。过了好大一会,他似乎终于想起什么来,眼睛一亮,说,噢噢,好像去过,有这个印象。那一年那个地方有一处大堤差点破了嘛!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呵呵。怎么?你们……认识我吗?他依然笑容可掬地、用柔和的又带着探寻的目光看着我们。

    啊!果然是了。这个如此儒雅如此温和又如此亲切的男人正是给了我生命却又漠然不知的那个男人!那一刻,我忽然完全理解了我的母亲杨梦莲为什么在那么闭塞的封建意识非常浓烈的小地方,敢于走出桎梏,勇敢地面对爱情投身爱情并且固执地以生命为代价保留他们爱情的结晶,就是因为张若曦那致命的英气!在那样一个小地方,一个从小失去父爱的、情窦初开的乡村小姑娘,突然面对一个如此英气逼人又才华横溢的年轻才俊,她如何不芳心大动、激情澎湃?更要命的是那个男人也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可怜的女孩除了投降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她还能做些什么?还有丝毫的还手之力吗?怪不得我母亲到死都那么幸福。

    我们不认识你,可有人认识你!那个认识你的人让我们来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我语气中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的讥诮与讽刺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原来仇恨一直都种在我的心里,春来秋去寒来暑往从未死去。

    哦?是谁?谁这么关心我啊?哈哈哈……张若曦爽朗地笑着,脸上的得意明明白白地书写着。

    或许是张若曦的笑声刺激了我,他笑得如此张扬甚或轻狂,可我的母亲杨梦莲却早已经尸骨不存!怒火在我的心底一点一点地燃烧。杨、梦、莲!我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霎时间,张若曦阳光般灿烂的笑声宛如一只质量不好的烟花,只在半空中短促地炸裂了一下,却并没有开放出璀璨的花朵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谁?笑容急遽消逝的张若曦一脸惊诧。

    杨、梦、莲!我再一次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个名字。

    哪个杨梦莲?张若曦紧张地站了起来,一张脸霎时间由惊愕转为苍白。

    青城县清水乡麻布寮村“猫尾子”脚下的那个杨梦莲!相反,此时此刻的我却异常平静异常清醒,我倒要看看“杨梦莲”这个名字在他心目中到底还有没有印象,有多少印象。

    “猫尾子”?张若曦终于被一词击中,呆若木鸡一般地跌坐在椅子上。你、你、你……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的女儿!我叫莲曦,秦莲曦!莲花的莲,晨曦的曦。

    什么?张若曦再一次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莲曦?秦莲曦?你为什么要叫莲曦?

    这是我母亲给我起的名字!我也不知她为什么要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我不知道张若曦张处长是不是明白杨梦莲为什么要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想必我一句一个惊叹号的三句话仿佛击中他要害的三发炮弹,张若曦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张扬与轻狂,变得苍白仓皇。

    笑话!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他嗫嚅着,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严厉起来,说,秦莲曦,你找我干什么?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如此地惊慌失措而又咄咄逼人,简直活脱脱一个曹禺笔下的周朴园啊!哈哈哈,我忽然间好想纵声狂笑,笑这人世间亘古不变的滑稽与闹剧。我从心底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鄙夷与厌恶,蔑视地说:我本来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更不想来找你,可是我的母亲杨梦莲她非要我来找你。因为那个张若曦是她朝思暮想、到死都念念不忘的人!

    时间、空气,一切的一切突然间都凝固起来,张若曦一张脸仿佛川剧中变脸演员一样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他本来木呆呆地看着我,然后一点一点地收回目光望向了窗外。时间移动得如此之慢,我仿佛都能听见它那艰难挪动的嘀嗒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快,却似乎足够漫长,等到张若曦再次转过脸来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正常,平静地坐回到椅子上。他望向我,是那么笑容可掬那么镇定自如,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说,秦莲曦,对不起,我是在“猫尾子”防过汛,可我根本不认识你讲的那个什么杨梦莲,我想你们是弄错了。请你们离开吧!

    真的吗?那家伙真的这么说了吗?我气得差一点跳起来。可我再也跳不起来了。人,怎么可以这样!真是无耻!我愤怒却又无奈。

    哥,那一瞬间,我实在无法说出我内心的悲哀与愤怒,我再也无法停留了,哪怕再有千分之一秒的耽搁,我都会失去控制。歇斯底里。或者疯掉。我逃也似的飞奔而去。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再一次无可抑制地痛哭失声。

    秦莲曦,那是你要找的人吗?孙可煊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我们是不是真弄错了……

    是的,错了!可不就是错了吗?一开始就是个错啊!杨梦莲,你知道了吗?这就是你到死都那么死心塌地至死不渝爱着的男人!而他呢?你不过是一缕云烟,早就烟消云散不留痕迹了。

    孙可煊没能觉察出我内心其实早已肝肠寸断,还在自顾自絮叨着:可,可,秦莲曦,你知道你和那个人长得有多像吗?又怎么可能会错啊……仿佛对我说,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为自己更为杨梦莲。我忽然后悔自己来了这么一趟。这或许是早已知道的结局,尽管在心里已然揣摩了无数次模拟了无数次,甚至比这更要残忍残酷,可一旦终于到来的时候依然无法接受。心底的那个痛啊!又怎一个痛字了得!

    多少年过去之后了,莲曦说起这段往事还禁不住心情激动,泣不成声,泪流满面。我多想把她再搂进自己的怀里,可我依旧做不到了。小曦,从今往后,哥哥再也不能做你的大黄伞为你遮风挡雨了!唉,又是一阵痛。

    那以后你跟那个无耻的家伙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吗?

    那次之后,我真的彻底放下了。尽管心里无数次回想起他时,仍然无数次地愤怒与悲哀,可我还是一点一点地将这些情感从我心里剔除,也一点一点地平静与释然了。我还试着站在他的角度来想这件事,那个张若曦真是那么的薄情寡义始乱终弃吗?或许也不是那么回事。或许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他是真心的。可这种真心是那么脆弱,脆弱到一离开就放下了。可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不放下,又能怎么样?他们能走到一起、能幸福吗?当然不可能!这注定只能是一段孽缘啊!这样一想,我似乎能理解他了。不仅理解,甚至、甚至有些莫名地心疼他……

    心疼他?为什么?

    你看,他生我的时候,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我那年也不过刚刚二十三,他应该不过五十上下吧?白发却那么多,几乎已经全白了,很少能看到黑头发。是太过操劳还是也曾有过无法言说的思念呢?其实我真的很想再去问他一声,问他可是真的早就不记得那个叫杨梦莲的女人了。唉,他哪怕生命中只有那么一两次在午夜梦回的夜晚能想起那个偏远的小乡村,小乡村里美丽的乡村姑娘杨梦莲,我都替我妈值!可是又一想,就算记得又能怎么样呢?杨梦莲还能起死回生吗?本已是死水一潭,何必再生涟漪呢?既然注定是孽缘,还提它作甚?罢罢罢。可就在我似乎已然完全将这个名字从我的脑海甚至我的生命里删除的时候,他却跑到学校来找我了……

    什么?他去找过你?他不是说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了吗?还跑去找你做什么?我气得又差一点要跳起来。

    是的,他来找我,那已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秋都尽了,冬也已经到来多时了。那天晚上冷得要命,我正在图书馆里自习,准备着期末考试,忽然有人轻轻地告诉我外面有人找。我很奇怪,不知道谁会在这个时间、这样的天气里来找我。难道是哥哥?我高兴地跳起来就往外跑。拉开门,寒风中见到的却是他。深色的长大衣,围了一条同样深色的围巾,一米八左右的个头,昏黄的灯光下,依然那么挺拔那么儒雅那么帅气那么笑容可掬!你好!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一瞬间我的眼泪差一点撞出了我的眼睛。我有些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呆呆地看着他又似乎看着一个影子。莲曦,能陪我在你们学校走走吗?他叫我莲曦!他竟然叫我莲曦!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悄然地滑落。多么亲切而又温暖的称呼啊!我多想扑进他的怀里,温暖的怀里,叫他爸爸,享受他温暖的拥抱与爱抚啊!可我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我抬腿就走。

    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似乎都被这深冬的风给刮跑了,只有一座座教室里通明的灯火与四野肆虐的风。我有点逃也似的走得飞快,一会儿就到了我惯常读书的小竹林。莲曦,你不要走得这么快嘛!看,我都撵不上你。听见他在后面的声音,我站住了。风嗖嗖地吹着,竹叶烦躁地絮语埋怨,打在我的脸上,说不出的疼。心疼。

    莲曦,天这么冷,我们找一个暖和的地方坐坐,可好啊?他的声音可真好听啊!那么温和那么低沉那么宽厚,如果每天都能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可这么好听的声音分明就在我的耳边却又仿佛远在天边一般地飘忽不定。我的眼泪再一次悄然滑落。

    不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我还要上自习呢!我硬着嗓子说。

    可,这里这么冷,我怕把你吹感冒了……

    谢谢关心,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没有那么娇气。什么事,你说吧。其实我的内心早已被这一个父亲的温情温暖得似乎要融化了一般,可我的语气依然冷冰冰宛如这寒冷的天气。

    那个,莲曦,他似乎有些讪讪,嗫嚅着。你妈妈,那个,她好吗?

    我的鼻子为什么这么酸痛?我的心又为什么要如此酸痛?我妈妈,她好吗?张若曦,拜你所赐,她好!她再好也没有了!泪水还是没有忍住,一串串地滑落下来,冷风一吹,冰冷冰冷地在我的脸上奔流。分明那冰冷在我的脸颊,却仿佛冰冷在我的心里。骨髓里。

    见我始终沉默,他又说了,你妈妈,她叫你来找我……找我干什么?一切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们,我们还有必要……那时候我们都年轻,那个,年轻都容易冲动……那个,莲曦,想必你是理解的。呵呵。他干笑了两声,又接着说,你看你现在也已经在读大学了,想必你们生活得还不错。我嘛,也都还好,好歹也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我们都挺好,不是吗?所以从前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有必要翻出来晒弄得人尽皆知吗?这样,不仅于我的家庭,就是于你们的家庭也都未必好吧?你说是不是啊,莲曦?

    哈哈,我终于明白了,今天晚上这么大冷的天他还来找我并不是来关心我、问候我的,他关心的是他自己!他怕我再去找他,给他的生活带来麻烦!影响他的家庭、有损他的名誉!仅此而已。杨梦莲,这就是你至死不渝爱着的男人!给我生命的父亲!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看着眼前这个如此儒雅如此挺拔如此帅气的男人,我的心冷到了冰点。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也根本不认识你!你走吧,我还要去自习,恕不奉陪!说完我扭身就走,一秒钟,不,这辈子,任何一秒钟,我都不想再面对这个男人!

    可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多么温暖多么绵软多么厚实啊!这是一双父亲的手,可却不属于我。我的眼泪流得更欢实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什么要这么不争气要这般一个劲地往下流,难道那是杨梦莲的眼泪吗?杨梦莲要是还活着,要是见到了他,那个可怜的女人除了肝肠寸断地哭泣之外,还能做什么?我使劲地挣脱了那双让人无比依恋的手。他似乎有些讪讪,把手重新插进了大衣口袋,说,莲曦,不要着急走嘛!你看,我们好不容易认识、相见……是这样的,莲曦,你如今也是一个大学生了,知书识礼,就该通情达理,是不是?他的语气突然间仿佛被这深冬的寒风给冷冻起来了似的,变得硬邦邦的。梦莲她,那个,她毕竟是农村女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那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成为记忆不是一样美好吗?我的意思是,既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相安无事不是很好,为什么又要来找我?想要我为你、为你们做些什么吗?说实在的,什么我都为你、为你们做不了!当年是一个错,一个令人悔之不及的错!如今你来找我更是一个错!何必一错再错?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容易犯错,很自然。可如今我们都年近五十,为什么做事还这么不顾后果?这个年纪如果还轻易犯错,可就是愚不可及了。她有没有想到,你的这一出现,我,我们的生活要泛起多大的浪花?或许我们都不可能再一如从前那样生活了!有这个必要吗?到最后他的语气不仅仅只是硬邦邦而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愤怒地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即使岁月流逝依然英气逼人的男人,我的父亲!然后声色俱厉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张若曦,你给我听好了!我的母亲杨梦莲她已经死了,二十三年前就死了!生下我的那天晚上她就死了!所以,你不用担心她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至于我,你听清楚了,我姓秦,不姓张!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对于你这样一个肮脏卑琐、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的人,我逃之唯恐不及,又怎么可能愿意和你有什么瓜葛?所以,也请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再去打搅你!还有,我母亲,杨梦莲,你没有资格评价她!永远没有!因为你不配!说完,我扭身消失在寒风中。我骄傲那一刻我没有流泪。

    那,那你说话可得算数啊……他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可寒风却将它们撕扯得支离破碎。

    啊?这世界上还真有这等无耻之人啊!简直是无耻至极!我的愤怒实在无以言表。你为什么早不和我说啊?看我不打掉他狗日的门牙!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哥,你觉得和这样一个已然不能叫作人的东西计较有意思吗?幸亏我没有说出我就是他张若曦的女儿,否则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只有一头撞死!

    你不说他就真不知道了吗?傻瓜都知道你为什么叫那么一个名字。

    所以我后来将名字改成了莲西。就是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怪不得你怎么成了秦莲西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你们医生签名字都是那么古里古怪的原因呢!小曦,你可真能忍!这么大的事你竟能瞒我们这么多年!

    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自己都恨不能抽干血管里的血真真正正换上你们的才好呢!莲曦的脸上飘过一缕笑意,苦苦的笑意。可怜的莲曦!

    那你和那个孙什么的,后来怎么就没有下文了呢?我岔开话题。

    很简单啊!我铁了心回来,而他不可能离开省城,我们的故事还有可能继续吗?退一万步讲,即使他自己愿意放弃省城的工作跟我去偏僻的小县城,他家里人会愿意吗?肯定不可能!说不定张若曦曾经也有过同样的挣扎,可除了妥协放弃,他又能怎样?还不是好不容易进化成了人却又回到了原点?

    秦莲曦,马上就要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能有什么打算?回老家呗!

    你就没想过要留在省城的大医院?你这么优秀,成绩这么好,留在大城市大医院,不是更有发展前途吗?

    哈,这是我能决定得了的事吗?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一起共同努力,不一定就不能实现。

    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还是要回去。与其把时间和精力花在那些渺茫期待的事情上,不如做一些具体实际的事,我觉得在那些偏远的地方更需要我们这样接受过系统教育的医生。孙可煊,你出生在这样的大都市里,而且幸运的是你又躲过了上山下乡,你不知道像我家乡那样偏远的乡村里,一个怀孕的女人从来就没有什么优待,与平常人一样同吃饭同干活,说是不能太娇贵了,太娇贵了日后难生。你说愚昧不愚昧?至于什么产前检查根本就不可能,听都没听说过。而且生孩子的时候大都在家里生,有的人家也许会请有经验的接生婆帮忙,有的人家连接生婆都省了,只家里的女人帮忙。像我妈这些通通都省了,一个人关起房门自己生。我哥和我姐都是这样生出来的。要不怎么说,女人生一次孩子就是跨一道鬼门关呢!与地狱就隔了一道门槛。如果胎位不正或是大出血,得不到及时地救治,绝对有可能会一命呜呼的……

    像你母亲杨梦莲……

    是的。我要尽我所能地避免这样的悲剧再发生。谁不是娘生父母养?难道农村女人真的就天生命贱吗?

    我懂了。秦莲曦,你带着这样一颗赤诚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心投身工作,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受欢迎的好妇产科医生的!把那些在鬼门关前徘徊的母亲们拉回来,成为她们的救星恩人。

    哈,孙可煊,这么说也太夸张了吧?这只不过是我的志向而已。人都要为梦想奋斗,不是吗?

    唉,秦莲曦,我的眼光没有错,从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果然,你有志气,有主见,有志向,而且志向高远。与你比较起来我真是太惭愧了!虽说我还是一个男人,可一切都是家里人为我设计好了的,包括上什么样的学校,在哪里上,以后又在哪里工作,一切的一切。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我们负责把你的路铺好,你只要负责走就行了。走好,走稳,走远。

    哈哈哈,你看你有多好!有多让人羡慕啊!

    你这是在嘲笑我吧?好啥好啊?与你相比,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他们手中的一只牵线木偶,动一下,怎么动,都由他们决定。有什么意思啊!

    那你自己对你自己有什么样的人生规划呢?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学什么医,我真正想学的是建筑。我爸爸有一本画册是世界各地的建筑,我不知翻看了多少遍,真想亲自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羡慕又向往。可我妈妈却非要我学医!说什么学医好,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唉,没法子……

    学医不也挺好吗?而且你学得又不赖咯!

    秦莲曦,我真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工作。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一起交谈交流,共同进步提高了。我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在身边,不断地为我加油打气,我才能干得好。小曦,我的心思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其实……

    其实这样挺好的!孙可煊,你留在省城,我回到地方,我们也一样可以交谈交流共同进步提高啊!而且,以后我遇到什么难处了,你在大地方,一定神通比我大,你可以帮助我啊!你看这样多好?

    你真的铁了心了?

    百分之百吃了秤砣铁了心!

    那就祝你早日成为妇女们的救星!

    ……

    就这么简单?

    可不就这么简单!

    那你真的就从来就没有过遗憾与后悔?

    没有,从来没有!也许他确实有“那个”方面的想法,可我根本就没有进入状态。我母亲杨梦莲的死一直像一只警钟一样警响在耳边,时刻提醒我要慎重对待感情。冲动与激情,对于男人来说,收获的也许是愉悦与快感,而对于女人来说,极有可能成为一种灾难。我可不想做第二个杨梦莲!说句良心话,学校的那几年里,孙可煊对我真是没的说,经常从家里带好吃的给我打牙祭,经常为我打饭,上晚自习的时候提前去图书馆给我占座位等等等等,凡是一个恋爱中的男孩子为女孩子能做的一切他都做到了。要说我一点不感动,那是假话。可感动并不能代替感情,我就是进入不了状态,始终游离在情感的雷池之外。说真的,我信不过省城人。

    你心里有阴影……

    也许吧。再说,那样的一个乖宝宝,并不符合我心目中的男人标准。

    你的标准是什么?

    那时候在我心里我觉得一个男人就应该像我哥那样有担当,有强烈的责任感,有奉献精神和牺牲意识。那时候的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天底下最最完美的男人……

    你说对了,激情与冲动会成为女人的灾难。

    错!我不是冲动,而是相当理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