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倒下,姐姐也就倒下了。
唉,她那身体还是那么弱。
是的,那些年太苦了!姐姐真是吃太多苦了,都是因为我……
你也别这么说,小曦。一个人的命运怎样,上天早就给你注定好了的。还是伍爷说得对,十个犟人九个吃亏,一心就是太犟了,认准的事情不撞南墙坚决不回头。都说性格决定命运,一点不假。一心的命运也是由她的性格决定的。可哪一个人的性格不是上天早就造就好了的呢?
不过,这些年她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事业做得那么好,尚青对她向来言听计从,若水、若坤又那么成才。姐姐简直是完美人生啊!好人终究有好报,老天爷在上面看着呢!我现在总算是相信了。一切都有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小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色悲戚。她又怎么了?我不解。
姐姐是自己为自己修来了这一桩好姻缘啦,唉……小曦再一次深深叹息着。
我的心忽地再一次刺啦啦地疼起来。小曦,不要这样,好吗?
尚青可是我见到过的最好不过的男人了!用时下的话那叫暖男。
嗯,尚青确实不错,没的说!我开始还真不看好他,还是师傅眼光好。
你哪能跟师傅比啊?莲曦不屑地撇了撇嘴,嘴角漾起一丝嘲讽而又调皮的笑。这个小曦!
一文,你看这个小伙子怎么样?一天我去师傅的修理厂修车,师傅努了努嘴示意我看一个人。
哪一个?我四下望了望,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能吸引眼球的。都那么普通,油渍麻花的工作服,或蹲或站或躺在车底下,埋头做自己的事。
喏,就那个,给你修车头的那个。师傅努了努嘴,朝我示意。
我看见一个个子不高、瘦瘦的小伙子正在我的车前,车盖已经打开了,拿了只扳子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我故意踱过去和他搭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相貌普通,但是笑起来很和善,能一下子暖到你的心里。
很普通嘛!我说,怎么了?
把他介绍给一心,你看怎么样?
就他啊?不晓得一心可愿意呢。长相身高都太普通了……
那些重要吗?主要是这儿!师傅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心好,比什么都好!
在我和小曦的人生都发生了重大转折(小曦考上大学,我成为汽车运输队的正式工作人员)的时候,一心却没有这么幸运,依然在那个偏远的小乡村苦苦挣扎。这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疙瘩,也是师傅心里的块垒。他一直谋划着想替一心在城里找个临时工做,这样一家人就能在一起了。
小曦大二的那一年,大哥如松终于帮一心在他们柴油机厂找了个擦砂子的事情。那本来也是一个临时工在干着,是他们厂一个职工的老婆,正好回家生孩子去了,空了个缺,大哥如松赶紧找厂长推荐了一心。厂长正好一时也找不到人手,就答应了。多好的机会!大哥如松一见厂长点头了,立马骑了自行车回家和师傅汇报。师傅也立即笑逐颜开,说,如松,不错,这件事办得不错!可等我回去跟一心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心却犹豫了。
我要是走了,那奶奶怎么办?
其时,王奶奶已经快八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耳朵早就聋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如果说前几年是王奶奶帮忙一心照顾了家,最近两年一直都是一心在照顾王奶奶了。真是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啊!
我去找伍爷商量。伍爷这几年身体也差多了,队长也不干了,歇了。不过队里的大事小情新队长小莫都要找老队长商量着办。伍爷说,事情倒是个好事情,可一心不愿意,别人也不好干预,你说是不是?要不你伍娘一直说一心是个好姑娘呢?你看看多仁义啊!换作别个,早就把一个孤老奶奶扔下不管,奔自己的前程去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啊?再说,非亲非故的一个孤老,本来“五保”多年了的。这些年,你们一家待她本身不薄,按道理,也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可一心还……唉,难得的好姑娘啦!
那,伍爷您说一心这个事怎么解决为好呢?多好的机会啊!虽说顶别人的缺,可是师傅说了,如果一心做得好,时间一长,还不就留下了?您看能不能帮着劝劝一心啊?
可伍爷和一心说起的时候,一心还是那句话:我走了,奶奶怎么办?我能把奶奶一起带走吗?
傻丫头,奶奶队里管啦!本来就是“五保”的嘛!
那不好吧?伍爷。做人可不能用人时朝前,不用时朝后。伍爷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年,我和小曦两个人最困难的时候,是奶奶帮了我们。哦,现在我们日子好过了,又把她老人家一个人甩了不管,别说老天爷不答应,就是我大大、姆妈在天上看着,也不会答应的。我是一定要给奶奶养老送终的。
一心啦,你可要想好了,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那可不是什么田地里长的庄稼,今年割了,明年还能种了再长。这城里人的事,等不了的。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哟!
可无论伍爷和我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一心就是一句话:我不能扔下奶奶不管!或者,我能带奶奶一起去吗?真是个八头牛都拉不转的犟东西,气得我恨不能大嘴巴子扇她。
末了,伍爷说,看来一心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你呢,回去和你师傅师兄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等老王奶奶过去了,再给她找一个事做啊?这老奶奶,我看,也就这两年了。你看,都老成一只皱了皮的橘子了。要不,你们在城里给她物色个男的?一心也二十出头了,该给她找个人家了。
伍爷,您这不是说笑吗?一个城里人哪个愿意跑到乡下来找个老婆啊?除非脑子有毛病,或者身体有毛病差不多。师傅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才要一心去城里啊!只有进了城,才可能有机会不是?
那,这件事么样办呢?
能么样办?黄了呗!唉,还不知道我师兄会怎么说我呢!人家巴心巴肝地为了你,屁颠屁颠地跟人家厂长屁股后面求爹爹拜奶奶似的,好不容易求来这么个事,好嘛,你一句话,不去就不去了!叫我怎么跟大哥开口啊!
一文,照我讲,也没什么不好开口的。我们一心怎么了?又不是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大仁大义的一个姑娘!相信你师傅和你师哥都会敬佩她的,只不过有些可惜罢了。
果然,我回去和师傅、师哥一说这事,师哥立急红赤白脸地急起来,想说什么,被师傅制止了。师傅什么也没说,就撂下一句:一心可真有一颗菩萨心啊!只怕将来人善被人欺啊!
没想到,师傅果然一语成谶。
伍爷预测得一点没错,老得跟一个皱了皮的橘子一样的王奶奶,没有挺过第二年冬天。村里人议论得不错,说老王奶奶最后终究做了两件大好事,一是,帮一心度过了最为艰难的几年,算是为自己积德了;二是,没有卧床劳累一心,也算是积了德。真是这样的!最后那几天,老人家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就像睡着了一样,就那样睡着睡着,去了。她去的时候,小曦已经放寒假在家里,我也请假回去陪她们。村里人都说,想不到一个孤老最后还享福得很!我们这些有儿有女的,日后未必有这么享福,这么圆满。
王奶奶圆满了,可一心又孤单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继续种地呗!哥,你不要替我操心,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已经长大了,能应付自己的生活了,你们只管把自己应付好就行了。未必农村人就不是人了?只要认认真真地活,在哪里都一样。苦一点累一点,都没什么的,真的!哥,小曦,你们真不必为我操心!
我们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其实一心已经有相好的了。
那男的叫江海波,隔壁村子里的,离我们家不过四五里地。比一心大两岁,和一心、小曦都是初中同学。虽然从前上下学的时候经常能碰上,要走同一条穿过田野的乡间小路去山里的学校上学,但是那时候,男同学女同学之间在学校从不讲话,即使在校外别的什么地方碰上了,也都像不认识似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各走各的路。本来一心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加上一心初中没有念完就回家了,以后就更是断了联系。按道理两个人不可能碰到一起的。可是世事难料,两个人还就是碰上了,而且还碰出了爱情的火花。
说起两个人的碰面还颇有一点戏剧性。
小曦大二的那年寒假,年关将近,姐妹二人闲来无事,便决定去城里逛逛,看看师傅、师娘,顺便打点年货。从师傅家出来,两个人便奔了东街闹市区。东街本身就是小商品集市,各种摊位挤挤挨挨,商品琳琅满目。平常人就很多,摩肩接踵的,这年关时节尽是打年货的,人更是多得不得了。姐妹俩手牵着手在人群里挤着,叽叽喳喳地这里瞅瞅那里瞧瞧,又亲热又兴奋。江海波出现的时候,两个人正专心致志地在一处年画摊前挑选着、比较着,忽然一心的马尾辫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挂住了,扯得生疼。一心哎哟叫了一声,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头发。莲曦本来正兴致勃勃地拣年画,忽然听见姐姐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人肩膀上担了根空扁担,扁担头子上面拴了一副空麻绳。那麻绳很不老实,而是随着人走动在扁担上欢快地舞蹈着,甩过来,荡过去,甩来荡去,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一下子挂住了一心的马尾辫。可扁担绳子的主人却浑然不觉,依然自顾往前走。莲曦不高兴了,冲过去朝那人的后背搡了一下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你的扁担绳子挂住人家头发了,怎么一声不吭就走掉了呀?
那年轻人给人凭空推了一把,也有些生气,回头正准备和说话人理论,可一看是莲曦和一心,立即叫起来说,啊?秦一心、秦莲曦,是你们俩啊!你们也是来打年货的吗?
姐妹俩给他叫得一愣,互相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你是?
啊?你们俩都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江海波啊!我们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嘛!怎么会不记得了呢?要说秦一心记不得还差不多,她初三没读完就回去了。秦莲曦你就不地道了,咱们怎么说也是同班三年呀!不过五六年的时间,怎么就不记得了呢?我真的改变那么多吗?
江海波?姐妹二人又一次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说完两个人忽然相互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姐,你说这人怎么叫这么一个名啊?明明是条江,却偏偏叫什么海波……两个人说着趴在课桌上哧哧地笑起来)。那是他们初中一年级第一次全班点名。一定是两个人同时想起了那段往事,所以忍不住一起笑起来。一心捂着嘴,莲曦还夸张地捂起了肚子。
江海波却被她俩给笑糊涂了,说,二位小姐,你们干吗要笑成这样啊?我有那么好笑吗?说着往自己身上四处打量着,还是我挑着扁担绳子你们觉得我滑稽?
不是不是!两个人止住了笑,莲曦说: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多想。只是我们记得你那会儿可是我们班最小的男同学啊!又瘦又小,完全没长开的样子嘛!莲曦本来想说:你那时不仅长得磕碜,学习还不怎么样,除了那个颇为滑稽的名字……一想起这个,莲曦止不住又想笑,可还是忍住了,到嘴边的话也换了,说,瞧你现在,啊,该有一米八了吧?
没有没有,不到一米八,一米七八。嘿嘿……江海波挺了挺胸脯,虽然嘴上谦虚却不无骄傲地想炫耀。
一米七八也很不错了,快赶上我哥了。莲曦用一种调侃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江海波说,几年不见,看看你现在不仅个子高了,人也帅了。
多谢首长夸奖!江海波忽然啪一个立正,挺胸收腹,声音洪亮。惹得两个人又笑起来。
莲曦止住笑说,哎,江海波,想不到你还怪贫的啊!你以前可是瘪索索的。说说,究竟是什么魔术让你几年之间脱胎换骨的呀?
部队的大熔炉啊!江海波更板正地挺直了身体,说,部队锻炼了我改变了我!
哦,你参军了呀?姐妹俩再一次异口同声。
是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学习成绩不是不好吗?哪比得上你们俩啊!秦一心那时多用功啊,任何时候都见她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看书。秦莲曦呢,你聪明,学习跟玩儿似的,可成绩就是那么好,哪个都撵不上你!我就不行了,属于破落户,嘿嘿。江海波搔了搔自己的板寸头继续说,初中毕业不是没考上高中嘛,上不了学,只得回家种地咯,可我那身子骨哪里扛得住地里那些活啊!我妈跟我几个姐姐说,干脆,叫海波去当兵吧!就这样,第二年春季征兵,我便报名参军了。说起参军还有好笑的事呢!你们知道,我那时不仅个子小,才一米六几,而且体重也轻。规定要一百斤,可我只有九十八。怎么办?为了达标,我偷偷地在自己的裤兜里装了两个石块,才总算过了关。原以为参了军不用干农活了,要享福了,谁知道到部队之后,新兵连三个月那叫一个苦啊!我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要不是部队包子救了我,我就差一点当了逃兵了……
什么什么?包子救了你?什么意思?莲曦奇怪地打断江海波的叙述。
哎呀,你别插话,听我说啊!秦莲曦,你性子怎么那么急啊?你看你姐姐秦一心,安安静静的,多好!多有女人味!
江海波你说什么呢!莲曦生气地又捣了江海波一拳。
小曦,别闹!一心伸手把莲曦拉到自己身边,说,听他讲,怪好玩的。
江海波仿佛得了某种鼓励似的,更加眉飞色舞地讲起来:对,别打岔!听我讲。讲什么?哦,对了,包子!那是新兵连第一次吃包子,部队的包子,这么大个!江海波拿手比画了一下,看那样子,比街上包子铺卖的不晓得要大出多少。秦莲曦,说出来吓死你,跟你的脸差不多大!说着似乎对自己的这个比喻非常得意,一个人独自哈哈大笑起来……
去你的!莲曦又要动手,被一心拉住了,说,江海波,说正经的,别扯这扯那!
好好好,言归正传。那么大个包子,你们猜我一次吃了多少?二十个!可还不等一心莲曦回答,他就迫不及待自己说了出来。
一心吓得拿手捂住了嘴巴,莲曦叫起来说,什么?多少?二十个?江海波,你就吹吧!那么大个包子,二十个,不得有一脸盆啊!你一个人一顿能吃得了?
还真不是吹牛,秦莲曦!不过你讲得一点不错,二十个包子真有一脸盆。你们猜我怎么抢到这二十只包子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最后还是莲曦说,哎呀,江海波,你就不要老是卖什么破关子了,痛痛快快地讲吧!
江海波一点不理会莲曦,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就凭两根筷子,两只手,抢到了二十只大包子!我先是像串糖葫芦似的,一根筷子上串五个,两根筷子正好十个,搁在饭盆里;然后一只手抓五个包子,两只手正好十个。
你一只手能抓五个大包子?莲曦又忍不住插话。
对啊,一只手五个包子啊!你们肯定想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抓的,对不对?喏,像这样!江海波张开五根手指,每一个手指缝夹一个,手心再装一个不正好五个吗?
天啦!连一心都忍不住惊呼,怎么做到的啊!
江海波得意地哈哈笑起来说,可不是嘛!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当时真是有些穷凶极恶。你们不知道,当我几乎两口一个,风卷残云,一口气扫掉十五个包子的时候,我都没吃出包子的味道。直到吃第十六个的时候,我吃包子的速度才慢下来,正常起来,也才有心情品味包子的味道,大馅儿的鲜肉包子啊!长到十八岁,平生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包子!我当时眼泪都快要下来了,真的!你们别笑,真是这样的!也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不再吃包子,而是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吃。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这样一个小个子,瘦不拉几的东西竟然食量如此惊人!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们扬了扬手里的包子,继续吃起来,结果二十个包子全都被我一扫而光。我由此而出了名。同时正是因为有这么好的包子吃,我才放弃了当逃兵的强烈想法。你们想想,平常我们在家里过什么样的日子?一年到头能吃到几回肉?不就逢年过节才有吗?像这样不年不节的就有这么好的鲜肉大包子敞开吃,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神仙般的生活啊!有这样的好日子过,我还当哪门子逃兵啊!你们说是不是包子救了我?
那后来呢?轮到一心插话了,莲曦多少有些奇怪地看了姐姐一眼,然后冲江海波说,是啊,那后来呢?
后来新兵连结束了,你们猜怎么着?我竟然被幸运地分到了炊事班……
什么什么?分到炊事班竟然是幸运?要是我不哭一鼻子才怪呢!一个大男人分到炊事班多没出息呀!莲曦又忍不住嚷嚷起来。
莲曦!一心扯了莲曦手一下,别打岔,听他说啊!
秦一心,你不知道,秦莲曦说得一点没错,刚一开始分到炊事班我也挺不开心的。我再怎么瘦小,可也是个男人啊!既然来参军,谁不想练一些杀敌本领?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打仗了,也好建功立业呀!当什么炊事员啊!可是有经验的老兵却偷偷告我说,小子,别不知足,你就等着偷着乐啵!果然,一到炊事班,我才知道,妈呀,油水那么大,随便揩啊!打死你们都不会相信,一年多时间,我不仅个子一下子飙到了一米七五,体重竟然增加到了一百五十斤!你们看,其实我眼睛不算小吧?他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确实,虽然不算大,可绝对不是小眼睛那种!可那时候,你们想要看到我的眼睛,那可真得费点劲,哈哈哈……
江海波自顾乐得大笑起来。记得第一次回家探亲,我妈、我姐一个个全都不认识我,以为我走错门了。后来确信是我回来了,我妈拉着我的手,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啊!我姐姐说,姆妈,海波长这么好,你老做么事要这么伤心哉?我妈说,我这是高兴啊!我总算给我伢找到一个好活法……
哦,想来你就是这么给喂壮的啊……
小曦!一心有些嗔怪地看了莲曦一眼说,怎么这么说话啊?
没关系的,秦一心,秦莲曦讲得一点没错,那些年我真是像喂猪似的,把自己喂得又肥又壮。后来有一天我们班长说,小子,你看看你现在还像个兵吗?瞧你胖得那样!就算是在炊事班,可我们一样也是兵,一样能上战场杀敌报国才是!你看你那一身的肥膘,走路都快喘气了,将来还怎么上战场杀敌啊?真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从此我发奋苦练个人体能,结果竟然在部队比武大赛中获得第一名。看,我现在身上可一块赘肉都没有,不信,我脱衣服给你们展示展示……说着又顾自哈哈大笑起来,倒把一心和莲曦吓得一愣。
哈,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江海波,想不到当年那个其貌不扬的小不点现在出息了啊!怎么?你这身打扮,是不是你这个武状元现在告老还乡了呀?
哎呀,秦莲曦,你这说的什么话啊!什么叫告老还乡啊!首先我老了吗?我才二十四,虽说比你和秦一心年纪大个岁吧,可离老还差很远吧?其次,我今天虽然穿了便装,可我是回家探亲,不是退伍还乡!明白吧?告诉你,秦莲曦,我知道你是我们附近十里八乡,不,是我们县都有名的女状元,可也不能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虽然文化低,考不上军校,可是我已经转志愿兵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干得好,提个干啥的,也不是不可能哦……
耶耶耶,还啥啊啥的呢!莲曦揶揄道,真是山东驴子学马叫,当了几天兵回家,不晓得么样讲话了哦……
小曦!一心有些生气的样子,一把扯过莲曦的手说,我们走!省得你在这里胡言乱语!说着拉着莲曦就要离开。
莲曦说,哎呀,姐,画还没买呢!
不买了!一心显然有些气恼,语气冲冲地瞥了一眼莲曦。扭头换了一种语气对江海波说,江海波,我们走了啊!哪天有空去我们家玩啊,反正路也不远。
啊?好啊!好啊!秦一心,哪一天我去你们家玩,可不要不理我啊……江海波似乎有些失落也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冲着姐妹俩喊。
或许当时一心只不过一句客气话而已,江海波却当了真!
第二年的五月份,金银花、香樟树花事正好,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甜蜜的香气,总给人一种微醺陶醉的感觉。一天中午,一心刚收工回家,见王奶奶远远地在她自己家门口等着自己,觉得有些奇怪,就问是怎么一回事。
老奶奶多少有些诡谲地对一心说,有个男伢在家里等她。不认识,穿军装的。长得不晓得有多好看呢!王奶奶一副欢喜异常的样子。
一心顿时莫名地心中一紧,当兵的?难道是他?不能够吧!一心心里一边嘀咕一边打鼓,等到家一看,还真是江海波!一身绿军装,挺拔高大,果然是帅!看见一心,又突然啪一个军礼:首长好!首长辛苦了!
一心吓一跳,说,哟,真的是你啊!奶奶说有个当兵的找我,我还奇怪呢,心想怎么又跑出个当兵的呀?
什么意思?又?还有谁也当兵了?江海波莫名其妙的神情警觉又紧张。
哪里啊!我是想你春节才回来的,现在不可能又回来,你们当兵的那么闲、那么自由吗?所以我还以为是别人……
哦,这样啊!吓我一跳。江海波顿时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江海波,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在哪当兵呢……
哦,我在甘肃当兵,甘肃兰州。
啊?那么远啊!一心好像有些失望的样子,脑海里立时现出一副黄沙漫漫的景象。
是啊!就很远嘛!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哦,是不是因为远,所以管理就松,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啊?
哪里呀!江海波忽然现出一副沮丧的神情,我这次是给我妈叫回来的。拍了加急电报到部队,说是得了重病……
哦?怎么了?什么病啊?一心也着急了。
哪里有什么病啊!她不过叫我回来相亲而已。江海波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低着头,把军帽拿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捏,我大姐给我相了个女孩子,我妈觉得好,就叫我回来定亲……
那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吗?你怎么好像不高兴的样子啊?一心笑了。
可是我不愿意啊!江海波的声音忽然大起来,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一心,看得一心莫名其妙地一阵心慌。我跟她们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有我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了……
哦,那不是很好吗?跟家里人说清楚就是了。
可我还不知道那个女孩喜欢不喜欢我呢……
啊?这样啊!不会是单相思吧?一心掩着嘴,笑着打趣。
江海波再一次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军帽。我不知道算不算单相思,因为我还没有向她表白。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她!想她!自从见到她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她……
那你为什么不跟人家说呢?
这不还没来得及说嘛!家里人就要给我提亲了,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赶紧跟人家女伢讲啊!人家说不定也愿意呢……
是吗?一心真的是这样吗?江海波忽然猛地抬起头,再一次目光坚定而又炯炯有神地看着一心,充满了渴望与焦灼。
一心的一颗心莫名其妙地再次狂跳起来,她忽然不敢正视这灼热的目光,低下头去,嗫嚅道,我哪里晓得啊!我只是这么想罢了。凡事你不说哪个又怎么晓得呢?人家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那,一心,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愿意吗?
一心的心跳得更慌了,说,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一心,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那个女孩就是你啊!秦一心,你知道吗?自从上回见到你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你的温婉、文静,你的温柔、善良,我都好喜欢、好喜欢。每一个夜晚我都对自己说:江海波,既然你这么喜欢她,你为什么不跟她说?可等到太阳出来,我又心怯了。我怕你瞧不上我一个小当兵的,千里之外,黄沙漫漫,家里又一贫如洗……正在我踌躇不安的时候,母亲来电报说病重要我速归。我一边替母亲着急,一边暗自窃喜,因为可以有机会见到你了,我知道我这么想有些可耻。我是遗腹子,母亲一个人带大我们姐弟四个真是不容易,我怎么能在她病重的时候还想着自己的美事呢?实在是太不孝了!可是我一边自责,一边又止不住地想到你,偷偷地在心里乐。有一个词叫悲喜交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用来形容我。真的,秦一心,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对哪个女孩如此念念不忘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可我就那么一脚踏空陷进去了。一心,难道我们之间不是缘分吗?那天街上的人那么多,我的扁担绳子为什么单单挂住了你的头发?这不是缘分是什么?这难道不是老天赐予我们的机会吗,一心?
一心完全给眼前这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兵哥哥讲蒙了,她多少有些愣怔地低着头,脑子里嗡嗡直响,一片空白,不知所以。
一心,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吗?啊?
一心目光茫然地抬起头来,说,想?想什么?
想我们之间的缘分呐!
呵呵,我一天到晚累得要死,哪里还有工夫想别的啊……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交往?江海波步步紧逼。
啊?我?我还没有想好,哦,不,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太突然了,江海波,你容我想一想可以吗?
当然可以!江海波的神情多少有些沮丧。秦一心,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唐突,也有些冒昧,可是如果不是我家里人逼着我订婚,我是不会这么做的!说实话,秦一心,我已经跟我家里人说你了。说你就是我的心上人,是我喜欢的女孩,此生非你不娶……
啊?江海波,你怎么能这么做?
一心,对不起!我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好,可我说的是心里话啊!再说如果我不说出你,她们就要逼我和那个女孩订婚啦……
可你也不能拿我当挡箭牌啊!一心又急又气,脸都红了,要是被我哥、我师傅、师娘晓得了,会怎么想我?还以为我多么不规矩呢!
哎,秦一心,我就奇怪了,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什么事都要被别人左右?再说就算你和我恋爱了,怎么就不规矩了呢?哪里有一点不规矩啊?莫非你还守旧到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照了吧?可你是我什么人啊?凭什么就可以这样自作主张地做我的主?
凭我对你的思念!凭我对你的一往情深!
一心的脸唰地红成了一只熟透了的西红柿,天哪!这究竟什么人啊?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啊!可是同时一心的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幸福的暖流,迅速流遍全身,令她有些不能自持。半晌,她才说,你容我想想好吗?
好的!一心,我知道我有些不近人情,可我也是给逼到了悬崖边上不是?秦一心,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
什么?
即使你看不上我,不愿意和我交朋友,也请你无论如何帮我一个忙!这两天你抽空跟我去我们家一趟,好吗?我可是在我家人面前言之凿凿、明明白白地说我喜欢的就是你!我母亲说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很好,那丫头不错,是个好姑娘。可是她非要我把你带家里见她,否则她不会相信……
啊?江海波,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家人逼你,你就来逼我是吗?一心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不是不是!秦一心,不是逼你,是请你帮我一个忙!不管怎么说,我们同学一场,这点小忙你不会不帮吧?
这是小忙吗?你是晓得乡里规矩的,如果哪个女伢登了男伢家的门,还不就已经铁板钉钉了呀!你这不是逼我是什么?
那这么说,你就是不愿意啰……江海波现出无比失落的样子,算了,你不愿意我也没办法,我走了……说着起身要走,一心低着头不作声也不挽留,江海波多少有些悻悻地出了门。
刚拐过屋角,王奶奶过来了,说,小伙子,你跟我们一心讲的那些话呢,我都听见了,真的假的我们也不清楚。
奶奶,请您相信我,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绝对是真的!
好,好,那就好!可不管真的假的,你都不能这么逼着一心答应你。要知道,弯转得太急,是要翻车的,晓得啵?
哦,晓得,晓得。谢谢奶奶,谢谢奶奶,谢谢啊谢谢!江海波一边道着谢,一边一溜烟飞上大堤跑了。
江海波走了之后,奶奶对一心说,一心哪,你到底怎么想的呀?我看这伢不错!长得好看,又当着兵,也算体面,对你看上去不像是假的。就是不晓得家里情况怎么样……
奶奶,这太突然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
我晓得哟!我们一心是最乖的女伢了,心里干净得呀比那清油还清!可是你也老大不小了,二十二岁,搁着从前,你早就是好几个伢的姆妈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里有多大名堂哉!难得碰到一个可心的人啰!
那,奶奶的意思是您看上他了?
唉,奶奶看上看不上不管用,要我们一心心里面愿意才照。
可是我就这样跟着他往他家门前一站,事情可就定了的。哥哥跟莲曦会怎么看我?还有师傅、师娘……
你哥哥,还有你师傅、师娘多少有些不乐意的,他们心疼你,不想再要你在乡里一辈子抠泥巴受苦。唉,要不是我老婆子连累你,你就已经是城里人了……奶奶说着抹起了眼睛。
奶奶,看您这说的什么话呀!说江海波呢,怎么说到自己身上了?一心嗔怪道。
对哟,对哟,说江海波!我的意思是讲哪,虽然你哥哥他们心疼你,可等到看见人家小伙子这么精神,也没理由不愿意的吧?再说了,哪家王法规定了女伢到男伢家里去一趟,就非得要嫁他?你们不是老同学吗?同学不能去同学家玩耍的呀?以后再讲以后的事,哪里就非要板上钉钉了哉?
那奶奶的意思是他这个忙我先帮着?至于以后嘛,以后再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你讲可照?
啊呀!奶奶您可真是太聪明了,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耶,你个小鬼,拿奶奶开心!
其实要说一心从没有想到过江海波,也不是事实。事实是一心不仅想过,而且经常想。想他们碰见的那一幕,想江海波的扁担绳子挂住了自己的头发。真的,人山人海,他的扁担绳子为什么偏偏就挂住了自己的头发呢?这不是缘分是什么?难道真是缘分?还想江海波眉飞色舞地讲他的当兵经历,尤其是说部队的包子那么大,跟小曦的脸差不多。一心只要一想到这个,就止不住想笑,甚至那些日子不能看小曦的脸,只要一看见,就会想到部队的大包子,就要笑。笑得小曦都生气了,说,姐,你都魔怔了,你知不知道?小曦回学校之后,她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仍然会想起这些,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被窝里笑。有时候笑过之后也有些许惆怅,还能再见到他吗?不晓得穿军装的他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一定更好看吧?部队当兵真那么好吗?对了,不晓得他在哪当兵,那天也忘记问他了,是海边吗?那他不就天天都能看见大海了?常常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她不晓得这可不可以算是魂牵梦萦……
两天之后,江海波又来了。一心说,帮忙可以,但只纯粹帮忙而已!但最后这个忙确确实实帮到了家。
回部队之后,江海波就开始给一心写信,一心也给他回信,一来二去的,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深,由帮忙变成了正式交往。只是瞒了我们大家。
那年春节,江海波再一次回家探亲。正月初二这一天,江海波和他母亲一起来我们家提亲了。我和小曦都给弄得一愣。
小曦一看见江海波,就说,哟,好你个江海波,挺厉害啊!竟然把我姐给弄到手了。
秦莲曦,你这说的什么话?亏你还是大学生,天之骄子!怎么叫弄到手啊?我们是正常恋爱,好不好?
好好好,你厉害!我姐更厉害!竟然把我和我哥瞒得滴水不漏啊!
小曦,别多嘴!我说。小曦撇了撇嘴,不作声了。
江海波母亲六十上下年纪,头发有些花白,脑后梳一个发髻,虽然常年劳作,皮肤有些黑,皱纹也很多,但看上去还蛮清爽的,一身大衣襟的黑布褂裤,说话利利索索,语速快得跟机关枪扫射似的,一听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
哎哟,你是一心哥哥吧?你看,事先也没和你们打个招呼,就这么突然过来了,你们可不要见怪啊!没法子,哪个叫海波在部队上不自由呢?就那么几天假,过完年就得回去。这一回去,不晓得下次回来又要到什么时候。我们家海波是看上你们家一心了,着急把这件事定下来,所以就这么紧赶着过来了,还请一心哥哥不要见怪。我知道你们父母不在了,长哥当父,就请你这个兄长给他们俩个做个主,准他们两个交往,可不可以啊?他们俩又是同学,彼此都知根知底的,我看交往个年把的,就可以结婚了不是?你看,一心一个人也孤孤单单的,结了婚,有了家,也有人照应,有人疼了,多好!是不是?
哦哦,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女人太厉害了,我都插不上嘴。
一心哥哥,不瞒你说,他们俩啊,是早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我晓得的,一心呢,是个好姑娘,心眼好,远近都知道,可我们家海波也不差啊!论模样、论条件,都配得上你们家一心不是?更主要的是,他们俩乐意,那就再好不过了,是不是?过去,儿女婚事都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是新社会了,讲究自由恋爱,婚姻自己做主,我看他们俩自己这个主就做得不错。我家海波和我说起一心的时候,我就乐意得不得了,觉得我儿子真有眼光,替我找一这么好的儿媳妇,姆妈高兴!打心眼里高兴!一心哥哥,你不会不满意吧?
哦哦,我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用得着我再说什么吗?不是都已经满意了吗?一心,你可真是个有骨子(有主见)的丫头!
这样,啊,海波姆妈,你们今天来,确实有些突然,一心也没跟我们提过这件事,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想她大概是脸皮薄,怕我骂她。其实也没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情理之中。而且他们俩又都是同学,彼此熟悉了解,产生感情,太正常不过了。虽然这么说,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哪里不痛快?怪一心没和我说过,忽视了我这个哥哥吗?好像也不太是。我知道一心不是那样的女孩。再者说,江海波姆妈说得对,一心一个人确实挺孤单、也挺可怜的,结了婚,有了家,生活也生色一点,我自然为她高兴。那么是不中意江海波?似乎也不是。小伙子个子高高的,一身军装,看上去颇有几分英气,谈吐举止文质彬彬的,没理由不愿意。那究竟是什么呢?对了,是眼前这个说话像连珠炮的女人!还有那话里话外透着的优越感,令我非常不舒服。一心那么善良,遇上这么厉害的婆婆,日后能对付得了吗?他江海波一个小战士,老婆又不能随军,那就意味着以后一心得独自面对她这个厉害婆婆。一旦连珠炮扫过来,我们家一心还不得被打成蜂窝煤体无完肤啊?不能就这么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否则,还真拿我们家一心不当回事!于是我说,但你们今天刚一来,就要我做什么决定,我一时还没有准备好,总得容我考虑考虑。这样,你们先回去,让我们商量一下。主要我得跟我师傅商量商量。江海波,你如果方便的话,你后天再过来一趟,我们一起去城里我师傅家,让他老人家来定夺,怎么样?
哎呀,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嘛!他们俩都对上眼了,这天大的好事……连珠炮再次突突突了起来。不过这次子弹还没扫射完,就被他儿子给灭了。江海波没等他妈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说,好的!我后天一早就过来,和你们一起去城里。干干地把他娘晾在那儿。老太太一脸的愠怒,却又无计可施。
江海波母子俩走后,我们家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本来小曦还在叽叽喳喳地围着一心闹个不停,可一看我脸色比较沉重,就闭了嘴。
哥,你不高兴了?一心低着头,声音低低地问。
你想好了?
嗯。
那你对他了解吗?
……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
那你对他家里情况了解吗?
他是遗腹子,三个姐姐……一心像是真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头越发低了,声音小得简直像蚊子哼哼。
看见她那副样子,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好像一心说话间就要被人夺走了一样。倒是小曦没心没肺,抢着说,哎呀,我的个天!那江海波在他家还不宝贝得跟眼睛珠子似的呀!一心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一心,你可要想好了,他在外面当兵,几年都不回家一趟,你能受得了吗?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家里吃了很多苦,哥哥希望你以后能生活得轻省一点,找个像大大那样知疼知热的男人关心你、呵护你、照顾你,这样哥哥才能放心,也才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大大、姆妈。你找这样一个人,我不是说他不好,问题是即使他愿意对你知冷知热,愿意照顾你、呵护你,他也做不到啊!他一个小战士,老婆又不能随军。换句话说,即使能随军,你能受得了甘肃那样风沙漫漫的地方吗?一年、两年也许还行,长此以往,你能挺得过来吗?一心,哥哥只是不希望你一辈子都受苦……
我知道,哥。一心忽地眼圈一红,堕下两颗泪,说,我当然晓得你是希望我好,可你总不能没有自己的生活,一辈子对我好吧?再说他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部队上的,他总是要退伍回来的呀!等他回来了,不就好了吗?
姐,你知不知道?在家里是惯宝宝的男人根本不晓得疼人的,因为他享受惯了别人对他的照顾,就根本没有照顾别人的意识。只有像哥哥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对的人选!姐,你可要想好了!
……一心又不作声了。
姐,我跟你说,我以后要是找男的,就找哥哥这样的……
小曦,你给我闭嘴!一个小女伢说什么男的女的,也不害臊!
哦,小曦被我熊得一张大红脸,跑了。
师傅见到江海波,什么也没说。师娘倒是高兴得很,热情地让这让那。或许是江海波身上的军装令她想到了自己牺牲在越南前线的儿子如钟,所以感到格外亲切吧。
吃完午饭,师傅问,一心,你都想好了吗?
嗯。一心声音虽然很低,却分明很坚定地答应了一声。
哦。师傅说,那就先这样处着吧,啊!小江,既然一心愿意,那么你们就先交往交往,多了解了解,等过两年再结婚,反正一心还小,好不好?
好的,谢谢师傅恩准!我们本来也没打算就结婚,只是想让双方家庭都知道这件事。既然师傅支持我们交往,那真是太好了!谢谢您,师傅!谢谢师傅成全!江海波一张小嘴吧嗒吧嗒地不知道有多甜。
小曦忍不住了,说,哎,我说江海波,你嘴是抹了蜜还是怎么的?肉麻不肉麻啊?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秦莲曦,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我是真心实意感谢师傅成全。你小毛丫头,懂个啥?
师傅说,好了,那就这样吧,啊!我就不留你们了,你们都回吧,冬天天短,你们还有许多路要赶,啊!小江,一心可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你日后若是对她不好,可别怪我到时候对你不客气啊!
哪里哪里!怎么会?怎么会啊!师傅,我怎么可能对一心不好呢?您就看我以后的行动吧!
好,请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也记住我说的。就这样吧,啊,回吧,回吧!
师傅,怎么?您对这个男伢不满意?我让一心他们先走,自己留下来和师傅说两句话。
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精精神神的,嘴巴又甜,又会说话,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觉得挺好!师娘喜滋滋地插了一嘴。
师娘,您是不知道,他那个娘,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我怕一心日后受委屈呢……
一心又不是跟他娘结婚,怕什么哉?大不了以后分开过。只要小伙子好,就么样都好!师娘依然沉浸在喜悦之中。
师傅不作声,闷头抽烟,半天才说,嗯,小伙子是不错。可说不好,或许就是太不错了……反倒让人心底不踏实……
有什么不踏实的呀!你这个人啦,就喜欢前怕狼后怕虎。师娘不高兴了,说,一文啦,别听你师傅胡说,我看这小伙子不错,长得多体面啊!又有前途,还是家里独子,以后没有嫂子妯娌间的吵吵闹闹。姑子们都出嫁了,也不会怎么管家里的事。婆婆或许是厉害点,可终归也老了,还能管多少事?以后还不是一心当家说了算?有什么不踏实的啊?我看一心啊,是终于苦到头了,这门亲事啊,我一百个赞成!师娘乐呵呵地边说边笑,仿佛真是给自己的儿子说媳妇似的。
你知道什么啊?太会说话的男伢,一般都很油滑,我们一心那么实诚、那么善良,跟个菩萨似的,她能猜得出那伢心里的小九九啊?
那,叫一心和他断?我说。
你看一心那样,能断得了吗?一心这伢打小就活在别人的背后,总是她为别人牺牲,从来也没有谁特别在意她的感受。突然有个男伢这样对她,你叫她怎么可能不死心塌地呢?
那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对于一心来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了……
看你说的什么?一刀两刀的,大过年的,吓死个人了!有那么可怕吗?师娘不乐意了,抢白道。
呵呵,也是哈!师傅被师娘抢白得有些讪讪,改口道,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我这不也是怕我们家一心吃亏嘛!
一心和江海波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村里人都替一心高兴,都说一心总算熬到头了,找了个这么好的对象,一表人才是小,还是部队上的人,说不定日后提了干,一心可不就是官太太了吗?就连伍爷都夸说一心有眼力,小伙子好,家庭也好,以后一心就等着过好日子了。一心自然心里甜似蜜。
两个人就这么平平静静地交往着,一心也基本上是以一个江家准儿媳妇的身份出入江家,帮忙照顾着一切。江老太太呢,更是理所当然地拿一心当儿媳妇使唤,哪怕芝麻粒大点的小事也要找人带话给一心,让一心过来帮忙,把个老太太伺候得跟老佛爷似的。
邻居们都羡慕江老太太,说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找到这么好的儿媳妇,不仅模样长得好,还勤快、孝顺又懂事。真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啊!
老太太自然眉飞色舞得很,说,可不是嘛!也不晓得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是海波他大大保佑的,这个儿媳妇算是找着了。不过,我们家海波也不错啊!一表人才,在部队上,领导们都喜欢他,要不然怎么会把他留下来当志愿兵呢?你当那志愿兵那么好当的呀?可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不容易的呢!
那是,那是。邻居们都附和。
那时候,已经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了,田地都分到各家各户,自己种自己收,再也不大呼隆出工不出力了。我们家因为莲曦在外读大学,户口已经转走,而且以后肯定是吃国家皇粮的,自然无须分配土地。我呢,因为早已经是运输队的正式员工,户口也已经转走,自然也分不到土地,所以我们家只有一心一人分到了土地。江家就不一样了,江海波虽然当兵在外,户口也转走了,可这只是暂时的。而且他只是个战士,迟早都是要回来的,所以一样分得了土地,这样他们家就有两个人口的田地。如果搁在以前,江家女儿们或许会回来帮老太太把田地种上,可现在不是有一心这个准儿媳妇了吗?自然而然该一心来操持,可怜一心是忙完了家里还要忙江家。特别是抢种抢收的农忙季节,一心累得都要散架了。
因为伍爷关照,分田地的时候,就和他们家的地连在一起,平常伍家劳力多捎带脚的多少能帮着一心一些,所以如果单是自己的那点地,一心干起来会比在生产队还要轻省一些。可现在多了江家两个人口的田地,而且他们那儿的地比我们队的要多得多,有许多远在山边的湖田,都是不计税自己种自己收不用交公粮的。虽说只是两个人的田地,其实比我们村三四个人的还要多。最后连伍爷伍娘都看不下去了,说,一心,你个傻丫头,我们心疼你,你田里的事我们帮忙做,你倒好,为江家那么卖命。你现在还没过门呢,就这么使唤你,等你过了门,还有你的日子过吗?
我回去时,伍爷还忍不住在我面前絮叨,我听了,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就问一心伍爷说的可是真的。
一心就笑笑,说,哥,你别听伍爷的,哪有那么夸张?都是做惯了的事,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可你犯得着那样吗?我没好气地呛她。
有什么办法呢,哥?海波他姆妈一个人把海波拉扯大,不容易。好容易儿子长大成人,算是熬出头了,可又去当兵了。她一个快六十的老人,身边没个人也怪可怜的。我毕竟年轻,能伸把手,就伸把手,没什么的。再说,我只不过帮着收收割割的,其他什么犁啊、耙啊的活,还不是她女婿帮着做的吗?手边事累不死的,哥,你就放心吧!又说,哥,你现在不是急我的事,你该急急你自己了!你都二十好几了,看看村子里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八子、狮子狗、瘌痢壳,哪个不都结婚有伢了呀?狮子狗就不说了,三门峡那么远,跟没有那个儿子也没什么两样。可人家毕竟成了家,这才是最主要的!瘌痢壳就更风光了,在外面打工带回来一个贵州妹子,不晓得有多漂亮呢!都没花什么钱,一个大儿媳妇就到家了,把个瘌痢壳姆妈轻狂的。你呢?到现在,还耍着单。哪天你也给我带个嫂子回来,让大大、姆妈看见也高兴、高兴不是?
你这丫头!真是跟好学好,跟着叫花子学讨!跟那个江海波这几年也学得小嘴溜溜的了?还没说你,你倒说上我了……
不是我说你!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你说什么时候你带嫂子回家啊?
我?不等你和小曦都着落了,我是不会考虑自己的事情的。大大、姆妈不在了,我得对你们俩负责任!一心,你这么苦自己,我真的替你难过,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的,哥。可是你想啊,那以后就是我的生活了,我能躲得掉吗?能躲掉初一还躲不了十五呢,是不是?早早地习惯了,以后就顺手不觉得苦了……一心又笑了笑,眼圈却红了。一个人一个命,哥。
那我们还是去厂子里做临时工,好不好?这田地就给伍爷家种,反正他们家劳力多,多一个人田地也做得过来,怎么样?
怎么可能啊,哥!我这个时候离开,把海波他姆妈丢在家里,一大摊子事,你叫她一个老人怎么应付得过来啊?再说,我怎么向海波交代?
海波,海波,你还有没有自己?你有什么要向他交代的啊?我生气了。
哥,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一心见我生气,赶紧岔开话题。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你能帮我买一辆自行车吗?要女士的那种,可不可以?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买自行车了呢?早就要给你买了,你一直说不需要,怎么现在需要了?
呵呵,有辆自行车终究要方便一些的嘛!
是方便去江海波他们家干活吧?我没好气,又呛了她一下。
一心却咯咯地笑起来,说,哥,你是孙悟空吗?有火眼金睛还是怎么的?怎么我心里想些什么,你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啊?
一心啊一心,叫我怎么说你!你看你贱的!你越是这样,人家越不拿你当一回事,你知不知道?
人家拿不拿我当一回事,我才无所谓呢!我自己拿我自己当一回事,不就行了,管他那么多!
唉,我无语。碰到这样一个妹妹!
幸福的时光过得就是快。一晃三年过去了,到年底江海波的志愿兵合同就到期可以退伍回家了。两家说好了,江海波一回来就给他们把亲事办了。一心心里的甜蜜真是无法言说,这么长的相思终于可以结束了,一心哪一天不是在掰着手指头算啊!
那一年的雨特别多,来得也特别早,还不到清明,雨季就开始了。都说春雨贵如油,可多了也发愁。三天两头地下,整天湿嗒嗒的,有时好几天都见不到太阳,烦死人了。一心的心里则更是烦上加烦,她已经记不清江海波有多久没有给她写信了。其实她清楚着呢:他们之间已经六个月零十天没有一点音讯了。只是她不愿意那么明白只想装糊涂而已。
雨天一般就是老天爷给乡里人放的假,没有哪个农民会青天白日地在家里闲着,除非是冬闲的时候。这一天的雨缠缠绵绵地,从早上起,雨点就一直没断过。一心坐在门口,拿了双鞋底,心思却不在针线上,而是目光呆滞地望着被雨淋得异常狼狈的合欢树发呆。花还没有开,树叶不知什么时候在去冬枯死的枝干上蓬勃茂盛起来了。海波,下雨了,你们那里也下吗?你在做什么?我在想你,你也在想我吗?一阵锥心的疼痛尖利地划过一颗思念的心,随即两行泪滑下一心瘦削的脸。相思该有多么折磨人啊!这段时间一心明显地瘦了。海波,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和我联系?去年过年,你没有回来,你姆妈说你太忙了。你真有那么忙吗,海波?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吗?你也想我吗,海波?可是你到底怎么了呀?怎么能半年多都没有一点消息呢?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牵挂你吗?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为什么一封都不回?难道没有收到?莫非你病了?出意外了?还是真有那么忙?忙到写信的时间都没有了?江海波,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啊?一想到这,一心的心痛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碎裂的感觉,眼泪也流得更凶了。这音讯皆无的几个月里,一心实在流太多眼泪了。那么远天远地的地方,一心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去找他,可实在是太远了,一心长这么大除了跟哥哥去了一趟省城看小曦,她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至于那个什么甘肃什么兰州,她也只是在地图上见过,那么狭长的一个地方,像一条瓠子,又像根狗骨头……不行!我得去他妈家问个究竟!
一心再也坐不住了,拿了一桶一文带回来的今年的新茶,撑着伞出门了。两个村子相距并不算太远,不过五六里地的样子。一心以前去帮江家干活的时候,通常都是抄田畈里的小道,近些。今天虽然下雨,小道泥泞湿滑难于行走,可是一心还是选择了这条小路。
江家后门敞着,隔远就能听见一群妇女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传出来。一心很害怕碰见这些多少有些饶舌的妇人们,怕她们那些意味深长而又捉摸不透的目光,还有那些探询而又些许鄙夷的问候。一心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飘进了她的耳朵:
那这么说,海波姆妈,你们家海波真的提了干,当了领导了?
切,看你小气的!不是蒸(真)的,莫非还是煮的呀!江家老太太的声音一路跳跃着、舞蹈着,也撞进一心的耳朵里,撞得一心耳朵嗡嗡的。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得出老太太那一副眉飞色舞、意色扬扬的样子。怎么?海波提干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啊?一心心里一咯噔。
啊呀,海波姆妈,您老这可真是真熬出头了呀!海波提了干,要是搁在从前,您老可就是老太太了呢!海波高头大马地骑着,还不八抬大轿抬您去城里头享福啊……另外一个声音附和着伴舞。
呵呵,我讲啦,还是一心这丫头有福气,旺夫!她和海波才好几年哉?海波就提了干了……有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悠悠地飘过来。
嗟,你那讲地么话哉?我们家海波提干跟她一心有毛关系啊!那是我们家海波能干,晓得啵?换作别个,你叫她旺一个试试……
那是那是……
唉,不提这个也就罢了,一提起这桩事还真叫人作难了……
怎么了?
你们讲啊,我们家海波现在是提了干了,以后铁定是吃公家饭了,可一心一个抠泥巴头子的泥腿子她能配上我们家海波吗?一心的心里忽然一阵惊慌。
那您老的意思是你们不打算要一心这个儿媳妇了?
……
不过也是哈,海波好不容易提干当领导了,怎么也不能娶一个乡下姑娘做老婆啊!可是说实在话,一心还真是一个好姑娘!你看还没过门呢,到你们家烧过燎灶,家里、田里一抹不挡手……
要不怎么说叫人作难呢?要不是觉着一心这丫头还可心,还需要这么藏着掖着吗?早就挑明了事……江海波妈妈的声音透着威严。
这么说,一心跟她家里人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啊……
那这是您老的意思,还是海波的意思呢?一个声音刚一起来,另一个声音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不管是我的意思还是海波的意思,都一个意思!江家老太太斩钉截铁的声音把一心彻底打蒙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离开。依着我,早就和她摊牌算了!可海波那伢心慈,老是不忍心,一直拖着拖着,可老这么拖着总不是个事吧?疖子总要出头嘛!
那要是人一心不愿意么样办呢?老话讲得好:一手招进来,两手推不开嘛……。
唉,要不怎么讲叫人作难呢?一心是个好姑娘,不假。可话又说回来,她也要有自知之明不是?她要明白她自己的身份!我们海波呢,现在不同往日,提干了!这提了干,可就是干部了,再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了,她一个抠泥巴头子的农村姑娘怎么配得上呢?你们刚才不也说了吗?我们海波往后好歹也要找一个城市女伢做老婆才般配的嘛!我跟我儿子说,这婚姻啦就得门当户对才好,不然以后麻烦事太多了。嗯,还好,我这儿子还算听话,我这个做娘的话他还是愿意听,也能听得进去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这是老天爷早就为你预定好了的,我们家海波注定是要鲤鱼跳龙门的。她一心呢?说到底就是个抠泥巴头子的命,两个人怎么能走到一起去呢?都各自认命吧!你们说是不是?
……
江海波家屋后的那片地就是他们家的,此时地里油菜花正开得一片金黄,虽然给雨打得有些狼狈,可依然掩盖不了那份热闹。一心想起去年底栽油菜的时候,她跟往年一样急三火四地把自己家的那点油菜栽完了,就赶紧去帮江家。可是去年,等她急急忙忙跑来的时候,江家老太太却笑着说油菜海波的几个姐姐已经帮着给栽了,就不劳烦一心了。说是海波来信讲了,一心一个人忙里忙外两头忙,太辛苦了,叫我们不要老是找你。一心,我们家海波这是心疼你呢!本来一心还觉得有些失落,叫老太太这么一说倒说得心里头甜丝丝的了。看着这黄成一片的菜花,一心这才想起来,这半年来,江家老太太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情都叫人带话喊一心帮忙。相反有时一心隔三岔五地过去一趟,老太太也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客气地叫一心不要老是跑来跑去的,没事了,就在家里歇着,自己现在还能动,还不需要人伺候,海波说了不能累着一心。一心,这是海波心疼你呢,你可得领这份情啊!说得一心脸上讪讪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是挂不住。礼貌有时就是一堵墙,一客气可就生分了。江家老太太显然老早就在垒墙了,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
一时间,一心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像是忽然间被人生扯硬拽地搓弄着,慌得跟要跳出来一样。她再也听不下去了,慌慌地离开了,那样子,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呀,江海波?真的还是假的?到底真的还是假的呀?江海波!一心感觉自己真的快要疯了。她脑子里全部的意识就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赶快离开!越快越好!一分钟,不,一秒钟也不能等!虽然道路湿滑泥泞难于行走,可一心的脚步却依然迈得那么急促,简直就是逃离,慌不择路地逃离!
等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大堤,一心完完全全蒙了,方寸大乱,站在大堤上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大堤上的风好大啊!把一心手里的伞吹得龇牙咧嘴变了形,也把一心一颗痛苦不堪的心吹得越发支离破碎。望着堤外在风雨中失魂落魄,狂乱挣扎的柳树,一心泪如雨下。她感觉此时此刻,她就是那被风雨肆虐摧残的柳树,失魂落魄,狂乱挣扎。怎么办?是装聋作哑躲在家里等着江海波来宣判,还是直接找他要一个说法?还要再等吗?这音讯皆无的半年多时间,对于一心来说长过她二十多年的生命!不行,不能再等了!再也不要等了!不管真的假的,我都得听江海波亲口对我说!我这就要听他讲清楚!我要他亲口对我说清楚!
一心决定去下游的乡邮电所打江海波部队的电话。三年了,她这是第一次用这个电话号码。
一心顶风冒雨又走了五六里地,终于到了乡邮电所。乡政府、合作社、兽医站、食品站、排灌站、水委会什么的都建在堤内,单单乡邮电所却建在堤外。一座绿色的二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江边上,与一些零散的平房、民房为伍。显得那么孤单那么单薄,风雨之中,有一种即将倾覆的飘摇之感。长到二十四岁,一心还是第一次踏进这里。邮电所里光线有些暗,灰乎乎的,安静得像是从没有住过人似的。一心定了好一会神,才发现东边柜台里有值班的人,正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读什么东西,高高的柜台上面,只看得见一点花白的脑袋。一心有些神情呆滞地敲了敲柜台,花白脑袋仿佛受了惊吓似的,抬起头来,是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男人,瘦瘦的,黑黑的,有些胡子拉碴,却很和善。看见一心,就问,姑娘,你要做么事啊?
我想打个电话……一心的声音小得像在哼。
哦,值班人耳朵很好,听清楚了。说,那你有电话号码吗?
一心报出一个号码,一个已然在心里默念过无数遍的号码:一心,喏!这是我们通讯班号码,我和通讯班的小姑娘们关系可好了,你打通了,只要你说出我的名字保准找得到我……江海波眉飞色舞的声音;一心,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江海波嗔怪的声音。江海波,江海波你在哪儿?一心满耳朵都是江海波的声音,吵得她真快疯了。
值班人记下号码,说,哟!这可够远的呀,不晓得能不能要通呢!姑娘,莫着急,你等着啊。拨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要通了。花白脑袋高兴地对一心说,通了,姑娘,通了,快去那边电话亭里接电话,2号电话亭。快呀!要收费的嘞……
一心走向2号电话亭,红底黑字的一个标贴,仿佛一颗中弹的心。电话好沉啊,一心感觉有些拿不动的样子。话筒刚一挨上耳朵,一个非常好听的女声迅即传了过来,您好,请问找哪位?
啊?一心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稍微一愣之后,说,我找江海波。
哦,江排长啊,请稍等。
话筒里刺耳的机器声刺得一心耳朵疼,更刺得心疼。江排长,哈,江排长,看来是真的了……一心的心像是被油煎了一般地难受,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终于一个有些气喘吁吁的声音从黑黑的电话线那头翻山越岭而来:喂……只一个喂字,顿时将一心击倒,眼泪顿时如江河决堤般汹涌而出。朝思暮想的声音!魂牵梦绕的声音啊!多少相思多少嗔怪多少疑问多少指责多少呼之欲出的倾诉,等等等等,一个“喂”字就仿佛一个橡皮擦迅即将一切抹擦得干干净净。一心脑子里、心里顿时一片空白,只有了哭泣。无声地哭泣。对方又“喂”了两次之后,似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说,是一心吗?一心是你吗?没有回答,只有哭泣。对方于是也沉默了。一根黑乎乎的电话线。两个沉默的人。不知过了多久,一心听见对方说:对不起!一心,真的对不起!还有什么好说?还有什么疑问?一心放下了电话,靠在电话亭上终于大放悲声,号啕起来。
花白脑袋一直注视着电话亭里的一心。一心的号啕令他有些不安,他站起来,担心地看着这个悲痛欲绝的姑娘却不知所措。工作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人打这么贵的长途电话,只哭不说话的。唉!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
好一会,一心才从电话亭里出来。花白脑袋依然一脸担心,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姑娘,五十七块三毛……
啊?一心仿佛没听明白似的,有些恍惚地看着柜台里面的这个人。哦,要钱哈……她伸手在口袋里掏着,掏出几张纸币,说,就这么多,都给你……
花白脑袋把一心递过来的几张纸币数了数,说,这也不够啊,姑娘!你这才只有十几块钱,差远了呀……
对不起!大伯,我不晓得……我没准备……说着,眼泪又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哦,好了好了,姑娘,你莫哭,莫再哭了啊!就这么些,好吧,你走吧。
谢谢!一心道了声谢就往外走,外面依然风浓雨浓。
花白脑袋追出来说,姑娘,你的东西!还有伞!
一心看着花白脑袋递过来的伞和茶叶筒,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悲痛。她接过伞,说,大伯,谢谢你!这茶叶是今年的新茶,你老留着喝吧……说着转身就往风雨里冲。
花白脑袋一把拉住她说,姑娘,雨这么大,怎么不把伞打开啊?说着替她撑开伞。说,姑娘,我不晓得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作难的事了,也不好说什么。可老话讲,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呢!不顺心的事情多了去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啊!
一心看着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老者,瘦高瘦高的个头,胡子拉碴的脸,担心关切的眼神,恍惚之间,一心感觉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自己的父亲,她好想叫一声:大大!然后倒进他的怀里好好哭一场啊!可她的父亲和她隔了一个世界,永远触摸不到的另一个世界。她所有痛苦都只能自己扛。
大堤上湿滑湿滑的,一心刚爬上去,就摔了一跤,手里的雨伞被摔得飞走了。一阵风来,骨碌碌给吹跑了,眨眼工夫就跑到了大堤下面。一心也懒得管它,神思恍惚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对不起!哈,对不起!三年的情感,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相思与煎熬、期盼与渴望、折磨与幸福,等等等等,就那么轻飘飘的三个字,轻而易举地就都给打发了。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自己扒心扒肝地待人家,死心塌地地等人家,结果呢?竟然一条破抹布似的随手就扔了,一点怜惜都没有,甚至没有一点留恋!哈哈哈……这是哪里?浑浊的江水。密匝匝的芦苇。列队而立的柳树。是江边?我怎么跑到江边来了?
一心,你知道吗?在兰州,黄河就在人们的身边,穿城而过。人们在黄河边垂钓、发呆、晨练、嬉戏、约会,非常随意也非常惬意!河边有许多大水车,好大好大的水车哦!有好几层楼那么高……
真的呀?那么大的水车我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更别说见了……
你天天窝在这个小地方,哪里见过什么世面啊?哪天我带你看!一心,你知道黄河水是清的吗?
什么呀!你当我白痴啊!黄河水要是清的,还叫个什么黄河啊?该叫清河了……
我说你没见过世面嘛!黄河水在上游就是清的,而且非常非常清,清得都能看见河底的石头和水里游动的小鱼……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青海贵德的黄河水就是清的。我亲眼所见,哪里会有假!不仅比长江水要清,简直比我们新河里的水还要清呢!真正清澈见底!哪天我带你去看看,我保证你就相信了……
大风车。清清的黄河水。江海波,你这个骗子!你什么都还没有带我看,就把我给甩了,你这个大骗子!风夹着雨把柳树的枝条打得狼狈不堪、可怜兮兮地挂在树干上,地上都是落叶。芦苇被风雨打压得东倒西歪,有的完全倒在了地上,长长的芦苇叶子也失去了往日那长袖善舞的风采,而变得像一根根破布条似的,湿漉漉地耷拉着,甚是凄凉。可风雨依然在肆掠,仿佛要把这人间的一切荡平才肯罢休。一心躲在芦苇丛中的小路上,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号哭不已。可怜的姑娘,她实在太有理由向着苍天大地哭诉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天都已经麻晃晃地要黑了,一心才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家。至于怎么回去的,她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第二天雨依然在下,伍娘中午饭都烧好了,呼猪回来吃食的时候,发现我家门还关着。伍娘不禁心里嘀咕,这丫头大雨天的,跑哪里去了?哼,一定又是去了江家,就没怎么在意。雨天天黑得早,伍娘晚饭做好以后,想起一天都没有看到一心的人,心里更是嘀咕了,打了伞过来看看,屋门还是关着。这丫头,还没嫁过去,就死到江家了。可仔细一看,不对呀,一心要是去了江家,门应该锁着才对呀!怎么没有呢?难道去哪家串门子了?就上去推了推门,嗯?门怎么推不动?显然从里面闩住了?啊呀,天,这么说,一心今天一天都没起床?伍娘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赶紧喊伍爷。
伍爷趿拉着一双破胶鞋,披着他家那件祖传的蓑衣跑过来说,做么事?做么事哉?大呼小叫的,吓死人了!
一心……伍娘着急,可一句话还没出口,伍爷一听是一心的事,立即上了心,赶紧问,一心怎么了?
伍娘就对伍爷说出了心里的疑虑。伍爷看了看伍娘,没吭声,上去推了推门,果然闩上了。伍爷又趴到窗户上朝里看,窗帘拉着,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一心,一心,你在里面吗?伍爷朝屋里喊,没有回应。是不是不在家里呀?伍爷也嘀咕了。
那要是不在家里,门怎么是闩着的呢?伍娘坚持。
是不是锁后门了啊?伍爷说,走,去后门看看。
两个人赶紧又绕到后门,一看根本没锁,推了推还是推不动。后门也闩上了。
一心在家里,那是确凿无疑了。可在家里为什么不吭声啊?一心那么勤快的一个女伢,什么时候见她青天到黑地睡过啊?哦哟,天哪!莫不是病了?一天都没有起来,喊也不应声,莫非病得厉害?两个老人越想越紧张,一个劲地朝窗户里面喊,可就是没声音。
乡村里寂寞得很,哪怕芝麻粒那么大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牵动整个村子的神经。伍爷和伍娘这么大动静,搁在平常,又是晚饭时间,早不知有多少人端着饭碗来看热闹了。这天因为下着雨,所以大多在自己家的门窗里朝这边张望,只有少数几个半大的孩子实在好奇得很,趿拉着木屐,打着伞站在雨里看。伍爷正心里恼火,见几个小伢在等着看热闹,禁不住吼了一声,看什么看?去,去帮我把小莫队长给叫过来!几个伢被伍爷一声吼吓得趿着木屐呱唧呱唧一溜烟跑了。其中一个小些的,脚崴了一下,一咕噜趴倒,摔了个嘴啃泥,张着大嘴就哭起来,惹来许多窗户里门口一串一串的爆笑。
小莫队长住在村子最西头,和我们家隔了二三十户人家,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家吃晚饭,听小伢来报告说伍爷找,撂下饭碗就跑过来了。伍爷一见小莫,不等他开口,就说了原委。末了说,你讲一心是不是病了?
小莫队长说,您能肯定人是在屋里?
废话!人不在屋里,她家前后门是你给闩上的啊!快!快想个法子把人给弄出来啊!
伍爷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弄得小莫队长也急起来,抓耳挠腮地说,那怎么办?
废话!你问我怎么办?我要是能知道怎么办,找你干什么?
那,撞门?小莫队长给伍爷吼得一愣一愣的,迟迟疑疑地说。
那就撞啊!还等什么啊?
门撞坏了……小莫队长还有些迟疑。
坏了就坏了呗!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啊?你看这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一心还在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一定是病得不轻!你还犹豫什么啊?
小莫队长听伍爷急成这样,于是铆足了劲撞门。可是门太结实,撞了几次撞不开。小莫队长面红耳赤地说,伍爷,不行,撞不开。一心家这门闩也太扎实了……小莫队长有些讪讪,不好意思。
那怎么办?干脆,撞窗棂子。伍爷急得头上冒青烟,看小莫队长还笑嘻嘻地一点不着急,恨不能拿脚踹他,冲着他吼道,你看这窗棂子都是木头的,这么细,这总该差不多了吧?
小莫队长十分好脾气地面对伍爷的吼骂依然笑嘻嘻,捡起一块碎砖头只一下就敲断了一根,再一敲又是一根,接连敲断三根,看看一个人能钻进去了才罢手。哪个进去?小莫队长问。
你啊!
我?
不是你难道还是我啊?我这把年纪我还能爬得进去吗?
小莫队长正要往进钻,一扭头,看见刚才报信的小伢在,就赶紧揪过来说,快!爬进去,然后把大门打开。小伢子毕竟灵活,眨巴眼的工夫就爬进去,正好窗户下有一张桌子,一点不费力气,就跳到了地上,赶紧把门打开了。
一心果然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气若游丝。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喊医生啊!伍爷又是一声吼,小莫队长哦了一声拔腿就朝门外跑。
好大一会,赤脚医生背着药箱过来了,摸了摸脉搏,听了听心跳,说,伍爷,对不住你老人家了!这伢烧得时间太长了,恐怕都已经烧成肺炎了,我是对付不了咯!最好赶紧送县里医院,或许还有救。再耽搁,就不好说了。
啊?这么厉害?伍娘一听就哭了,絮絮叨叨地咕噜,我就说嘛!我就说嘛!一天到晚不见个人影子,不是个好事吧……
好了,别再哭哭啼啼的了!伍爷又冲伍娘吼了一声,伍娘抽抽搭搭地止了哭声。小莫,赶快喊两三个壮劳力过来,送一心去县医院!快!
好!小莫队长答应着出去了。
趁着小莫队长出去喊人的当儿,伍爷和伍娘赶紧把家里的凉床找出来,四脚朝上放在地上,伍娘从橱子里找出两床被子厚厚的铺上。伍爷找出麻绳绑在凉床的两头,并试了试结实程度,然后又喊伍孬子把自己家那根长木杠子拿过来,说,你也算一个,待会送一心去医院。伍爷和伍孬子一起将一心抬到了凉床做成的担架上。怕一心被雨淋着,伍爷非常细心地用塑料薄膜将一心从头到脚盖好;怕她闷着,又特意在头部用一根竹篾撑起一个弧形,再将薄膜掖紧,这样既打不着雨,一心也不会闷着。一切准备就绪,这时小莫队长喊了小八子跟另外两个壮劳力,穿着雨衣跑过来了。伍爷说,记住一定要又快又稳!千万不能摔跟头,把一心摔坏着!小莫,你到医院把一切都安排好以后,就赶紧去一文师傅家,喊一文。听清楚了没有?
可我不晓得他师傅家在哪儿啊!
我晓得,大大,我去喊一文。伍孬子自告奋勇。
大晚上的,你可认得路啊?伍爷不放心。
认得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孬子哥胸脯拍得咚咚响。
那就赶紧走吧!伍爷说,今晚辛苦你们了!
看伍爷说的!小八子说,一心轻得还抵不上一捆稻把子重,别说两个人抬了,就是我一个人背去也照啊!还有小莫队长跟着,伍爷你就放心吧!保管出不了事!
那就好,抓紧时间赶路吧!
那天我出车去了,等师傅被叫醒,已经快凌晨了。师傅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跟着伍孬子跑去了县医院。医生说急性肺炎。再晚一两个时辰,人就没命了。师傅一屁股坐到医院病床上,脸都变了颜色。半晌,师傅才缓过神来,谢过辛苦一晚上的几个乡亲还有小莫队长,说,真是太辛苦你们了,那你们就回去吧!这边有我们在,你们就不用担心了!谢谢了,太感谢了。又对伍孬子说,回去代我谢谢你爸爸,哪天一心出院了,我去陪他喝两杯。
哎,好。伍孬子答应着。一帮人就离开了。
等我出车回来的时候,一心已经能够进食了。这几天师傅师娘、大哥如松夫妇、姐姐如风一家人全体出动,轮流照看一心。病房人都羡慕说,这家人好和气喔。看着一心苍白瘦削的脸,我的心像刀割了一般疼。一心看到我,顿时泪如雨下,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滚了下来。
一心,傻丫头,你这是怎么了呀?怎么会得肺炎了呢?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啊?
师傅说,好了好了,一文,你也不要瞎着急,不会的!医生说急性的,只要控制住了,就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的。问题是一定不能再劳累,后期保养还要跟得上。这次得亏了伍爷、小莫队长和乡亲们,一心才捡回一条小命!师傅感叹道,随即又无比坚定地说,不行!一文,这回一心再不能一个人待在乡下了,得让她赶紧到城里来找个事做!出院后,就去家里,让你师娘好生给她养养,反正你师娘已经退休了,有的是时间。你看看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瘦得一把精,风都能吹得跑!再看看别个这么大的姑娘,哪一个不是红脸花腮的呀?师傅心疼得直唏嘘。
就怕她不愿意哟!我嗫嚅着,心里着实不是滋味,感觉太对不起一心,更是对不住大大、姆妈的在天之灵。
不愿意也得愿意!这回由不得她了!师傅斩钉截铁。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的一心异常听话,不声不响,随我们大家摆布。住进师傅家(师娘老早就将姐姐如风以前的房间收拾出来了),让她吃,她就吃,师娘做什么她就吃什么;叫她到外面晒晒太阳,她就出去晒太阳。一天到晚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温顺得像一只小猫咪。
师傅,一心脑子是不是给烧坏了呀?我怎么看她有些傻傻的啊?
看你说的什么话啊?师傅骂我,鬼门关前走一趟呢!一个小姑娘,吓都吓坏了呀!
哦!我不吭声了,可心里还是止不住犯嘀咕。这还是我那个妹妹一心吗?
在师娘的悉心照顾下,一心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也能帮师娘择择菜了,有时还跟着师娘一起去菜市场转转。虽然一心依然安安静静地没有什么话,但明显看得出来身体一天好过一天。一心安安静静地在师傅家待着,一次也没提过要回乡下的家,仿佛压根就长在这个家里似的。看来,任何人都是贪图享受的,八成是这么些日子师娘把她给伺候舒服了,不想回去日晒雨淋,泥一身、水一身地劳累了。好,这样就太好了!等过段时间,身体养好了,就在城里找个事做,这样我就彻底放心了。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流水般消逝了。半个月后,我又开始出去跑车,这一次还是去山西拉煤。临走前师傅对我说,一文啦,你待会去街上给我买两瓶好一点的酒,再买点点心和水果,我跟伍孬子说过,等一心出院了,我要去陪伍爷喝两杯。这都快一个月了,该去了,要不然,人家伍爷还说我说话不算话呢!
哦,师傅,还是我开车跑一趟吧。大老远的,您骑自行车太累了。
嘁,怎么?小看我?这么点子路,我甩腿走都行,何况还骑车!你就不要操心了,我也想和伍爷好好喝两杯了。还有,一文,这公家的车,少开着到处招摇,影响多不好!
师傅,我知道!我哪一次回家不是自己骑车回去的呀?这次不是明天要出车吗?
好了,别啰唆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爱招摇的人,只是再提醒一句。哦,对了,水果点心多备几份,那天晚上送一心来的几个人还不都要感谢一下啊?
还是师傅想得周到!我不得不佩服。
伍爷一看到师傅高兴得真跟见到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吩咐伍娘快去割肉,又吩咐儿媳妇抓只老母鸡炖个汤,然后喜滋滋地对师傅说,今天我们老哥俩要好好喝两杯。
师傅说,那是必须的!你看,酒我都叫一文备好了。
伍爷又叫伍孬子,去,把小莫队长也请来喝一杯。
师傅还想把那天晚上送一心的几个人都叫过来,陪杯酒表示一下感谢。伍爷说,算了,等会我把点心给他们送过去,说一声就行了,不用那么礼多。我们乡下人,虽说一家一户的,各过各的日子,可一遇上事,那就是一家人,不分什么彼此的。既然是一家人还说什么两家话呢?
不一会伍孬子回来了,说,小莫队长去大队开会了,还没回来……
那你有没有跟小莫家里的讲,叫他一回来就来家吃饭啊?
啊呀!大大,人家话还没有讲完呢!你当我真是孬子啊?我跟他家里讲了,讲一文师傅来了,我大大叫小莫队长过去一起喝两杯。这样讲,可照嘛?伍孬子有些不服气,抢白伍爷道,老是拿人家当孬子,自己孬……
孬什么啊?伍爷一声吼,吓得伍孬子一哆嗦,一溜烟跑了。
师傅笑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说,你们父子俩可真是有意思!伍爷,儿子都这么大了,都是做老子的人了,你还这么跟他讲话,他老婆要不高兴的。
切!我怕他们!做老子,他就是做了爹爹,他也是我儿子!老子想么样教训他就么样教训他,看他敢龇个牙!说得师傅又是一通大笑。
过了好一会,小莫队长气喘吁吁地过来了。伍爷说,现在都么回事哉?一个小队长三天两头地开会……
也不是三天两头地开,偶尔开开,今天是赶巧了,嘿嘿。一文师傅,伍爷,对不住啊!让二位老人等这么久。小莫队长一迭声地道歉。
伍娘将饭菜端上来,三个人早迫不及待地开喝了。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师傅说,一心这丫头平常在家里,劳烦各位关照了。别的不说,单说这次生病,要不是您伍爷和小莫队长,还有各位乡亲,一心的小命就丢了。伍爷,要真是那样,我的罪过就大了。我可就欠了这个家三条人命啦!我这辈子也还不清了呢!
伍爷说,范师傅你这是说哪里话来?都是过去的事了,老提就没意思了。要我说啊,这人就是个缘分。你范师傅和师娘待一文兄妹那还不跟自己孩子一样?甚至一点不夸张地讲,比起我们这些没本事的娘老子还要好呢!
小莫队长说,好了,二位长辈,这话就莫要再提了,莫要再提了!喝酒,来,喝酒!
好,喝酒!二位老人也一起端起酒杯嗞留嗞留地喝起来。
小莫队长说,范师傅,一心妹子还好吧?
唉!师傅叹口气说,虽说捡回一条小命,可还是伤元气了,虚得很。我让她师娘给她好好补补。这丫头命苦哇,唉!那个什么江海波家,按理说一心病成这样,该去看看吧?可人影也不见一个!
兴许江家是没得着消息……伍爷开解。那个,伍爷,一文师傅,我今天开会哈,得着一个消息,关于一心的,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也不晓得当讲不当讲……废话!是一心的事,有什么不能讲的哉?快讲!伍爷咕嘟一声吞下一口酒,吞得有点急,呛得咳嗽起来,一边还冲小莫队长挥着手说,讲!快些讲!哦,是这样……哦,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噢,说是江海波在部队提干了,江家不打算要一心了……什么?伍爷啪一下将筷子拍到桌子上,脸涨得通红。什么?真有这回事?我是听他们队长讲的,说是江家老太太成天炫耀,有鼻子有眼的……
师傅顿时明白了,怪不得一心病得这么奇怪,我说小东西这些天怎么那么出奇地乖呢,肯定都与这件事有关!不行,得去问个究竟!
饭后,师傅说,伍爷,我看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白不提黑不提地过去,我们一心不能就这么任人欺负!他江海波提了干又怎么样?莫非我们还怕他不成?就是就是!伍爷一迭声附和。走!我们去他家问个明白。妈的,算个毛啊!走走走,这就走!
两位老人出现在江家门口的时候,江家老太太正坐在门首的小凳上专心致志地搓纳鞋底子的麻线,裤腿挽得高高的,在光腿上搓着。左手捻,右手搓。搓一下,朝掌心吐一口吐沫,搓一下吐一下,熟练得很,麻线也搓得又匀又细。确是个会做活计的妇人。请问这是江海波家吗?师傅问。老人见有人问话,赶紧抬起头来。是啊,是啊!一边赶紧站起来,把手里的麻线扔到地上,一边把裤腿撸下来,让二位客人进屋坐。
师傅和伍爷进到屋里,屋里陈设非常简单,一看就是个家境简朴的人家,但收拾得挺干净整洁,确是个会过日子的妇人。请问二位是?老人笑容可掬,花白的齐耳短发一丝不苟地撩在耳后,天蓝色布褂,黑裤子,滚口黑布鞋,一身上下清清爽爽、利利索索,果然是个干练的妇人。哦,我呢,是一心生产队的队长,我姓伍,想必一心也跟你们提起过;这位是一文的师傅……伍爷介绍。
老人一听说起一文、一心,脸立即就拉了下来。哦,是你们啦!语气也迅即冷了。你们今天上门来,是有什么事吗?
师傅一听她讲话前后有差的语气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了。伍爷不高兴了,说,哎,你这是什么态度哉?明明晓得是一文的师傅,也是一心的长辈,论理该是你们亲家到了,应该客气一点才是,怎么……亲家?哈,笑话!要说什么亲家,我只晓得好像都在地底下睡着,哪里还有什么活着的亲家跑到我家来说三道四?哼,一个杀人犯也敢跑到我们家来话长话短、指手画脚,真是猪鼻子插根大葱就装大象!至于什么伍队长、六队长的,更是跟我一分钱关系没有!要什么客气啊?你这是什么话?伍爷气得脸涨通红。
师傅拍了拍伍爷的肩膀,示意他莫要生气。然后说,海波姆妈,我们今天来,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想证明一件事,想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好了,你们就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什么真的假的!难道一心没有告诉你们吗?你们不是上门来问罪的吗?告诉你们,还别来这一套,老娘不怕!别说就你们这样来路不明的两尊神,就真是一心她老子娘从地底下爬起来,老娘也照样不怕!我们家海波在部队出息了,提干了,再也不是从前那样孤儿寡母好欺负了!好了,不要讲那么多废话了!师傅使劲一拍桌子,少在那里老娘、老娘地叫!你这么大年纪了,不要老而不尊!我们今天来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就是江海波是不是真的在部队提干了?是不是真的提了个小干部就不要我们一心了?还有,你刚才说一心告诉我们的,难道你们已经跟一心摊牌了吗?哦豁!一心不是把电话都打到海波部队上去了吗?难道不是她告诉你们的吗?还真是看不出啊,平常蔫不拉几的一个人,还不声不响把电话打到部队上去!怎么?想坏我们海波的名声吗?做梦!没那么容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明明是你们背信弃义,怎么还理直气壮的呀?伍爷气得直发抖。要不看你是个女的,我一巴掌掴死你!哈,有本事你来啊!老娘怕你?什么叫背信弃义啊?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晓不晓得?你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一个抠泥巴头子的泥腿子还想霸着我们海波不放,做梦!识相的,大家就这样鱼不惊水不跳地过去,免得闹开来了,你们女儿家的脸面可还要不要哉?还讲我们背信弃义,我们这叫大仁大义,好不好?少轻狂!别后悔!师傅气得拉着伍爷就走。后悔?哼!我是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听了海波的话,着急忙慌地跑去跟你们定个什么亲,惹出这一堆麻烦!老妇人的声音不依不饶地撵出来,把两个老人气得恨不能牙咬碎。
两个老人爬上大堤,都感觉有些心力不济的样子,就都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师傅掏出一根烟递给伍爷,说,老哥,抽根烟,解解气。伍爷这才发现刚才走得急,从不离身的烟袋竟然忘了。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埋头抽烟,半晌,师傅突然冒出一句话:妈的,一心的小命差点给送掉……伍爷抬头看了师傅一眼,竟然发现有两滴老泪顺着师傅的脸颊流下来。伍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似的,几乎忘记了跳动。
等师傅回到家,天都已经麻麻黑了,师娘饭菜早就端上了桌。师傅一回到家就坐在椅子上闷头抽起烟来。师娘说,怎么?累了?师傅也不作声。师娘说,洗洗吃饭吧?
师傅说,你们先吃,我等一会。
饭后,一心回到自己屋里,师傅跟过去了。一心正在床上歪着,看见师傅进来,准备站起来,被师傅制止了,自己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说,一心,你心里有事,为什么不和我们说?我心里哪有什么事啊?一心嗫嚅道。你哥早就发现你不对劲,被我遮掩过去了。我怕你身体不好,被他一逼,又逼出个好歹来。你当我只是去和伍爷喝酒啊?我就是想弄清楚你怎么无缘无故就病得差点小命都丢了。一心,要不是我去了,你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啊?瞒什么啊?一心依然装无辜,可声音明显有些虚。
不想师傅一下子炸了,说,你还跟我打掩护!那个狗日的江海波,老子不撕了他的皮!一心呆了,在她的心目中师傅一直是一个温和亲切的老人,真正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从没见他发过什么火。可今天不仅发火了,而且火气还这么大,还提到江海波,莫非?一心害怕又伤心,嘤嘤地哭起来。
师娘听见师傅发火,赶紧跑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发起火来了?这倒是哪门子邪火啊?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江海波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帅气懂礼貌吗?我说吧,我就说吧,那不是个好东西!你还不相信!你问问!啊,你问问一心!他都做了些什么?刚刚提上个小干部,就不要我们一心了,就把我们一心给甩了!还有那个不讲理的老太婆……妈的,都他妈一家什么人啊!一心啊一心,你说说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件事才弄得大病一场的啊?啊?你说啊?
一心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师娘过去一把搂在怀里,说,你冲一心嚷什么劲啊?人家已经够委屈够可怜的了!说着师娘也跟着掉起了眼泪,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哪个晓得那么体体面面一个小伙子,什么人不好学,要学做陈世美呢?可怜我们一心了……狗日的,等着!我明天就给他们部队拍电报,告那狗日的!问问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当人民解放军,还提干当领导?妈的,我就不信,告不倒他个王八蛋!师傅气得拿香烟的手直发抖,甚至没法送到嘴边,干脆将手里的烟气哼哼扔到了地上。
一心慌了,说,师傅,不要啊!不要,师傅,您那样做,他可就毁了呀!怎么?你个傻丫头,他差点毁了你,你还怕毁了他?我就是要毁他臭他!让他没脸见人无处藏身……
不要!师傅,不要啊!一心扑通一声跪倒在师傅面前。师傅,不能啊!您那么做,他可就真毁了!他一个遗腹子,又是农村孩子,家里没有任何背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不容易啊,师傅!您一封电报,就能把这一切都化成灰。师傅,就算把他毁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还能再继续吗?一心泣不成声。当然不能!其实我要感谢他提了干,早一点让我看清他的真实面孔,否则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岂不是要遭一辈子的罪吗?师傅依然愤愤不平、义愤填膺。所以啊,师傅,放过他吧!从此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好不好啊,师傅?
师傅气得直跺脚,说,一心,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啊!你善良对人,可人家未必善良对你啊!你看看你,竟然还为这样一个畜生下跪,你值不值得啊?快起来!我不!师傅,您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唉,起来,起来!我的小祖宗,我答应你!答应你还不行吗?师傅,还有一件事您也要答应我了,我再起来。一心得寸进尺。又有什么事?您千万不要告诉我哥!他要是知道了,还不撵到部队找人算账才怪。您只要不告诉他,以后,你们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可以了吧?唉,你真是个傻丫头啊!起来吧,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哥知道啊?他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啊?为你这两个妹妹,他命都可以不要!唉……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师傅见一心哭得可怜,心顿时软下来。师傅,这些天我也想了好多。以前您和哥哥要我进城,而且有了一个那么难得的好机会,可当时为了照顾王奶奶,我放弃了。后来,因为江海波的母亲,我又放弃了来城里的机会。那时候我想,既然已经许给人家了,江海波不在家,照顾她寡居的母亲是理所应当的事。可如今人家不要我了……一心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哽咽难语。
师母一边跟着掉眼泪,一边摩挲着一心的肩膀说,造孽,真是造孽哦!
一心慢慢平静下来以后,接着说,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我秦一心一心一意地准备做人家的儿媳妇,替人家粗活、细活地干着,把人家娘姆妈、姆妈地叫着,如今却被人家给甩了,叫我以后还有什么脸继续在那个地方生活下去?一心再一次伤心起来,捂着脸号啕不已。
师傅闷着头一个劲地抽烟,半晌把手里的烟屁股狠狠一扔,说,狗日的畜生,让他得意!看他能得意几天!老天爷在上面看着呢!我就不信这好人还就没有好报了。师傅,一心擦了擦眼泪说,师傅,我想好了,现在你们就是撵我,我都不走了!即使捡破烂,我也要在城里待着。一心,看你说的什么话啊?再不济,也不能让你捡破烂啊!好了,好了,不伤心了!既然你都已经决定原谅那个畜生了,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呢?说句实在话,只要我一封电报到部队,保证那个畜生就得卷铺盖回家……算了,这话不说了。你现在的任务是把身体养好,为那样一个畜生气坏了身子,太划不来了。好了,不要再想太多,更不要伤心了。还是那句话:为那样一个畜生,不值得!天不早了,好好休息吧!师傅,可千万不能告诉我哥哥啊!好了,知道了,你当我那么傻啊!
等我从山西回来之后,已经小半月过去了,一心也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师傅说,一文啦,一心这回可真是伤了元气了。依我看,家里的那些个粗活,她是干不下来了……师傅,这个不用您提醒,我早就想好了,这回不管这丫头怎么犟,我都不会让她再回乡下!哪怕她在城里闲待着,什么事都不做,我养着她也不能再叫她回去受苦。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乡下,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大大、姆妈?先让她把身体养好再说……哥,我身体已经好了。这些天师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再不好真是对不起人了。长这么大,好像一直都是我伺候别人,这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地被人伺候,还是第一次呢!哥,师傅,师娘,这回你们就放心好了,我保证不再跟你们犟了,该怎么安置我,都由你们做主。真的呀?那太好了,小丫头,学乖了呀?看来,师傅这些日子没少调教你哈!我真是喜出望外,打趣道。
一心撒娇说,师傅,您看,哥哥他欺负我……一文你也是!给点洪水就泛滥。好了,一心,你哥哥哪舍得欺负你哟!你和莲曦可都是他的心肝宝贝呢!好了好了,我们说正事。只是机会还要再慢慢等,不是你说想要就能有的。我已经踅摸很长一些时候了,想在我们修理厂先给她找份事做。可修理厂都是些邋遢事,油污兮兮的,还都是重活,小姑娘不合适。不过先只能这么过渡一下,我已经跟我们厂长说得差不多了,说一有合适的事情就给一心安排。师傅您放心,我不怕累的,脏更不怕。再怎么样也比在乡下抠泥巴轻松些吧……我看啦,不如叫一心和我侍弄点早点来卖,你们看怎么样?反正我已经退休了,也闲得慌。这个念头我早就有了,只是以前一个人划拉不过来,现在有了一心这样一个好帮手,又勤快,又能干,还肯吃苦,多好啊!我还担心什么?耶,师傅,我看这是个好主意!师娘那么好的手艺,搁在家里也可惜了,不如就让她们干起来!我平常不出车,也可以帮帮忙,多好!好是好,就怕……哎呀,师傅,你是怕政策不允许是吧?现在都什么年月了,“四人帮”粉碎了,邓小平上台,一切政策都宽松了许多,街头巷尾做小买卖的还少吗?我们做点早点卖怎么了?就犯法了呀?我看是个好主意,明天就干起来。太好了,从此以后可以天天都能吃上师娘做的好吃的咯!
早点铺说做就做起来。先只是在自家大院前面,摆一张竹榻做案板,一只煤球炉子生火,下点面条,煎点饺子什么的,小试一下牛刀。当然,面条也好,饺子也好,都是师娘和一心自己做的,没想到吃的人还挺多。师娘的手艺好,许多人都认识她曾经是国营点心铺的师傅。好手艺,来吃的人自然就多。一来二去的,小小点心铺花样越来越多,不再局限于饺子、面条,而是有了蒸锅和油锅。蒸锅蒸包子蒸馒头还蒸饺,油锅炸油条炸春卷炸花卷炸虾饼还炸南瓜盒子,应有尽有,生意好得不得了!一早上,把两个人忙得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每天一回到家,师娘累得直挺挺倒在床上歇息,一心却乐颠颠地把装钱的小铁罐倒在桌上,一五一十地数好码齐,一分不剩地交给师娘。然后刨去开支,盘算一天赚了多少,每每出人意料的结果能让两个人都吓一大跳,惊骇之后娘儿俩就偷着乐。
虽然小有收入,可也真够辛苦的。每天必须早起准备材料就不说了,单是每天靠着油锅、蒸锅熏烤的那份罪就够难受的了。要是碰上下雨天,可就真作孽了!师傅就在她们的摊位上方,靠墙支一块塑料薄膜挡雨。如果风雨交加,可就没法子应付了,只能任凭风吹雨打了。冬天雨雪天,寒风刺骨,冻得哆哆嗦嗦的,这时候靠着炉子倒是一份享受了,可是两个人的脸都叫寒风和火燎得乌焦乌焦的,就像是西藏人一样,一边脸上一朵高原红。
日子一天天过去,倒也忙碌平静。一心也渐渐地在这忙碌之中平淡了许多,似乎真的将那个畜生忘记了的样子。可是看到她经常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戚与伤感,我知道那个混蛋仍然还在一心的心里作祟。一心是个心重的姑娘,又那么善良,她怎么可能那么快从那片泥潭里走出来呢?
很快,年关近了,腊月二十二这天正好是星期六,我对师傅说,快过年了,得回去把老屋打扫打扫,顺便看看伍爷、伍娘。田地里的那些事可都是伍爷一家帮着照应,虽说有些收入,可税啊费啊的那么多,谁稀罕种你那点子地啊?
师傅说,应该的。做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更不能忘记别人对你的好!我说一文啦,这老王奶奶都走了,你们每年就来家过年吧,人多也热闹不是?省得两头跑!现在一心也在城里了,莲曦又在县医院工作,还那么折腾做什么啊?
噢!我答应着,可心里还是不愿意的。因为在我们老家,小年夜那天就要接祖宗回家过年了,然后年三十、大年初一都是要请祖的。仪式虽然简单,但却相当虔诚、相当郑重。在我心里尤其不能让大大、姆妈的魂魄大过年的在外面四处游荡吧?我们得接他们回家,回自己的家!如果在师傅家过年,怎么接他们呢?
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年味,家家户户都该忙着煎炒烹炸了。唯独我们家……唉,紧锁的屋门,屋前屋后一副荒凉的样子。合欢花树叶早已落尽,好像死了的一般,树梢上伶仃地挂着几个没有落尽的豆荚,干枯干枯的,在寒风中瑟瑟着。想起昔日父母在世时,这样的时候不也一样煎炒烹炸地忙着过年吗?虽说生活苦,可苦中有乐啊!心里不禁一阵酸痛。打开门锁,一股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到处都灰蒙蒙的,想起一心在家时,哪天不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本来我是想叫一心和我一道回来的,可一心却不愿意。说,哥,你一个人回吧,接祖什么的可都是你们男人的事,我插不插手无所谓的。其实我知道一心心里的疙瘩。唉,一心,多好的一个女伢啊!可江海波那个混蛋竟然不知道珍惜,竟那么轻易地就将一心给抛弃了,他以为他抛弃的是个累赘,殊不知他抛弃的是多么大一个福分呢!我知道师傅、师娘和一心都瞒着自己,怕我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可如今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事故、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了,岁月的风雨以及师傅的言传身教,已经让我成熟了许多,更是稳重了许多。那次我回来和伍爷交代田地的事情,伍爷告诉了我事情的全部前因后果,我乍一听,真的是火冒三丈、七窍生烟。尤其是伍爷说到他们两个老人在江海波母亲那儿受的气,我更是又心疼又气愤!那一刻,如果江海波那个混蛋站在我面前,我真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来。可平静下来之后,心里透亮多了。伍爷说得对,凡事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不要以为他江海波不要一心就是一件坏事情。这样忘恩负义的一个人,一心若是跟了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还有那样一个婆婆,一心要吃多少苦、吃什么样的苦,谁也无法预料。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一时,长痛可就是永无出头之日啊!这样一想,对于一心来说反倒因祸得福了。过后我利用出车的机会去了一趟甘肃,找到了江海波。那个畜生看见我那一副吓得要尿裤子的怂样,我更加庆幸一心离开他是一件再幸运不过的事了。那混蛋以为我会对他不客气,可是我只是死死地看了他一会,对他说了一句话:你会后悔的!就驱车绝尘而去。一路上,我的心情无与伦比的好!我想一定是父母的在天之灵保佑了一心,才使得一个天使一般纯洁善良的好姑娘免受更大的伤害。回来之后,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师傅。既然他们不想让我知道,那么就让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了,何必再生波澜?虽然每次看到一心原本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变成了瘦条条的黄瓜脸,心里就因为心疼而气得牙根酸痛,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伍爷说得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是啊,可不就是命中注定的吗?那样的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江海波的扁担绳子为什么偏偏挂住了一心的头发呢?这不是天意是什么?还以为挂出了一段姻缘,谁承想竟是一场灾难呢?既是天意,那就注定躲不过。既然躲不过去,怎么办呢?就只有挺过去了!只要能过去,就好。一心虽然圆脸变成了尖脸,可毕竟挺过去了,这就比什么都强。
我刚从大堤上下来,就看见伍娘拎着菜篮子去菜园子摘菜。伍娘虽然脸上皱纹密布,可感觉精神还和从前一样,利利索索的。
伍娘说,哟,一文家来啦!
我说,哎,家来打邋(腊)。哦,那叫孬子帮你?不用了,伍娘,我一个人对付得了的。那,中午家里吃饭啊?哎,好嘞!待会完事了过去看你们,再陪伍爷喝两杯。呵呵,老东西看见你不定多高兴呢!
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才把老屋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重新把屋门锁好就拎了东西去伍爷家。呵呵,好个伍爷,这么大动静,他竟然都不知道,一定是怕冷,一天到晚窝在火桶里不愿意出门。果然,一进门,就看见伍爷坐在大桌前的火桶里,一条黑色的棉衲子围得严严实实的,短烟袋搁在桌子上,钩着头在打盹。我喊了一声伍爷,没动静,我又提了提嗓门,响亮亮地叫了一声,伍爷!他这才抬起头,睁开昏花的老眼,见是我,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一亮,仿佛一堆已然燃尽的死灰里突然迸出一粒火星子,格外地明亮刺眼。几月不见,感觉伍爷突然老了许多,似乎已然呈现老态了。啊?是一文啦!稀客,稀客!来,快来,火桶里坐,烘个火(烤火)。一面招呼伍娘,孬子姆妈,一文家来着,快搞几个菜,我跟一文喝两杯!
我取出带给伍爷的烟跟酒说,喏,这是给您的。
这时伍娘已经从灶间过来了,说,我老早就晓得着,要你啰唆!看见我又是烟又是酒的,就说,一文啦,以后再莫给这个老不死的带这些死贵八贵的东西了,花钱是小,你看看都熏成么么样子了。天才一冷,就要烘火。一天到晚不下火桶,身体硬是给那些烟啊酒的糟蹋了。说他也不听,唉,没法子!啰唆个什么啊?一文家来了,还不快搞菜?啰里啰唆的,烦人!
伍娘说,不晓得哪个啰唆!没看我在准备吗?你现在就是个耳聋眼瞎鼻子伤风的活死人,声音还大得很……
我笑了,取出糕啊、糖啊、水果什么的,递给伍娘,说,伍娘,这是给您老的。
伍娘喜滋滋地接过东西,说,你看,总是叫你花钱。说着抱着东西去厨房烧饭了。来,快,一文快坐下!伍娘刚一转背,伍爷就迫不及待地招呼我,我还没坐稳,一连串问题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了,你师傅师娘都好吧?一心怎么样了?身体好了吧?在城里过得惯啵?我笑了,就把一心以及一心和师娘目前的早点摊子等等具体情况一一向老队长做了翔实的汇报。老人家非常满意,说,我就说嘛!一心心地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老天爷怎么忍心要她遭罪呢?必定是越过越好!那个坏良心的江海波就不行了。你还别说,一文啦,这老天爷还真是长眼睛哈,就晓得惩恶扬善……怎么了?怎么了?一文你还不晓得吗?晓得什么?啊?你真的不晓得啊?那个江海波他出事了呀!出事了?出什么事?我一头雾水。哈,出什么事了?出大事了……哦?伍爷,到底出什么样的大事了,您快点告诉我,我真的不知道啊!啊呀!你看你们,这么大的事你们竟然都不知道!那个江海波他死了呀!什么?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的事?哼!也就是个把月之前吧。伍爷一副幸灾乐祸。
我一惊不小,说,可是真的?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啊!啊呀!你看你们,这么大的事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当然是真的啦!那个江海波不是提了干吗?当了个小排长,就觉得了不起的很,神气活现的,还不要我们一心了。伍爷使劲地咳嗽了一声,扑地朝桌子角落吐出一口浓痰。伍爷,不说这个了,好不好?对,不说这个,说他狗日的怎么死了!这不,新兵入伍,他主动要求训练新兵,练投手榴弹。平常训练都是假的,那些个小新兵蛋子一个个练得好好的,哪个晓得,一等到练真家伙的时候,那些小毛伢就害怕了。一个新兵打开手榴弹的后盖,等到数完一二三四五,作势要甩的时候,手榴弹却哧溜脱手了!不是朝前飞,而是跑到了身后,后面站着一排人。也还是江海波反应快,几步飞奔过去,纵身扑到了嗤嗤冒烟的手榴弹上……在场的所有新兵都安然无恙,可江海波却被炸成了碎片。没想到江海波那个家伙,死倒还死得壮烈得很。被评为烈士,成了英雄呢……
我真是惊呆了,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真是具有爆炸性。伍爷还唠唠叨叨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个站在我面前吓得战战兢兢、面如死灰的江海波与那个勇敢地扑向嗤嗤冒烟的手榴弹的江海波联系在一起!他们是同一个人吗?那个得了势就抛弃了一心的江海波固然可恨,可那个勇敢的江海波也当然称得上英雄。太不可思议了!看来还真不能一棍子打死一个人。
四十几里的路,往常我两条腿走也只要三个多小时,可那天我骑车竟然也花了三个多小时!到城里的时候,天都已经黑尽了,昏黄的路灯都已经一个个亮起来了。我骑在自行车上,一只脚着地,倚在一棵路灯杆下,看着这满街璀璨的灯火发呆。想当初刚进城的时候,被这满街的灯光吓住了,因为在我们乡下,为了省灯油,哪天不是黑到不能再黑的时候才可以点灯?可城里的大街上,又没有人干活,竟然白拉拉地点着灯,真是奇怪得要死!要是搁在我们乡下,还不要心疼死啊!可现在,我却如此习惯这些现象,感觉本该如此。人,真的那么能适应一切变化吗?那么江海波的死呢?需要多久才能适应?还是永远无法适应?人,真的永远都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吗?我不知道要不要和一心说。
回到运输大队宿舍大院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白日里热闹的大院,这样冬日的夜晚却如此安静,只有偶或几声没有关住的笑声、说话声从门缝里钻出来。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当中那排高大的柏树,哨兵似的整齐立着,把它们修长秀气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地上。青青的柏树在昏黄的路灯光照耀之下,感觉青到有些发黑,反倒比阳光下更能显现出勃勃的生命颜色。尖尖的树梢直指向深湛的天空,仿佛在向冬日的天空示威:凭你肃杀酷寒,我依旧生机一片!我的心里却忽然间没来由地一阵酸涩,植物的生命都可以如此顽强,可有时人的生命为什么竟那么脆弱?
师傅家的屋门关着,昏黄的灯光从紧闭的窗洞里照射出来。透过窗玻璃朝屋里望去,三个人显然都已经吃过饭了,正围坐在桌边:一心织毛衣,是师傅的,灯光下烟灰色的毛线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泽;师傅戴着老花镜在看报;师娘照例一脸喜色地抱着那个装钱的小木盒盘算一天的盈亏,这是每天晚饭后师娘必做的一件事。三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忽然都一齐笑起来。一心边笑边抱着毛衣走到师傅身边,叫师傅站起来,然后拿毛衣在师傅身上比画着……一霎时,温暖的灯光下,如此温馨、和谐的一幕令我眼睛湿润了,内心的那股酸涩终于化作了泪水。太难得了!在那一个噩梦般的清晨之后,哪里会想到我们三个孤儿的生命中还会有如此温暖、和睦的时刻啊!可那个本与我们有着不可分割关系的江海波,此时却再也无法享受这人世间的任何温暖与温情了!那么他当初决绝地与一心断绝了关系,此时此刻对于一心来说到底是祸还是福呢?
我推开门进去,带进去一股寒气。三个人一齐望向我,一心说,哥,你回来了啊!
师傅问,怎么搞到现在?
师娘也说,是啊,怎么搞这么久?吃饭了没有啊?饭还在锅里热着呢……
我说,吃过了。碰到几个师兄弟一起聊聊天,顺便吃了点东西。哦,吃过了那就好,去洗洗歇着吧,累一天了。师娘边说边一副很放心的样子继续数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纸币,师傅继续看他永远也看不完的各种报纸,一心也继续织她的毛衣。他们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正压着一个惊天的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当着一心的面说出来。唉,算了,还是暂时不要说的好,慢慢来吧!这样想着不觉轻声叹了一口气。师傅放下报纸,目光越过老花镜上方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看他的报纸了。
师娘和一心因为要起早,所以都早早地上床睡下了。堂屋里只剩下我和师傅的时候,师傅说,怎么了?有心事?发生什么事了?我有些吃惊的样子看着师傅,意思是你怎么知道?师傅接着说,不要这么看着我!你小子心里有什么小九九还能瞒得了我?是不是单位出什么事了?还是你那些师兄弟……我摇了摇头,示意师傅不要说话,然后起身走到一心的房门口听了听动静,感觉一心确实睡踏实了,这才和师傅说起了江海波的事。师傅也一样震惊不小,说,啊?这是真的?那可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江海波还能有这么英雄壮烈的举动。又说,一文,你做得对,这件事暂时还是不要让一心知道的好。她心软,晓得了,不好。一心好不容易才从大风大浪里逃生出来,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我说,晓得,我也这么想。接着师傅和我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心事。可我知道,一定是同一个内容:对于江海波的死,毕竟英年早逝,我们到底是该幸灾乐祸还是该为他悲伤?真是说不清,或者兼而有之吧!
第二天,师傅上班去了,我没出车,帮着师娘、一心打打下手。早点摊收拾完之后,一心就不见了,自行车也不见了。我和师娘都很奇怪。师娘说一定是上街买什么东西去了吧?可到了午饭时间依然不见一心的影子,连师傅都觉得奇怪,说一心这是做什么去了,这么半天也不回来?一直到晚饭时间,一心依然不见踪影。
突然,师傅和我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坏了!一定是昨晚的谈话让一心听见了。
师傅说,一文,快!赶紧骑车回去一趟,别又出什么事!
师娘问,怎么了?
我已经骑上车飞出了院子。
已经腊月二十几了,自然没有月亮,只有干冷干冷的风嗖嗖地朝裸露的脸上、手上射箭。我飞快地蹬着双脚,恨不能车轮子变成两只翅膀。出了城,整个世界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我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与害怕,心突突地跳得似乎要蹦出胸腔。老天爷,一心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大大、姆妈,你们在天上一定要保佑一心,别让她做什么傻事啊!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心里却不停地祷告,恨不得呼唤所有天上地下的神明鬼怪都一齐出来保佑一心!天太黑了,车根本骑不好,还不如两只脚走。于是我干脆把自行车放倒搁在路边的草丛里,撒开两条长腿沿着山路飞奔起来。约莫走到一半多山路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嘤嘤地小声哭泣,还有脚步声以及自行车链条滚动的咔咔声,分明是有人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哭。我不禁一个激灵,本能地想到:是一心!步子越发加快朝前奔。果然没走多远,我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那么熟悉,正是我的妹妹一心!我顿时悲喜交集,喊了一句:一心!一心也听出是我的声音,跟着喊了一声:哥!于是我们朝着彼此奔跑起来。等感觉到自己怀里真真实实确是一心的时候,我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我抚摸着一心瘦弱的肩背说,傻丫头,胆子变大了嘛!这么黑的路,你也敢走?来,哥哥陪你一起走。一心想说些什么,而我只是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滴,然后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自己一只手推着,一只手无比怜惜地牵起苦命妹妹的手,说,走,哥哥带你回家!
其实那天晚上我的那声叹息一心也听到了,但却没露声色。小东西精得很,见我神色游离又那样迟疑不决,说不定是听到了什么与自己有关的消息,于是就留了一个心眼。说是回房睡觉,实则竖起耳朵偷听。结果果然偷听到了我和师傅的谈话,知道江海波死了,一心的悲伤可想而知。可又不敢让我们知道,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很久,一晚上都没有睡。第二天一早,等师娘跟平常一样起来的时候,一心差不多已经将所有的包子都已经包好码在笼屉子里了。师娘说,哟,一心,怎么起这么早?一心笑笑没作声。那天的摊子出得特别早,满大街还没有一个人,路灯还亮着。
早点摊子收拾完之后,一心就换了身衣服,趁我和师娘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溜了出去,骑上自行车飞一般去了江海波家。江家姆妈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窝在火桶里,头钩在胸前,满头的白发,凌乱地堆在头上,阳光照耀下,白得那么刺眼,几乎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半年前,还只是花白呢!一心看到这个任何时候都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神气十足的老人,现在竟变得如此颓唐,不觉心中酸痛,眼泪夺眶而出。她多想过去把这颗苍老的头颅捧进自己的怀里,替她梳理,给她安慰。可是她不敢,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口,无声地啜泣。或许是一心的鼻息声惊醒了老人,只见她茫然地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看门首阳光下站着的一心,或许是阳光太刺眼,或许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好半天,才终于看清楚是谁。脸上的茫然顿时化成哀戚,可转瞬又化为昔日的凌厉。是你啊!你来干什么?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是来向我们江家示威的吗?还是来告诉我,我的儿子死了而你却好好地活着?告诉我老天爷是怎么惩罚我们海波的,是吗?啊?
江家姆妈一顿扫射把一心扫蒙了。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怯怯地说,姆妈,哦,不,大妈,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来看看你老人家的。我没有要笑话你们啊!海波死了,我也很难受,很伤心啊……好了吧!收起你那套猫哭老鼠假慈悲的把戏吧!你会伤心?你会难受?哼,你心里不定怎么得意呢:哎,不是不要我啊?怎么样?遭报应了吧?老天爷惩罚你们了吧?哼,我告诉你,我儿子虽然死了,可我儿子死的很光荣,他是个英雄!英雄,你懂不懂?就算他死了,你也还是配不上他!你就是配不上他!大妈,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老人家的……好了,你给我走吧!我谢谢你的好意了,不需要!你看到了,我挺好!好到不能再好!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说完头一扭把个后背甩给了一心。
一心无奈,只得讪讪地说了一句,大妈,您老就多多保重吧!转身离开了。
一心刚转过屋角,就听见江家姆妈撕心裂肺的痛哭:海波啊,我的个儿,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把老娘一个人撂在这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啊啊啊……哭声仿佛一把钢刀一下一下地锉着一心的心,她只觉心中无比酸痛,眼泪一如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滚落下来。她靠在西头墙上,任泪狂流。是的,你是够命苦的,儿子还在肚子里,丈夫就死了,扔下三个女儿、一个遗腹子,苦心巴肝地熬着日月,终于把儿女一个个熬大了,儿子也出息了,参了军,提了干,正信心满满地准备奔向幸福的晚年生活,可是唯一的儿子却突然也死了。你的生活怎可能不从此一片黑暗呢?人们都说你强悍凌厉,可是替你想一想,那个年代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孩子,如果不强悍不凌厉,如何生活得下去?可你熬过来了,四个孩子全都养大了且成人了,你自然有理由为自己骄傲。当儿子有出息时,更自然有理由趾高气扬、神气十足,你有这个资本。可是老天却看不惯你,有什么法子?伍爷说得对,哪个还能撂块石头砸到天?老天要罚你,谁能躲得过?江海波啊江海波,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呢?我们如果不分手,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来照顾老人家,替你尽无法尽到的孝道,该有多好啊?我知道老人要面子,她是如何也不可能抹下面子对我说什么软话的。我不怪她,海波,可是,即使你去了,我还是要怪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些时候再提出和我分手呢?你叫她一个孤零零的老人以后怎么生活,还有什么心思生活啊!海波,莫非你是预感到了什么,怕连累我,才那么匆忙地和我分手的吗?海波……
其实一心的心里藏着一件不能释怀、不能原谅自己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令她更加悲伤,只有痛哭。
两个月以前,江海波又回了一趟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竟然想看看一心。他应该是先去了我们家,见没人,就又到城里师傅家来寻一心。那天一心正在早点铺前忙活着,忽然看见一个人,黑色夹克,黑色牛仔裤,头上一顶黑色棒球帽,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好像一直站在对面街道上的电线杆子下面,站了好长时间了,也不过来买早点,只那么远远地看着自己。一心心里有些犯嘀咕,就偷眼认真瞟了一眼。那个人见一心看自己,就冲一心点了一下头。一心当时正给一个客人找零钱,忽地愣住了,仿佛给人点了穴一般地,钱抓在手里僵在了那儿。
直到那个客人说,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钱还找不找啊?
一心才醒悟过来说,找找找!这不,您的钱,刚才有些走神,不好意思!
那个人接过钱嘀咕道,这么忙,还有心思走神,真有你的!
人已经走老远了,一心还一再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师娘说,一心你叨咕什么呢?
早点摊子都收了,一心看见那个人还站在那根电线杆子下面,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用脚一下一下地踢着地面。一心知道他是在找自己,又不敢过来。一心没有声张,把摊子收回去之后,就找了个理由出来了。经过那个人身边的时候,也不作声,径直走过去,那个人会意地迅速跟过来,两个人就那样一声不吭一起去了护城河边。你是找我吗?有什么事?一心看着护城河里有些发绿的水,声音硬硬的。我、我想过来看看你,和你说两句话……哈,看我?和我说话?我配吗?啊?江海波,我配和你说话,值得你费心思看吗?一心的喉头发紧,眼睛发红,她忍住了,告诫自己不要这么没有出息。你怎么回来了?你不在部队神气活现地当你的干部,跑回来做什么?我、我妈妈病了……哦,又病了?这回又给你相中了哪家皇亲国戚、天仙美女啊?不,不是!一心,我妈这回是真病了……我回来看她。一心,我、我对不起……何必呢?江海波,还有必要吗?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吗?你还是回去当你耀武扬威的领导,好好照顾你伟大的妈妈吧!我这里,就不劳你费心了。再说我也配不上!好了,江海波,如果没事,我先走了,再见!哦,不,不是再见,是永远也不要见!一心说着扭身就走。一心,请你原谅我,好吗?江海波的声音在后面追过来的时候,一心已经走远了。她知道,如果再不离开,她真要在这个她爱过、恨过,却一直没有离开过的男人面前失态痛哭。以为一切真的都已经慢慢烟消云散,可为什么心还会这么痛?那天一心躲在一个角落一个人痛痛地哭了一场。
难道是冥冥之中江海波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来和自己做最后的诀别吗?什么也不为只为和自己说一声对不起说一声原谅?早知如此,那天就该对他态度好一点,做不成夫妻,难不成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吗?再不济也是同学啊!怎么能那么绝情呢?那天自己对江海波说永远也不要见,如今果然永远也不能见了!海波啊海波,你为什么临走之前还要回来看我?是丢念想给我要我一辈子忘不掉你吗?那么你又为什么非要和我分手?你到底对我是真用过心还是从未用心呢?
一心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哭,直哭得肝肠寸断。就这样,两个人一个在屋里哭,一个人在屋外哭,直哭到太阳偏西了,当最后一抹晚霞投射到一心身上的时候,一心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该回去了。回哪里呢?现在除了师傅那个家外,还能去向哪里?其实一心来的时候,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如果江家姆妈不是这么凌厉,不是这么拒人千里之外,她是打算留下来,从此照顾这个可怜的老人,直至为她养老送终。不管师傅和哥哥怎么阻止她,她也绝不会放弃。可是这个要强的老人压根就不想接受她的一番好意,她还能怎么样?或许看不见自己,她的心里还会好受一些,毕竟自己和她儿子有过那么一场,又是那样一个尴尬的结局。罢罢罢,就这样吧!缘分如此,还是走吧,明天还要帮师娘出摊呢!
一心心事重重地推着车慢慢腾腾地在大堤上走,经过自己家屋后时,看见屋前那两棵高大的合欢树,虽然此时隆冬时节,树叶凋零,一片萧索。她也同样看到了那几个尚未落尽的合欢豆荚,丁零当啷地在风中摆动。可是一心的眼里看见的却是花开时节那满树毛茸茸、粉嘟嘟的花儿一片热闹。从今往后,还有谁在意那花开花落?一心的鼻子酸了,想起那花、那老屋陪伴自己度过了二十多年的艰苦岁月,可如今自己却回不去了。一心又把目光望向远处,看见田野中,树木环绕的江海波家村庄,心中又是一阵伤悲。以为自己一生一世都在这里了,把根深深地扎进这片土地,然后盘根错节、开花结果、生老病死一辈子,可却无端地被人连根拔起再随手扔掉!她哪里还有脸再踏入这块土地啊!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轻易回来了。
此时伍爷家屋顶烟囱里的炊烟正袅袅升上天际,太阳正把它那血红的圆身子抛进远方的山谷之中。一心用力抹了一把泪,蹬起车子朝着那一片血红奋力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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