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棋通知他部队了,可能这两天就能到家。就算明天不能,后天一准到家。
部队训练那么紧张,他回不来就不回来呗!还是工作要紧。再说,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还能有力回天啊?
哥,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可就这么一个亲骨肉呢!
什么亲的疏的?在我心里都一样!
那倒也是!你看老大晓棋,这些天忙前忙后,人明显憔悴消瘦了许多,胡子拉碴的,亲儿子又怎么样?也不过如此。再看晓画,可怜一天到晚坐在你的脚头,抱着你一双脚,拖都拖不走。嗓子哑了,小脸也尖了。唉,这丫头,平常你对她真是太娇惯了,天上的星星如果有梯子能上去,你都会上去摘给她。你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叫她怎么受得了?
唉,我也不想啊!可有什么法子呢?撂块石头还能打着天啊?呵呵。当年你把晓棋抱回家,还非要自己养的时候,师傅气得脸都绿了,指着门口说,快!你一二三赶快给我把这个“小毛毛虫”哪儿弄来的,再弄回哪里去!可你就是不,你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你可真是犟!谁都拿你没法子!
呵,师傅也就是嘴巴厉害。你看看他后来对“小毛毛虫”那个喜欢、亲热劲儿!那会子师傅刚退休,平常都去姐姐的“一心点心铺”帮忙,可那之后,再也不去了,一天到晚围着小毛毛虫转。如松大哥说,即使他亲孙子也没见他这么上心过。
唉,师傅真是个好长辈啊!
那可不是!没有师傅哪有我们这个家啊?
莲曦,你都多大了?该有二十五了吧?
嗯……
也该找个人谈谈恋爱了吧?你这个年纪早该谈婚论嫁了。你看一心比你才大一岁,若水都两岁了。师傅,您光说我,怎么不说我哥啊?他都多大了,您怎么不要他也谈婚论嫁啊?我怎么没说他?可他说你一天终身大事不解决,他就一天不谈自己的事。呵呵,师傅,那我也明确告诉您,我哥一天不把自己解决了,我就一天不谈自己的事!怎么?你俩这是摽上了啊?莲曦啊,你真该替你哥想想,他都二十九了!你看看这周围哪个男的这么大岁数不是好几个小伢了呀?就你们这俩兄妹,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莲曦,师傅说句话,你听了不要不高兴。你不要以为自己人长得漂亮,大学生,工作又做得好,能干,出色,头就仰得高高的!可再过两年,你就成老姑娘了,想嫁未必能嫁得出去呢……嫁不出去更好!这样我就能一辈子待在家里陪我哥,陪您和师娘了!那你哥怎么办?也一辈子不结婚陪着你?那就再好不过了啊!少跟我嬉皮笑脸的!莲曦,我跟你明说了,今年过年之前,你必须得把你个人事情解决一下。是猫是狗,你都得给我带一个回来!师傅,您这是封建家长制,是逼婚!都什么年月了,您这可是犯法的!我就封建家长了!你能怎么样?未必你要去告我不成?好,师傅,既然您这么急着把我给嫁出去,您这个封建家长就做主替我找一个吧!我替你找?我能替你找一个什么样的?很简单啊,找一个像我哥那样的,有责任心,有担当,甘愿牺牲、付出的就成。呵,这世上再找一个像你哥那样的,恐怕难喽!是啊!就是因为难找,所以我找不到啊!不是我不找,是根本找不到!师傅,您这就不能怪我了吧?您说一个女人嫁人不嫁一个像我哥这样的,即使嫁了,能幸福吗?你这不是故意刁难吗?那人家一心跟尚青不是过得好好的?师傅,还真不是故意为难您,这是我的真心话。一,我要是嫁,就一定嫁一个像我哥这样的男人;二,我哥一天不把自己解决了,我一天不谈自己的事。这是我的原则……至于姐姐和尚青嘛,他们俩另当别论。嘻嘻嘻……别跟我这嬉皮笑脸,我也不管你什么圆则匾则的,反正过年之前你得给我带一个回来!
好家伙,两个月之后,莲曦给师傅带回来一只“小毛毛虫”!
莲曦毕业之后分配在县医院妇产科当医生。本来她是想到乡下卫生院去工作的,可卫生局不答应。因为那年头像莲曦这样正规的妇产科大学毕业生几乎没有,莲曦算是凤毛麟角,人才难得,怎么可能会放过?卫生局长说,秦莲曦啊,你想去最艰苦的农村工作,决心是好的,但是留在县城也一样是为广大妇女同志服务嘛!而且服务的面会更大,是不是?你去了一个乡镇工作,看上去是与劳动人民亲密接触了,可你接触的只是那一个乡镇的人民,而如果你留在县上工作,那面对的就是全县妇女了,你说是不是?
可农村妇女大多都是在家里生孩子的,这样危险性太大了呀!我如果就工作在她们身边,不是可以将风险降到最小吗?
秦莲曦,你的想法固然很好,但我们的目标不是让那些母亲永远在家里承受风险,我们要让她们走出来,走进我们的医院,让我们的正规医生替她们接生,让她们能安全地生下孩子,幸福地做母亲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于是莲曦就留在了县城医院,可她心里一点也没有忘记那些广大农村的妇女们。全县十七个乡镇,二十几万人口,面积三千多平方公里。除了靠江的两个乡镇以外,其余的全是山区。为了能全面地了解全县农村育龄妇女的基本情况,莲曦利用了她所有的休息时间,跑遍了每一个乡镇村。和当地的卫生院甚至村里的妇女队长直接接触,为全县所有的已婚妇女建立了台账,及时了解她们的生育动态,以便让那些准妈妈尽可能做到孕前检查,防止因胎位不正或其他原因造成孕妇难产发生不测。每次她要去乡下做产检的时候,都是事先和要去的乡镇卫生院联系好,然后由他们通知那些需要产检的孕妇过来。对于那些胎位不正或是高龄产妇以及有习惯性流产史,特别是那些因子宫位置不好而已经出现过难产的孕妇们,一再提醒她们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并再三强调一旦出现肚子疼,即使家里人不同意,也一定要和他们说清楚个中利害,力争去医院生,千万别在家里自己生,以防出现意外等等。碰到一些家人:诸如婆婆或丈夫特别难讲话的孕妇,莲曦还会不辞劳苦、不厌其烦地亲自上门,和她们家里人交流,请他们务必考虑到大人孩子的安全而不要掉以轻心,以免后悔莫及。而对于孕情正常的孕妇们则提醒她们要多运动,但千万不能劳累;要注意休息与营养,还要保持心情愉悦,这样才能孕育出健康又聪明的宝宝。还特别强调生产时一定要放松心态,这样才能顺利生产等等。
说真的,即使时代已经发展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提倡男女平等也已经几十年了,可在农村,妇女们依然处于社会的底层,并不为人重视,家庭暴力依然屡见不鲜。至于孕妇也仍然得不到特殊优待,反之,倘若不能生育的女子,不仅被家人唾骂,外人鄙视,更有可能因此而遭夫家遗弃。即使像莲曦这样走到她们中间主动义务为她们做检查,也并非所有的孕妇都能来。大部分都是因为家里人反对:诸如婆婆会不屑一顾地说,天下女人成千上万,只要是女的就会生伢。我生了一辈子的伢了,也没检查过,不都好得很?怎么到你们就这么金贵了?听医生的?听医生的你都不要活了!在医生眼里,所有的人都有毛病!你不去做什么检查,我倒看看能怎么样!一般丈夫听自己母亲说得这么振振有词,也就不以为然了,也会跟着出面阻止。生怕老婆像他们母亲说的那样,女子一金贵了,就再也不驯服,不好管理了!特别是住得比较偏僻路远的孕妇,更是来不了。对于这样的情况,莲曦只要有可能都会亲自上门为她们做检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莲曦如此诚心相待,还有谁好意思出手打一个笑脸人呢?所以对于莲曦这样一个来自城里大医院的医生,能如此零距离地和农村妇女们接触,并像对待自己的同胞姐妹一样地关心她们、关怀她们,她们真是说不出的感激与幸福!在她们心目中,莲曦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现身,是她们心中的女神下凡!
有一次,莲曦正在一个乡卫生院里集中给那些需要做产前检查的孕妇做常规检查,突然,几个人抬着一个快要临产的孕妇进了乡医院。从孕妇痛苦不堪的表情看来,孕妇即将临盆。莲曦赶紧过来帮着检查,一看孕妇的羊水早就破了,连下面垫的被子都湿透了,看来羊水破了很长时间了,可孩子的头还没有入盆,也就是说离自然生产还要一段时间。怎么办?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孩子很可能因为缺氧而窒息死亡,甚至很可能大人的生命都要受到影响。而这里距离县城还那么远,交通又不发达,没有三四个小时根本到不了县里。问题是孕妇根本等不了那么久!莲曦当机立断决定立即为孕妇做剖宫手术,把孩子拿出来。医院里的人都惊呆了,说,秦医生,我们这样的小医院太简陋了,根本不具备剖腹产的条件啊!再简陋也要做!救人要紧!莲曦说得斩钉截铁。说着立即行动起来,一面着手手术准备,一面考虑到孩子缺氧多时可能需要放进保温箱助养,吩咐院长赶紧与县医院取得联系,派救护车过来,争取手术一结束大人小孩都能立即送往县医院救治。
结果就在乡医院简陋的手术台上,莲曦为那个孕妇成功地实施了剖宫手术。孩子取出来了,是个男孩。可由于缺氧时间太长,浑身都已经发紫,无论莲曦是拍打他的小屁股还是捏他的小脚掌,孩子就是不哭,只有心脏似乎还在微弱地跳动。情急之下,莲曦趴在孩子身上,一边急救,一边口对口地对他进行人工呼吸。经过莲曦的一番努力,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所有人:医生、护士、家属,无不高兴得欢呼起来!孩子的父亲激动得热泪横流,扑通一下跪倒在莲曦面前,嘴里一声声地喊着恩人啊菩萨啊地长跪不起。这时莲曦已经因为疲累和精神紧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她还是坚持着把男人搀起来,告诉他救护车正在外面等着,赶紧送他的老婆、孩子去县里的医院,这样才能真正确保母子平安。来接病人的医生问莲曦是不是跟车一道回去,她虚弱地摇了摇手说,不行,还有几个孕妇孕检没有做完,不能让她们白跑一趟。等救护车呼啸着离开了以后,莲曦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可只是稍作休息就又开始了工作。
那些年,莲曦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只要是轮到她休息,在城里一准找不到她,而是背上药箱去了乡下。那年月还属于交通基本靠走的不发达状态。莲曦骑着自行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有的地方甚至连自行车也骑不了,只有靠两条腿走。天知道,她骑坏了多少辆自行车(也有的自行车是因为山路太陡,没法骑,推着走又费力,就搁在路边的草丛里,结果丢了),磨破了多少双鞋子啊!当然,她的付出并没有白费,无论走到哪个乡镇,一出现在村子里,那些妇女们都像见到亲人似的围过来,互相争着拉莲曦去她们家吃饭。
“小毛毛虫”就是莲曦从最偏远的大山村里带回来的。
那天莲曦是因为一个星期前来这个地方做孕检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已经五个多月的孕妇胎儿明显横位,她就替那个孕妇做了顺位,并约好了再次检查的具体日子。虽然莲曦教给了她一些基本的顺位手法,以便她自己在家里帮胎儿活动活动,可她还是不放心,不晓得做得怎么样了。因为牵挂着那个孕妇,又已经约好了具体时间,所以莲曦就没有和当地医院以及村妇女干部联系,自己一个人直接去了大山村。她知道那个地方,周围都是山,一个小小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而且住户住得也非常分散,这一家到那一家,你要走好半天,才能看到一座山上一户人家一角飞翘的屋檐从绿树丛中探出来,接着便见那黑色的小瓦白色的墙身,甚至有时还能看见戏耍的孩童与黄狗,那黄狗还会朝着你汪汪地昂首高吠几声,似威胁也似好奇与欢迎。可要真正走到那个屋檐下,还得要再费上一些工夫不可。望山跑死马,可一点也不假。
时间正是十月,金秋时节,进得山来,只见漫山遍野满眼都是耀眼的红、娇艳的黄与深沉的绿,真正一片秋色斑斓啊!加上阳光普照,秋高气爽,莲曦不觉心情十分愉悦,自行车在脚下骑起来,也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耳边生风。桂花正开,把馥郁浓烈的花香不时这里那里随风飘送过来,惹得莲曦恨不能把胸腔剖开来,让肺毫无阻拦地尽情呼吸。不觉想起多年前那个中秋的夜晚,明媚的月光,馥郁的花香以及月光下温情的男孩。这些年,他过得好吗?这样的山林,这样的秋景,如果他要是看到了,还会眷恋大城市的喧嚣、拥挤与所谓的繁华吗?一路想着、陶醉着,不觉已经到了大山村。大路突然戛然而止于一湾深不见底的潭水前,而山也顿时陡峭拥挤起来,细细的山路一根带子似的在群山间忽隐忽现盘旋爬升,而山上也再不似前面见过的俱是杂树和乔木,而是漫山遍野的茶树,矮墩墩、胖乎乎、一丛丛、整齐划一地排列在山坡上。一座娇小得叫人心疼的石拱桥,将大路与山路连接起来。莲曦下了自行车,仰望山路,知道到了这样的地方,自行车已经不是什么交通工具,而是累赘了。于是又像往常那样把它搁在路边的灌木丛里,还细心地用草遮好,又爬上大路朝放自行车的地方故意看了看,确信看不出破绽,这才安心上路。呵呵,这回可不能再丢了,这么远!
莲曦背着药箱——她的药箱里,除了那些必备的孕检工具而外,还有一些普通药,例如什么感冒药啦、索米痛片啦、防蚊虫叮咬的药膏啦等等等等。山里人就医难,有些老年人,尤其是老年女人,几乎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一步,从娘家到婆家,然后从厨房到田里,这就是她全部的人生轨迹。他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更不知道医生原来是分科的。在他们眼里,只要是穿白大褂的医生,就能解决一切病痛,不管什么内科、外科、妇科、儿科。因此,出现在山村里的莲曦就不是单纯的妇科医生,而是一个全科医生了。所以一些常用药是必备不可的——在山道上奔走,说不出的惬意。真的,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情这么好!因为这山景?因为这隐约的花香还是因为那些如烟的往事?
转过了一个山嘴又一个山嘴,回头望望,那个水潭已经被莲曦抛在了很远的地方了,可大山村依然还在山的深处,看不见影子。莲曦走得气喘吁吁,虽然已经是十月了,可阳光依然有些威力,加上长时间的运动,莲曦身上已经汗透了。她正想在路边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会,忽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黑瘦矮小的老太太出现在她面前,吓了她一跳!老人一身蓝布褂裤,头上扎了条黑色(其实已经不知道什么颜色)的头巾,满脸的皱纹密密麻麻地交错在宛若一只核桃般大小的老脸上,看样子,该有七十岁不止了。大衣襟的褂子扣得严严实实的,拦腰系了一条长及脚面的黑布围裙,典型的山里人打扮。见莲曦不经意间吓了一跳,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腼腆却又略带歉意地朝莲曦龇牙笑了一下。那牙黑得也已经看不见颜色了,仿佛嘴巴里根本就没有牙,而只是黑洞洞的一个张大的口腔而已。
你是秦医生吧?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老人家虽然看上去非常衰老,但声音倒还比较有力,似乎没有那么老。
您老为什么在这里等我啊?莲曦连忙和颜悦色地说,您老又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啊?
对门老胡家的说的,说今天有个城里来的医生要过来给她儿媳妇看胎。一家人早就在杀鸡宰鸭地忙着准备饭菜等你呢!
哦,这样啊!那您老家里是有什么人怀孕了,还是要生孩子呢?
老人听莲曦这样一问,眼圈立即红了,眼泪从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艰难地淌下来。老人赶忙撩起围裙来擦,可是越擦眼泪越多,似乎永远也擦不尽似的。
莲曦更是吓了一跳,赶紧扶住老人的肩膀说,奶奶,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伤心啊?
老人听莲曦这么一问,干脆捂住脸蹲到地上呜呜呜哭起来了。莲曦紧张得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也不晓得哭了多长时间,老人终于平静下来,站起身,用围裙擦了擦眼睛,再一次腼腆而又非常歉疚地朝莲曦笑了一下,说,唉,真是作孽哟!说着声音又哽咽了。可这一回她没有允许自己再伤心,而是强忍着继续往下说——
原来老人不过五十多一点年纪,有五个孩子,三儿两女。最大的女儿早就出嫁多年,三个儿子也都已经结婚生子,各自分家单过(怪不得老人年纪不大会老成这样,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结婚该要花费多少啊!不把俩老人掏空才怪呢!),目前膝下只有一个年仅十六岁的最小的女儿和老两口一起过。
作孽就作孽在最小的女儿身上!老人继续说,又现出伤心的神色。
十六岁的女儿因为最小,所以父母格外宠爱,舍不得让她在家里种茶,这么大了还在山外的中学念书。虽然是乡中学,可离家也有二三十里地,平常都不回家,一个星期也就周六下午才回来一趟。就是在一个周六回家的路上,那天因为回来得有些迟,加上冬天天短,黑得急,芹子刚出校门的时候天都麻麻黑了,结果在半道上不知道被哪个千刀万剐的畜生给祸害了!
啊!莲曦不禁惊叫出了声。
那晚,我女儿到很晚都还没回来,我大跑到村口等了一回又一回,直到月亮起山多时,我女儿才边哭边慢慢腾腾地过来了。她爸爸问芹子,哦,我女儿叫胡香芹,家里人都叫她芹子。她爸爸问芹子,你做么事哭噻?我女儿不答应,哭得更凶。我也跑过来问,我女儿就是不作声,就是哭。哭到好半夜了,她大大被都哭烦了,说你老是个哭哭哭,总要讲个么事吧?我女儿这才哭着讲她被人害了。我跟她大魂都吓掉着,她大尔后蹲在了地上抱着头也哭起来。讲,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哟!边讲边还使劲地捶自己的头,我女儿吓得哭得更狠了。幸亏我们这里一家一家的隔得远,要不然哪一家哪一户不都晓得了啊?我讲,她大,你这是做么事噻?你这是要逼死你女儿哇?快莫声张了噻!你是要人家都晓得你女儿被人欺负了哇?听我这么一讲,她大不哭了,女儿也不哭了。我讲,女哇,就当是给狗咬了一口,啊!算了,莫要伤心了!你又不晓得是哪个畜生,怎么办啊?你就是晓得是哪个畜生,也只有捺着鼻子不作声了,莫要搞得人家都晓得着,日后么样做人咯?就是你哥哥、嫂嫂哇,都莫要跟他们讲嘞,他们晓得着!也一样笑话呢。女哇,这书啊,我们不念了,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跟大大、姆妈种茶叶吧!
老人说着泪又流下来,莲曦也跟着伤心掉起了眼泪。多么不幸的女孩啊!多么淳朴的山民啦!吃了亏,只知道打落牙齿肚里咽,根本不知道寻求法律讨回公道!可是换句话说,遇到这样的事,又有几个人能勇敢地站出来为自己讨回公道呢?流言蜚语铺天盖地,你还能有脸活吗?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我女乖,听她大大、姆妈的话,就没有再去念书了。她大去学校把她的被褥讨回来了。学校老师问,她大就说家里农活太忙了,俩老人忙不过来,家来帮忙。本打算这件事鱼不惊水不跳地就这么捺着鼻子过去了,可哪里晓得,那畜生竟在我女肚子里种下孽种了!唉,真是作死孽了喔……老人又开始拿围裙擦眼睛。
那怎么办?莲曦也紧张起来,现在伢有几个月了?到这时她才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个老人会等在这里向她诉说这些家丑。
何止几个月了呀!老人满面羞愧地说,要生了!已经小痛好几天了。
一开始老人并没有注意这件事,看女儿天天和父母一道出去干活,平静得很,似乎把这件丑事给忘记了,俩老人也就再一字不提。等再过几年,大些了,找个人家嫁了,这件事,天知地知,就算彻底过去了。可是两三个月之后,老人发现女儿有些不大对劲,老是病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老人心里也打过鼓,可又一想,不大可能吧?就一回,会那么巧?以为女儿只是干活太累了些。刚从学堂门出来,猛一干这些个重活,哪个都吃不消呢。这样一耽搁,等发现女儿的身子越来越沉时,小姑娘已经怀孕五六个月,出怀了。一家人再一次陷入惊惧与恐慌之中不知所措。一块肉长在身体里抠不掉甩不脱,如何是好?老父亲整天唉声叹气,着急害怕病倒了。老母亲为了掩人耳目,拼命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度日如年。每天老母亲都要亲自替女儿用又长又宽的布带子把女儿的肚子使劲地捆绑起来,绑得女儿呼吸都困难,说,姆妈太紧了!母亲就说,紧,就是要紧,紧死个狗日的!紧掉下来最好!可趁母亲不注意,女儿总要偷偷地放松一些,否则连自己都给捆死了。然后老母亲再给女儿穿上自己又宽又大的大衣襟褂子,好看不出身段。
好在村子里人很少往来,而最忙的茶季也已经过去了,剩下的时间不过是各自照顾各自的茶园而已,即使几个儿子也很少关注父母、妹子。偶尔有哪个儿媳妇过来这边串个门什么的,看见妹子这副样子,总要说,姆妈,芹子怎么胖成这个样子了啊?她怎么小姑娘穿你老奶奶的衣服啊?搞得跟个孬子似的,以后可还嫁得掉人咯!
老母亲就说,啊?芹子胖吗?女伢子,十五六岁不正是胖的时候,她这样还叫胖啊?再讲了,在家里做事,穿那么花红柳绿的做么事噻?又不是上台唱戏,就穿些个破衣裳搭搭有么要紧的噻?嫁不出去就算着!在家里养老,又不吃哪个穿哪个的,哪个也不敢龇个牙。
儿媳妇就有些不高兴了,说,姆妈,我就是随便讲两句,你老怎么搞那么一大堆啊?好好好,你在家养着,哪个多嘴哪个不是人养的!说着气哼哼地走了。就这样老母亲一直把女儿关在家里,几乎不让她出门见人,只等着十月怀胎结束,生下那个孽种甩到山里喂狼了事。
秦医生,为了这个女儿,我把几个儿子、媳妇都得罪光着!我自己也急得一头头发都白了。说着扯下头上的头巾,果然满头头发白得一尘不染。莲曦见了心下也不禁唏嘘不已。狗日的畜生,他作一时的孽,却让别人受一世的罪!这样的人真该千刀万剐了才解气!莲曦恨得牙痒痒。
那阿姨(莲曦觉得叫老人家奶奶实在不合适,这个年纪比姆妈还要小,还是叫阿姨合适),芹子的胎儿怎么样啊?
哪个晓得啊!算日子应该还没到才是,可是我女儿已经小痛好几天了,也不晓得是捆得太紧了还是怎么回事,这两天,痛得更狠些了,伢头好像也入盆了!就是生不下来,把人都急死着!又不敢让人家晓得,更不敢上医院,就在家里这么干熬着。前几天我就听老胡家的讲你要来,心里高兴坏了,真是老天有眼啊!秦医生,我晓得你就是观世音菩萨现身,你无论如何也要好人做好事救我女一命。我女可怜,平白无故受这么大的罪,我的心都碎了!老人说着又哭起来。别伤心了,阿姨,来,我们现在就去你家……莲曦拉起老人粗糙不堪的手说。啊?不行!老人立时显现出惊恐万状的神色,说,现在不行!为什么?救人要紧啊!莲曦奇怪了。秦医生,你是来看老胡家的儿媳妇的,你不先去他家,而去了我家,要是给他们家晓得了会怎么想?那怎么办?
这样,秦医生,你还是先去老胡家看他儿媳妇,过后你就说要着急回去有事,吃过饭就走。我还在这个地方等你,多久都等你!再带你去我们家。记住,千万不要让他家人送你!好不好?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好!莲曦答应着。老人赶忙匆匆忙忙离开了。看着老人矮小、瘦弱,微微佝偻的身影,再一次唏嘘不已。多么善良又多么愚昧的老人啊!为了儿女真是一颗心操碎了呀!
在与老胡家遥遥相对的一座山上孤零零地趴着一座极其普通的三间老旧砖瓦房。一样的白色墙体,屋顶一样铺着鱼鳞般的黑色小瓦,一样有着飞翘的檐角,门楣上方也用黑墨画着预示吉祥与祝福的图案。门前一块宽敞的空地,屋后是青山,也与所有山里人家无异。再普通不过的人家了,可屋里的人却遭遇着不一样的命运。在门口莲曦见到了老父亲,烟熏火燎的一张脸,同样皱皱巴巴的,嘴里含着根竹烟袋,圪蹴在门口,缩成一团。老母亲把莲曦介绍给他说这是县上来的秦医生,莲曦朝老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可老人呆滞茫然的目光只在莲曦的脸上稍作停留就逃一般地移开了。就从那稍纵即逝的一瞬间眼神里,莲曦依然读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深羞愧与痛心疾首般的无可奈何,仿佛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丑事大白于天下了一样。进到屋里,在一间黑魆魆的房间里,莲曦见到了芹子。圆圆的一张脸,应该很讨人喜爱的,一条马尾辫凌乱地拖在脑后。也许此刻正是宫缩的间隙,只见她非常平静地坐在床沿上,见到莲曦也没表现出怎样的如释重负抑或意外惊喜,只是用与她这个年龄非常不相称的平静目光看着莲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其实这一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芹子应该参加完中考,她或者在哪一所中学上高中,或者能考个中专也不是不可能,这个时候正坐在明亮的课堂里和她的同龄人一起上课、下课接受教育,那么命运将会是另外一番样子。可此刻这个无辜清白的小姑娘却不得不等着莲曦为她解除身上几乎毁掉她一生的沉重包袱。但愿她以后的生活能够和普通人一样!
芹子的胎位很正,胎儿也很好,没什么不正常,只是小姑娘太小,吃不住痛,又不敢声张,再加上多日不活动,胎儿也很大,不容易生下来而已。莲曦说,叔叔、阿姨,你们放心,芹子保准不会超过晚饭时间就会生了。
果然,晚饭芹子狠狠吃了两大碗米饭,过了不到半小时,在莲曦的正确指导下,孩子没用多少时间就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差不多有六十公分长,很健康。哭声那个响!仿佛要把他这么几个月以来在他母亲肚子里所受到的压迫与委屈一股脑儿地尽情释放出来似的,吓得芹子父亲一把夺过来就要摔死在门下。也难怪,就是这么个孽障!害得一家人提心吊胆、失魂落魄这么长时间。莲曦赶紧抱过孩子,把他自己的小手指头放在孩子嘴里,孩子不哭了。油灯下,借着昏黄的光亮,莲曦觉得与这个简直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孩子特别亲。她忍不住盯着他看,甚至舍不得错开目光。你这个孽障!这么着急,这么坚定不移地要来到这个世上做什么呢?你知道你有多么不受欢迎吗?你的妈妈连看也懒得看你一眼,你的外公、外婆恨不能分分秒秒杀死你,处心积虑除掉你!可你却非要那么顽强地在那样一个憋闷的环境中倔强地存活下来,莫非你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抱负需要完成?还是要向不公正对待你的这个世界挑战?那么你究竟是条虫还是条龙呢?
莲曦正痴痴地想着,老母亲这时端来了糖水蛋,招呼莲曦吃,说,再怎么样,也要吃两个喜蛋。秦医生,辛苦你了!天这么晚了,今晚就委屈一下在我家歇下,明早再走。伢给我,让她大抱后山埋掉。阿姨,他可是个活生生的伢啊!莲曦惊惧地睁大了眼睛。可哪个叫他到我女这里来投生呢?哪个来养他啊?唉,造孽哦!秦医生,你以为我们真就那么心狠,舍得把一个好好的伢闷死埋掉啊?不是没法子吗?我女往后可还要活人呢。不行!莲曦说,我不能让你们把伢就这么埋了。他好歹也是一条命呢。可秦医生,你不让我们埋他,那我们拿他怎么办呢?除非你要他……好!给我。莲曦坚定地说,把这伢给我,我带他走!啊?可是真的啊?秦医生你愿意把这个伢带走啊?那太好了!谢天谢地,菩萨保佑,秦医生,你真的是菩萨降世啊!免得我们造孽了……老两口感激得老泪纵横。可是瞬间又紧张起来,可秦医生,这伢今天晚上如果不处理了,明天给人晓得着,怎么好啊?你们放心,我现在就走!保证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现在走?外面这么漆黑的,你一个女……老父亲有些迟疑。
还是老母亲智慧,有头脑,对老头子说,她大,你送秦医生出去。又转身对莲曦说,秦医生,真是辛苦你了!你就是我女的救命恩人!不,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我给你跪下了……说着就要作势跪倒。
莲曦立马腾出一只手来拉住她,说,别说那么多了,我们走吧!还有许多路呢!
等莲曦带着孩子回到城里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一心的店门都开了。
师傅看见连曦绑在怀里的孩子,着实吓了一跳!说,哪里弄来的一条“小毛毛虫”?
莲曦说,师傅,这不是毛毛虫,是个孩子。快,师傅,赶紧给他冲点奶粉……话音未落,她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真是太累了。
莲曦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午饭时间,除了我出车没在家外,一家人已经团团地坐在桌前等她,好奇而又焦急地准备一探究竟。哎,小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心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怎么回事?莲曦睡眼惺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说怎么回事?你抱回来的“小毛毛虫”啊!师傅抢白道。什么“小毛毛虫”?莲曦依然一头雾水的样子。好半天,她才想起什么来似的,一拍脑门,哦,看我这个脑子。师傅,你是说那个伢啊!哎,对了,那伢呢?然后四处张望,发现那小东西正无比香甜地睡在沙发上,两岁的若水无比好奇地靠在沙发边上,一动不动地瞅着他。莲曦似乎这才放下心来,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末了说,你们说,那种情况下,我不把这伢抱回来怎么办?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人弄死他吧?师娘和一心都一边点头赞同,一边唏嘘不已。嗯,那倒是!师傅沉吟道。问题是你把他给弄家来了,准备怎么处置他呢?小曦,你可要想好了,这可是条人命,不是什么小猫小狗的,随便打发打发就行了的。
我知道!莲曦回答,不过暂时我还没想好,先就放在家里养几天吧,等长大了些再说……啊?搁家里养?哪个带他啊?你吗?师傅急了。我?我哪里有工夫带他啊?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带啊!那你还搁家里?哎,对了。莲曦看了看一心说,不是有姐姐吗?她有经验。一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姐自从开了“一心点心铺”之后,忙得脚后跟打屁股!要不是尚青把工作辞了来帮她,她根本照应不过来。若水又那么小,你还塞给她一个小毛伢,你是要累死她啊……师傅,别说了,我来带,你们就把他交给我吧。一心平静地说,莲曦一个姑娘,工作又那么忙,怎么可能带个伢呢?再说了,即使她有时间她也带不了他,还是给我比较合适。你这鬼丫头就知道给你姐添乱!师傅嗔怪道。而后回头瞅了瞅睡着的孩子说,你别说,这条“小毛毛虫”长得还真挺好!你瞧他那个头!嘿嘿,日后保准是个大个子。
那天我出车回来,去一心的店里,看到了正在哇哇乱哭的“小毛毛虫”。一心不在,尚青正手忙脚乱地哄他。
我说,哟,几天不见,二宝都出来了啊!大哥你说的什么啊?哪里是什么二宝啊!还不是莲曦惹来的。说着把事情经过向我叙说了一遍。
我说,这下好了,开了头了,保证刹不住尾了。说着我把那吱哇乱叫的小东西接过来,抱在手里。奇怪,那小东西竟然不哭了!
尚青说,哟!这屁大一点的东西竟然还晓得认人!大哥,我看这小东西跟你有缘。
瞎说什么呢!不知为什么我有些不快活,给你!说着把“小毛毛虫”塞给他,转身走了。那小东西又吱哇乱叫起来,声音特别响亮,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受了委屈的样子。
那天晚上莲曦值夜班,我去她办公室找她。
莲曦有些意外,说,哥,你怎么来了?哦,没事,随便走走。怕不是那么回事吧?我上班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随便走到我办公室里来了?你,看到“小毛毛虫”了?啊……小曦,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毛毛虫”送走?过些时候,等养大些再说吧。养大些、养大些,等养大些的时候,你就舍不得送了!趁早送走!你这个职业,以后这样的事不晓得会碰到多少,未必你都一个个捡回来?家里又不是收容所。哥,你怎么这么说话?替别人养孩子不是我们家的传统么?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大大、姆妈能做得,我就做不得?你……哥,我都知道了,早都知道了!莲曦有些失控,声音有点大。知道什么?张若曦、杨梦莲,我都知道了,还要我再说吗?你……我一时待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莲曦,她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世界难道真的没有永远的秘密?
十月的月光无比清澈,桂花若有若无地随风送来芳香。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意想不到的变化,只有这月光永远清澈,花香永远温暖。不知为什么,我有些伤感。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春节了。“小毛毛虫”都已经会笑,会吱吱哇哇地发声了。师傅现在是爱不释手,一会不见都着急,也不再问莲曦什么时候送“小毛毛虫”走的事了。我实在忍不住,提醒师傅,该和小曦提“小毛毛虫”的事了。师傅有些支吾,言语闪烁说,好,我来和她谈,就和她谈。
师傅终于和小曦谈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小东西都会满地爬了。
小曦,你哥哥可是十八道金牌催着要我和你谈“小毛毛虫”的事呢!师傅满眼慈爱地看着坐在轿车里的“小毛毛虫”,可爱的小东西正专心致志玩一只若水小时候玩的小玩具皮球,不晓得他身边的大人们正在商量要如何处置他。他想怎么样?不是他想怎么样的事!说实在的,小曦,你到底打算把“小毛毛虫”怎么处理啊?不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糊里糊涂养着吧?我们总得给他一个名分吧?名分?行啊,这个名分我给他!我来收养他,总成了吧?什么什么?你收养他?你是不是疯了,小曦?你一个姑娘家的收养一个孩子?说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啊!不定人嘴两块皮怎么吧嗒这件事呢。你以后还要不要做人?还要不要嫁人、结婚、成家?有什么啊?如果他要是在乎我,他就不会不接受这个孩子。你说得轻松!这个世上,有哪个男人愿意替别人养孩子?谁能做得到?我哥就能做得到!你哥?是啊!你别看他整天催我送“小毛毛虫”,其实他那是替我着想,他才舍不得真送“小毛毛虫”走呢。他要是真想不要他,直接把他送民政局不就结了?为什么拖拖拉拉地拖了一月又一月的?这倒是!可这世上哪能找到第二个你哥啊?所以呀!所以我找不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啦!这下好了,有“小毛毛虫”陪我,以后我就不孤单了,是不是?你、你,你这是说真的?师傅脸都红了。当然是真的!除非你帮我找一个像我哥那样的男人嫁了。怎么老是你哥你哥的!这个世上未必只有你哥一个男人?哎,师傅您这话算是说对了!在我眼里,这个世上还真只有我哥一个男人!哎,丫头,我怎么听着你这话不太对劲啊!莫非你对你哥……可他是你哥啊!他又不真是我哥哥!什么?没什么。莲曦低头逗弄“小毛毛虫”,师傅定定地看着她的头顶,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莲曦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师傅,目光里满是期待与祈求。师傅,求您了,别再逼我嫁人了好吗?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除了我哥,我哪个都看不上!只有在我哥身边,我才有安全感,才能感到生活如此踏实美好。天哪,小曦,你、你,你这……你哥知道你的心思吗?
莲曦摇摇头,说,他哪里会知道?他那么正人君子,打死他,他也不可能有这想法。这可怎么好啊?丫头!你这……师傅声音里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与为难。师傅,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只要一想到有一天我要和我哥分开,而我哥会娶一个陌生的女人做我的嫂子,我的心就立时宛如万箭穿心一般地疼痛,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莲曦一时间哽咽难语,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小毛毛虫”的身上。时间一久,我才感觉到我对我哥的感情不是一般纯粹的兄妹之情。我很害怕,真的!师傅,我真的好害怕!我也曾挣扎过,劝说过自己,可最终还是不能释怀。之前,我想好了,如果哪一天我哥真的给我带回家一个嫂子,我就永远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现在好了,有了“小毛毛虫”,即使以后我哥不能陪我了,至少有他陪我,我也不会孤单了。这,小曦,你得容我好生想想、好生想想。师傅嗫嚅道。不管怎么说,这事都得和你哥挑明了说,否则耽误的就不是你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了。师傅,您知道的,我哥长这么大吃了太多苦了,几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小的时候,他才刚刚会走路,就赶上大炼钢铁,大大跟姆妈都出去炼钢铁了,日夜都想不到回家,就把他扔给爹爹奶奶。那时候已经开始人民公社大食堂了,开始大家吃得还好,可好日子过了不过两个月不到,食堂就再也见不到干的东西,而只有粥了。那粥开始还蛮厚的,到后来,稀到能照见人影子!哥哥那时虽小可也饿得直哭。每天我爹爹老早就在食堂门口等着打那一口粥,粥打回来之后,两个老的都舍不得吃,几乎全都留给我哥,可毕竟是稀粥,再饱也抗不了多久。我姆妈说,那时候,并不是没有粮食,而是人人都炼钢铁去了,黄澄澄的稻子甩在田里烂掉也不许收割,也没有人收割。我爹爹就跟我奶奶商量,想晚上夜黑的时候去田里薅稻子,再回来用磨子磨成米,弄点厚实的给伢吃。那天晚上,我爹爹就揣着条布袋出去了,我奶奶一直等着,直到后半夜,我爹爹才终于回来了,肩膀上扛着一布口袋稻子。奶奶乐坏了,说,这下好了,一文有的吃了!老两口连夜用磨子磨米,然后再把糠筛掉。我姆妈说,那年月,大炼钢铁,家家户户把自己家的锄头锹戈,凡是铁的东西全都捐献出去炼钢铁了,我们家连锅都捐了出去。奶奶没办法,只得用搪瓷缸子盛点子米搁在灶膛里煨熟了给我哥吃。可怜我爹我奶饿得浑身肿起老高,手指头一摁一个大坑,半天都恢复不过来,可也舍不得多吃一口,就这么我哥总算长大了。我爹我奶,却都活生生地给饿死了。后来,好不容易生活正常了一点,大大、姆妈却又出了意外……我哥为了我跟我姐,什么时候想到过他自己啊?吃的、用的、花的,哪一样不是先尽着我和我姐。先是我上大学,后来又是我姐开铺子。我哥辛辛苦苦十多年,如今都三十了,您说他兜里有一毛钱零花钱吗?师傅,这个世上还会有人比我更心疼我哥、理解我哥、不嫌弃我哥的吗?倘若他找回来的女人瞧不起他、埋怨他、待他不好,您说我这心里能受得了吗?唉,你们这仨兄妹啊!师傅感叹道。要搁在一般人身上,这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好事。可你哥这个人,他不一定能接受得了呢……我知道,所以,我才什么也不说啊!今天是您非逼着我把心里话说出来不可了,否则,我永远都不会说的!我不想让我哥不自在。丫头,那你的意思是你已经铁了心了?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只要我哥给我找个嫂子回家,我就永远消失!
那天晚上,莲曦去医院值班了,“小毛毛虫”也被一心带回去了(一心结婚之后就在外面租了房子单住),我也出车没回,家里顿时空寂了下来。吃过晚饭以后,师傅看着月色尚好,就出了院子,到街上走走。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心的出租屋前。他一愣,自己吓一跳!嗯?怎么走到这了?迟疑着,要不要进去,正好一心出来倒洗脚水,看见师傅在门口犹疑,就说,哎呀!师傅,怎么是您啊?快进来坐吧。“小毛毛虫”还没睡,刚洗好,正和若水玩呢。您进来啊!一边回头朝里面喊,尚青,师傅来了!
尚青拎着两只湿淋淋的手跑出来,说,师傅啊?您老快请进!
师傅有些尴尬说,我散散步,走到你这儿了……师傅,我知道,您哪,哪里是散步哦,您是放心不下“小毛毛虫”吧!尚青笑嘻嘻地打趣道,师傅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嘿嘿笑了。
“小毛毛虫”正坐在床上和若水逗着玩,看见师傅,竟然咧嘴就笑了,朝师傅伸开两只小手,嘴里呜呜噜噜地,显然是要师傅抱。不过四五个月的小东西,竟然认得人了!师傅高兴坏了,赶紧走过去,把小东西抱进怀里,甚至若水喊他爹爹都无心搭理。若水生气了,说,爹爹坏!师傅哈哈笑了,说,爹爹不是坏,爹爹呀,是乐糊涂了!得罪我们小公主了哈,对不起。
师傅退休回来之后,突然闲了下来,一时间非常不适应。每天照例早早就起,可一想,自己都退了,已经无班可上了,这么急叉叉地做么事呢?在家里空待着,也没什么劲,想着去一心店里帮帮忙。别看师傅开车、修车无人能及,可你叫他做这些个厨房里的事情他却笨手笨脚,急得团团乱转,却不知该做什么好。师娘说,你还是回家吧!省得越帮越忙。师傅有些讪讪,以后就很少去了。这时候,一个“小毛毛虫”正好填补了他情感的空白。一开始,莲曦抱他回来的时候,他还真是不太高兴。可现在要是有人抱他走,他肯定更不高兴。他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小东西了,一会儿看不到他,就觉得空落落的,不得劲。要不是一心怕孩子晚上闹,影响他们俩老人睡觉,他才不会让一心带“小毛毛虫”走的呢。师傅,看来,年后小曦把“小毛毛虫”送走,最舍不得的肯定是师傅了!一心说。送?往哪里送啊?师傅把“小毛毛虫”重新放进被窝说,你不知道吗?一心,莲曦要养这个孩子呢!什么?她养?她疯了吧?一心脸色都变了,一个姑娘带着个捡来的伢,以后还怎么嫁人?谁还肯要她?嫁人!人家压根就不想嫁出去!没人要她,没人要才好呢!什么?不想嫁出去?她,难道为了这个捡来的伢,连婚都不想结了吗?那我哥怎么办?再说,我哥也不可能允许她这么做的。她呀,一心,她就是为了你哥才不愿意嫁出去的……为了我哥?师傅,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说是什么意思?莲曦她想嫁的人是你哥!啊?这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我看挺好的。尚青在一边鼓手,肥水不流外人田,多好!再说,俩人男才女貌,或者男貌女才,太合适不过了……尚青还想再说什么,被一心一巴掌掴停了。合适合适!你知道什么?我哥他能答应吗?莲曦也真是,怎么会冒出这么个想法出来。别不是说着玩的吧,师傅?不过怕您要送“小毛毛虫”走啵?她是铁了心了,一心,非你哥不嫁!说要是有一天你哥找个嫂子回来,她就带着“小毛毛虫”永远离开这个家。啊?这可怎么好?一心一屁股坐到床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有什么不好的啊?尚青又说开了,师傅,您说是不是?知根知底的,多好!哥哥为什么要不愿意呀?到哪里找莲曦这么好的女孩子啊?年轻,又有学问,又有本事,还漂亮,这是老天爷高看哥哥啊!师傅您说是不是?尚青,也许你或者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可人家一文未必这么看!一文是什么人?忠厚、善良、铁肩担道义的一个人,他怎么做得了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啊!一心,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要不要跟你哥说这个事啊?
一心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当然得说啊,师傅!可这事情,我看难办。莲曦和我哥都是倔脾气,一条道跑到黑的主。莲曦我知道,她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是一定说到做到的。要么和我哥摽着,一个不娶,一个不嫁;要么,一旦我哥娶了,她带着“小毛毛虫”消失。她做得到的!师傅,我了解她,她真做得到的!您说她要是真这么做了,我哥一辈子能过得踏实吗?所以这件事肯定得和我哥说,当然只有您出面。这个世上除了您,我哥恐怕哪个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我哪怕吱个声,不被他骂死才怪!师傅,只有您说,他听您的……我说,能管用吗?师傅一副为难的样子。唉,不说吧,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摽到死。可说吧,又该怎么说呢?师傅搔了搔花白的头发,一副为难的样子。有时候对付好人比对付坏人更为难……唉。还是等过完年再说吧,免得大家年过得不舒心。今年无论如何不要莲曦三十晚上再值班了。今年家里添了丁了,一定要团团圆圆过个开心年。
这个可敬的老人,或许一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赎罪,才把一文弄进家来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人早已把几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爱护着,真心希望每个孩子都过得舒心幸福。如今出了这么个小岔子,本来也是件好事,却变成了为难事。可老人心下决定了,要做这件事,而且一定要做好!
日子水一样地流着,转眼的工夫,年就过去了。
正月快结束的一天晚上,我陪师傅喝着小酒,师傅问我,一文啦,你今年多大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该三十了吧?古人说三十而立,你这三十也该立了吧?师傅,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莲曦的问题解决了,再想我自己的事。可要是莲曦一辈子不嫁,你就这么一辈子等着不娶,是吧?你该不会是对莲曦有什么意思吧?
师傅您这说的什么话啊!我一下子炸了,说,别人不了解我,师傅您还不了解吗?我秦一文是那样的人吗?我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妹妹有什么歪心思呢?哈哈,一文,这感情上的事哪个能说得准?怕不是,连你自己都不晓得吧?我看你们俩挺好的,知根知底……
师傅话没说完,我腾地一下站起来,说,师傅,您要是再这么乱七八糟地说,我可走了!好好好,你坐下,坐下!师傅笑了笑,咪了口小酒说,那么激动做什么?该不会是心虚吧?什么?我心虚?我为什么要心虚?您要是这么说,过几天我就给您领一媳妇家来。怎么?这么说,你这是有主了?师傅一脸的紧张。我却始终闷着头不作声,气哼哼的。一文啦,师傅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将酒杯一放说,一文,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问你,你打算把“小毛毛虫”怎么办?什么怎么办?那是莲曦的事!她决定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干涉。好,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来告诉你莲曦的决定,她要收养“小毛毛虫”!你同意不同意?什么?她收养“小毛毛虫”?怎么可能?我一惊,转而又说,那既然她这么决定了,就她来抚养好了。好,那么请问,“小毛毛虫”有妈妈了,哪个来当他的爸爸?这个……我一时语塞,既然莲曦她已经下定决心做“小毛毛虫”的妈妈,自然会考虑这件事的。找个爸爸不就结了?找个爸爸?问题是找谁做爸爸!她谁也看不上,只希望你来做“小毛毛虫”的爸爸!什么?简直是疯了!我怎么可能给“小毛毛虫”当爸爸呢?师傅,您老真是老糊涂了!还是酒喝多了?今晚怎么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啊……
师傅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上酒,顺便给我的酒杯也倒满,说,一文,你听好了,我是老了,可还没有糊涂。我晚上是喝酒了,可一点都没有多!我今晚告诉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都是你妹妹莲曦的心里话。藏了多年的心里话,在这个世上她只看上一个人,那就是她哥哥秦一文!除了这个人,她一辈子谁也不嫁!你要不要对你妹妹继续负责任,那是你的事了。反正,她已经明确说过了,即使你不答应,她也一样要意志坚定地做一个未婚妈妈!你就看着办吧!哦,还有,她还说了,要是你哪一天领回来一个嫂子,她就带着“小毛毛虫”永远离开你们俩,离开这个家!
我呆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不可能!我秦一文不能叫世人说我是一个见利忘义之人,乘人之危之徒!或者用词都不恰当,反正我秦一文不能做不仁不义之事,让世人嘲笑。不!不能!我什么话也没说,将师傅替我倒的那杯酒喝完,酒杯一撂,扭身走了。
虽然已经立过春了,可风依然很硬很冷,嗖嗖地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一下一下细密地割着。我清醒了许多。自从如钟为国捐躯之后,这么多年,在我心里,师傅已经完完全全成了我的父亲,像今天这样摔杯而去还是第一次。对不起,师傅,我不是针对你!可是,我生这么大的气,究竟为谁呢?莲曦?还是自己?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刚刚清醒一点又立即糊里糊涂起来。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大大、姆妈,你们在天上,有没有看见?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莲曦是大了,长本事了,凡事都自己拿主意了。可这都是什么主意啊?哥哥娶妹妹,妹妹嫁哥哥!天哪,还不叫人笑掉大牙啊?再说,我秦一文成什么人了?哦,以为仗义替人抚养小孩,原来不过为自己打算!我秦一文是一个处处为自己打算的人吗?天地良心,我待莲曦真的只是哥哥对妹妹啊!大大、姆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你们告诉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叫我怎么面对莲曦?还能像从前那么坦然、那么自以为是吗?
不!不能!坚决不能!
第二天,我开车走了,去山西拉煤。我自己主动要求的。那一次,我去了一个多月才回来。我不想回来。
活到三十岁,生平第一次这样彷徨、茫然甚至无助过。即使在大大、姆妈突然辞世的那个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难于抉择。因为那时候只是艰难与责任,只要勇于承担就行。可现在的我却失去了承担的勇气,更是无法承担啊!同样的始料不及,可这一次要为难得多。
那次出车回来之后,我破例没有急切切地回家,而是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走着走着竟然出了城。护城河边的柳树都已经发出新芽,一些毛茸茸的新绿在枝头探头探脑地瑟瑟着,很有些惹人怜爱的味道。河水有些发绿,不晓得从哪里来,也不晓得往哪里去,一如彷徨的我。多少年都这样,它怎么可以总是如此平静?我为什么不能?我一想,索性回老家算了!躲一天是一天,躲一天清净一天。
这条连接故乡的山路我走了多少遍,实在数不清,哪一次都是匆匆忙忙,像今天这样脚步迟缓、拖沓还是第一次。一条由人脚踩踏出来的小路在江边和山间忽隐忽现。虽然早过了立春,可风依旧有些冷,特别是江边,风更要大一些,打在脸上,木麻木麻的,不知是疼还是冷。春汛还没有来,江面萎缩成窄窄的一条,懒洋洋地躺在这边青山与对岸的护林带之间。江水浑浊,几乎看不见流动。护林带气势不小,沿江一路延伸,只是依然光秃秃的枝丫,灰蒙蒙的没有朝气,越发使得人心里压抑郁闷。便打消了下到江边坐一坐的想法,继续慢腾腾地往前走。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失败,除了老家大大、姆妈创建的那个家,自己几乎一无所有!这些年,像一头被蒙住了眼睛的斗牛一般,在这个世上四处冲突打拼,结果还是被生活这个斗牛士一剑刺倒。一切都是徒劳!甚至找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默默舔伤口的角落。
等我慢腾腾挨到村里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村子里的人家有的都已经亮起了灯。刚下大堤,就被挑着粪桶回家的孬子哥看见了。说,耶,是一文啦!怎么这晚回来啦?走,家去吃饭!伍孬子结婚好几年,早已经是两个伢的父亲了。一儿一女,而且一结婚就分出去单过了,四口之家其乐融融。哪个都比自己过得好啊!我不禁喟然长叹。
伍爷家的饭菜都已经端上桌了,两位老人连灯也不开,就着一点麻晃晃的光亮正准备吃。伍孬子把粪桶往屋檐下一放,冲屋里喊,大大,一文家来着!
二位老人很是惊喜,都一迭声地说,啊?是一文家来啦?那,快一起吃饭!
孬子哥说,怎么不开灯啊?说着便打开灯,看见黑漆漆的大桌子上,寡答答两碗菜:一碗炒白菜,一碗莴笋丝。两个老人一人端碗白米饭,还没怎么动筷子。孬子哥说,我家去叫兰香(他老婆)再炒两个菜过来,就这两个菜怎么吃饭?一文家来了,总得喝两杯啊!
伍娘说,别惊吵你老婆了,省得她回头又啰唆。就在我这里炒两个菜,热锅热灶,快得很。一文是家里人,也不会嫌弃什么。说着就去厨房。
孬子哥咕咕噜噜地在他姆妈身后说,姆妈真是的!老是把兰香得说多小气一样的!哪里就啰唆了哉?对一文,就更不会了……
伍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说,你闭嘴!少在这里死要面子活受罪。还不赶紧给一文倒水?
孬子哥有些讪讪地住了口,在条桌上扒拉出一只杯子,拿到厨房去洗。回来后,把杯子搁到桌上,湿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从条桌上的茶叶筒往外掏茶叶。
伍爷说,别拿这个茶,去房里大衣橱里拿一文过年带回来的好茶。
孬子哥边往房里走,边咕噜,老头子真偏心,怎么就没看见你给我泡一回好茶……
伍爷吼道,老子给你泡好茶?你是我老子啊?我吃的好茶好烟好酒,哪一样不是人家一文拿家来的?你孝顺我个毛啊?没出息的东西!!老婆话跟圣旨一样……伍爷!我笑着叫了一声,把伍爷的嗔怪打断了。可不知为什么,父子间这么平常的斗嘴今天却让我特别羡慕,这样再平常不过的生活,我就是没有。孬子哥把老婆话当圣旨怎么样?他愿意!我呢?我……唉!
不大一会,伍娘炒了鸡蛋,烹了咸鱼,蒸了咸肉,又将桌子上的两碗素菜重新热了一遍端上来,倒也丰富。
孬子哥说,大大,喝什么酒哉?
伍爷说,当然拿一文带回来的酒咯!你们拿给老子的也叫酒啊?白水一样!
孬子哥又咕噜了一句,只要是一文带回来的,哪怕是一泡屎,你都讲是香的!讲什么呢?伍娘在孬子哥后面抽了一筷子说,饭都塞不住一张臭嘴。就晓得在这边吱吱哇哇,你老婆面前,别说龇牙了,就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好了,你们两个!饭桌子上,屁呀屎的,有没有点子讲究啊?伍爷喝了一句,伍娘和孬子哥都笑了。
孬子哥说,嘿嘿,一文又不是外人!来,一文喝一杯,赔个礼哈……
孬子哥不胜酒力,三杯酒下肚舌头就有些打转。伍爷说,快滚家去!省得你老婆啰唆。说着夺了他的酒杯,把先前盛的那碗饭塞到他面前。
孬子哥说,哪里就、就啰唆了哉?边说边朝嘴里扒饭。三口两口扒完了,碗一撂,说,一文,我家去了,一会老婆要啰唆,我就不陪你了。
伍爷说,快滚!裤裆里白长了个把手。孬子哥咕咕噜噜不晓得说了什么有些晃晃荡荡地走了。伍爷说,唉,总算清净了!来,一文,我们父子俩接着喝。好!我应承道。唉,伍爷,孬子哥过得挺好的,一双儿女,父母双全,虽然老婆霸道点,但也不算怎么出格。我呢?混到今天,都三十了,光光两大块,一无所有!要不是家里这个老屋,我秦一文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唉!我说着心里酸溜溜的,咕咚一声吞下去满满一杯酒。一文,你有心事。伍爷端起酒杯,无比克制地呲了点。从你一进屋我就看出来你今天回来有心事!怎么了?能不能跟伍爷絮叨絮叨?
我有些无奈,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摇了摇头,端起酒又倒下去一杯。
伍娘说,吃菜啊!一文,快吃点菜,回头别真喝醉了。说着搛了块炒鸡蛋放进我碗里。怎么?不愿跟老头子讲?伍爷说。看来还真是大事情了呢!你师傅晓不晓得?师傅怎么会不晓得啊?他不仅晓得,而且还是同谋!哦?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既然你师傅都晓得的事,怎么会让你这么不开心呢?你们师徒二人这些年过得可是比亲父子还要父子情深呢!
被伍爷问不过,便只得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通通叙说了一遍。末了说,伍爷,您讲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啊?这不是摆着脊梁骨给人戳吗?您叫我往后还怎么回来见家里的父老乡亲啊?我还怎么抬头做人啦?伍爷,伍娘,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她莲曦是不是昏头了啊?你一个本科毕业的大学生,事业还做得那么好,你什么人不好找,找我这么一个初中毕业,高中只念了一年的破卡车司机?一年到头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地到处奔波,你图什么啊?不是脑子进水了,也是个怪啊!再说了,我大大、姆妈当初养她,可不是要她拿自己来报恩的呀!话不能这么讲,一文。伍爷打断了我说,莲曦既然态度这么坚决,说明她根本就是深思熟虑而不是意气用事。你说她单纯只为了报恩,就错了。要说报恩,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完全用不着拿自己的婚姻啊!根本用不着嘛!所以这根本就是你的猜测。莲曦看上你,完全是因为你这个人!你说莲曦她图你什么?图你诚实,踏实,有情有义,重情重义,有责任心,敢于担当。莲曦也是个重情义的姑娘。你家大大、姆妈,生前重情重义,你们这兄妹三个同样重情重义。我觉得她的眼光就是不错。她能抛开那些名利地位勇敢地选择和你共同生活,说明莲曦是一个非常不一般的姑娘,我不晓得你还吱吱呀呀地扭捏什么!一文啦,伍爷心目中,你一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可不能因为自己的某种虚荣面子而伤了一个好姑娘的心啦!难道你觉得莲曦她配不上你?莫非你已经有自己相好上的人了?伍爷您这是讲的什么哦!是我配不上她,好不好?再说,这也不是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这么多年,我根本就没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事,也没有资格考虑。反正我就是觉得别扭,心里磨不开……你一时心里磨不开,我也能理解。这当了多年的妹妹,突然要做自己的老婆,是有点别扭。但,一文,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要积极地面对,才有可能得到解决。如果你选择逃避,那只能是灾难。听你的话好像你出车一回来就来这里了。怎么?你要躲,是不是?你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吗?躲得了今天、明天,难不成你还能躲一辈子啊?再说,伢一天天长大了,莲曦一个姑娘家的,黑不黑白不白的,养一个伢搁家里,你叫她往后怎么做人?要晓得,一个女人的名誉可是比她的命都重要呢!无论如何,你都要和莲曦把这件事摆开来谈一次。你这么躲着,莲曦她该有多伤心,你晓不晓得?而且也让你师傅不好做人啦!你竟然说你师傅是同谋,弄得好像要杀了你似的。在你师傅心里,你们就是他的一双儿女,没有哪个做父母的不巴望自己的伢过好日子的。既然你师傅都赞同,我说啊,就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好了,一文,别不开心了,事情只要讲开了,就不会再疙里疙瘩地挡手了。莲曦也是聪明人,她会理解你的。只要你心里没装着别人,那点子别扭劲过去就好了。莲曦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姑娘,错过了,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了哦!小子,都是你大大、姆妈保佑你的呢!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喔……
真的是这样吗?我无言以对。对于这件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反感。莲曦那么好个女孩儿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从未有过的叛逆在我的心中翻腾。我想好了,无论如何,我都得为我自己活一回。
有时候,一句话就像一盏灯,在你迷茫、彷徨、内心一片黑暗的时候,突然照亮你的前程。伍爷的话虽然我并非完全赞同,但有一点是对的,就是我不能选择逃避而是面对。是的,我要和莲曦谈一次,而且是必须。关于我和她,我要告诉她我们永远是兄妹!我也要告诉她如果她依然执迷不悟,我愿意一辈子不结婚陪着她耍单。我还要告诉她,她秦莲曦永远都是我秦一文的妹妹,这个关系到死都不会变。这一辈子绝对无可变更。如果她愿意,那我们就这么摽着,看谁摽过谁!
第二天我一早就回了,等走到城里的时候,才不过上午九点钟左右。我不想这个时候去找莲曦,妨碍她工作是小,更不想弄得她单位同事人人尽知。说实在的,一个多月不见,我还真是挺想看见她的。可恶的莲曦,我们这样一辈子兄妹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弄这么个幺蛾子出来啊?大家都尴尬!莲曦,听话,哥会一辈子站在你身后,做你的大黄伞,晴天遮阳雨天挡雨,哥说到做到。只是别再逼我做什么“小毛毛虫”的爸爸,你更不要做什么“小毛毛虫”的妈妈。就让一心和尚青来做“小毛毛虫”的爸爸妈妈吧,不是挺好吗?
终于等到快下班的钟点了,这个星期莲曦在住院部,不在门诊。我去了她值班办公室,同事告诉我,今天莲曦休假,昨天晚上就去乡下了。木塔乡卫生院昨来了一个难产的产妇,卫生院人吃不住,怕出现危险,请莲曦这个专家去坐镇。我知道木塔乡是这个县最为偏远的一个乡镇,离城里怕有六七十公里不止。我有些沮丧,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不用面对。我知道莲曦一定会痛苦。我一点都不希望她痛苦。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比剜我自己的心还要难受。可又有什么法子呢?那么妥协?不,不能!不知道为什么,一旦触及这个话题,我的心立即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更是疼得缩起。
我多少有些意味阑珊地往医院外面走,经过护士站的时候,我听见两个值班小护士在聊天,似乎提到了莲曦的名字,便停下来,听听她们都说些什么。
一个说,哎,告诉你一件事啊。什么事?另一个说。我昨天在护城河那里看见秦医生了。哪个秦医生?小秦医生,莲曦啊!哦,看见怎么了?有什么稀奇吗?不是天天都能看见嘛!你知道什么?当然有稀奇了,我看见秦医生抱了个孩子。孩子!是啊,不过几个月大一点。嘁,我当是什么稀奇呢!抱个孩子怎么了?你没抱过孩子啊?耶!你不要打岔嘛!开始我也没觉着什么,准备过去和她打个招呼。可是就在我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她正在逗那个小孩说话。说,“小毛毛虫”,快叫妈妈,叫妈妈啊!什么?妈妈?叫谁妈妈?我当时也觉得奇怪,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走得再近一点,她真的是在让那个孩子叫她自己妈妈。因为她身边除了她自己而外,根本没有任何人!啊?你的意思是说,秦医生抱的那个孩子是她自己的孩子?可不是吗?你想想,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哪个好意思要别人家的孩子叫自己妈妈啊?那她哪来的孩子呢?也没见她怀过孕啦!那哪个晓得啊!她一个妇产科医生,办法还不是多的是。不可能!那孩子如果是秦医生的,谁是那孩子的爸爸呢?稀奇就稀奇在这里啊!你想想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哪里来的孩子啊?啊?你是说她……哦,天哪!这实在太离谱了!不,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她自己是妇产科医生,难道不知道自己怀孕?难道不知道一个未婚妈妈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一定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一定是逗着孩子玩的!嗤,说你傻吧,你还不高兴。你没听歌词里怎么唱的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知不知道?连生死都可以不顾,生个孩子怕什么?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们结婚不就完了,何必当未婚妈妈招惹是非呢?那要是两个人结不了婚呢?结不了婚是什么意思?啊呀,你是真傻,还是装的啊?你说为什么结不了婚?如果那男的人有家呢?啊?你是说……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走过去,用力拍了一下护士站的长台子,指着那两个咬舌头的小护士说,看上去挺标致的两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喜欢做长舌妇啊?怎么了?那俩人吓了一跳,说,你是谁啊?在这里撒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是啊,这里是什么地方啊?你们告诉我啊!哈哈,白衣天使,狗屁!分明就是长舌妇!怎么这么喜欢在背后嚼人舌根子啊?你们问我是谁?好,我就来告诉你们,你们给我听清楚了:我就是“小毛毛虫”的爸爸!是你们小秦医生的丈夫!我们正打算补办婚礼,怎么样?听明白了吗?啊?我又用力拍了一下台子,震得手一阵发麻。从今往后,哪个要是敢再在背后嚼秦莲曦的舌根子,说些不三不四的狗屁话,可别怪我对她不客气!说着我直直地朝病房外走去,谁也不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廊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病人,也有医护人员。我听见人群中有人说,咦?这不是秦医生的哥哥吗?怎么……他们本来就不是亲兄妹,秦医生亲口告诉我的。哦……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哦,顿时令我的后脊梁骨冒汗。我没有回头,大踏步地走了,把他们统统都甩在了身后。
我的心里翻滚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气恼与委屈,真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吼几声,把心中这结结实实堵着的块垒吼出去。可哪里有这样的地方呢?再说,吼几嗓子一切真的就能烟消云散了吗?刚才在那么多人面前说的话真的算数吗?
莲曦回来了。瘦了很多。我的心不禁一阵难受。哥,你去医院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可以收回,我不逼你。你已经逼我了!你可以不作数。我秦一文向来说一不二!
我怎么有卖了我自己的感觉?心,这么痛。小曦,你掠夺了我的人生,你知不知道?
三个月后,那一年的五月端午,莲曦的生日,我们举行了简单而又热闹的婚礼。可我却总是觉着所有的热闹都与自己无关。莲曦很激动,也很幸福!大红的礼服,衬得一张小脸越发精致。看着满脸洋溢着美丽光泽的莲曦,我心中一瞬间迷糊:这就是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早上,姆妈塞到我怀里的那个小不点吗?她在我的怀里睡得那么安稳,而只有五岁的我却那么尽心地看护着这个小东西,甚至不敢让自己睡过去。也许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生今世我就是她的看护人,注定一辈子和她绑在一起,呵护她,疼爱她,保护她。
这就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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