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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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牌”大卡车嘶吼着在太行山区的山间公路上飞驰。盘旋、蜿蜒。不知伸向何处。山上丛生着各种灌木,很少见参天的大树和茂密的森林。山坡下面,都是农田,无边无际。一水的玉米,齐刷刷地立在黄土地上。整齐、震撼。间或有一些开花的荞麦,抑或还没有收回去的粟或稷,不大认识。农舍不知在哪里蜷缩着,无法找见。也很少见有农人在地里干活,仿佛这里的庄稼都是自生自灭似的。如果运气好,你会在对面的坡壁上看见几只羊像是被钉子钉住了挂在山坡上一样,一动不动。而放羊的老汉呢?如果不是头上的白羊肚手巾,你也以为只是块黑乎乎的石头,而那羊不过是几朵被树枝挂住了的云朵,落在了坡壁上。一切都是静止的。即使有那么一只两只野兔哧溜一声蹿出灌木,掠过公路,消失在另一侧的灌木丛中,或者扑棱一声突地旋起一只七彩山鸡,转瞬不见,也好啊!也算是看见一个活物。可这样的运气实在很少有。有的只是寂寞的山路与沉寂的山林,仿佛无边无涯,永远没有尽头。

    这样玉米生长的季节还算好,至少你的眼里还能看见绿色,鲜活的颜色。可一旦玉米收割之后,整个大地一片萧索,看不见半点绿色。那时节再跑在这盘山公路上,心中的荒凉之感更是无可言说,仿佛穿越死亡一般地令人窒息!

    突然大卡车一阵颤抖,停了下来。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从车上跳下一个二十六七岁年纪的年轻后生,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头,结实匀称的身材,乌黑的板寸头,清秀的五官,整个人看上去给人一种精神饱满而又舒服怡人的感觉。只见他走到车头前,掀起顶盖,一股水蒸气仿佛一股白浪一般腾地一下急不可耐地冲撞而出,后生被熏得倒退了几步,差点跌一跟头。妈的,水又烧没了!后生骂了一句,然后靠在车门旁,四处环视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地方哪里能找到水!救命的水。这里距离最近的县城也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怎么办?后生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深深而又贪婪地吸了一口之后,情绪似乎平静了些。此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原计划去县城住的,看来又要泡汤了。如果找不到水,今晚又得他妈的在车上猫一宿了。后生无比懊恼,恨恨地将烟屁股扔在脚下,顺势用脚将烟头使劲地碾灭。然后回到车上拿下一只小铁桶,再次环顾四周,确定要找的方向。妈的,先前就该在有水的地方续上的,懒了一下,心存侥幸,以为可以跑到县城没问题,还是出岔子了!师傅一再强调,水和油都一定要备足!唉,看来真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心存侥幸啊!

    山路一边是深不见底的灌木和绵绵不绝的青山,一边下到山底就是无边的庄稼地。后生决定还是下庄稼地保险,说不定还能碰见个把干活的人呢!再说既然能种庄稼,就一定有水不是?

    穿越丛生的灌木再下到山底,多么不容易啊!后生沿着公路边走边看,寻找下山的最好途径,同时察看是否能看见哪里有水。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终于看见一条细小得真如羊肠子一般的小路袅袅娜娜地从山底蜿蜒上来。后生大喜过望,急忙跄过去,顺着羊肠小道朝山底奔去。跑到半山腰的时候,果然看见在一玉米地与青山环抱之中,一湾清泉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而在那泉边,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女孩正在低头洗着什么,一担木桶搁在身边。后生心里一阵喜悦,他飞奔过去,朝着那湾清泉更是朝着硕大的血色夕阳朝着那抹耀眼的红色狂奔。

    ……

    又来了!这个梦,多少年一直徜徉在心底,一抹红色永远鲜活,永不褪色!多少回午夜梦回,都让我禁不住内心荒凉,无法成眠。那是梦吗?不!那是我心底滴血的痛!

    ……

    大哥……

    柳叶!怎么是你啊?你莲曦姐呢?

    是的,是我,大哥!莲曦姐让我今晚来陪你,说明天你就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哥,你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柳叶哭了,豆大的泪珠顺着好看的鹅蛋脸滚落下来。她的泪珠总是那么大,大得让人心酸得不行。一张鹅蛋脸还是那么好看,虽然韶华消逝,可依然不减风韵。我的心再一次痛起来,像被撕裂了一般的难耐。

    叶子啊叶子,我苦命的叶子,哥对不起你啊!哥这辈子最对不起也是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啊!叶子,我的叶子!我苦命的叶子!你叫哥化作几世来报答你也报答不尽啊!如果有来生……真的会有来生吗?我感觉到我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涌动着热泪。我知道那是我深沉的、无法表达的热爱。大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流血了?怎么流血了呀?哥!叶子惊慌失措,然后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哥,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哥,你也不要老是觉得愧对于我,真的,哥!我不怪你,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是真的。我心甘情愿,哥。我感激你,哥,你给了我一段那么美好的时光与回忆,还有那么孝顺、那么乖巧又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儿……

    怎么?琴儿真是我的女儿?真的是吗?秦一文啊秦一文,你真是个混账啊!自己女儿就在自己的面前这么多年,你竟然像个白痴似的不知道,还竟然嫉妒叶子……你不是混账是什么?琴儿,我的女儿,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有你存在,你怨恨我吗?我可怜的女儿,叫我怎么对待你好啊!还以为这个世上只对不起叶子一个人,谁知道还有你,我的女儿!我感觉我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更汹涌地往外奔流着我的悔恨,我冰冷的泪滴……

    叶子更加惊慌失措起来,说,大哥,我求求你了!你不要这样,不要再这样了!叶子受不起,受不起啊,大哥!其实说真的,大哥,我很满足。我真的很满足、很满足啊!那一天你那么一脸幸福地躺在我的怀里,离开得那么安静、安宁,我感觉我们就是一世的夫妻了……

    是啊,那一天,我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过来,仿佛自己一直在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堕下去堕下去!我想挣扎,苦苦地挣扎,可是我却浑身绵软无力,根本动弹不得!我想要呼喊,大声呼救,可是我根本张不了嘴,发不了声,只能任凭自己那么无可救药地在无边的黑暗里朝着那个无底的深渊一直堕下去深堕下去。这期间我一直感觉到有一股细若游丝的力量老是在拉拽着我,以至于我一直沉沉浮浮不能一径堕下去。那是一个人的呼喊,我听到了,那呼喊那召唤,我真的听到了!于是我拼命挣扎,努力挣脱……不晓得究竟挣扎了多久,我感觉力量终于重新回到了我身体里,我拼尽全力,呼的一声冲出了那黑暗那深渊……啊!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啊啊!我终于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惊喜地说,大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真的醒了吗,大哥?喜极而泣的声音。啊!就是这个声音,一直拉拽着我的那股力量就是这个声音啊!医生来了,家人来了,团团地围住了我,可是我却示意他们都离开,我只想和那个声音在一起。久别的怀抱,我的亲人啊!我终于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地躺着,不是梦不是幻,而是真真实实,我梦寐以求、朝思暮想了二十多年的怀抱啊!我如何不幸福、如何不安宁啊!

    东山上(那个)点灯(哎)西山上(得个)明,

    四十里(那个)平川了也了不见人。

    你在你家里得病(哎)我在我家里哭,

    秤上的(那个)梨儿(哟)送也不上门

    ……

    啊!还有这熟悉的苍凉凄美的歌声,真的就像在梦里一般!那是唱给我听的摇篮曲。于是我无比安心地在这个温暖、熟悉、舒适的怀抱里婴儿般安静地睡去。那么深沉、那么踏实……

    我没有什么遗憾,真的!大哥,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对你说的,可一直没有机会,今天终于说出来了。哥,我真的很幸福,也很满足。你就放心地去吧!不要把什么歉疚都带上路,那样我会不安的……

    啊,叶子,我苦命的妹子啊!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善良?善良到让人永远无法面对。那年我们认识,你才多大?

    哪一次?我们在泉水边遇见的那次吗?十六,大哥。那年我刚刚十六岁。

    是啊,十六岁,你比我小了整整十岁。三十二年!整整三十二年了呀!柳叶……

    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真正算起来应该是我十三岁那一年……

    那其实不是梦,那是记忆回放。

    那天,在那个几乎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个年轻后生宛如天降神兵一般地突然出现在泉水边,红衣少女着实吓了一跳。那个年轻的后生就是我,而那个红衣少女就是柳叶。

    那天的她着实吓得不轻!只见她一脸惊惧地站起身,手上一把青菜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一张好看的鹅蛋脸,本就黑中透红再加上惊吓红得更深了,近乎发紫。见姑娘一脸的惊恐,我冲着她扬了扬手里的水桶,脸上堆着笑,语气尽量温和地说,我是路过的卡车司机,车里的循环水烧完了,下来找点水。说着就矮下身子,弯下腰将水桶按进水里灌水。而她依然只是那么傻呆呆地看着我,一脸惊悸,眼睛里却又似乎满是惊喜。我没在意,灌满了水,然后站起身冲着少女笑了笑并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告别。而她呢?依旧只是一个姿势圆睁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还没有从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中缓过来。我没有理会她,自顾拎着水桶转身准备离去。就在我走到小路边准备往山上爬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怯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大哥,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一怔!本能地站住,回头,环顾四周,确信她是在和我说话之后,疑惑地笑了笑,说,什么?记得什么?我们,认识么?三年前,在集市上……什么集市?哪里的集市?怎么了?大哥,您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三年前在县城边的集市上,那个丢钱的小姑娘!她很着急地说,有些语无伦次,而我更是一脑子糨糊。那天那个小姑娘丢了父亲要她打酒的五元钱,吓得惊慌失措,坐在马路边上痛哭,围观的人一圈又一圈,可就是没有谁愿意或者能够帮她一把,只是像看一场马戏似的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哦!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那天我就宿在县城,那还是我第一次宿在那个只有横竖两条街的县城里。一早起来想在城里走走,顺便吃点东西好上路。我不知道那天正逢集,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人头攒动的集市上。只见一根电线杆子下面,乌泱泱地围了一大群人,不晓得在看什么稀奇。我笑着摇了摇头,准备从旁边绕过去。天下哪里的人都一样啊!或许什么也没有,可只要有人平白驻足,立马就会有人仿效,而且保准会越聚越多!到最后散了的时候,都没弄明白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围在一起。我向来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可就在我走到近旁,准备绕行的时候,却听到了哭声,一个小女孩细弱却又无比伤心的哭声。我的心莫名地一震,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围观的人一个个探询的样子朝那圆圈中心张望,有人唏嘘,有人同情,可大多漠然。看来这次是真的有事了。我扒开人群,挤了进去,就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头埋在手臂里,正哭得昏天暗地。我只看得见凌乱的发辫、破旧的衣裳还有颤动着的小小身躯。我心里突然一阵心疼,不晓得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让她哭得如此伤心欲绝。跟父母走散了?被人拐卖了?还是……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朝围观的人询问。

    立即有七嘴八舌的声音送过来,她丢钱了!她钱丢了!丢了钱了!

    哦,我一颗悬得高高的心,立即松弛下来。丢钱,该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啊!小妹妹,莫要哭,你丢了多少钱啊?我蹲在小姑娘面前,用手拍了拍她瘦小的肩膀。小姑娘听见有人招呼她、询问她,抬起了头,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一张秀气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等到看见陌生的我,却满是和善与关切,突然哭得更凶了,眼泪像下雨似的顺着尖瘦的小脸唰唰淌下来。小妹妹,不要哭,好不好?告诉哥哥,你到底丢了多少钱,好吗?告诉他吧,女娃娃,告诉这个大哥哥吧!围观的人又七嘴八舌起来。长得怪俊的女娃娃,咋这不小心呢?瞧那可怜见的!

    女孩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声,惊惶的眼神看了看周围乌泱泱的人群,然后看向我,看着我鼓励与和善的眼神,终于怯生生地说,五块,我丢了五块钱!声音细小得宛如蚊蝇。

    哦,我立即如释重负,我当是多少呢!不就五块钱嘛!我立即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递给小姑娘说,喏,给你!双倍给你,不伤心了吧?

    七嘴八舌的声音又想起来了,乖乖,十块耶!这小女娃是碰到好心人,因祸得福了!

    小姑娘的一双大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先是非常疑惧地看着我,又看看递在她面前的那张大面额的钞票。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里分明已经伸出无数双手想把这钱拿过去,不,分明是要抢过去的样子,可最后还是怯懦了,眼睛里的光亮黯淡下去,只那么圆睁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我轻轻地把她的小手拉过来,温柔地把钱拍在她小小的手心里,然后顺势把她拉起来,说,喏,小妹妹,这钱是你的了,收好,该干吗干吗去吧!小姑娘握着那张钞票,依然有些缓不过神来的样子呆呆地看着我,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又无比轻柔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转身走开了……

    啊?难道是她?可我真的不敢把眼前这个俊俏美丽、红润健康的女子和那个怯生生、瘦精精的小女孩联系起来。真是女大十八变啊!真的是你吗?那天的那个小姑娘真的是你?当然是我啊!除了我,还会有谁认得你,知道这件事情呢?红衣少女一副天真快活的样子,脸上溢满了笑,一双原本大而圆宛如满月一般的大眼睛转瞬间竟弯成了两只俏皮的月牙儿,就像变戏法似的。久别重逢的喜悦,不,应该是意外的惊喜,清清楚楚地写在她年轻漂亮的脸上。呵呵,那天不就丢了五块钱嘛!瞧你哭得那个样,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一样。我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脸,打趣道。

    少女的脸立马又涨成了紫色,大眼睛再次瞪得溜圆(月牙变成了满月。天上的月亮从月牙到满月要半个月的时间,可她只需要一瞬,真是神奇。),抢白道,你说得轻巧!就丢了五块钱!那可是我们家唯一的五块钱!是我爹帮人拉了一个多月的砖坯才挣下的!是要给他打酒喝的,酒就是我爹的命,丢了钱就等于是丢了我爹的命。我爹的命丢了,我的小命就一准也得丢。大哥,你能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就丢了五块钱吗?那可是两条人命的事呢!

    哈哈哈,看着女孩那一副无比认真的样子惹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照你这么说,我那天是救了两条人命了?可不救了两条命了吗?啊呀!一定是老天爷听见我的感激了,才把大哥你又送到了我面前。啊啊!感谢老天爷、感谢老天爷啊!月牙又变成满月。看着她那一副叩头祷告、虔诚无比的样子,还有那双魔术般的眼睛与天真无邪的脸,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地泛起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多好的女孩啊!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此时,太阳看上去已经是一只硕大血红的红球,已然褪尽了它的万丈光芒,即将辞世。天马上就要黑了,我笑着摇了摇头,准备离开。大哥,怎么你要走了吗,大哥?女孩的笑容顿时从脸上消失,转而惊慌而又失望。

    我转回身,回眸处,看见夕阳下的她,脸上闪烁着动人的青春光芒,那件红色上衣格外鲜艳娇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悸动了一下。是啊,天就要黑了,我今晚还要赶到县城去呢!晚了,山路不好走……大哥,去我家吧,去我家住一宿吧!我家就在玉米地那边,很近的!不了,太麻烦了,我还是赶我的路,你也早点回家吧!天黑了,一个小姑娘不安全。再见!不要啊,大哥!女孩显然慌了,扔下手里的菜奔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大哥,不要!不要走啊,大哥!三年了,我天天企望老天爷能让我再次遇见你,哪怕只是对你说声谢谢也好啊!今天大哥你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怎么也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你一定要跟我去我们家,我要告诉我娘大哥你就是当年救了我一命的大恩人!女孩的脸再一次涨成了紫色,比满月还要圆的大眼睛里面似乎已经有泪光在闪烁了。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说,那小妹妹,真的谢谢你了!要不然,我今晚得睡在这荒郊野岭了。走,去你家吧!真的吗?大哥您同意了吗?她顿时欢快起来(圆月再次变成了月牙,让人目不暇接。多么不可思议的眼睛啊!),跳起来再次奔到泉边,说,大哥你等一下,等我洗完菜。说着蹲下身子,把刚才扔掉的菜捞起来,继续洗,完了放进脚边的篮子里,然后拎起水桶准备打水。我赶紧一个箭步过去拿过她手中的水桶,说,我来吧。她也不推辞,乖乖地将水桶递给我,看着我打水拎水,然后挑起水桶。我说,走啊,你在前边带路啊!她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轻轻地哦了一声,拎起篮子走在前面。一条粗大乌黑的麻花辫子在身后随着腰身的扭动欢快地左右晃荡,宛如一道道水波。不知为什么,我感觉那水波似乎波动了我的心湖。二十六岁的我生平还是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如此波心荡漾。

    一路上虽然两个人再没说一句话,可从她的步态我能清晰地读出女孩喜悦与欢愉的内心。多么纯真的女孩啊!

    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玉米地,好不容易走出去了,紧接着的就是黄泛泛的荒地无边无际地延伸。间或这里一棵、那里一棵的孤树艰难地生长着,枝干扭曲沧桑,仿佛经历了无法计数的风雨摧折与生命抗争。这样走了五六里地之后,我原以为能看见一处村庄,谁知只在一处崖前,看到了几棵高大的枣树和枣树后缩着的两孔窑。少女扭身一指,说,喏,那就是我家!天哪,竟然就一户人家!我心中不禁一阵轻叹。这么远,竟然还说不远,那要多远才叫远啊!洗个菜,挑担水,得走七八里地,太不可思议了!在老家,都已经有人把水井打在自家厨房了。真是不可思议!难道这里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吗?

    明明就在眼面前,可依然走了约莫十来分钟,穿过一小片树林和一条干涸的河床,又走了一段灰尘几乎快没过脚面的土路,再爬上一处高坡,终于在高坡上的一块空地前,枣树和窑终于真的出现在了眼前。同时出现在眼前的还有一溜并排站立的五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一点,最小的不过刚刚走路的样子。花猫一般的一张张小脸,如果不是那大些的几个扎着小辫子,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而那几根辫子也都乱糟糟、七歪八扭地顶在头上,身上穿的除了稍长的那两个稍稍齐整些而外,剩下的根本谈不上什么衣服,不过一块块破布而已,同样黑乎乎地看不清颜色。娘,娘!随着红衣少女的呼喊,从黑乎乎的窑里钻出一个同样黑乎乎的妇人来,齐耳的短发凌乱地耷拉在头上,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一副木讷,或是被生活过度压榨只剩下一副空壳的样子。

    看见女儿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后生,妇人愣了愣,声音硬硬地说,咋弄到这晌?

    少女也不理会妇人的责问自顾欢天喜地地说,娘,来客人呢!哪里来的客人?娘,这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是恩人,女儿的大恩人来了呢!什么大恩人?死妮子,咋这会一惊一乍的?妇人依然一副木讷讷、冷冰冰的神情,语气却充满了责怪。我有些讪讪,感觉无比唐突。哎呀!娘,您说什么大恩人啊?就是三年前给我钱的那位大哥啊,娘!真的吗?一丝惊喜宛如一道穿过黑暗的光芒迅速照亮了妇人愁苦空洞的脸,那道光芒出现得太迅速太突然了,令人有些无法适应。真是那位好心的大哥吗?是啊是啊!娘,就是那个大哥啊!

    我赶忙放下水桶说,我是跑长途的司机,车里的水烧完了,下山打水的时候,碰见您闺女。您闺女非要我来您家里……快莫说了,大哥!快进屋,快进屋啊!妇人的笑容无比僵硬地浮在脸上,仿佛冻结了多年的土地突然开始融化还非常不适应一般。

    窑里的油灯亮了,挂在墙壁上。窑里一铺炕,炕头连着灶,灶上坐着锅,一口奇大无比的锅,锅里不知在烧啥,正热腾腾地冒热气。女孩把我让到炕上坐,然后蹲到灶下帮忙。那帮孩子此时已经一窝蜂地涌进了窑里,正从不同角度、不同角落,不错眼珠地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晚饭好了。炕桌端上来了。不过是一锅稠糊糊的玉米粥,还有玉米面的窝头,一碗咸菜疙瘩,一碗青菜。我被让到炕里面,然后妇人和女孩一人一边坐在桌边,其他的那些个孩子,除了最小的坐在母亲身边以外,一律在炕下蹲着,呼噜呼噜地喝着玉米粥,吧嗒吧嗒地嚼着咸菜疙瘩,吭哧吭哧地啃着玉米窝头。一切都像做梦一般。

    妇人无比歉疚地说,不知道大哥要来,也没准备个啥,大哥将就……

    我说,这就挺好,挺好!说着故意山呼海啸一般地喝起了玉米糊糊。

    妇人说,大哥真是好心人,救了我家妮子……妇人干枯的眼里似乎有些润湿。大嫂言重了!不过几块钱的事……几块钱确实是小,可是意义不一样啊!你不了解我家情况……妇人说着声音有些发抖。

    女孩说,娘,吃饭呢!莫要再讲许多了,好不好?大哥吃着饭呢!啊啊,好好,不说不说,吃饭吃饭。大哥将就吃啊!

    饭后,女孩用一只已经掉了几块瓷的脸盆打来一盆水给我洗了手脸,毛巾也一样黑乎乎没有颜色。女孩一直站在我的身边,见我洗好后,赶紧端过脸盆,我还以为是要给自己倒洗脸水,赶紧说我自己来。少女笑了笑,不作声,只是将脸盆端到窑外,一群小猴子又一窝蜂地涌出窑,少女就用那盆水挨个给他们擦脸、擦手,然后下饺子一般地一个个下到炕上。满满一炕。一盆水直到最后也已经没有了颜色,才被倒掉。我以为自己会被安排在隔壁的窑里,可是少女却把炕头的位置让出来,笑模笑样地对我指了指,示意我就睡在那里。我呆了,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这、这样不太好吧?我还是去隔壁窑里对付一宿吧。我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

    少女说,家里没有被子。晚上,空窑里没有炕,会很冷,吃不消的!还是睡在这边好一些。

    我还在坚持,说,我身体好得很,不怕冷的,还是睡隔壁空窑吧。

    妇人歉歉的声音从油灯的暗影处传来,大哥,实在不好意思,你就将就一个晚上吧,家里实在……夜里真的很冷!就跟我们挤一挤,将就将就,好不好?这……我嗫嚅,不好再推辞,只得顺从地躺到炕头。

    妇人说,叶啊,你陪大哥。说着自己摸到了炕尾。女孩似乎有些羞涩却又无比愉悦地答应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炕太热,还是身边这个女孩太灼人,反正我烙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饼。夜里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酣睡声,还有远方不知哪里的野兽凄厉的叫声,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唉,早知这样,还不如在车上猫一宿呢!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见亮,我就轻轻地下了炕,准备悄悄走人算了。可我刚一下炕,睡在我边上的少女也起来了,说,这么早就要走啊?

    我答应着,说赶时间。就拉开窑门,准备出去。

    妇人带着睡意的声音从炕脚深处传过来,大哥这清早就要走啊?再歇一时,吃了早饭再走不碍事的吧?说着就要下炕。

    我赶紧说,不麻烦了!我还要赶路,就走了,这就走。

    妇人说,那叶啊,送送大哥。天还没亮透,大哥一个人找不清路的。哎!女孩脆生生地答应着。

    我赶忙说,不用送,不用送,我一个人走可以的。可以啥啊!走吧,我送你。一个人,叫狼吃了你。说着嘻嘻笑着,先走了。昨晚没怎么睡好吧?我听见你折腾了一宿。她走在前头,欢快的声音仿佛一只轻快的小马驹一般蹦跳着跑到我面前。哦,我认床,生床总是睡不踏实。我支支吾吾。要是我爹把那孔新窑打好就好了!那你来的时候就不需要和我们一起挤一铺炕了。是啊,你爹呢?咋没见着啊?我爹去年底死了。为了那孔新窑,自己上山炸石头。埋下的一个雷管没响,我爹跑过去看,谁知刚跑过去,却炸了。我爹当场炸没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天啦,这么惨!我一声惊呼。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我的父母被碾在了车轮之下。那新窑是我爹为他儿子打的。我爹一心想要儿子,可老天爷不知道是要和他作对还是和我娘作对,偏偏不给他儿子。我娘一气生了五个都是女儿,直到最后才生了一个儿。我爹高兴坏了,儿子刚一出生没多久,就急吼吼地要为他儿子打一孔新窑,一孔方圆十几里都比不上的好窑,要用石头砌出高大的门楣,光鲜又漂亮,结实又耐用。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老天爷这么与他过不去,让他终究享不到他儿子的福……

    天啦,我怎么觉着这女孩对她爹的死不仅不悲痛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啊!这些年我爹为了生儿子可没少折磨我娘。我是第一个出生的,我爹见是个女儿,当时就不高兴,摔烂了一只碗,说,一冒头就来个赔钱的货!接生婆说,第一个是女儿,难不成后面都是女儿啊?我爹给人一噎才住了嘴。谁知我娘后面竟真的都生的是女儿!我爹从此再也没有消停过,整天在家里不是打我娘,就是打我的那几个妹妹。甚至我三妹妹出生之后,我爹竟然不叫我娘给三妹喂奶,也不准给她洗漱,可怜我那妹妹差点给折磨死!是我偷偷地每天给她喂点子米糊,夜黑趁我爹睡着了,偷偷给她擦洗擦洗。可怜我那妹妹,也是天养活她,那么小,就跟懂事似的,无论我喂她吃还是给她洗,她都乖乖的一声不哭。我爹见我三妹没人问她,竟自个儿长得好好的,也就不再管她了,三妹才能吃上我娘的奶水长大。后来两个妹妹出世之后,虽然少不了打骂,但也再不阻止我娘照应她们了。直到最后,兴许是老天爷再看不下去我娘被我爹折磨了,终于给了他们一个儿。我爹那晚就喝醉了,醉了之后大哭,哭过之后大笑,笑后再哭,跟个疯子一样!我和我娘都觉着终于松了一口气,以为可以从此过一点安生日子了。可我爹却死了,丢下一堆儿女。大家都觉着我爹被炸死了惨,可在我心里,我娘不知比我爹惨多少倍!我娘二十岁嫁给我爹,除了生孩子就是没日没夜地操劳,地里家里,一刻不停,还要胆战心惊地忍受我爹没完没了地辱骂与暴打。有时我爹拿我们姐妹出气的时候,我娘护着我们,也一样被打、被骂。在我的记忆里,我爹常年只做两件事:喝酒,打人。那些日子可真是暗无天日啊!正因为这样,所以那天我弄丢了我爹打酒的钱,我才感觉跟天塌下来一样!我爹不打死我才怪!我娘见我爹打我,肯定会护着我,那我娘也肯定一样挨打……大哥您看见我娘了吧?其实我娘今年不过才三十多岁,您看都已经被折磨成啥样子了?跟个老太婆一样。我爹这一撒手,我最小的弟弟不过两岁多一点,以后的日子该怎样熬啊!我真替我娘憋屈不值。大哥,您说说难道一个女人的命就该这么苦吗?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没想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命苦的母女、那么暴戾的父亲!我简直无法相信。我只有沉默。一直到了昨天遇见的泉水边,我说,不用送了,你回吧。谢谢你了,谢谢你昨晚收留我!大哥,瞧您说的啥啊!谢我啥啊?要说谢,该我谢您呀,大哥!女孩一张脸又急得要紫了。

    我赶紧住嘴,岔开话题说,好了,我们都不要说什么谢不谢的了。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是呢!她羞涩地笑了一下,说,我叫柳叶。我那几个妹妹从大到小分别叫柳絮、柳枝、柳笛、柳眉,最小的弟弟叫柳树。啊,柳叶,多好听的名字!嗯,柳叶,我记住了。还有你的家,你娘,还有柳絮柳枝柳笛柳眉柳树。我会来看你们的!只要有机会,我就来看你们。我记住你那个只有一户人家的柳家庄了。我打趣道。你回去吧!说着就拎起昨天丢在泉边的铁桶,踏上了那条细若羊肠的山路。

    柳叶站在泉边,恋恋不舍地看着我离去。快到半山腰了,我听见她圆润的声音在后面撵过来,大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回过头,此时天渐渐亮了,东边已经出现了万道霞光。我看见万道霞光下面的女孩鲜红的上衣是那么耀眼夺目,我的心里忽地一暖,似乎有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留恋。我叫秦一文!再见了,柳叶,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一定!我可等着你啊,大哥!你可一定要来啊,大哥!柳叶的声音里已经听出明显的哭音。

    我冲她挥了挥手,然后朝山上爬去。

    再以后,凡是到山西拉东西,我都主动要求任务。因为去山西路远而且不好走,行程也枯燥,大家都不愿意跑。到最后,几乎约定俗成了的样子,只要跑北边的线路,基本属于我,我自是乐此不疲。每次我去那边,都会在柳家庄耽搁一下,有时半天时间,和他们一起吃个晌午饭;有时也就匆匆而过,从不在那里过夜。实在太不方便了。可无论哪次,我都要带上一些米和面、布料以及其他的生活日用品。有时每月都能跑上一趟,最少一年也有三四趟。从山上公路另有一条大路通到她家门前的坡下,她们去县城就是走的这条大路。说是大路也不过仅仅一车宽的宽度,每次我把车开进来,想要掉头再出去非常困难,可以说几乎不可能。所以只能将车倒着开出去,一直倒到山上的公路,足有三四里地吧。可每次只要她们听见我汽车马达的轰鸣,就会有好几个小身影迫不及待地欢呼着冲下崖坡,大哥大哥地叫着,把一条黄土路踢踏得黄尘乱飞,然后就会有无数的惊叫与欢笑在破窑里响起。特别是柳树,那个小东西,只要我一到,他就必然要猴到我身上,一直舍不得下来。即使吃饭,也要坐在我的腿上,真是一秒钟也不愿意离开我。那些年月,我不仅成了她们这个家庭的编外成员,而且简直就是她们黯淡生活的一盏明灯。照亮了她们的生活,也照亮了她们的心。而我也越来越感觉对这个家庭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与义务。

    我终于打算将柳叶父亲未能完成的那孔窑整修成功的时候,已是三年之后了。那年春上,一过完年,我就急吼吼地去了那。那一次,我在柳家庄多待了三天,将拾掇新窑与修饬旧窑的一切费用都与窑工计算好,一次性把钱交给了柳叶娘,并多给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柳叶娘激动得眼泪哗哗的,这个被生活压榨得几乎变形的女人,只有在我到来之后才能在她孤苦的脸上看见些许笑意。三年了,不仅柳叶已经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姑娘,就连十六岁的柳絮、十四岁的柳枝也都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已经是家里不可或缺的生产主力军了。十一岁的柳笛、八岁的柳眉虽然都在村子里的小学堂里上学,但上学之余,诸如烧饭、洗衣服啥的,也都归她们俩。只有最小的宝贝疙瘩——五岁的柳树,成天跟在娘和几个姐姐后面,日晒不着,雨淋不着,虽然没有父亲的照拂,可也一样无所顾忌地享受着快乐的童年。这样的一大家子人,显然一孔窑已经不够住了。可是要靠她们母女,再建一孔新窑,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她们能把几十亩地的庄稼侍弄好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所以拾掇新窑的事自然非我莫属。

    那一年,家里这边莲曦已经毕业两年了,事业、收入都已经稳定下来。要不是“一心点心铺”开张花掉了我几乎全部积蓄,我早就有为她们拾掇窑洞的打算了。为了筹备到足够的资金,我可没少吃苦。不仅平常工资节衣缩食,我还隔三岔五地去一些私人修理厂打打零工赚点钱。有同事知道了,取笑我说,秦一文,你小子是不是掉钱眼里了啊?这么没日没夜地赚钱,敢情你是想提前实现共产主义啊!也有人说,秦一文,你小子该不会是想娶老婆了吧?可也用不着这么拼命吧?我总是笑笑,不置可否。他们知道什么?他们知道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具有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吗?我秦一文打从那个清晨知道了这家人的艰难与磨难之后,就决定一定要为这个没有男人的大家庭撑起一片男人的天空,要让她们的脸上都现出笑容。所以我还偷偷地给人拉些私活。这点要是给师傅知道,不晓得要被他熊成什么样子。开了这么多年的车,我可从没有用公家的车干过私活,即使那些年那么难,我都没有!可为了柳叶家的那两孔窑,我豁出去了。我甚至偷偷去广州拉了满满一卡车旧衣服,送回老家让伍爷帮着卖。本来只打算算一项贴补,谁知竟卖了个好价钱,赚了一万多。说好衣服卖完一人一半,可伍爷愣是只要了个零头:两千,还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拿钱了!嘿嘿。我其实很想和他坚持,可一想到柳叶家的新窑,也就没有再坚持,只是嘴里说着不好意思的话,将剩下的那一万块钱塞进了自己腰包。心想,就在伍爷面前做一回小人吧,管他怎么鄙薄我、轻看我,我也不管了!反正我也不是为自己,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正是这一万块钱给了我很大的底气,新窑的资金才迅速凑起来。

    新窑、旧窑终于在雨季到来之前都拾掇好了。一水儿红砖砌成的门楣,看上去真是气派!门上新贴了对联,柳叶还剪了窗花贴在了窗户上,窑里面也贴上了各种年画,跟过年一样热闹。我去的时候又为新窑添置了新被褥,花红柳绿的,跟个新房差不多。有这两孔窑撑着,这家人终于可以敞敞亮亮地做人了。

    柳叶娘看见我喜得满脸皱纹都开了花,同时每根皱纹里都溢满了泪水。她一边不停地笑着抹着眼泪,一边说,她大哥,窑拾掇好了,往后你过来的时候就住新窑。新窑给你住,给你住啊!

    柳叶说,娘,看你唠叨的!

    她娘乜一眼女儿说,新窑可不就该给大哥住吗?你个死妮子,别没有良心!大哥可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不晓得怎么报答才好呢!姨(本来我一直叫她大嫂的,不晓得哪天开始,我却叫上姨了。连我自己都不觉得,竟叫得这么顺口),看你说哪里话来?要什么报答啊?我早就是你们家的一分子了。你们可都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做什么可不都是应该的吗?还说什么报答的话,多见外啊?我还惭愧自己能力有限,做不了太多,不然柳絮、柳枝也该去读书才是。

    唉,她大哥,你就不要说这些读书不读书的话了。这些年,要不是你帮我们撑着,这个家不知道成个啥样子了。柳笛、柳眉慢说读书了,就是有件像样的衣服穿,也不容易啊!我们老柳家也不知道哪辈子修的福了,碰上你这样一个大好人……柳叶娘说着又用粗糙的大手抹起了眼泪。

    柳叶说,娘,你就不要再叨叨了,这话我都不知道听您说过多少遍,耳朵都起茧子了。大哥说他早就是这家人,那你就拿他当这家人待呗!说着,脸莫名其妙地红了。

    柳叶娘说,她大哥,今晚在新窑住一宿呗?你不住,可不敢有人住呢!啊?这样啊!那好吧,今晚在这里住下。噢噢噢!我话音未落,已然欢呼声一片。唉,这家人啊!

    (人世间就有那么多奇怪的巧合。就在我和柳叶一家人在高原的星空下吃第一次团圆饭的时候,莲曦把“小毛毛虫”迎接到了这个世界。本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最后却连在了一起。而“小毛毛虫”竟然成了捆绑我人生的一把锁。)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她们家展示了我的厨艺,为她们烧了一回南方菜,煎炒烹炸,刺刺啦啦,忙得不亦乐乎。虽然谈不上什么色香味俱全,但也还不赖。更为重要的是我让她们知道了男人不仅要在外面顶天立地、栉风沐雨创造世界,也能在屋檐下制造柔情似水的氛围。果然一屋子的女人看着我熟练地忙碌,简直眼花缭乱。在她们的意识里,男人都像她们的父亲那样,除了在外面干干活之外,回到家就是老爷,喝酒、睡觉、打女人、打孩子,哪里想到原来男人可以这样生活!真是开了眼界了!

    那晚,她们把桌子就摆在了屋前的空地上,银河遥寥,星汉璀璨,凉风习习,好不舒坦。这就是高原的夜晚,不像南方那么闷热。即使白天温度再高,到了夜间,一样清凉如水。高原的夜空格外高远,蓝得令人心旌摇荡,一颗颗星星真仿佛像一粒粒璀璨的钻石,镶嵌在湛蓝色天鹅绒的底子上,衬显得那么光华夺目、华丽高贵。此时正是当夏,细密的白色小枣花正躲在密密的叶缝里偷偷发笑,散发出沁人的幽香。多好的夜晚啊!柳叶还将她爸以前喝的酒找了一瓶出来,陪我一起喝。想不到这妮子的酒量还挺大,酒胆更大,一杯一杯,一点不含糊。直喝得一张脸黑里透着红,红里泛着黑,星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光彩夺目。真像一只熟透了的大苹果,好诱人。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酒量,平常在家也是为了陪师傅才偶尔喝几杯,营造一点气氛,哪里架得住这妮子这么喝法?喝了还不到半瓶,我就已经头晕目眩,感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和物还有声音,都离我那么远那么远,我抓不到,也听不清,好像远在天边一样。我醉了。生平第一次醉到几乎不省人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到了新窑的炕上的。新窑新炕新被褥,只可惜我不是新郎官。半夜我被渴醒了,感觉头沉得要命。睁开眼一看,半天没有缓过劲来,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脑子里转半天,才想起来原来在柳叶家的窑洞里。我吧嗒吧嗒嘴巴感觉实在太渴了,挣扎着爬起来,拉开窑门想出去找点水喝。我刚一出窑门,一股高原夜晚的清凉从头到脚地浇了我一个透心凉,我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人顿时清醒了许多。这时,我忽然看见旧窑门前,站起来一个身影。大哥,你怎么起来了?是不是渴了想喝水啊?原来是柳叶。你怎么这么晚还待在外面?我怕大哥晚上喝多了有个啥闪失……我的心里呼地一热,就为这,这妮子竟然一直守在门外?傻丫头,不就喝醉酒了吗?能有什么闪失啊?看把你紧张得!快回屋睡吧,我找点水喝。我就知道你晚上会渴,水我都给你预备好了。说着进窑里端出一只盛满水的大碗递给我。我知道你们南方人娇气,喝不了生水,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凉开水,你喝吧!

    我心里的那股子热浪不知什么时候冲到了我的眼眶,就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自从爹妈离开我们之后,这么些年我一直都为别人活着,坚挺地活着,似乎从来不需要什么关心与关爱,以为那些小布尔乔亚的情怀与我毫不相干,谁知在我的心底竟一样渴望着温情!我极力忍住,赶紧接过碗,埋下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用手一抹嘴巴,故作豪爽地说,啊,好痛快!还要喝吗?不要了,喝饱了!现在你放心了吧?我水也喝了,人也好好的没事,你可以回屋睡觉了吧?我打着哈哈。好,那我睡了。大哥,你也去睡吧!轻柔的声音在这清澈、清凉的夜晚更加显得柔情万端,叫人难以自抑。

    我的好妹子,你叫大哥如何待你?那一刻我好想把这个健康匀称而又轻盈柔媚的身体搂进自己的怀里,紧紧紧紧地搂住!一生一世都不放开啊!这样好的一个女子,怎么就叫我给碰上了呢?莫非一切真是上天特意安排的吗?我要怎么做?

    回到窑里,重新躺在柔软的新褥子上,感觉头已经不那么疼了,可睡意似乎跑得无影无踪。也不晓得是窑里太热,还是褥子太新,我只感觉浑身燥热,翻来覆去找不到清凉的地方。索性坐了起来,想到窑外面透透气,可又怕惊动了隔壁的柳叶。无奈,只得再躺下。也不知究竟折腾了多久,才感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正是玉米生长的季节,我帮着她们去地里锄最后一遍草。玉米已经长成快一人高了,捂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头上毒花花的太阳照着,低头锄草,不一会,汗就湿透了。我干活麻利舍得下力气,柳叶娘看见真是稀奇得不得了,说,想不到她大哥农活也做得这么好,真是难得!我还以为你只会开汽车呢。我说,我开汽车之前就是做农活的啊!这点子事算不了个啥。唉,也真是难为柳叶她们娘儿几个女人了!这么多玉米要种要收还要锄草施肥,玉米收了种麦子,一茬接一茬,真不晓得她们究竟是怎么对付过来的!要知道,在我们老家,用牛犁地向来都是男人干的活。我们村子里后来搬过来一户人家,那家的女人就会犁田,一村子的人都惊诧不已。平常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个能打仗的大将军似的,充满了崇敬。我心里真是惊诧不已,也说不出地心疼她们,尤其是柳叶。唉,老天爷就是不公平,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生活得如此艰辛呢?

    帮她们母女锄完草,我就不得不走了,已经耽搁了。唉,其实就是这样不走也挺好,一辈子守着这几十亩地,一茬麦子一茬玉米,不也挺好吗?玉米收了种麦子,麦子收了种玉米,一季压一季。虽然劳碌但也确乎简单。北方人种麦子,也不过麦子往地里一撒完事,回头等着收割了。不像南方地少,人又勤快,讲究个精耕细作。空余时间很多,完全可以买辆车跑跑,多好!现在政策也放开了,跑单干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要勤劳,还怕没日子过吗?人活着,横竖就那么几十年光阴,在哪里不一样是个活?哪里的黄土不一样埋人?现在的那个家里已经不需要我操心什么了,一心无论事业还是生活都已经步入正轨;莲曦工作满意,事业蒸蒸日上;师傅、师娘虽然年岁有些大了,可是精神还算矍铄,也无须我过问太多。倒是这一家,目前女儿们虽然都大了,看起来兴兴旺旺的,可是再等个年把,女儿们一个个如树上熟透了的果实,今天一个、明天一个,迟早被人摘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这天地间寒战。等着柳树支撑门户吗?还那么小,等得了吗?更重要的是,柳叶这颗大果子,也有一天要被别人摘走……啊呀呀,一想到这个,为什么我的心就如刀剜了一般的疼?可是不叫人摘走,难道等着她在树上烂掉吗?这样一想,我的心更是只剩了疼。我怎么了?

    不行,我得和师傅说说这件事。请他老人家帮我定夺一下。可师傅一定会骂我脑子不好的——

    现在哪个不是挖空了心思、打破了头皮想弄到一个城市户口,成为城里人?哪个不都想从糠箩里往米箩里跳啊?哈,你倒好,反倒好好的城里人不做,要去当农民,要从米箩里往糠箩里跳,而且还是跳到那样一个兔子不拉屎、鬼不生蛋、水比油贵的地方,不是脑子坏掉了是什么啊?

    可是师傅啊,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糠箩也是米箩;和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就算待在米箩里也一样如同吃糠咽菜啊!

    哦?那好啊!既然那姑娘那么可你的心,我们也不嫌弃她是个农民,你就把她带回来不就成了吗?干吗非得要去做农民呢?怎么?带回来不行?她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她一走,那个家就太难了?那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头啊?我说一文,你是不是贱啦?天生做牛做马的命,要一辈子伺候人是不是?才将将把自己这个家侍弄得有了点起色,可以松口气缓缓精神,你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侍弄另一个家,你说你不是贱骨头是什么啊?

    师傅,话不能这么说,我是真心喜欢叶子的!我也是心甘情愿为这个家操劳。我愿意。我真心愿意啊,师傅!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对哪个女孩有过什么心思没有?从来没有!没有条件,更是没有精力!叶子,是我真心喜欢的女孩,和她在一起,我什么苦都愿意吃,什么累都不怕啊,师傅!

    我在心里导演了这样一场与师傅之间的对话,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师傅已经找我说了。说的是莲曦。是“小毛毛虫”。我没想到莲曦竟然用“小毛毛虫”来跟我逼婚。

    莲曦虽然不与我们一母所生,但是她刚一出生就到了我们家,早就与我们血肉相连了,就跟我自己的妹妹没什么两样。这些年,我也一直就感觉自己有两个妹妹。可突然的,其中一个妹妹竟然要变成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睡到一张床上,生儿育女。啊呀呀,我想想就觉得别扭,甚至恶心。莲曦啊莲曦,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么就能想得出来呢?

    我不想面对他们。我逃了。

    (我恨我自己,到现在还恨。为什么只想着逃跑?为什么不勇敢地把叶子的事情说出来?是怕小曦真的会抱着“小毛毛虫”离家出走?那么在我的心里,莲曦还是重于叶子啊!)

    那次我在高原待了十多天,感觉从未有过的舒心惬意,生活从未如此轻松过。这些年一直被生活追撵着、碾压着,日日都感觉像在刀尖上行走一般地艰难,从来没有想有一天会这么放松地躺在这松软的被褥上,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每天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去泉边挑水。我买了一口足够大的缸,可以盛十几担水。花一天时间挑满一缸,可以供一家人用三天。也就是说我在那里的工作基本就是做一天歇三天。而且做的那一天,还有柳叶陪伴搭手。我们俩一人一担水桶,一起出门,再一起回来。下了小土坡,走过黄尘飞扬的小土路,再走过一片只生长了几根柳棵子和几根杂草的荒滩,就到了无边无际的玉米地。玉米修长的叶片有意无意地抽打着你的身体你的脸,仿佛一种无声而又粗鲁的爱抚,令人接受得有些无可奈何。穿过玉米地,那汪清泉就出现了,波光粼粼地出现了。那里,正是在那里,叶子出现了,就如九天仙女下凡尘一般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生活里、我的心里。走不掉了,再也走不掉了!我好想就这样两个人一起干活一起挑水,一辈子到老啊!老天,我的这个要求过分吗?如果不过分,请求您让我的小小愿望实现吧!我一路走,一路在心里默默向着苍天诉说。叶子一路上都给我唱山曲,也就是信天游。

    东山上(那个)点灯(哎)西山上(得个)明,

    四十里(那个)平川了也了不见人。

    你在你家里得病(哎)我在我家里哭,

    秤上的(那个)梨儿(哟)送也不上门

    ……

    起始只是小声唱,唱着唱着声音就大起来了。那嘹亮高亢的歌声,粗犷而又奔放,苍凉而又悠扬,优美而又忧伤,常常让我泪眼婆娑。为什么叶子会这样善良?原来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善良而又多情地活着。这片苍茫的大地啊,贫瘠而又富于生命力,以自己的宽厚孕育了一代又一代高原人的朴实、勤劳与宽容一切的博大。我爱这贫瘠的高原!我更爱这高原上贫穷而又不失善良的人!做一个高原人,我要做一个高原人!老天爷,请成全我做一个高原人吧!

    晚上,我和柳叶坐在枣树下仰望着高远的星空聊天。高原的夜晚真是美啊!星汉遥寥,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微风拂过玉米地发出的沙沙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地传来。白天的燥热被夜晚一盆水熄灭了,只剩下了清凉,无边的清凉。这样凉爽的夜晚,这样可心的人儿相伴,幸福,甜蜜,满足,诸如此类的词语似乎都不足以描述我的心情。我只感觉一颗心满满地鼓胀着一种激情,一种想振臂高呼的激情,甚至想要毁灭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的激情。这种激情在我的心胸间激荡洋溢,令我几乎不能自持!可我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我深深地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和吸,以此来平复内心的躁动。

    叶子说,大哥,你有心事。没有啊!我一惊,我每天这么快快活活,这妮子哪里就看出我有心事了?哪里露出的破绽?你就是有心事!别看你每天乐乐呵呵地好像特别快乐的样子,可是你越是这样越是显得你有心事,而且还是大心事!你自己都解决不了的心事!所以你躲到这里来了,是不是?

    天哪,这妮子八成是孙悟空吧?有火眼金睛?脉把得这么准。我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大哥,什么事能让你那么作难?在我心里,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能难倒你的事。大哥,难道不能跟我说说嘛?

    叫我怎么开口?我能告诉你,家里有人在逼我结婚吗?哦,天,这样的消息,她听了心里会不会和我一样难受呢?

    大哥,是不是家里有人催着你找对象结婚了呀?——哦,天哪!这个也能猜得到?——大哥,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浪费精力,是该找个人结婚生娃正正经经过日子了。这些年,你为了那个家这个家,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你自己,你该为你自己想一想,活一回了。——我就是想为自己活一回,所以才这么作难的呀!傻丫头,难道你这么聪明,会不懂得我的心吗?——既然家里人也这么想,你就答应了吧!多好的事啊,为什么竟要愁成这样呢?我们姐妹都大了,你也帮我们把窑给拾掇好了,我们以后可以自己生活得很好了,你就不用操心这边了,只管操心操心自己就行了,好吗?大哥!

    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我想告诉她,家里人要我结的这个婚有多荒唐,和我结婚的又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不愿意的,真是不愿意!可是,话又说回来,除了你,哪个和我结婚我会心甘情愿呢?我没法说,我难于启齿。一股委屈翻江倒海在我的心底作祟,我极想极想在一个人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叶子,我的好妹子,你知不知道啊?大哥,回去吧!看到你作难,我心里比自己作难还难受!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这样的人待的地方。回去,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我保证我们会过得好,不劳你再为我们操心了,好吗?大哥!

    我的心碎了,心里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一片。叶子,你嘴上说得这么轻松,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真是这样的吗?你只不过是不想让我作难而已!这么好的女子,世上哪里去找?我岂能错过?不行!我得回去和师傅还有莲曦摊牌,把事情说清楚,我不能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就把自己给解决了!我要跟莲曦说,跟你在一起,我有压力,你知道吗?你大学毕业,事业前途一片光明。我呢?不过一个破卡车司机,初中毕业,哪里能与你匹配?哥保证给你物色一个配得上你的好男人。我还依然只是你的哥哥,亲哥哥;而你也永远都是我的妹妹,哪个都无法取代的亲妹妹。好不好?好不好?

    莲曦那么善解人意,而我们二十多年来一直兄妹情深,相信她会理解,也会为她这个哥哥考虑的。等她完全平静下来之后,我就和他们说柳叶的事。一定要说了!我等不及了!果子已然熟透了,再等,恐怕真要烂在枝头,吧唧掉在地上,一摊果泥。那该是多么大的罪过啊!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急转直下,等我回去之后,等我决定不再逃避,决定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的时候,偏偏却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了自己就是“小毛毛虫”的父亲。我终于自己一头栽进了那个早就等着我的绳圈里!还能出得来吗?

    难道我真要违背我心底的那个誓言了吗?上天,我该怎么做?

    可是上天却根本不管我的事。人管。一切已经由不得我如何了,我宛如一个木偶人一般任人摆布。我的心每天都在流血。每时每刻我都想着要逃离。原来我那么骄傲、那么心疼的妹妹莲曦,现在却让我有说不出的厌恶,真的厌恶!甚至那个已经很可爱的“小毛毛虫”,已经会爸爸爸爸地发声了,可我同样也有说不出的厌恶!那种煎熬,那种把你的心使劲地捏住又松开,再使劲捏住的感觉,真让人发疯发狂啊!多少次,我都想一甩手逃掉,逃到那地老天荒的地方,和我的叶子一辈子厮守,相依为命。

    可是一直到最后,疯狂的只是我的心。婚礼还是一丝不苟地举行了。虽然简单却不乏热闹,该来的人都来了,她的同事、同学,我的同事,甚至伍爷伍娘,还有孬子哥和兰香,都被师傅用大卡车拉进了城。一共八桌,在震耳的鞭炮声中,我和莲曦,昔日的兄妹成了今日的连理。众人祝福不绝,莲曦喜上眉梢,独我欲哭无泪。我和莲曦就这样被一群我们彼此热爱而又无比热心的人送进了洞房。

    房子是莲曦单位分给我们的。由两间单身宿舍改成,中间的隔墙打个门洞,外面的门再一封,单从一间门里出入,便成了套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及饭厅。屋子里所有东西虽然都是新的,但摆设真的很简单,卧室一张双人床,没有铺那种传统的大红床单,而是铺着水蓝色床单及天蓝色底印着大朵白花的被罩,清爽是清爽,可是却缺乏喜气。为此,师娘很是咕噜了一阵,还是师傅说,哎呀,只要他两个人喜欢,怎么样都行!哼,我喜欢吗?无所谓,铺什么都一样。在师娘的一再坚持下,房间里的两幅落地窗帘,终于选了格外洋气还不乏喜庆的西瓜红颜色。师娘说,嗯,这才像个新房嘛!按莲曦,一定会选水蓝色。其他的也就几样普通木家具:什么大衣橱、高低橱、床头柜、梳妆台什么的,倒也把一个二十几平方米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我只伸了一回头,就觉得憋气,再也没进去过。还是外面那间比较简单,一边一只布艺长沙发(沙发是我特意挑选的,一打开就是一张床,收起又成了沙发)靠墙摆着,另一边靠墙则摆着一个小条桌,上面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就是客厅了。另一头摆着一张四方桌子,四把椅子,算是饭厅。至于厨房嘛,在走廊上放个煤炉子就成了,反正医院有食堂,厨房要不要也无所谓。不过是那么个意思,成家了嘛,总要准备些锅碗瓢盆吧?

    谁也不会想到,从洞房花烛那天起,那张沙发床就成了我的卧榻。

    我知道莲曦心里难受,可是要我和她就这么睡到一张床上,我更难受!莲曦,对不起了!我已经替你做了“小毛毛虫”的爸爸,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了!莲曦也很知趣,她并没有怎么为难我,只是说,哥,和我结婚真的就这么委屈你吗?我哪里不好?不!是你太好了,我配不上,知道吗?可我什么都没说。不想说。说一千道一万,有用吗?

    结婚的第二天我就走了。莲曦还没有起床,我就悄悄离开了。我们的婚假是一个月,我要好好地给自己放个假。彻底放松一下,什么工作,什么家人,都他妈见鬼去吧!我秦一文莫非真的天生就是个贱种吗?天生就该永远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地过日子?不!我要为自己活一回,哪怕就几天!

    我的心仿佛插上了翅膀,飞到了那片黄土地上。

    正是麦收时节。我的出现,真的成了天降神兵。收麦子的时候,就连小学校都会放假,那些还没有麦子高的娃娃们都要回家帮忙收麦,何况我这样一个壮劳力的出现,岂有不乐之理啊!一家人真的都乐开了花。

    北方的麦收时节真是壮观,那可真是一片麦子的海洋啊!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钻天杨仿佛一个个肃立的天兵天将在远方守卫,同着青山一起,注视着这人间的丰收与喜悦。金灿灿的麦子,随风摇摆,真个是麦浪滚滚。几个人撒进麦海,顿时就被滔滔麦浪给吞没了。想想人也真是厉害,就这样一片麦海,单凭着几把镰刀,日夜不停地奋战,不过几日,就能将麦子全部放倒。然后再用牛车拉到窑前的空地上,换上石碾子,一遍遍地碾过,翻了碾,碾了翻,直到每一粒麦子碾脱。然后再将麦秸堆起苫好,做烧火的柴火。而碾下来的麦子呢?晒干扬尽之后,再用风扇吹得粒粒金黄闪亮收进粮仓。收割完的麦地,麦茬子依然一片金黄,只是少了沉甸甸的分量,显得枯槁了不少。这个时候就要赶着将地深翻,将麦茬子深埋进土里,变成肥。耕完,耙平;再耕,再耙。然后开沟,起垄,再一垄双行点上玉米种子,盖上草木灰之后,再将地耙一遍,就完事了。回头再在玉米地里套种上大豆。当年孟母三迁,择邻而居,为的就是给孟子找一个好邻居,孟子果然日后成了大圣人。植物也有相好的邻居。玉米和大豆就是再好不过的邻居了。这样套种,不仅可以提高土地利用率,同时大豆的根系有根瘤菌,能够固定空气中的氮元素,而氮肥是玉米生长中不可缺少的肥料之一。这样一来,不仅增加了土地肥力,而且还改良了土壤。我们那里都是这么种的,所以,我也就移植过来了。以前他们都是一年豆子一年玉米,我这样一改,他们都新鲜得不得了,一个劲说,这样也可以啊?真的可以吗?我始终笑而不答。

    我真要感谢那半年的农民生活,学会了各种农活,包括用牛、犁和耙。小的时候经常看见父亲在耙上悠闲地站着,一边耙地,一边还唱着山歌,心里真是羡慕极了,觉得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后来自己学耙地的时候,才知道如果掌握不好窍门,你根本就在耙上站不住。所以,凡事都是有学问的。正是那半年的艰苦劳作,积累了田间耕作经验,使得我如今能事事得心应手。叶子娘真是赞叹了又赞叹,惊奇了又惊奇!

    那一年老天还真是帮忙,在耙最后一遍地的时候,下雨了。开始只是小小的毛毛细雨,这样飘了两三个时辰之后,雨点子开始大起来、密起来,雨势猛得很。没有风,雨点直直地砸下来,打在脸上身上一阵阵地疼。我让叶子姐妹先回去,自己赶着将一切弄妥当了,再回。等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落汤鸡一个了。叶子娘早煮好了姜汤,换好干净衣服,热热地喝下去,啊!真是一个舒坦啊!仿佛外面的那场雨,把全身的筋骨都浇了一遍,麻酥酥地直想倒下来就睡。这些天,我真是太累了!一收一种,半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我虽然农民出身,长大后又不过一个卡车司机,风餐露宿平常小事,可这样高强度高密度的田间劳作还是第一回。我感觉身上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酸唧唧的,不是个滋味。

    叶子娘说,她大哥,这下放心了,晚上喝点小酒解解乏,早点睡吧!这些天,累坏了!唉,真是难为她大哥了!

    我笑了笑,感觉已经不是什么笑,而只是脸部肌肉机械地牵动,机械地说,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可我还真是就娇贵了!那天晚上草草地吃过几口饭之后,我就累累地倒在炕上,不一会就沉沉地睡过去,半夜竟发起烧来。真正的心力交瘁啊!

    如果单单只是身体上的疲累,我想我还真不至于那么娇贵,可事实上我内心所受的煎熬远远大于肉体上的折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来减轻我精神上的痛苦。上次玉米收割的时候我帮着收的,只是时间不允许,否则,我一定会帮着把麦子播下再走。那次我心里是怀着好大的一个誓言离去的,可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一个麦子的成长期而已,我却已经经历了人是情非的变故。那时候,我是下定决心要和叶子有个结果的,可现在我却结婚了,就意味着注定和她永远没有结果了。我心底的那个誓言呢?虽然除了天知地知我自己知道而外,再无别人知道,但是那就不算背叛了吗?一个背叛了自己誓言的男人还能叫作男人吗?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会怎么看我呢?它能理解我原谅我吗?就算老天理解我了原谅我了,又能改变什么呢?我就能心安理得、无忧无虑地生活得了吗?人世间总是充满了无数无法预料的变量:想我和师傅原是一对似乎永远也不能兼容的仇人,可结果我们却亲如父子;而我和莲曦曾经是一对患难与共的兄妹,血脉相连,心心相通,息息相关,可现在却变得如此令我难堪更令我厌恶!她那么一厢情愿地毁了我的生活,也毁了她自己的。从此之后我们之间还会有爱有情吗?在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了叶子的生活,还能算得上生活吗?而莲曦呢?一个女人嫁了一个不拿她当爱人的丈夫,她会得到幸福吗?莲曦啊莲曦,你为什么非要把我们俩人都赶到一个死胡同里呢?这一生还能出得来吗?我这样一走了之,真的就能永远逃避能改写了吗?我这样一走了之,师傅会怎么看我?同事朋友又会怎么看我?还有那个“小毛毛虫”,多可爱的一个伢啊!如果不是和莲曦,我愿意一辈子做他的爸爸,呵护他成长,培养他成人。我又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现在我把他扔下了。他已经会叫爸爸了。会冲着我,只冲着我,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我走了,他知道吗?能懂吗?我还要回去吗?还是再也不回去?

    那个晚上,那个高原的雨夜,我不知道烧了多久,说了什么。我只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叶子在我的身旁。她一直守着我。叶子娘说的。叶子见我晚上吃饭的时候有些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就留了个心眼,晚上一直睡不踏实。过半夜的时候,她一个人偷偷摸起来,过来这边窑里看看,是个什么动静。刚到窑门口,就听见我一个人在里面正说着什么,又快又急,口齿不清。叶子有些奇怪,就推开门进来,发现我正躺在炕上,她有些纳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个人站了一会,见我说了一阵之后停下了,转而无比痛苦地呻吟起来。那一会叶子害怕极了,她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就走到炕头,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天哪!那么烫!

    叶子一时间手足无措,眼泪突地砸了下来。稍微定了定神之后,她就去窑外的大缸里舀来凉水,用毛巾浸了敷在我的额上。一个晚上,她一直这样守着,不停地换着毛巾,同时也不停地流着眼泪。她抓起我滚烫的大手,贴在她的脸上,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她是真心疼了!

    清早叶子娘过来,看见我正烧得人事不知,也吓了一跳。转而见女儿哭得两只眼泡肿得老高,知道女儿的心事,就安慰说,叶啊,不着急,大哥这是累着了,没有啥大碍的。烧通了就好了,啊,莫着急啊!叶子听娘这么说,眼泪流得更欢了。叶子娘摇了摇头,叹口气出去了。她晓得女儿的心事,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第二天雨还在下着,一家人都守在窑里,看着外面的雨发呆,哪个都没有什么兴致说话。叶子守着我,片刻不离。柳絮和柳枝一人拿着一只鞋底子,有一针没一针地纳着,时不时停下,听听隔壁的动静。就连最小的柳树也安静了不少,不再吵吵闹闹、蹦蹦跳跳地窖里窑外地蹦跶。已经过了晌午,阴雨天也分不清个时间,虽然柳笛、柳眉还没有放晚学,可感觉天快要黑了的时候,我终于一身大汗淋漓之后,退烧了。叶子娘说得没错,我就是累着了,身心俱疲。一阵大烧之后,我只感觉浑身轻飘飘的,连心里都空落落的。

    我说,我饿了。

    叶子高兴地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好好好,有小米粥。

    黄灿灿、黏稠稠的小米粥端过来了,还有用油炒过的榨菜丝,好香啊!我的味蕾似乎从没有这么兴奋过,一碗小米粥呼噜呼噜一会儿就喝光了。身上又热热地淌了一身汗,好痛快!我说,再来一碗。然后搛起一根油滴滴的榨菜丝,搁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好有味啊!从来没有将榨菜丝吃出如此香甜的味道来。两碗小米粥下肚,我顿时感觉一股热流流遍全身,似乎每个细胞都清醒过来了似的。

    我抹了抹嘴唇,说,啊,好饱!说着就想起身下炕。可我刚一动身,顿时一阵天旋地转。我的个天!我赶紧闭上眼睛,靠在炕头一动不敢动。

    叶子惊呼,大哥,你怎么了?

    叶子娘说,不要紧,大哥就是有些虚。来,叶啊,扶大哥再躺下!躺两天就好了,保证生龙活虎。

    我重又躺下,世界才慢慢回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什么时候我这样虚弱了呢?似乎这么多年我连感冒也很少得啊!怎么就这样娇贵还这样虚弱了呢?真是丢人!可我的身体容不得我内心虚荣,我的头晕得这样厉害,只有老老实实地躺在炕上,连翻个身都害怕。我害怕那世界翻转的一刹那。我的世界可不就是这样翻转了吗?

    黄灿灿的小米粥、新麦面做出的各种山西面食,还有著名的黄河鲤——哦,需要一提的是,叶子的家在黄河边。翻过后面的那座山,再走不到六七里地,就能看见黄河了,叶子告诉我。叶子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要走上约莫十几里地到黄河渡口边守着,等打鱼的艄公过来,看是否能买上新鲜的黄河鲤。我们那里都说:冬吃鲫鱼夏吃鲤,这个季节应该是吃鲤鱼的最好时候。其实黄河鲤也不是每天都能碰得到的,一般三天能碰到个一回,就很幸运了。可是叶子那天去河边的时候,真是老天有眼,一下子就给她碰上了!又肥又大的大鲤鱼拎在手上,尾巴甩过来甩过去,别提有多鲜活有力了!叶子感觉这样新鲜的汤汁流进大哥的身体里,大哥一定也能这样鲜活有力起来的。天知道,叶子为了能让我早点康复,走了多少路啊!我苦命善良的妹子啊,叫我拿什么来报答你!——炖出奶水一样浓稠鲜美的汤汁滋养了我虚弱的身躯,这样躺了四五天之后,我终于可以下炕活动活动了。雨后的高原,天空一片澄碧高远。虽然已经入了夏,可是,高原的夜晚,依然凉爽怡人。不像南方,永远那么闷热黏稠,令人呼吸不畅。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这片高原的黄土地了。

    虽然叶子母女精心调养,我也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疲沓沓的提不起精神,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也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得劲,人就是没有什么精神,并不像叶子娘说的那样生龙活虎。

    叶子急了,问,娘,大哥怎么老是这个样子?要不要紧啊?

    叶子娘也说不清楚,只说,叶啊,不着急,再养养,再养养啊!

    可转眼我一个月的假期都已经结束了,我依然一副精力不济的样子。怎么办?要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弄出个什么好歹来,可如何是好啊?这时连叶子娘每天看着软不拉几的我,也愁起来了:来的时候说是单位奖励他,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可这一个月都过去了,还这样一副鱼不惊水不跳的样子,压根就不提回去二字,这、这和人家公家可怎么交代啊?要是知道是在我们家给耽误成这样,那我们这个家该有多么大的罪过啊!

    可无论这对母女怎么着急,我就是不着急。每天一副软绵绵的样子,病恹恹地躺在炕上,似乎一辈子没睡过的觉都恨不得在这里补回来似的。每天叶子娘真是想尽一切办法,变换花样做这做那给我吃,可无论做的什么,叶子端过来,我看也不看,呼噜呼噜一大碗,风卷残云般不消一会儿就给我生吞活剥进了肚皮,然后碗一扔,又一头倒在了炕上。这边刚一倒下,那边眼皮就耷拉下来了。叶子常常端着空碗还站在我的炕头,我就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叶子哭了。无声。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黄土地上。

    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物钟乱了,黑白颠倒了。白天睡得跟头猪似的(幸亏我睡觉不打呼噜,否则还不把人烦死啊!),到了晚上,黑暗一来到,我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每一个细胞都清醒得跟打了鸡血似的,旺盛而又充沛。高原的夏夜无比的澄碧,即使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河也一片璀璨灿烂,所以屋子里黑得并不是那么彻底。窑洞的窗户一般都很高,也不挂窗帘,只糊一层窗纸、再剪些窗花贴上算作装饰。月光、星光从薄薄的窗户纸里透射进来,在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里,感觉竟然明亮得如同白昼,每个角落都那么清晰无比。有时我就那样躺着,大睁着一双无比清醒的眼睛,看着窗户上的那一片白,思绪万千,却又似乎无思无虑,只任时光匆匆地从自己身边流走。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眼睛发涩就又睡了过去;有时我会坐在炕上,想摸出一根烟来抽抽,可是也不敢,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子就会悄悄地过来这边,我不想让她发现夜晚的我如此亢奋。她会怎么想我?至于走到窑外面,更是不可能了,谁知道会不会跟叶子碰上?我要怎么跟她说?说我白天睡得太饱了,晚上倒清醒了等等。哈,叶子那么聪明,她一定猜得出我是在装病。我是在装病吗?我为什么要装?我真的不知道。我也真的浑身发软,提不起精神,睡不醒啊!不,是白天睡不醒,晚上睡不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啊!白天的时候,我真是困得睁不开眼睛嘛……

    还有迟开的枣花将甜甜的清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送进窑里来,该是结枣的时候了,花香已没有前些日子那么浓郁,淡了不少。可是在清寂的夜晚,这样的香气正合适,丝丝缕缕地撩着你的嗅觉、你的心,让一颗心莫名其妙地跳得那么不安分,就想起来做些什么。那天晚上我又被花香撩得正烦躁不安的时候,听见窑门轻轻地响了。从那猫一般轻捷的动作与声响中,我知道,叶子来了。每次都是猫一般轻滑地走到炕边,先是静静地站在炕头听一听我的呼吸,看是否均匀,然后把手放在我的额头试一试温度,看是否又发烧了。叶子的手因为常年在地里劳作,不像一般不事稼穑的女孩手娇小温软柔弱无骨,而是宽厚粗大,还糙拉拉的,摸在你的脸上,像磨砂一般。可就是这样的一双手,一沾到我的额头,我的心就会莫名地沉静下来。有时她怕手感吃不准,还会低下头将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来试我的体温。每每这个时候我往往会凝神屏息,整个人顿时如入水一般地瘫软无力,甚至连心都忘记了跳动。一时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每天晚上我那么焦躁不安,就是等这样一双手,眷恋这样一双手啊!摸你的额头,感受你的体温;或者额头碰着额头,那么贴近,近到彼此能听见彼此的鼻息。那是多么温暖温馨的一刻啊!

    这个晚上,这样的时刻又到了。该是月上三竿的时候。夜晚最美好的时候啊!叶子轻声推开窑门,一束光嗖的一下进来,迅速地将屋里的黑暗切掉一块。叶子回身再将窑门小心翼翼地合上,黑暗顿时又愈合了。叶子走过来了,脚步像猫一般地过来了。到炕边了。站下了。那只手,那只宽厚、粗糙、温暖的手就要伸过来了,我的额头早已经饱含深情地等在那里,单等着那温暖的一摸!可是今天怎么了?叶子的手为什么迟迟没有过来只是静静地立在炕头?她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看出我的异样?我的心现出焦躁,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这时,我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脱衣服的声音。我不禁觑眼看了一下,天!真的是脱衣服!叶子在脱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多的两件衣服,只一会就脱光了。叶子的身体完完全全地暴露出来了。叶子的脸黑中透红,身体竟是那么白,像一条肥腻的鳗鱼。白得那么纯净,那么耀眼,在铅灰色的光线下,散发出夺目的青春光泽!顿时整个窑洞都熠熠生辉起来。这条肥腻的鳗鱼一游就游上了炕,接着钻进了我的被窝,贴着我的右臂,紧紧地偎在我的身上。

    啊,这还是我的身体吗?怎么这么麻?我的心呢?我的心,此时不是忘记了跳动,而是无耻地跳得就像擂鼓一般,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脆弱的胸腔跳出来。我感觉整个空间都充斥着我的心跳声,那么响亮,那么有力。我真替我自己害臊,真是丢人!黑暗中,我感觉我的脸一阵阵火烧火燎。天,难道我又发起烧来了吗?这时叶子的右手绕过我的前胸,跋山涉水地一路麻沙沙地来到我的左胸,停在了心脏那个地方。她一定是听到了我如鼓的心跳,替我将一颗亢奋异常的心摁住,防止跳出来。叶子的嘴巴贴在我的右耳边,鼻息将我的耳郭,不,我整个的身体都弄得麻酥酥、痒扒扒、无可抑制!乱了。我的方寸大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让一颗可怜的心跳得如一只笼子里的鸟,四处冲撞,却又无法振翅。叶子说话了,说,哥,我知道你没有睡着。虽然你不打呼噜,可是我一听你的呼吸就知道你有没有睡着。晚上你根本睡不着。每天晚上都是。我也是。晚上我也睡不着,哥。声音宛如天籁一般,沙沙地,流水一般淌过我的耳边。这时叶子摁住我心脏的那只手滑到旁边,握住我瘫在身体旁的左手,拿起来,又跋山涉水地绕过我的身体,走遍她光滑如玉的身体,然后搁在她的胸前,捂住她的心脏。原来竟也跳得这般强劲!那温软的、温暖的、饱绽的、健康的女性身体啊!活了三十岁,我还是第一次这样零距离接触!虽然我已经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可我却真真正正是一个青头郎。处男。哥,我想你。你要了我吧!叶子贴在我耳边,叹息一般的声音忽然如晴天炸起的一个大霹雳,将我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啊啊,她说了啥?说的是啥?哥,你要了我吧!我想你,你不想我吗?

    想?我还能想些什么?远的近的,过去的现在的,我通通都没有想。无法想。我的脑子木木的成了一个大木疙瘩,严丝合缝。还能想些什么呢?那么不想?不想吗?我忽然无比敏捷地一个翻身,把身边这个正熊熊燃烧着青春火焰的叶子的身体压在了自己身下,抽出自己的手无比疼爱又无比柔情地抚摸着叶子的脸和身体。叶子,我的叶子。我的耳边再一次响雷般滚过一个声音:你要了我吧,哥。你要了我吧……

    我究竟什么时候睡着的,叶子什么时候走的,我一概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夜晚我的睡眠之神那么轻滑甜美地降临了,并掳走了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伸了个懒腰,感觉全身每一个毛孔都那么舒坦、顺畅,充满活力。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一骨碌下了炕。拉开窑门,高原早晨的阳光一下子砸到我的头顶,我不禁晃了一下,赶紧伸手扶住门框。这时柳絮听见动静,跑过来,看见我起来了,高兴地喊,娘,大姐,大哥起来了,大哥起来了!随着喊声,一家人:叶子娘、叶子、柳枝、柳笛、柳眉都一窝蜂地涌出旧窑,站到窑外的空场上,果然看见我脸上沐浴着高原的阳光,无比精神地站在大家面前。叶子娘说,好!起了好,起了就好啊!说着竟拿袖子抹起了眼泪。我看见我的叶子,一脸都是甜蜜的笑,满眼都是比蜜还要甜的柔情。我的叶子啊!

    玉米都已经出苗了,是给玉米锄头遍草的时候了。吃罢一大碗刀削面,我跟娘儿四个一起背起锄头去了地里。我的力气奇迹般地又回来了。

    接下来的每个晚上叶子都会来这边,从猫变成鳗鱼,游上炕,再游进我的被窝。然后我也会变成一条鳗鱼。叶子这条鳗鱼只游进我的被窝,可我这条鳗鱼却游进了她的身体。两条快乐无比的鳗鱼。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的工夫,十几天又过去了,我来这里眼看都快两个月了,头遍草都快锄完了。这天早起,我吃罢早饭,就拿起锄头准备和叶子她们再一起下地,却被叶子娘制止了,说,叶啊,你和大哥今天就不要去地里了,剩下的那点子活,我和絮、枝三个人就能对付了。你带大哥去看看黄河吧。大哥来这么久还没看过黄河呢。你们去吧!回头看看可有什么新鲜的鱼,买些回来,让大哥给我们做一顿南方鱼。还是南方人做出的菜好吃!

    叶子高兴得差点蹦起来,一张黑中透红的脸因为激动而显得更红了,说,娘,可是真的呀?看你个死妮子,娘啥时候跟你打过诳?快去吧,好好玩一玩。

    我一听,也挺高兴,说,太好了,等买到鱼,我回来给你们做小鱼锅贴,可好吃了!再说,我还真没有真正看过黄河呢!虽然跑车,来来回回经过黄河不知多少次,向来都是一闪即逝,依稀感觉好像就那么厚墩墩、懒洋洋地在脚下躺着,从来没有近距离地和她接触过。也很想见识见识滋润了我虚弱身体的黄河鲤究竟生活在怎样的一个水域里。

    十七岁的柳絮倒没说什么,可十四岁的柳枝跟着闹上了,说,娘,我也要去!你去什么去?都去过多少回了,有啥去头?乖,跟娘去地里干活。

    柳枝立时不高兴了,嘟起了小嘴,说,咋他们就可以去?我为啥就不能去?再说就打去了一百回一千回,可都不是和大哥一起去的呀!娘,您就让我也去吧,我保证回来发狠锄地……

    还没容柳枝的话说完,叶子娘狠下脸来了,说,枝,听话!跟二姐先去地里,娘随后就来。哦。柳枝见娘的脸狠了,话也硬了,就不情不愿地乖乖地去拿锄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就说,算了,我们也不去了,等把剩下的那点活干完,大家一起去吧……

    叶子娘也不等我说完,就冲我们挥了挥手,脸上又浮满了笑容说,好了,她大哥,这些天,这地里的活你还没干够是咋的?甭说那么多了,叫你们去,你们就去!玩得开心一点!

    我和叶子欢快地离开了,朝着黄河出发,脚下生风。当我们拐过一个山嘴,将村子和庄稼地都远远地甩到了后边,彼此再怎么也看不见影子的时候,叶子和我的手就拉在了一起。一双糙糙的宽厚的手,握在我宽大的手掌里,正好。叶子的手就该我来握。可我知道我的手虽大,却不糙。我为我拥有一双光滑的男人手而羞耻。叶子,为什么让我们认识得这么迟?如果早些认识,我就能早一点替你分担,替你做一份地里的活,你的手就可以不要糙得这么厉害。我能把你的手养得娇嫩柔软吗?像莲曦的手。呸,这个时候,我为什么要想起她啊!

    叶子根本不管我内心的起伏变化,只自顾乐着,笑着,高兴着,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像个小姑娘。本来就是小姑娘!能这样和自己喜欢的人手牵着手走路,对于她来说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我也一样。信天游又从叶子的嘴里飘出来了,苍凉嘹亮,优美忧伤。如果时光能就此打住,该有多好啊!我情愿为此放弃一切。我冲动起来,一把搂过叶子,死死地吻住她的嘴,将那优美苍凉的歌声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叶子,我的叶子,哥哥爱死你了!叶子被我这样突然的一吻,弄得有点蒙,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更热烈地响应我。我们在那片寂寞的山林里吻得如胶似漆。天昏地暗。地老天荒。

    这样走走停停,不过七八里的山路我们走了约莫三个多小时,太阳都已经有些毒辣辣的了,才在一座山崖背后,看到了黄河。叶子用那只自由的手一指,说,喏,黄河!我纵目望去,我的个天,那就是黄河吗?只那么窄窄的一带浑水,两岸峭壁之间,猥琐地躺在河床上,分明一条臭水沟嘛!河岸倒是开阔得很,或许泥土都给水淘洗光了,一些黑色的、嶙峋的石头铺满河岸,周围也看不见一点绿色。不像长江,江两岸都是防护林带,郁郁葱葱的。我失望至极。这,竟是黄河?就是养育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母亲河的气势呢?那磅礴那浩瀚那博大呢?在我的印象里,黄河就是冼星海的黄河,是《黄河大合唱》的黄河。波澜壮阔。气势恢宏。激荡澎湃。振聋发聩。气吞山河。可眼前的黄河呢?有吗?我疑虑。可叶子说,那就是黄河啊!到边上你就知道那是不是黄河了。叶子说着挣脱我的手,飞快地朝山下跑去,我也跟着朝山下飞跑。黄河越来越近了,近了,就在身边了。可依然那么浅浅的一条,窄窄的江面连条羊皮筏子都不见。也不晓得叶子说的黄河打鱼人究竟是传说还是杜撰。哪里像长江,江面阔广,千帆竞过,万舸争流。我一脸的失望。要知道黄河就是这样,还不如不看的好!就让她澎湃在我的脑海里,磅礴在我的心里,多少也是一份憧憬,一份崇拜。可现在?玉碎宫倾。或许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是这样吧!就像你去爬山,你非常努力地朝山顶攀登,以为可以有别样的风景,可等你筋疲力尽地登上去以后,发现也不过如此而已,你的视野所见与你在山下任何一个地方见到的都差不多,大同小异。于是你失望,有被欺骗了的感觉。可究竟谁欺骗了你呢?不过你自己而已!你被你内心的欲望与憧憬蒙蔽了。人与人或许也是这样吧!像自己和叶子,我如何不是执拗地按自己心里的设计来行动的呢?即使我下定决心坚决抛开原来的生活,我真的可以在这块贫瘠的高原上安心做一个农民吗?天长日久,我会不会失望?会不会也有被欺骗了的感觉?到时候会不会后悔?后悔了又要怎么办?一念如电。我被击中了。顿时汗如浆出。

    叶子看出了我的失落,说,现在雨季还没有开始,等汛期一到,黄河水可大了!你不听人说:黄河十年发水九年灾吗?如果水面就是这样的,哪里能有什么灾呢?你说是不是?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了,我被我自己的问题击倒了。我的思绪无可抑制地飘向千里之外的另一条母亲河:长江。江边的那个小村庄。村庄后面堤脚下的那座小瓦房。房前的合欢树。花或许还在开。一棵深粉,一棵浅粉。毛茸茸的,好像孔雀头顶的那撮毛。树还在,花正开,可人已经不再合欢。大大、姆妈去了,可一心、莲曦和我,我们是多好的兄妹!心心相印。血脉相连。生死与共。可现在呢?我抛下了莲曦,还有“小毛毛虫”。已经能喊爸爸的“小毛毛虫”,只喊我爸爸的“小毛毛虫”。尽管尚青带他更多,可却从来不叫尚青爸爸。注定是我儿子的“小毛毛虫”,我抛下了他,来到这里,还与叶子……天哪!这还是我秦一文的所作所为吗?我要把莲曦怎么办?叶子又怎么办?我还是他妈一个男人吗?你以为你逃到这里,什么都不想,他们就不存在了吗?他们一直都在!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的灵魂里。你纵然逃到天涯,你也一样逃不脱。他们就如一根根绳索勒住了你的手脚,更勒住了你的心。你能逃到哪里?即使你逃得再远,你也逃不出你自己,所以注定你所有的挣扎与叛逃都是徒劳。高原的阳光毒辣辣地射向头顶,附近一点绿色都不见,连个躲荫的地方都找不到。你的心中突然间疯狂地长满了茅草一般的烦躁,忍不住扭头就往回走,也不管叶子的情绪如何。

    叶子有些呆,她实在不知道我为何情绪转换得如此之快,而且她也无法想象一向温顺的我何以突然间如此暴躁起来。她都不认识了。难道就因为黄河水太小吗?可那又不是她的错啊!她愣怔了一会之后,拔腿追过来,上前拉住我的手说,哥,你怎么就走了啊?鱼还没有买呢!我内心的烦躁急剧升温,用力甩掉叶子的手,一声不吭,疾步往回走。叶子急了,委屈得眼泪哗啦哗啦直掉,说,大哥,你到底是怎么了嘛!

    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只知道我心里有无数个火苗在到处蹿,马上就要烧成一片熊熊大火,将我烧得体无完肤。脑子里一片混乱,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了一样。我还是我自己吗?我原以为这么多年的生活磨难已经将我打磨成一个内心平和、宽厚宽容的人了,感觉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坎坷与磨折能再将自己击倒,令自己方寸大乱了。可眼下的我不是已经方寸大乱了吗?方寸都乱了,还怎么继续以后的行程?

    我内心焦躁,脚下生风,不一会就将叶子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叶子跟在后面撵得气喘吁吁,她怎么也不能理解刚刚还一起手牵着手,一副甜蜜无边的两个人,怎么一转眼的工夫竟变成了这样?她又急又气,加上跑动,大汗淋漓,一张脸红得活像一只煮熟的大虾米。我在前面浑然不管,只顾自己低着头往前走。走到一处浓荫地带,我终于站定了下来,感觉内心的那股大火似乎平息了一点,化作热汗淌走了。我回头看了看身后,叶子的影子都没有。可想而知,她被落下多远。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遁逃的理智渐渐地返回了内心,一颗焦躁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站了好一会儿,我终于看见了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叶子。一丝歉疚滑过我的内心,对不起,叶子,我没有管住自己,我真是他妈浑!我朝叶子迎过去。

    叶子一屁股坐在了树荫下,满脸的汗和泪。我也坐下,疼惜地用衣袖给她擦脸。可怎么擦也擦不干,似乎叶子的泪水比黄河水还要多。

    我打趣道,好了,别流了,这么多泪,留着浇地多好啊!

    叶子终于被我说乐了,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哪里来的那么大鬼火嘛!

    是啊,我的鬼火到底从哪里来的呢?我说,鱼还没有买呢!回去买?买你个头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鱼啊?那就这么空手回家?我答应要给她们做小鱼锅贴的,怎么办?怎么办?凉拌!叶子说完起身就走。这回是她在前面疾步走,我在后面追了。不如我们去县城,怎么样?我撵上去,多少有些讨好地拉住叶子的手说,县城一定能买到鱼的。叶子的手挣了挣可是没挣脱,我知道她压根不是真心挣,就使劲地攥着。

    叶子说,现在还去县城,那啥时候才能回来?回来烧晚饭呗!走,去县城。我拽着叶子的手就往县城的方向走去。

    叶子无奈,只得跟着,说,你呀你,还大哥哥呢!跟个毛娃子一样。怪不得我娘总说男人一辈子都长不大,到死都是个娃!

    县城还是原来的样,一直一横两条街而已,跟我居住的县城差不多,只是比南方的街道脏多了,到处都是垃圾。风一吹,黄色的尘土四处飞扬,一些废纸片或一些白色的塑料垃圾,被风鼓动着像雪片样漫天飞舞。街道懒洋洋地躺在太阳底下,仿佛被晒得发了软,不消说人,就连条流浪的狗也没有。这样的热天气,哪只狗不是找个荫地方,趴在那儿拖长了舌头消暑啊?只有我们俩被高原的阳光灼烧,毫无遮挡,漫无目的地在两条肮脏的街道上逡巡,感觉格外地扎眼。

    我说,也不知道菜市场在哪儿?

    叶子似乎根本听不见我说什么,只是一个劲东走西走,两只眼睛东瞅西瞅的,嘴里还一路小声嘀咕:在哪儿呢?哪里都不像啊!

    我以为她也跟我一样在找菜市场,就说,我们问问人吧?

    叶子还是不睬我,只是自己盲人摸象一般地东瞅西瞅。嘴里一边嘀咕:我记得就在这一片的呀!嗯?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我完全不清楚状况,只得一路跟着,一头雾水,一头汗水。终于她在一个地方站定了,跟我说,就是这里了!嗯,是的,就是!就是!路边一根电线杆子,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这里!

    我说,啥意思?菜市场?大哥,你真不记得这个地方了吗?叶子一脸痴迷的样子对我说。这个地方?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个地方?我真给她彻底搞蒙了。七年前,那个丢钱的小姑娘就是在这根电线杆子下面遇见你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大好人的呀!也是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人!哥,你一定记不得了,可我记得,永远都记得!叶子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真是个傻姑娘!我心疼了,将她拥在怀里,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记着干啥?

    叶子没说话,只是紧紧地贴着我,额头抵着我的胸。我知道她哭了,多么善良的女孩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一阵一阵的痛。这样的时刻我们还能拥有多久?不觉更紧地拥住怀里的这个女孩。可是拥得再紧又有什么用?终究还是要分开。啊!苍天啊!我内心的叹息宛如刺破长空的利剑,将我的心刺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我们就这样相拥着。在这高原无比明媚灿烂的阳光下,内心却一片阴霾,似乎我们都已经听到了那响在耳边的别离的号角。虽然不说,却早已经心照不宣。

    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我拍了拍叶子的背,说,乖,我们该去买鱼了。

    叶子抬起头,扑哧笑了,说,这都啥钟点了还买鱼?我压根就没想要买啥鱼!我就是想来看这个地方的,和你一起来看一次。以后,恐怕再也不能了……叶子的眼泪又砸了下来,砸得我的心又一阵疼。叶子啊叶子,我如何也心疼不够的叶子,教我怎么样来对待你啊!哥,我饿了。半晌叶子抬起头一脸娇媚地冲着我说。好,我们去吃饭。我拉起叶子的手就走。

    就近找了一家小饭店。小饭店真是脏得可以,桌子黑乎乎的已经没有了颜色。胳膊刚一搭上,就给粘住了,赶紧拿开,刺啦一声响,皮肤差点给扯下来一层。唉,真是要命!而且也没什么吃的,都是些面食。

    我说,这里太差了,我们换一家吧。换啥啊!哪家都这样,不信你换一家试试?叶子调皮地伸了伸舌头。南方大哥哥,你就将就着吃一点吧!吃一餐,脏不死人的。我也笑了,一人要了一碗刀削面。叶子说,这样的面食,别说我娘,就是我也比他们做得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呢!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食欲也没有,看着叶子没心没肺、不管不顾、呼噜呼噜地吃得有滋有味,说不出的一种疼爱、熨帖!想想就要与这样的可人儿分开,心中又有说不出的沮丧、悲哀,不禁怔怔地叹了一口气。

    叶子抬起头,看见我几乎还没有动筷子,就说,你怎么不吃啊?嫌脏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真是不好意思,跟你娘说好给她们做小鱼锅贴的,现在彻底做不成了。虽然是第一次做,可心里知道或许这已是最后一次,竟然没能兑现。

    叶子问,你能跟我说说这小鱼锅贴究竟是什么东西吗?很难做吗?其实做起来再简单不过的了,就是在鱼锅周围贴饼子,然后泡了鱼汤或是蘸了鱼汤来吃。是我母亲最拿手的一道菜。只是自从我母亲离开我们之后,这么多年我几乎没再吃过……

    想起很多年前,我还和师傅一起跑车的时候,偶然经过安徽嘉山县城,我百无聊赖地趴在车窗朝外看,忽然在狭窄拥挤的街道边看到了一个招牌:万明小鱼锅贴。不知为什么,一看到招牌上的那几个字,我的心里一瞬间爬满了酸涩,泪水涌上眼眶。小鱼锅贴!母亲的小鱼锅贴啊!我差一点冲动地跳下去,去好好地看看那几个字,可是车却已经开远了。后来,我自己一个人跑车了,还巴巴地绕道嘉山,专门去找那家万明小鱼锅贴。还好,我心心念念想着的那家小鱼锅贴,它还在!我欣喜地跑过去,不大的门脸,厨房里黑漆麻乌、脏兮兮地简直令人作呕,可是他们有小鱼锅贴啊,一切就都变得可爱起来!我要了一份小鱼锅贴,一大碗汤煮得浓浓酽酽的小鱼,一大盘切好码好的锅贴,都是记忆中的样子,那是母亲的味道童年的味道幸福的味道啊!我呆呆地坐在桌前对着那一盘锅贴和那碗鱼汤发愣,就是不想去碰它、吃它。好久,我将那碗鱼汤倒进随身携带的铝制饭盒,锅贴用纸包好,带到了车上。然后将车停在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旷野,将鱼汤和锅贴拿下来,一边吃,一边内心泪流不止……

    我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有些恍惚。叶子或许感觉到什么了,乖巧地走到我身边,无比柔顺地抱着我的一只胳膊,说,哥,要是我能为你做小鱼锅贴就好了!是啊,要是能那样该多好啊!我叹息着,抽出胳膊,摸了摸她乌黑发亮的头发。我的妹子,要是能那样……

    叶子说,我们回吧。于是两个人又像赶尸一般地一前一后,在毒花花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往城外走。我心里有些不甘,也有些歉疚,总想买点儿什么给叶子,算作赔罪。正想着,看见前面一家店铺,门脸还挺大,里面花红柳绿地挂了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我拉了叶子过去。看店的营业员正头一点一点地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听见有人招呼,打了一个激灵醒过来,立马热情地进入了角色。态度之热情,恐怕不亚于外面正午的阳光,汗腻腻的,要人命!我给叶子挑了一条蓝底印着大朵白花的连衣裙,叶子试了试,还真是好看。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真是不假!叶子换上这样的连衣裙,顿时令人眼前一亮。可怜的姑娘,长到二十岁了,什么时候这样花枝招展地穿过?以前为了筹修窑的钱,从广东拉过那些从香港那边流过来的旧衣服卖。你还别说就那些论斤称来的旧衣服还挺时髦,挺鲜艳,也挺新。我就从中挑拣了一些时兴的、质量比较好的带给叶子姐妹穿,一个个乐得跟什么似的。记得叶子得了一件小立领蓝底上面洒满了红色小碎花的丝质衬衫,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平时都舍不得穿,一直穿到现在。我又为她挑了一双白色带袢的平跟塑料凉鞋,配这样的连衣裙正合适。叶子穿着这身也喜滋滋的,都舍不得脱下来。

    营业员说,干吗脱下来啊?就这样穿着,多好看!你男人可真疼你。叶子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赶紧把衣服脱下,拉着我就要走。我说,怎么了?衣服还没买呢!叶子也不说话,只是拉着我往外面走。

    营业员愣了,眼看着到手的一笔生意泡了汤,老大的不乐意,说,哟,敢情不是两口子啊!

    我火了,说,胡咧咧个啥啊?给我包起来,付账!

    然后,为了气她,我又为柳絮柳枝柳笛柳眉一人买了一条连衣裙,一双这样的塑料凉鞋,拎在手上,像个卖凉鞋的小贩似的。姑娘们都大了,怎么着也得有身像样的衣服不是?还给柳树买了一把塑料玩具手枪,可以往外喷水的那种。

    叶子说,看你,跟她赌的哪门子气啊?买这么多!可怨归怨,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挺乐的。

    回到家,天也差不多黑了,叶子娘都已经做好晚饭等我们了。见我们拎回来一串塑料凉鞋,就说,我让你们买鱼,你们就给我买回来这样的鱼啊?说得大家都一哄笑起来,一个个争着换新衣服新鞋。柳树更是对那只塑料手枪爱不释手,拿着它一会儿朝这个砰砰砰,一会儿又朝那个砰砰砰,还非得要挨枪的人和他配合着死一回,闹个不停。晚上,吃罢饭,叶子娘儿几个劳累了一天,洗洗都早早地上炕睡了,院子里终于清净了下来。我洗了澡,没有回窑,在枣树下的椅子上坐下来。高原的夜晚可真是舒适,暑热在太阳坠入深崖的那一瞬间,就从地面上消失了,只剩下凉爽。高大的枣树显然已经很有些年头,枝干虬曲,枝丫龇牙咧嘴,枣树长得可真丑,可它却能给人们提供甜美的果实。美和丑就在这里转换了。枣花已经开尽了,一个个青涩涩的小枣挂在枝头,月光下仿佛一个个青色的小铃铛。不知哪里来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真是舒服极了。我真的爱这高原还有这高原的夏夜!可是我到底能爱多久?唉,我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叶子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我身边,声音幽幽地说,哥,你准备回去了,是吗?

    我一愣,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就不要再装了,哥。我知道你这次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单位放你的假,你就是来避难的。至于你究竟躲避什么,你不说,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你是在逃你的婚姻。上回你来,我就看出来了,虽然你没有承认,可我相信我猜中了。这一次还是,而且比上次更厉害!哥,你说你一个公家的人,哪能在外面待这么久啊?公家能容你吗?哥,你回吧!今天看见黄河,你一定想起了你家乡的那条江,于是你想家了,是不是?所以才那么无缘无故地发那么大的火。是不是啊,哥?——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农村女孩的冰雪聪明,尽管她几乎目不识丁,却异常地善解人意。像这枣树,长相丑陋,却花香四溢、果实甘美——你不要不承认,你不承认也是事实。哥,你回吧!我早就说过,你不属于这里,回去和那个姑娘结婚吧!三十岁了,哥,你早该有个家了……

    是啊,有个家,我不是已经成家了吗?可我为什么还感觉这般漂泊无依呢?没有叶子的家能算得上是家吗?哥,我知道你放不下我。我也一样。可我没那个福分,没那个命!你注定是要属于那个家里人为你选定的姑娘的。我配不上。——不,叶子,在我心里,只有你才真正与我相配的啊!否则我也不需要这样方寸大乱了!——人都是有命的,老天早早就为你安排好了的,纵使你跑到天边,也还是在命手里攥着,跑不掉的,更躲不掉。我和你注定只能是这样的露水夫妻……叶子的声音哽住了,我的心疼得缩起来。

    真的有命吗?我们的命又到底攥在谁的手里?为什么要给我一个这样的命?一个永远为别人活着的贱命!我可不可以不要?可不可以不要啊?

    于是我第一次向叶子完完整整地说起了自己的所有过去,大大、姆妈,师傅、师娘,一心,莲曦,小毛毛虫。也说到了目前生活中自己所遭遇的种种纠结与矛盾,竹筒倒豆子,统统都说了。一个强加给自己的婚姻,一份欲爱不能欲罢也不能的爱情。到底该何去何从呢?叶子,你说对了,我是在逃。可我并不仅仅只拿你当我的避难所,你更是我的爱人!此生此世唯一撕心裂肺爱着的女人!我该怎么办?

    叶子久久都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哭了。一个如此温厚善良的女孩叫她如何回答这么难以解答的问题?何况那问题里含着她同样撕心裂肺爱着的男人。眼泪就是她的全部答案。回吧,哥!我知道你不容易,可莲曦姐更不容易。一生下来就没有了爹妈,你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山一般稳重的依靠,你是她心里没有任何防备的依赖,而且那种依赖已经成了习惯。还有“小毛毛虫”,他也不容易,他需要一个爸爸!而你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哥,你就别拗了!那就是你的命,你拗不过的。即使你拗过了你的人,你能拗得过你的心吗?如果你真能什么都放得下,你今天就不会那么焦躁,那么火气冲天了,你说是不是啊,哥?至于我,我会一直在这里,永远在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这里避难,我不嫌弃,也不责怪。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好。很好!真的!你还犹豫个啥呢?回去吧,做你该做的事,也做你该做的人。记住,我永远都在这里!安静地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也可以永远都不来。我不怪你。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哥,回家吧!早该回去了……

    叶子,跟我一起走,好吗?你以为我不想跟你走吗?多少个夜晚,我都想着能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顾地跟着你走,即使不能堂堂正正做你的女人,只要能和你生活在同一片天下,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知道我走不了。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弟弟妹妹们还小,我娘的身体……哥,你不是看不见,我娘那身子骨还叫身子骨吗?几根骨头撑着,一口气喘着而已。我时常都怀疑不定哪一天我娘就那样晚上倒下,第二天早上就起不来了。叶子的声音哽咽,我不禁也跟着红了眼圈。哥,你叫我抛下他们,我怎么能忍下心?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心里也不安稳啦!我都想清楚了,哥,这也是我的命。黄土生黄土埋。叶子很响地擤了一把鼻涕扔在脚下继续说,哥,我不怨谁,我认了!你也认了吧!这就是咱俩的命啊!

    那天晚上我们都已经感觉到别离就在眼前。也许这就是属于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于是都很贪婪地、很疯狂地索求着对方,都恨不能把对方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再融进血液流遍全身,切切实实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此时光流逝生老病死永不能剥离!更恨不能一夜白头,一夜就是一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搂着叶子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怀抱是空的。叶子呢,正坐在我的身边,不错眼珠地看着我,看得我一颗心一跳一跳地疼。看见我醒来,叶子无限柔情、无限依恋地摸着我的脸说,哥,天快亮了,你该走了。说完一滴眼泪砸到我的脸上。为了掩饰自己,叶子下了炕,将我的那只灰色帆布包拎给我,说,哥,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你走吧!过你自己的日子,再也不要回来了。我们的缘分到头了……说着捂住了眼睛。那双一会圆月一会月牙的大眼睛啊,我怎么爱都爱不够,真的爱不够!怎么办?

    也许老天爷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熹微的晨光中,我拎着我简单的行囊离开了柳家庄。回首望,叶子倚在一棵高大的枣树下,身影是那样的孤单与凄凉,叫我如何能移动自己的脚步啊!我们彼此就这样互相痴痴地对望着,谁也不忍心离开,目光里有多少不舍多少无奈又有多少痛楚啊!叶子,我苦命的妹子,我不走了!坚决不走了,就这样陪你到地老天荒!于是我撒开腿朝着叶子奔去,可叶子却一闪身跑回了窑里。树下空了。心更空了。

    火车嘶吼着轰轰隆隆开进站台的时候,一轮硕大无比、血红血红的夕阳正无比留恋地挂在西天之上,正如那天与叶子重逢时见到的那轮夕阳一模一样。我的心顿时完完全全地浸泡在那一汪鲜红的血液之中,无法呼吸。叶子,我亲亲的叶子啊!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奔跑而来,不就是为了找寻心底那一份属于自己的真爱吗?我以为我找到了。可我真的找到了吗?

    多少不甘!

    不行!这一回,我一定要和师傅和莲曦和所有人摊牌,我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了!这么憋憋屈屈,比死好过多少?叶子,我的叶子,你等着,等我回来!

    可是,我没想到,你那一走之后,竟再也没回过……叶子哀哀地说。

    (是的,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黄土地。我是多么的绝情,又是多么的无奈,更是多么的懦弱!我所有在高原上立下的誓言,回到南方之后,仿佛就像不太寒冷的冬夜结出的薄冰,只要给第二天温暖的阳光一照,立即化成一摊水,无声无息。为此我恨过我无数次,也骂过无数次。)

    我回来了。离开家两个月之后,终于还是回来了。尽管我多么想再也不要回来,可是正如叶子所说,我拗不过自己的命。

    我没有回自己和莲曦的小家,而是像从前一样,回了师傅家。从师娘的惊叫声中我知道自己一定是改变得很厉害。啊!一文?是你吗?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是吗?我瘦了吗?——胡子也不刮,跟个野人似的!——是吗?有这么夸张?——好了,别一惊一乍的,吓死人了!师傅呵斥师娘。一文啦,回来了?回来就好啊!别听你师娘的,把行李放下,好好洗个澡!瞧你那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跟跑了几千里似的。——可不就跑了几千里吗?——可不就跑了几千里吗?——

    我奇怪师傅的淡定从容,语气平淡到仿佛我根本不是跑了两个月,而是和往常一样,不过出了一趟车而已。我原以为师傅见了我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是断断少不了的,结果竟然风平浪静。我去卫生间的时候,就听见师傅吩咐师娘,老婆子,去把一心、莲曦他们都叫来,就说他们的哥哥回来了,今晚一起吃个团圆饭。啊?什么?莲曦要来了?我必须得面对她了?可我要怎么面对她啊?她知道我的背叛……这是背叛吗?当然是一种背叛!你既然和莲曦结婚了,又和叶子那样,不是背叛是什么?可是我喜欢叶子,发誓要和叶子一起,却和莲曦结了婚,那对于叶子算不算一种背叛呢?那……那应该也算背叛吧!这么说,秦一文,你这个无耻的家伙,你同时背叛了两个女人,也伤害了两个女人!你还要怎么做?透过被水气覆盖的镜子,我看见了一个头发长得可以扎辫子,胡子拉碴、瘦骨嶙峋的家伙,正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那痛苦的眼神仿佛想努力穿过水汽看清自己的形象更是看透自己的内心,可怎么都做不到,只能那么徒劳地睁着,目光渐渐黯淡,仿佛一星火苗啪地一下熄灭了。可我却于那熄灭的一瞬间,分明看见了叶子那双清澈透明而又善良温驯的大眼睛,那眼睛说,哥,认命吧!那就是我们的命,拗不过的。

    谢天谢地,那天晚上莲曦值班,回不了。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尽管这么躲着终究不是个事,可是能躲一天是一天吧。“小毛毛虫”倒是来了,已经会一个人在地上扶着东西站立了,看见我,先是愣了愣,可一会儿之后,就又爸爸爸爸地叫开了。

    一心说,小东西坏得很,知道哪个对他好,就叫哪个。整天爸爸爸爸地叫之外,就知道爷爷爷爷地叫。他晓得爷爷心疼他。

    尚青也跟着附和说,就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姑父天天带你,哄你,给你吃,喂你喝,你怎么就不能叫我一声爸爸啊?你那个爸爸他都不管你……一心打了他一巴掌,把尚青的调侃打掉了。一心又有了身孕,肚子已经有些显了,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是啊,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何况两个月啊!

    我一把抱过小毛毛虫说,哦哟,“小毛毛虫”,来,让爸爸抱一会儿!

    师傅跟着乐乐呵呵地说,人家现在不叫“小毛毛虫”了哦,人家有名字了哦,人家现在叫晓棋,秦晓棋。晓棋?谁给他起的这名字?小曦啊!你们结婚不久,小曦就拿了你们的结婚证去给“小毛毛虫”上了户口,堂而皇之地用了秦晓棋这个名字。怎么样?这名字好不好听?她怎么给起了这么个名字啊?不是你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我的什么意思?小曦说,你时常说可惜现在计划生育了,要不然你以后结婚了至少得要四个孩子:琴棋书画,一个都不能少吗?

    哦,还真是的呢!呵呵,我还真说过这样的话。不仅在莲曦面前说过,在叶子面前也说过。看着她们家那么多孩子,热热闹闹的一大家,我真是羡慕得很。喝,我伟大的造人工程,这就算开始了哈!不禁在“小毛毛虫”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没有刮尽的胡茬把他戳得龇牙咧嘴,想哭又没有哭出来,嘴巴一瘪一瘪的,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这样的欢声笑语,这样的天伦之乐,我等了多久?期待了多久?要是叶子在,该有多么完美,多么实在!可是没有了叶子,一切的欢乐还有甜蜜的味道吗?或许更多的是苦味吧。我顿时索然无味,放下“小毛毛虫”,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晚饭的时候,师傅、尚青和我一起喝开了小酒。尚青几次想问我这么长时间究竟去了哪里,一点音讯也没有,家里人急得团团转,莲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等等,可几次都被师傅拿话岔开了。师傅的打岔就像一把刀,把尚青急于透露的那些信息切得零零碎碎的,汁液乱迸。可我还是能一点一点地拼凑出莲曦的样子:一张脸已经尖成了瘦窄窄的一条,白大褂里面裹着的身体根本找不到。尽管心里血流成河,可脸上依然带着笑。她越是成天笑容满面,越是内心波浪滔天。我太了解她了。我的心不禁狠狠地痛了一下。

    三个人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师傅说,一文啦,你走了这么些天,——哈,审判终于来了,师傅!——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告诉你,你要承受住!——哈,什么样的意外之事啊,我能承受不了的?当初,你们告诉我莲曦要和我结婚的时候,难道是我意料之中的吗?我有什么承受不了?如今我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说吧!——伍爷去了。什么?我一惊,一口酒辣哄哄地呛在了喉咙里,呛出了我的眼泪。而且,伍娘也去了。什么?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我明白了,为什么师傅不责怪我的不辞而别、音讯皆无了,他是怕我真的承受不了!

    我和莲曦结婚的那天晚上,接了伍爷、伍娘,还有孬子哥一起来城里吃喜酒。回去的时候,伤了点风,肚子里吃的东西油水大了些,于是就闹开了。开始以为不过就是拉肚子,伍娘就按老法子拿生米和茶叶加盐,热锅大火炒了咸茶给他喝。当晚上倒是给止住了,可是第二天晌午过后又拉上了,而且那肚子就此闹个不停了。今天拉,明天停,后天又拉开了。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好几天,终于将老爷子折腾得卧了床。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

    我结婚第二天就不见了,开始以为不过出去散散心,要不了两天就会回来,而且也没地儿可去。可是三天了,五天了,还不见人影,不仅莲曦着急,一心也急起来了,说,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尚青大大咧咧地说,五尺高的汉子,走南闯北十多年了,能出什么事?你就知道瞎着急。一心打了他一巴掌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不是你哥哥你当然不着急。去,去伍爷家看看,问问可回去过!尚青嘀嘀咕咕地骑了车去了乡下。伍爷已经卧倒了,肚子闹得他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听尚青说一文不见了,伍爷又惊又急,病得更厉害了。等到师傅过去看他,硬要弄到城里医院去治的时候,连吊水都打不进去了,胳膊瘦得护士根本找不到静脉。医生对莲曦说,还是叫家人抬回去吧,老人家年岁太大了,一点小毛病都有可能是大毛病,何况还拉了这么多天。就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啊!拖久了。回去吧!没法子的事,我们也回天无力。无奈,只得把伍爷又抬了回去。师傅去看他,他不仅不能进食,就连喝口水都不容易了,只能用棉球蘸点水润润他的嘴唇。师傅知道伍爷真的不行了。

    伍爷对师傅说,老兄弟啊,我是晓得我这身体的,平常小病小灾的根本都没有,所以一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了不得了。古人说,人到七十就古来稀,我今年都八十多了,已经稀得不能再稀了,早活够本咯!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啦,自个去。我啊,该是自己去的时候咯!早一天,迟一天的,都没什么了。可一文不一样啦!老兄弟,这伢我晓得,懂事得很,这回不晓得哪根脑筋不转了,怎么就走了这么些天不回来呢?莫非是为了莲曦?不如他的意?莲曦怎么能就不如他的意了呢?是瘸了?丑了?还是没本事了?都不是嘛!怎么就不如意了呢?一气说了这么多话,把伍爷累得气喘吁吁的,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的样子,张大嘴巴直喘。

    师傅说,老哥哥,歇歇,养养精神。年轻人的事,我们做老辈的就不管他了,由着他去吧。他啊,就是一只山林里飞惯了的野鸟,突然把它关到笼子里,他还有些不习惯,慢慢地,就会习惯的。您老啊,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慢慢把身体养好,等着一文的儿子叫您爹爹吧!唉,老兄弟啊,你就不要宽我的心了,我再怎么养也养不到那时候了。我啊,也就这两天了。一文,老兄弟,我就想再见一文一面啦!有个事我还是要和他说一说的。什么事啊?老哥哥,您就跟我说一声不行吗?唉,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就是早年为屋基的事和他大大、姆妈闹得好生不快活。唉,范师傅,那时候我也是没法子不是?是是是,老哥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提了可好?一文又不是不清楚。唉,范师傅啊!我这就要去和一文他大大、姆妈见面了,我不想他们到现在还怨我。其实我晓得一文开始我要他去你家的时候,他还以为我是冲着他们家屋基才这么做的,结果不是的吧?这么些年,他家的屋基还原封原样地在那儿不是?唉,我想叫他啊,跟他大大、姆妈讲一声,把我们之间的误会啊,解开来。不要到了那边了,还大家不搭腔的,多没有意思不是?莫要再讲了,老哥哥,你老人家这些年对一文怎么样,他大大、姆妈都看得见的,不要说都晓得的呀!他们感激您老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怨啊!唉,话是这么说,可他这么不回来,我就是走了,也走得心不安啦!老人说着眨了眨被皱纹覆盖的眼睛,眼圈竟然红了。师傅见了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可是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对于这样一个人生即将走到尽头,世事都已通达于心的老人,还有什么可以劝说的呢?

    那天晚上师傅没有回城,在那里陪伍爷。也就是那天晚上后半夜,伍爷突然呼吸急促,孬子哥守夜,急得赶紧喊师傅过来。师傅知道老人不行了。那盏灯已经油干灯尽,单等啪的一声熄灭了,师傅也不禁流下泪来。多好的一个老人啦!可哪个能阻挡得了死亡的脚步呢?可是过了一会,伍爷的呼吸又平稳了下去,睁开了眼睛,看见师傅在他床前,声音微弱地说,老兄弟,告诉一文,哪天回来了,一定要和莲曦好好过,不然,我死了也对他不客气的……说着闭上了眼睛。这样颤颤巍巍地又熬过一天,第三天晚上后半夜鸡叫的时候,伍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溘然长逝了。

    从伍爷被抬回来的那天起,伍娘就知道伍爷的大限到了。连医生都不愿给看了,还有什么指望?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伍娘突然出奇地安静沉默起来。家里诸多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甚至重孙辈的一大堆,那些天在家里出出进进就像走马灯似的川流不息,可是伍娘始终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自己西头的那间屋子里,几乎足不出户。三顿饭都是晚辈们端到房间里,可每餐都吃得很少、很少。伍爷去了之后,伍娘依然那么沉默,那么安静,仿佛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似的,看不见悲伤,更没有眼泪。只在伍爷上山的那天早上,伍娘走出了她的西屋,站到大门口,扶着门框看着送葬的队伍越走越远,直到看不到一点影子了,才又默默地走回自己的那间屋子。脸上依旧是那样风平浪静的平静、平淡,跟年轻时候那个风风火火、泼辣干练的伍娘判若两人。时光真是一个无可比拟的魔术师、雕刻师,能把一个人彻头彻尾地改变,真是神奇!等一切丧事都结束了之后,亲戚们闹闹哄哄地吃完喜酒,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家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伍娘最小的女儿说,姆妈,大大这一走,您一个人在家里怕有些冷清,不如跟我回去过一段时间?伍娘说,不要。我要是走了,你大大“回煞”会找不到家门的。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守着,等你大大“七”做完了再说吧。

    可是伍娘根本就没等到伍爷末七。也不晓得伍爷“回煞”的时候,伍娘有没有见到,还是伍爷根本离不开伍娘,“回煞”的时候将她一起带走了。

    就在伍爷走后不过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孬子哥突然一天到城里来,去了莲曦的医院,说是伍娘病了,到城里来给他姆妈抓药,顺便问一声,一文可回来着。

    莲曦的眼泪突地一下掉了下来,问,伍娘怎么了?要不要紧?为什么不弄到医院来?

    孬子哥说,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大大走了以后,姆妈突然就衰了。整天坐在门口,兰香叫我家伢餐餐把碗递到姆妈手里,姆妈也懒得吃上一口半口的。这不,现在就这样子了,已经卧了床了。一文要是回来着,我想叫一文回去劝劝我姆妈,他的话姆妈还是愿意听的。

    莲曦哭着答应了,说,一文一回来,就让他去看伍娘。

    可是哪个能晓得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最后直到伍娘死,一文也没回来。

    所有人都去给伍爷伍娘送老归山了,就连若水和“小毛毛虫”都去了,独独让两位老人牵肠挂肚的一文没有去。

    当晚我就要回去,我等不到第二天早上!师傅说死都死了,迟都迟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还是等明天一早再过去吧。你也不用着这么急,你单位的假我已经给你续过了,说你生病了,要多休息一段时间。具体时间也没讲,谁也不知道你到底哪天回来。总算还好,你们那个队长还给我这张老脸一点面子,答应了。明天回去,好好给两个老人烧点纸,可都记挂着你呢!唉,一对真夫妻啊!一个走了,一个也就活不长了。令人羡慕啊!想当初,他们还不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走到了一起?或许结婚前,连面也没见过,一生不也这么过来了?打打闹闹,你死我活,千辛万苦,到了不还是谁也离不了谁?一文啦,人这一生,说到底就那么几十年光阴。你今年都三十了,撑死了,还有二十年的好时光,再以后呢?不就是熬日月等死了吗?伍爷、伍娘,两个福老人咯!哪个年轻的时候不都是血气方刚的,到了不都一把黄土?折腾个屁啊!

    是啊,折腾个屁啊!莲曦和你秦一文怎么就过不到一起了?

    那天我在伍爷、伍娘的坟上坐了很久,曾经的恩怨情仇真的像过电影一样地在眼前回放。从两家的老死不相往来到亲如家人,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改变不了的,更何况与一个女人一起过日子。

    下山之后,我直接去了医院,莲曦正在住院部查房。隔着门上的玻璃,我看见了穿着白大褂的莲曦,果然瘦得只剩下一件衣服似的,如果不是戴着白帽子的头露在外面,还以为衣服也会行走。我的心再一次狠狠地痛了一下。对不起,莲曦,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和莲曦打招呼,而是在门诊部打电话到莲曦的办公室,让人转告莲曦中午回家吃饭。说完就去了菜市场。

    菜市场好热闹,买菜的、卖菜的摩肩接踵,人来人往。我头脑昏昏沉沉地转了一圈,不知道买什么菜好。转到卖水产的地方,看见各种形状的大盆子里养着各种各样的鱼,想了想,算了,还是买条鱼吧,莲曦最爱吃鱼。念头刚一冒出来,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想起就在几天前,叶子娘想吃我用南方做法烧出来的鱼,可是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没能帮她实现,以后也许永远都不能实现了。还有叶子,以后……我和她还会再有什么以后吗?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了!我的心忽然感觉像被人一刀一刀地划了许多口子,还丧心病狂地在每道伤口上抹上了盐,腌渍得丝丝拉拉地疼,疼出了我的眼泪。我已经多久都没有流过眼泪了?

    我做好了四菜一汤:一个红烧鲫鱼,一个青椒肉丝,一个红椒丝炒藕尖,一个蒜泥苋菜和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四菜一汤在桌上摆成一只麻将牌里的五饼,两副碗筷也都面对面地摆在了桌子上。我看看墙上的挂钟,刚好十二点过几分。莲曦十二点下班,从单位到家,慢走也不过十分钟左右,她该回来了。新装的电风扇不晓得哪里没装好,转动的时候嘎达嘎达地响,回头给弄弄。我仰着头看着扇叶不慌不忙地转动,心想人什么时候能这样永远不慌不忙就好了。是谁逼着你手忙脚乱的呢?还不是自己逼自己的吗?正想着,就感觉屋门口的光亮阴了一下,一扭头,莲曦已经走到了门口。苍白的一张小脸给八月的阳光照耀得异常白皙,仿佛透明的一般,身上一件白底开满了淡黄色小雏菊的无袖连衣裙,衬得皮肤越发白净动人。只是太瘦了,衣服里小小的身体像个未发育的小姑娘。我不自觉地站起来,说,回来了?这时一脚踏进门里的莲曦也说了一句,回来了?几乎异口同声,都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我说,饭做好了,洗手吃饭。幸好电风扇嘎达嘎达地响,否则饭桌上就太安静了。安静得人想飞一般逃走。

    饭后,莲曦说,我来洗碗。我没让,说,还是我洗吧!你去休息一会,下午还要上班。说着端起锅碗到公共自来水槽边去洗。莲曦愣了一会,跟着我也去了水池边,站在我身后。我顿时感觉有无数根太阳的芒刺扎到我的背上,浑身刺痛难耐!我把自来水开得哗啦哗啦的,想冲淡这刺痛。忽然莲曦说,哥,你还走吗?我的手一抖,不知为什么心里的那种丝丝拉拉被腌渍的痛楚又肆掠起来,并且再一次疼出了我的眼泪。我背对着她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之后,我知道,我心中从此沧海桑田,北方高原变成了一片荒漠。寸草不生。

    (可是,叶子你知道吗?虽然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去过你那,我的心依然在北方高原漂泊、飘荡。甚至我的儿子晓书,在我的潜意识里,也是和你生的呢!)

    我虽然回来了,在家里住下了,可我依旧只睡我的那只客厅沙发。即使“小毛毛虫”回来睡觉,我也只限于把他逗睡完事,基本上不踏入卧房内半步。

    莲曦虽然什么都不说,可是她那幽怨的眼神分明告诉我说,哥,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我告诉她,哥哥不是讨厌你!哥哥是不习惯!那你到底要多久才能习惯?

    不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也许一辈子。你要是忍受不了,你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这样目光如电光火石般的打斗,几乎每天都要彼此过上几招。尽管外人看来我们是多么的风平浪静,我是如何对新婚的妻子疼爱有加,莲曦又是怎样地温柔娇嗔。只要不出车,基本上家务事都归我,莲曦永远只做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在别人的眼中,我们堪称相敬如宾,而事实上,则是相敬如“冰”。

    世间上的事情总是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巧合。一心的第二个孩子若坤出生的时间竟然和“小毛毛虫”只相隔不到几天,“小毛毛虫”是十月二十,若坤十月十八。你说巧不巧?所以若坤过周岁的时候,尚青就提议干脆两个孩子生日一起过,一块儿热闹热闹。这个建议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一心说,想不到,这回你还真出了个好主意。

    那天晚上一大家子人,包括如松大哥、如风姐姐,欢欢喜喜地去饭店定了个大包间,定了一个双黄蛋一般的大蛋糕。一个盒子里,两个半圆形蛋糕,一边写着尚若坤一周岁生日快乐;一边写着秦晓棋两周岁生日快乐。先是若坤抓周,桌子上放满了各种玩具还有笔墨纸张。小若坤对着围住他琳琅满目的东西,东瞅瞅西望望,抓起哪一样,他的爸爸妈妈都紧张得不得了,生怕儿子抓到一个不如自己意的东西,从此他的一生真的就此决定了似的。小家伙这样摸摸那样摸摸,最后终于拿起一支钢笔并且迅速地塞进了嘴里。尚青那个高兴!一把将儿子抱起来,举过头顶,高兴地欢呼,哦哦,我儿子要成大文豪咯!我儿子要成大文豪咯!完了又在若坤的脸上使劲亲了几下,说,好儿子,有出息,真给你老爸争脸!哈哈哈。——你还别说,这小子日后读书果然出息,大学、硕士、博士一路流水似的读着,一点没让人操心,如今在外省的一所大学当老师。这是后话。——一心也一副开心的样子,看着父子俩直乐。莲曦的表情有点古怪,因为去年晓棋周岁,大家都忙着一心生孩子,就忽略了。她看着跟在后面瞎乐的“小毛毛虫”,一股不易觉察的失落滑过她的面容。——小时候没有抓周的晓棋,长大后果然读书不是很好,俩孩子一块儿上学读书,论年龄比若坤还要年长一岁,可成绩常常被若坤甩出去好远。若坤考上名牌大学的时候,他只吭哧吭哧地勉强考了个高中专,还只是个农校。为这事,莲曦不知道生了多少闷气。可这小子作怪得很,毕业后分到了一个乡镇当农业技术员,可不到几年工夫,他瞅准了机会,瞒着我和他妈,搞了个停薪留职,开了一家种子公司。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公司开业我们才知道,气得莲曦好几天不理他。可又没有法子,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由着他去吧!谁知狗东西竟然将一个小公司打理得风生水起,这不,才几年工夫,公司已经壮大不知多少倍了!赚的银子也不知是当大学老师的若坤多少倍!现在轮到若坤羡慕晓棋了。唉,谁说不是世事难料,风水轮流转啊!——其实那天莲曦的失落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自己结婚都一年多了,肚子还瘪嗒嗒的,师娘还有同事都有意无意地提起过多次了。师娘说,小曦,你不是妇产科医生吗?那意思是说,你一个妇产科医生怎么连自己都怀不上个伢啊?可这能怪她吗?她纵然是送子的观音菩萨,不也还要如来佛的一泡尿,才能迸出个孙猴子来吗?她呢?他一文连泡尿都舍不得给她,叫她怎么怀?怎么生?由不得莲曦不恨恨的。

    那天晚上莲曦因为心里不大舒爽,就闹着也要喝酒。

    一文说,你又没喝过酒,等会喝醉了。

    莲曦说,我没喝过酒并不代表我就不能喝酒。再说,我醉不醉,跟你有什么关系?

    师傅赶紧灭火,说,今天高兴,就让莲曦喝一点!以后还多一个人陪我喝酒了,呵呵。

    莲曦得了师傅的认可,于是就喝上了,不知不觉竟多喝了两三杯。结果一头栽到桌上,趴下不动了。

    我说,看吧,倒下了吧?

    师傅说,一文啦,难得小曦今天兴致高,都是家里人,醉了就醉了,又能怎么的呢?你把小曦扶回家,照顾好她不就行了?“毛毛虫”还是交给一心带回去。莲曦此时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一文只得把她背回了家,送到房间里的床上。其实,一文那晚也喝了不少,只是经常喝酒,比较善于控制而已。两个人倒到床上,一文也感觉有些筋疲力尽,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什么时间了?一文感觉那猫一般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近了。哈,叶子,又是你!我就知道是你!猫变成了鳗鱼。肥腻嫩滑的鳗鱼游到了炕上,游进了我的被窝。啊!叶子,你终于来了,我想你想得好苦!我的好叶子我亲亲的叶子!我来了,也变成鳗鱼过来了,我的叶子叶子叶子叶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莲曦的床上,身上一丝不挂。莲曦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窗前梳头。分明是叶子,怎么竟变成了小曦?我喊了一声,小曦。嗯?她扭过头来,脸上白里透红闪耀着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动人光泽。我盯着她,有些走神,似乎从来没有见莲曦如此美丽,如此动人过。

    可我的眼神依旧发问,昨晚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一张床上的夫妻俩,做一点夫妻间该做的事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这个小滑头,我被她算计了!她原来根本就是装醉,只是我根本不知道她的酒量有多大。从小到大,我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这个小滑头!我不免有些愤愤,捞过自己的衣服往身上穿。

    莲曦背过身去,脸朝着窗外,声音幽幽地传来,哥,叶子是谁?

    我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地一动不能动了。叶子?她怎么会知道?

    叶子,我知道那是我的死穴,被莲曦这个小滑头找到了。从此之后,她手指轻微一动,我便立马气绝身亡!

    第二年的农历重阳节那天,我们的儿子晓书降生了。莲曦内心的幸福与满足从每一个毛孔溢出来,淌得到处都是。叶子,就只能是徜徉过生命的一个美丽的梦。而自从晓画到来之后,就连这样的梦都很少出现了。生活追撵得我几乎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

    晓书三岁那年,五月末的一个晚上,医院里那几棵很有些年纪的大香樟树正开着花。花香浓得跟一碗蜜一样,黏稠、甜腻,让人一闻到就如同掉进去了一般,再也无力挣脱。莲曦值夜班,半夜跑回来,把我从睡梦中叫醒,递给我一个包裹,我懵懵懂懂地接过来一看,竟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我一时只感觉时光穿越,那个三十多年前的黎明,姆妈也是这样叫醒我,递给我一个包裹,包裹里是刚出生的莲曦。一切这般相似,宛如轮回。

    这个抱回来的女孩就是我的小女儿晓画,是个超计划生育被父母遗弃的女孩。头天莲曦给接的生,第二天晚上趁莲曦值夜班,偷偷放在了莲曦值班室的门口,夫妻两个人卷铺盖跑了。这已经是他们生下的第四个女儿,从怀孕那天起,夫妻俩就四处流浪,打零工,维持生活,只希望生下来的是个儿子,可结果还是一个女儿!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夫妻俩哭得那叫一个惨!尤其是那男的,哭得跟条牛一样的惊天动地,一个住院部都惊动了。第二天莲曦查房的时候,那女的抱着孩子,眼睛哭得肿成两只大桃子。莲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拍了拍那女的肩膀,说,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一句话又捅开了那女的泪腺,眼泪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唉,哪是生了个孩子啊,分明像死了个孩子。难道生不生儿子真的那么重要吗?莲曦对我说。那俩人绝望了,要想再生儿子,只有遗弃。婴儿发育得很好,生下来九斤多,是晓书的两个大。莲曦爱不释手,抱着女孩,说,这下基本算是齐了。什么齐了?她没说。她不想说的东西太多了,例如只提过一次的叶子。可是尽管只那么轻描淡写的一次,却是我一生中响在耳畔的惊雷。我为什么要怕?我不知道。曾经要鱼死网破的决绝不知道什么时候化作了泡影。

    我终究是个懦夫。

    由于一个个孩子接踵而至,师傅乐呵呵地说,还是我们“小毛毛虫”有福气,他一来,你看弟弟妹妹跟着一个个都来了。都要感谢你哦,小东西!师傅对“小毛毛虫”的偏爱,大家都有目共睹。“小毛毛虫”也和爹爹的感情最好。师傅后来肝癌住院的那段时间,“小毛毛虫”几乎日夜守在病床前。同病房的人都夸口,说难得现在还有这么孝顺的年轻人,羡慕师傅好福气,有这么好一个孙子。那是后话。然后师傅对莲曦说,小曦啊,我看可以了,三个孩子你们也够了,再多你们忙得过来吗?再说了,现在不比从前,养个孩子开销太大了,你们俩的收入也就那么多,吃不消的!够了,啊。小曦,别真把家里整成一个托儿所。

    师傅说得一点也不假。俗话说,一个伢下地,三个大人忙得脚不沾灰,何况我们一家伙来了三个。以前还有一心帮忙,可一心现在自己也已经两个孩子了,生意还那么忙,自己都顾不过来了,哪里还能照应到我们?幸亏有师傅跟师娘。每当我们对师傅和师娘充满感激的时候,师傅总是说,唉,感谢的话就不要说了,我们也不过替你们的大大、姆妈尽一点力所能及的责任而已。师傅无比感慨而又发自肺腑。

    晓画来我们家的时候,晓棋六岁,那个秋天进了小学;晓书不过三岁,已经上了幼儿园小班。晓画这个丫头比她那两个哥哥不知道难伺候多少倍!且不说别的什么,单把她上进我们家的户口本就费了不少周折!在我们准备收养晓画的时候,街道的人却找上了门,说我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不允许再收养。如果再收养就属多胎,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是要受到处罚的。什么处罚?开除公职啊!我们一再解释说,我们是收养而不是亲生。他们却说,那不管,我们只看几个孩子,不管是抱养还是亲生!一定要我们将孩子送到民政部门的儿童福利院。我们跟他们理论,根本说不通。最后连莲曦都给闹得精疲力竭,准备放弃了。我的倔劲却上来了,天塌下来,这个女儿我都要定了!后来费了好多的周折,医院院长找了卫生局的领导出面调停,最后才终于同意让我们收养,但还是要交一定数目的罚款五千元。这都是什么事啊?我们哭笑不得。难道做好事反倒成了坏事?但既然能花钱买安,也就捏鼻子一笑,了事吧!谁知道这小东西开始的那一个月还把我们吵个够呛,整个晨昏颠倒!白天睡得特别安静香甜,只要天一黑下来,就开始哭,不停地哭。为了不影响莲曦的工作,我只得找单位领导,要求调换工作,不再出车跑长途,而是去修理厂修汽车。领导起先不答应,后来还是师傅出面,事情总算办成了,可收入却少了好大一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晓画那小东西,还真是个怪,哭的时候,哪个抱她她都不答应,只有在我的臂弯里她才睡得安稳。有时明明见她在你的怀里睡得踏踏实实的,可只要一把她搁进摇篮里,立马就号哭起来,只得又重新把她抱到怀里。而且你抱着她,还不能站或坐,要不停地来回走动,她才老实。有时我见她睡得香香的,就想搂着她靠到床上眯一会,可是我才刚一坐下,她立即哇的一声哭起来,就像谁拧了她一下似的,能把人吓一大跳。唉,没办法,只得又赶紧起身,抱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一个月我在家里转圈走的路,恐怕连二万五千里长征都走下来了。

    莲曦生气地说,一个抱来的丫头,怎么就这么金贵了?这哪里是抱个女儿回来,分明是请了个祖宗嘛!好在一个月之后,她自己主动消停了,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乖得跟个小猫咪似的。与先前那个小魔头,简直判若两人。

    莲曦说,你看,就是个作穷的丫头吧?硬是把你爸挣钱的路子堵了才消停。小冤家!

    我却乐呵呵地说,嗯,这是我女儿心疼她爸呢!知道她爸爸这么些年在外面跑车子辛苦,该歇歇了,是不是啊?

    莲曦说,哈,你就惯吧!

    在那些个忙碌而又困窘的年月里,我真的将远方的叶子忘了。或者是埋在心底某一个轻易不会触碰的角落,任岁月的尘土一层层洒落覆盖。只在某些醉意朦胧的夜晚,才会透过迷蒙的月光看见那个梳着一条长辫子黑里透红健康的高原女孩,那个名叫叶子的女孩,呼喊一千遍一万遍也喊不应的女孩。我是否在哪一个酒醉后或是梦境里再次呼喊过,我不得而知,莲曦也从来不说。可无论如何,叶子最终还是淡出了我的生活。

    叶子,我要是一开始就知道你怀上了我的孩子,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找你!我们之间就不会再是今天这样的结局。我真浑啦,叶子!为什么就不能想到那么些天的欢爱会不会结下珠胎?就那么一走了之!让你一辈子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浪费了一生……我不怪你的,哥!我不会让你知道我怀了我们的娃的,即使你后来去了,我也不会告诉。我知道你一旦知情,你一定不会袖手不管。其实那些天,我天天晚上去你那边,我娘都知道,她当然更知道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会做些什么,有什么样的结果,她都知道。可是她总是对我说,叶啊,我们生来土里刨食的命,就甭想着做那天上飞的鸟。你大哥他不属于你、不属于这块黄土地,就该让他走,可不能拿绳子裹他的腿啊!后来娘发现我怀孕了,说的依旧是这几句话。直到她死的时候,依然还是这几句话。柳琴五岁那年我娘死了,还不到五十岁,瘦得全身的骨头都硌人。我娘苦了一辈子,可一辈子她活得清清白白、踏踏实实。临死的时候,我娘对我说,叶啊,都是命啊!娘这一辈子因为没有碰上一个好男人,一辈子吃苦受累。你呢,我的儿,你遇上了一个好男人,可这个男人却不属于你。也是注定要一辈子吃苦受累了!记住,无论有多难,都不能去麻烦人家,人家有自己的日月要过。你大哥一个多好的人啦!麻烦人家就是罪过啊,你知道不知道?人活着,可以穷人,但不可以穷志啊!以后遇到一个可意的人家,能嫁还是把自己嫁了吧!这个家也是拖累你了,唉,谁要你不找个好人家投胎呢?我说,娘,我一个乡下女子,能碰到大哥那样的好男人,我知足!我娘笑了笑说,叶啊,知足就好,知足就好啊!只要人好,一天就是一辈子;人要是不好,一辈子还不如一天呢……

    叶子声音哽咽说不下去,停了下来,显然在调整自己的情绪。我的心跟着一扯一扯地痛。真的,哥,这辈子遇到你,我真的很知足。尽管之前我见过你一次,可那种情况下,印象毕竟模糊。那天,你突然出现在我洗菜的泉水边,我简直惊呆了!你知道吗?我不知道天底下还有长成你这样的男人!那么好看,那么精神,虽然劳动布的工作服有些破旧,可看上去还是那么清爽,我真是看呆了!在我的印象里,男人都像我爹那样,永远邋里邋遢,一嘴的酒气,头发长年不洗,硬得跟一根根小木棍似的戳在头上,一年四季鞋都趿在脚上,即使大冬天,也都趿着鞋,眼角永远有洗不干净的眼眵。所以,你的出现,在我眼里简直跟天神一般。灯光下,叶子轻轻地笑着,一脸的神往。

    啊,叶子,我终究还是让你失望更让你受苦了!

    天神一样的你还有着菩萨一样的心肠,老天爷是给了我多么大的福分让我遇见了你呀!哥,你知道吗?多少次,我都祈求上天,既然已经把大哥介绍给我认识了,那就把他赐给我吧!我知道,这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奢望啊!简直就是飘在天边的梦。可我还是止不住偷偷地祈愿,偷偷地幻想。或许上天真的被我打动了,我得到了大哥的心。真的,我有多满足,你一点都不知道。那些天,我有多幸福,你更是不知道。我常常想,哪怕老天只给我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让我去死,我也愿意!而结果上天可怜我,不仅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甜蜜的夜晚,还给了我一个我们的孩子。得知自己怀孕的那天,我跑到山上,躲在你抱我亲我的那片林子里,哭得肝肠寸断,然后又幸福无比地笑了。我真想对着远方大声地喊,哥,我们有娃了!有我们自己的娃了!我甚至希望全世界都知道我怀了哥的娃。我磕头如捣蒜,感谢上天给予我的恩赐。真的,哥,你不知道,我真的真的欣喜若狂!我知道,有了这个娃,我和你就永永远远地联系在了一起,即使你与我远隔天涯,我也会感觉你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永远都不会孤单!

    娘说,叶啊,往后要是有合适的人,还是把自己嫁了,琴儿一个丫头,迟早要离开你,老了,总得要有个照应。

    我说,娘,您说过好女人一辈子只嫁一次。我已经嫁了一次了,以后就绝不会再嫁了!有了琴儿,我一辈子都不会孤单的。娘,我会把这个家操持好的,把弟弟妹妹们的生活都安排好,您就放心吧!

    我娘去了之后,第二年,柳絮就嫁了;又过了几年,柳枝也嫁了;再后来,是柳笛、柳眉。哪一个嫁出去的妹妹不都风风光光地走出了那两孔窑?柳眉嫁出去的第二年,小树高中毕业考上了我们省城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虽然只是个大专,可在我们那方圆几里,还是头一个考出去的读书人呢!乡亲们都夸说老柳家生养了一个能干贤淑的女儿,爹娘都不在了,硬是将几个弟弟妹妹抚养成人,成家立业,不容易!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们的琴儿,没有让她读多少书。她上初中那一年,小树舅舅正好高中毕业,没有考上。我不服气,鼓励他去复读,第二年再考,谁知还是没考上。小树自己都泄了气,准备放弃了。小树说,姐,这么些年,你为了我们几个,太苦了,我真的不忍心,这么大了还靠着你抠泥巴累死累活地供我。你就死心了吧,我就不是那块料,让我回来帮你干活吧!可我却仍然不死心,硬逼着小树再去复读,甚至把小树的行李先背去了学校。小树没法子,只好再去复读。我娘保佑,终于考上了,可家里也被给掏空了。琴儿是个乖女儿,初中毕业之后,就对我说,娘,我不去读高中了,回家帮您干活吧,您太累了!姨和舅舅都走了,我再一走,您可怎么过啊?娘,我回来陪您!看着这么乖巧懂事的闺女,我的心都化了,就答应了。一则家里实在负担太重,另外,我是有私心的。我怕闺女出息了,就飞了。我不想要她飞走,我要她时时刻刻都在我的眼面前,我才踏实。看着长得几乎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儿在眼前,感觉就是和你时时刻刻在一起一样。哥,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呀?后来,我越想越后悔,感觉不仅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你!倘若哪一天你来了,我告诉你闺女只念了个初中毕业,我怎么向你交代啊?

    那些年,我真是心里一边盼着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像从前一样,一边又害怕你真的会来,我怕你会骂我偏心,给自己的弟弟读了又读,女儿却半途而废。这样一年又一年盼着怕着,小树大学毕业了,到我们乡里的中学教书了;小树有女朋友了;小树终于结婚了。而此时,我们的女儿琴儿也已经二十岁了。小树结婚以后,我顿时感觉身上的千斤重担终于卸了下来,从此以后,我真可以一身轻松地过以后的日子,专心致志地等你到来了!一天早上,我对着镜子梳头,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头上生出了白头发,我顿时惊慌失措起来!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我怎么就老了呢?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呢?大哥来了还认得出我吗?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这么沮丧,这么失魂落魄。尽管我无数次对自己说,大哥不会再来了,娘说得对,他该有自己的生活,可自己知道心里的期盼有多急迫有多清楚!无法欺骗。而且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来的。可当你来的时候,发现从前的叶子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么受得了?你还没有来,我怎么敢就老了呢?我怎么受得了?不行,我不能等自己老得不成样子了再见你!我要去找你,现在就去,趁自己还没有老得走形,带着女儿去找你!不为找你讨一个怎样的生活,只想让你知道,你的叶子,还在!

    一个念头一旦在心底产生,就会搅得你心神不宁,日夜不得安生。

    琴儿问,娘,您这些天是怎么了?老是动不动就发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啊?说着就伸手摸我的额头,就像当年我摸你的额头一样。

    我说,娘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有心事了。

    琴儿嘻嘻笑了,说,娘,您现在还有啥心事啊?莫不是想嫁人了?

    我啐了她一口,说,没正形的东西,竟然跟娘开这种玩笑!

    那您为啥事愁成这样啊?要不,喊小舅回来,您和他叙叙?

    我说,娘这心事是要和你小舅、你姨们说,可先得和你说,你同意了,娘就不管他们怎么想。

    琴儿听我这么一说,感觉事情有些重大,神情也严肃起来,说,娘,那您到底有啥心事啊?

    我一脸郑重地对她说,琴啊,娘准备带你去找你爹,你可愿意啊?

    找我爹?娘,这么多年,您不都一直说永远不去找的吗?您不都答应外婆了吗?怎么又想起来去找啊?难道您想和我爹成亲啊?

    不是!闺女,你难道不觉得娘老了吗?娘怕娘老了,你爹来了,他不认识我了,可咋办?娘不想你爹连娘都认不识……

    这回叶子没有哽咽,眼泪却流了一脸。我能想象得出当年滚过她心底的悲摧!我苦命的叶子,哥哥到死都不能原谅自己啊!

    琴儿哭了,说,娘,您都苦了这么多年了,就算爹认出您了,您又能怎么样?他还不是不能娶您?

    琴啊,傻闺女!娘不是要你爹娶我,娘就是不想老得不成样子了,才见到你爹!娘只要能见见你爹就心满意足了,娘真的没有别的想法!难道你就不想见见你爹?

    我怎么会不想?小时候老是听外婆和您说爹怎么怎么好,我心里一直好奇得不得了,不知道那么好的一个爹咋就不要自己的闺女了呢?别人家的爹一点都不好,可还是要他们的孩子。不要自己孩子的爹还是一个好爹吗?后来我才知道,我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我这样的闺女,我是我娘从爹那儿偷来的。娘,我做梦都梦见我爹,虽然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可看上去好慈爱好温柔,他用手抚摸我的脸,那手好大好温暖!我常常都从梦中哭醒,可是我怕娘伤心,从来没说过。娘,女儿咋会不想自己的爹啊!

    好,那我们就去找你爹去。反正现在我也没什么牵挂了,走到哪儿,只要和琴儿在一起,哪儿就都是家。

    那要不要和小舅、姨们说一声?

    说肯定是要说一声的,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我们都一定要去!

    那天晚上小树他们几个都回来了,琴儿把他们一一请回的,说娘有事找大家商量。这些年,我这个大姐在他们心里就像爹娘一样尊敬着,听说有事商量,都一个不落地回了。我开诚布公地说了我的想法,几个人愣住了,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最后还是小树先发表看法,说,大姐,这些年,你为了我们把自己的一生都耽误了。虽然你带着个琴儿,可上门提亲的也还是不少,你都一一拒绝了。我们都知道,你拒绝他们的原因一个是因为我们,另外也是为了大哥。在你心里,大哥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现在我们都一个个成家立业了,大姐是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无论大姐做出什么样的行动,我们都毫无保留地支持你!只是,大姐,这么多年,大哥与我们音讯皆无,你除了他说过的那个南方小城市的名字外,什么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他啊?

    妹妹们都纷纷表示赞同,说,要是找不到可咋办呢?

    不会找不到的!我坚定地说,我知道那个城市,知道他的工作,还知道他的姓名,还不好找吗?你们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打搅他的生活的,我只要见一见他就行了。谢谢你们支持我,那就这么定了,等到秋玉米收了,我就把粮食卖了换点钱就走。小树,这两孔窑还是大哥当年帮咱们拾弄好的,你们要记得经常回来。这窑老了,也要经常见点人气,不然不定哪天就塌了。我这一去,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找到,万一大哥哪天来了,见这窑都塌了,可就真找不到我们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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