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儿说,好!
喜欢不喜欢?
喜欢!
那我们留下来,好不好?
好!
只要我们娘俩舍得吃苦,就一定不会饿着,对不对?
对!有爹在,我们就不苦,是不是啊,娘?
我异常坚定地说,是!
于是我们就留了下来。
应该是八年前吧。那一年的五月,八十岁高龄的师傅去世了(师娘在若坤上小学的时候就先走了)。而那一年的七月,十八岁的晓书则以优秀的成绩考取了一所军事院校,成了一名大学生。还是那一年,阔别了二十一年的叶子千里迢迢南下来到了这里。
那是那一年的秋天,深秋。其实已然是冬了。风都开始硬了,吹打在脸上刺刺拉拉的痛。满街高大繁茂的银杏树,叶子也已经被风染成了一片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的金黄。一天傍晚,正在读高中的女儿晓画手里捏着几片银杏树叶蹦蹦跳跳地回来了。真是个疯丫头,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没正形。我正在厨房做饭,莲曦还没有下班,她一般都在单位吃的多。
疯丫头一放下书包就跑进厨房,猴到我身上,叽叽喳喳地嚷嚷开了,说,爸爸爸爸,你猜我今天在牌坊街看见什么了?
什么啊?我懒得搭理她,向来大惊小怪的。
我发现了一家面馆,山西面馆!
我的心猛然间咯噔了一下,怔了一怔。
晓画继续自说自话:门口的小黑板上写了好多种面的名字,开店的是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其实老的也不怎么老,小的也已经不太小,长得可好看了呢!爸爸,你不是最喜欢面食了吗?老是咕叨说山西的面食有多么多么好吃。反正妈妈又不回来吃,不如我们一起去吃山西面食好不好?
山西。山西面食。黄土高原。黄河。太行山区。诸如此类的名词,多少年来都一直是不能轻易触碰的地方,猛丁被这个小丫头捅了一下,还是敏感得一哆嗦。你又不喜欢吃面,去吃什么面食啊?我都快做得差不多了。
哎呀,老爸,女儿心疼你,让你解放一次还不好吗?一年到头,烧烧烧,您不累啊?再说,您不是喜欢吃面吗?而且是山西面,为什么不去啊?走走走,去吃去吃!说着就替我解了身上的围裙,把我推出了厨房。
牌坊街是这个小城最古老的的一条街道,也是相对冷清、相对寂寞的一条街道了。没有什么灯红酒绿的现代繁华,仿佛一个日薄西山的老嬬昏昏地守着自己的一把岁月与泛黄的记忆苟延残喘。早年街两旁立了好多牌坊,因此得名,后来“文革”的时候通通革掉了。可那脚下的青石板路面以及街道两旁古色古香的老房子,依然默默地向路人诠释着小城的历史。面馆开在这样的地方,生意会好吗?我不禁心里犯着嘀咕。
走进街道不久,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不晓得走过多少次的院落,当街敞着两扇油漆剥落的大门,里面的木质也被风雨与光阴剥蚀得丝丝拉拉、残缺不全了。记得里面的院子似乎很大,住满了一户一户的人家,怎么就开成面馆了呢。到了近前,才发现大门旁边的墙上新开了窄窄的一扇窗,窗子的一边挂着个白底黑字的木头招牌:山西面馆;另一边则挂着个小黑板,或许就是晓画说的那个写着各种面食名字的小黑板。进到大门里边,看见左手边,紧靠着大门新搭了一间小屋,不过七八个平方那么大,一人多高的样子,屋顶苫着石棉瓦,新刷的墙壁白得耀眼;院子里摆了几张小圆桌,搁着一些红红绿绿的塑料凳子。客人不多,三个、两个地围在小桌边,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那里招呼着。高高挑挑的身材,一条马尾辫高高地扎在头顶,上身一件白色T恤,下身一条洗得发白的水洗蓝牛仔裤,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皮的,而是人造革的那种,还是新的,硬邦邦的,白得有些扎眼。如此朴素简单的衣着,可穿在女孩身上却显得格外清爽怡人,养人眼睛。这时,女孩见大门口有人进来,侧过脸看门口。夕阳照耀下,我看见了一张黑里透红却五官精致的青春的脸,一双黑葡萄一般明亮而又清澈的大眼睛,目光温和又明净如水。哪家的女儿啊?这样可人心!尤其那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女孩冲着我们粲然一笑,两只大眼睛顿时笑成两弯新月,说,可是来吃面的?并不很浓重的山西口音,但是还能听得出来。这样的新月又在哪里见过?我的心里突然间重重地沉了一下。
晓画说,嗯,我们吃面,我爸爸最喜欢山西的面食了!
我们在一张空桌旁坐下,女孩笑意盈盈地问,哦?是吗?那真是太有缘了!我们这有刀削面,面鱼,裤带面,担担面,炸酱面,揪面片,都是我娘,哦,我妈亲手做的。请问您二位想吃什么?
我正呆呆地望着女孩新月般的眼睛出神,用晓画的话叫,一副老花痴的样子,根本没有听清楚女孩在说什么。晓画看不过去,捅了我一下说,爸爸,我们吃什么?
哦,我一愣,醒过来,说,那就给我们来两碗刀削面吧,先尝尝。
好嘞!女孩爽快地答应着,冲着搭就的那间小屋里喊,娘,两碗刀削面!好,两碗刀削面,知道了,稍微等一下啊……
难道是错觉?难道是我耳朵出了毛病?出现了幻听?这声音如此耳熟,熟到已经和我的血液都流在了一起,这分明是叶子的声音啊!我的耳朵里仿佛有上千只蜜蜂聚在那里嗡嗡个不停,吵得人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怎么可能?我不知不觉站了起来,朝那间小屋走过去,在一片雾气弥漫之中,我见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高高的个子,胖瘦适中的身材,浅褐色格子秋衣,黑裤子,黑色圆口平底布鞋,头上戴了一顶白帽子,头发都塞到帽子里了,看不出长短。因为正朝着热气腾腾的锅里削面,背朝着我,我没能看见她的脸,可我的心却莫名其妙地跳得山响,难道?这时,她的后背似乎感觉到了一阵灼热目光的炙烤,回过头来。上天!我感觉全身所有的血液一瞬间一齐冲撞到了大脑,只等着砰的一声爆裂开来。叶子!是叶子!真的是叶子!叶子看见了我,仿佛早就知道我要来似的,早就等着我过来似的,冲我粲然一笑,一双大眼笑成两弯月牙说,大哥,你来了?稍微等一会,面马上就好。一时间我仿佛一瞬间穿越了二十一年的时光,回到了从前。二十一年了!依然是那样的粲然一笑。依然是两弯月牙温柔至极。依然是那样一句话:哥,你来了?等一会,饭马上就好。莫非时光真的能够倒流?只是曾经圆润的面庞瘦削了一些,眼角也丝丝缕缕地荡漾起了细密的皱纹,宛如微风掠过一湖水面。我从云端跌到了地面。跌得眼前金星乱迸。或许我的血压就是那一刻爬升到了一个致命的高点,从此居高不下,最终要了我的命。看来一切真是有劫数。
叶子亲自将两碗刀削面端过来,脸上漾着笑,声音轻柔地说,请二位慢用,也请提宝贵意见!然后又对我说,这是您闺女?我懵懂地点了一下头。多漂亮的闺女啊!应该像妈妈吧?才不是呢!阿姨,您什么眼神啊?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我爸……晓画抢着插嘴。
我目光威严地望了她一眼,根本没想到晓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副很没有教养的样子,感觉在叶子面前很丢脸,就说,小孩子别乱说话,没规矩!声音不大,却透着严厉,凶得晓画吐了吐舌头,拿筷子搅着碗里的面。
叶子却笑着说,哪里,多可爱的闺女,很喜欢爸爸吧?
我多少有些尴尬,说,小孩子惯坏了,不懂事,说话没有分寸,还请你不要计较!然后看着一旁有些不知所以的女孩说,这,是你女儿?
是的,叶子的目光里顿时流露出无限自豪无限甜蜜的柔情。是的,是我闺女,叫柳琴,二十了,怎么样?漂亮吧?
嗯,我懵里懵懂地点了点头,漂亮。像妈妈。
是吗?可认识的人都说像她爹呢!
眼睛像妈妈。
哦,是吗?叶子拉过女孩的手,充满了无限母爱与柔情蜜意的样子端详着自己的女儿,仿佛第一次见到一样,说,琴儿,来,叫伯伯!叶子女孩怯怯地叫了一声。
哦,我依旧木木呆呆地应着,全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叶子说,好了,你们慢慢用吧,我们还要招呼别的客人。说着牵着女孩的手离开了。
精灵古怪的晓画轱辘着一双目光跟锥子一般的小眼睛,目光在我和叶子以及叶子女儿三人之间来回逡巡,说,爸爸,你们认识吗?怎么一副很熟的样子?
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内心震怒,厉声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今天?饭都塞不住你的一张嘴吗?乱七八糟地乱讲些什么东西啊?
晓画被我莫名其妙的火气弄得异常委屈,眼圈都红了。这之后我一直沉默,脸色阴沉。叶子的女儿竟然二十岁了!也就是说我一离开她就结了婚有了孩子?不知为什么,这个事实令我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气恼。她女儿都二十岁了,可我儿子晓书才不过十八岁,而且还是被莲曦算计了才有的。她呢?哼哼,一刻不耽误啊!一时间感觉自己曾经的执拗与坚守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什么生死相约,原来不过如此!晓画以为我还在生她的气,也不敢再吱声,也不再叽叽喳喳个不停了。
不晓得什么原因,我心里就是气鼓鼓的。回到家以后,又数落起晓画:你以后在生人面前能不能注意一点自己的言行?别给我丢脸……
可晓画,还不等我说完,就唇枪舌剑地一路杀将过来,好像早都等得不耐烦似的,说,拜托吧,老爸!到底是你丢人还是我丢人啊?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了,盯着人家一小女孩不错眼珠子,恨不能把人嚼巴嚼巴吞进肚子里!我都不好意思看你那副模样,跟个老花痴似的!什么什么?我老花痴?你个没大没小的丫头,竟敢说你爸是花痴?看我不捶你!说着作势要打。
晓画嬉笑着噌一下蹿走了。在临进自己房间的那一刻,突然说,爸爸,那个女孩怎么那么像你啊?看上去,比我更像你的女儿呢!所以我才生气的,才说我像爸爸的……
我顿时目瞪口呆。像我?难道是我的女儿?一念如电,将我击中。我再次感觉全身的血液朝着大脑奔涌,眼前一片黑暗。
不行,我得去问个明白。
第二天晚饭后,我借口出去散散步,又去了山西面馆。此时已经快九点,没有什么客人了,我踏进院子里的时候,母女俩正在将桌子、凳子什么的收拾起来,放进那间新搭的小屋子里。我也赶紧过去帮忙。
叶子说,大哥过来了啊?哎呀,不用你动手!你歇着,上一天班了,不累吗?
我说,不过搭把手的事,哪里就累着了?一边帮忙一边问,你们可吃过了?
叶子说,自己开着面馆,想啥时候吃啥时候吃,方便得很。大哥,你不是喜欢吃面吗?往后你就不用自己烧了,啥时候过来,我随便揪个面片啥的,不就对付了?一顺手的事,可好?那是自然再好不过了!我答应着。收拾完之后,见叶子锁门,便有些纳闷地问,你们住哪?
叶子朝对面一努嘴,喏,在后面。想不想去看看?我点点头。
如果不是叶子带我进来,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样的院子里面,竟然有这样的红砖小平房,被隔成一个一个十几平方米左右大一间一间的出租屋,租给像叶子这样来城里打工的农民工。非常粗糙,连墙壁都是裸露着的,有些砌墙的泥巴还挂在砖缝上,叶子母女租的这间就是这样。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街上买来的带拉链的布制简易衣橱,就已经是全部的家当。我的鼻子一酸。
她爸爸呢?怎么没一起出来?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酸楚,我找了个话题。
他,来不了。
为什么?
我们早就分开了。
哦?为什么?
大哥,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分开了就是分开了,哪里有什么为什么啊!坐吧,大哥。叶子说着把唯一一把椅子让给了我,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要不要坐下,可似乎不坐也有些不好,就期期艾艾地坐下了。叶子坐到床上,床上铺着新崭崭的花被子,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便宜的小摊货。女儿琴儿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母亲身旁。我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真个是如坐针毡,手脚都不晓得该放在哪里,要怎么放,脑子里始终木木的。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见着她们母女我就这样手足无措?尤其是那女孩。心里原本准备下的许多话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是啊,该说些什么呢?又能说些什么呢?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二十一年了,从前的感觉还有吗?是啊,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呢?可就这么干坐着也不太合适,就嗫嚅着找了个话头。你们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家里人都还好吗?
叶子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波斯菊,说,大哥你的问题可真多啊!刚叫你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可问题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来了。我和琴儿来这一个多月了……啊?这么久?这么长时间你们怎么都不找我呢?其实一开始我们只是准备过来看看你,了解了解你的情况,就回去的。可是结果却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决定留下来了。这里太美了,城市虽然不大,但干净,清爽,街道上绿树成荫,城郊有山有水,风景怡人。一个再好不过的好地方了,比起我们那里肮脏不堪的小城来说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叶子由衷地赞叹道。是吗?我笑了笑,说,南方城市嘛,总是要清爽一些的。
可不是嘛!唉,叶子转而叹息了一声说,大哥不瞒你说,这些年我一直窝在那两孔窑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以为就县城那么个样,几条街,几栋楼。可一出来才知道,原来世界是那么大!那么热闹!乖乖,楼盖得那么高,把天都要戳破了!原以为火车还是那种最古老的哐当哐当慢得跟头老牛似的老慢车,却不知道原来已经有了高级得不得了、快得不得了的什么动车甚至什么高铁!就连公路都已经再不是从前的样子,而是什么高速公路了。车子你一边我一边,谁也不挨着谁,啧啧,真是开了眼界了!这人啦,就得要四处走走,要不然永远都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以为就黄土地上的那片天。大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和琴儿到了省城,就像两个傻子似的,连过个马路都提心吊胆、胆战心惊,俩人手拉着手,一秒钟都不敢放开,生怕一放手就把对方给弄丢咯!幸亏琴儿年轻反应快,要不然头还不给弄晕了呀!连火车在哪里坐,怎么坐,票怎么买都搞不清楚。你知道吗?买票的时候,我和琴儿老老实实地站那儿排队买票,可不知道人家拿了身份证在一个机器上三摁两摁的,一会儿工夫,票子自己就吐出来了,跟变戏法似的,把我跟琴儿看得眼睛都直了……
是吗?我不禁哈哈大笑,仍然不忘看一眼琴儿。女孩羞涩地笑了一下,别提多柔美,多乖巧了!多好的女儿啊!为什么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这么喜欢呢?晓画说她看上去像我,真的像吗?别说,还真有点呢!哪里呢?鼻子?嘴巴?脸?眼睛?嗯,眼睛不可能,眼睛活脱脱叶子的眼睛。那她真的是我的女儿吗?倘若真的是我的女儿,该有多好啊!那老天爷对我可真是太好了……
还好老天保佑,我和琴儿终于坐上了车,坐对了车……我正沉浸在自己无耻的揣想里,叶子依然眉飞色舞地继续自己精彩的描述。哦,对了,我俩也搞不清,原来火车上还可以睡觉的,只要你买了卧铺的票就可以了。我们哪里知道啊!拣最便宜的买,就买了两张坐票,便宜是便宜,可结果硬是坐了一天两夜。一天两夜啊!老天,老受罪了……
哦哟,那是够呛!你毕竟也不年轻了。我心疼不已。
可不是嘛!原以为坐上火车,只要火车一停,就是你生活的地方了,哪里知道你们这里跟我们那儿一样也没通火车,还要坐汽车!幸好火车站跟汽车站隔不多远。还是琴儿年轻机灵,扛得住,领着我去汽车站,买了两张去青城的票。等看到青城的车,琴儿高兴得一个劲叫唤,说,娘,娘,青城的车!是青城的车!唉,可不容易呀。叶子笑得格格的,说,等到了一看,乖乖,原来这里这么美啊!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的,比我们那不知道好出多少倍来。感觉自己这么一路辛苦还是值。然后我就自己对自己说,我们这么费劲巴活地才找到这里,这里又这么好,只看一眼就走,也太不划算了吧?于是我就问琴儿,这里好不好?琴儿说,好!喜欢不喜欢?琴儿说,喜欢!那我们留下来,好不好?琴儿说,好!只要我们娘俩舍得吃苦,就一定不会饿着,对不对?琴儿说,对!于是我们就决定留下来了……
你看,你们费那么大劲,那么大老远的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你就该一到就找我,我也能帮你点忙啊!看你这人生地不熟的,多不容易……我絮絮叨叨个没完。我是真心疼了。
可叶子却打断了我的忏悔,说,哎呀,大哥,别打岔嘛,听我把话说完!叶子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她的叙说:说是说得轻巧,可又一琢磨,留下来,我们留下来干什么呢?总不能就这么摆着膀子坐吃山空吧?再说,就我们兜里的那几个钱也经不起几天摆啊!不行,总得想法子赚点糊口钱。可我们做什么好呢?两个女人,虽然从来不娇生惯养、不怕吃苦,可问题是去哪里吃苦呢?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还是琴儿脑子灵,说,娘,不如我们俩开个小面馆吧!山西面馆。我这两天早上吃早点的时候看了看,南方的面食花样太少了,不如我们做山西的面食,一来我们拿手;二来本钱也不是太大。我一听,真是开心得不得了!记得大哥最喜欢吃我们那儿的面食了,我娘常常说,大哥就不该是南方人,就该是北方人。好,就这么定了,开面馆!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太难了,一是口袋里没钱,二是开店得要门面啊!一时半会,哪里就能找到合适的门面呢?
喏,我说吧,你们就该早点找我,不是能省掉好多麻烦吗?我又忍不住插嘴。
这回叶子没有怪我,而是无限柔媚地看着我,看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拿眼睛偷觑了一下琴儿,可那孩子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只是那么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看着自己的母亲。
叶子说,我就是不想找你,不想叫你以为我们来这里是要依靠你的。倘若只是见你一面就走,那我们早就去找你了。可现在既然决定作长久打算,我们只想靠自己。我想,面馆开起来以后,小城这么小,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我们的。那时候,我就可以天天做你喜欢的面食给你吃了,各种花样的面食。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人啦,只要心里有想头,那就有说不出来的精神头。为了找门面,我和琴儿把这个小城的几条街都跑遍了,最后还是住隔壁的大嫂,也是出来打工的,看我们每天跑得辛苦,操着北方口音跟我们说,我看你们这么到处瞎折腾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就在这院儿里将就先把面馆开起来,又要不了多大的地儿。跟房东说一声,靠墙隔一间做厨房就行了,餐桌就摆在院子里,好得很!先干起来再说!好是好,可房东会同意吗?我疑惑道。咋会不乐意呢?白捡钱,她还不乐意啊?于是我就真的去跟房东商量了。房东年纪差不多该有六十多了吧,一个瘦精精的南方小老太太,一看就精得很。听我一说,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沉吟了好一会,才开口,说,我看你们娘儿俩出来也不容易,就那么着吧!不过,厨房你们自己建,院子也一样要收钱。我赶紧答应,说,那必须!那必须!
那你带那么多钱了吗?我又插嘴了。
哎,大哥这回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原本只是见你一面就走的,哪里会带多少钱?再说也没多少钱可带啊!没辙,只好打电话回去向小树他们求救。我把我的想法跟他们说了,小树说,大姐,我早就讲了,你无论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钱,过几天就给你们汇过去。就这么着,小面馆果真开起来了。
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吧,毕竟才刚刚开没多久嘛!我相信要不了多长时间,生意会好起来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叶子得意地一笑。我却笑不起来。秦一文啊秦一文,你到底是作了什么孽?要这样一对母女千里迢迢地前来投奔,就住在这样一个捉襟见肘的破败地方,这么长时间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浑然不觉。这一对异乡母女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该是吃了多少苦啊!我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歉疚。
叶子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说,你看,这才多久时间,啊?面馆开张,才一个星期不到,大哥就来了。哈哈,这叫啥?
叫筑巢引凤!琴儿赶紧接上,把我和叶子都听得一愣,随即都哈哈大笑起来。好个闺女,见过我这样又老又丑的凤凰吗?叶子,琴儿她是不是我的女儿?要真是我的女儿,那我的人生该有多圆满啊!可是我不敢问,也问不出口,还是等等吧!
三个人就这样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一看时间,吓了一大跳,好家伙,怎么过得这么快?
叶子说,大哥,天儿不早了,回吧!不然莲曦姐姐要着急的。怎么她还记得莲曦的名字?我点点头,站起来准备离开。她们母女累了一天了,该休息了,是得走了。可为什么还是这么恋恋不舍?要是能天天这样就好了。叶子带着琴儿送我到大门口,外面霓虹闪烁,灯火通明,可车和人都已经几乎没有了。天,真的太晚了。
跟你说实话,哥,其实那年我们一到这里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小城不大,找一个人很容易,尽管运输队改成了运输公司,你也从运输队,去了修理厂,现在已经改为4S店,可我们还是几乎不费什么气力地就找到了你。这个城市规模最大的一家大众4S店,又是技术最好的修理师傅,找到你还是问题吗?那一天我们行李都没放,就急急忙忙地寻你了。去了你们单位,说要找秦一文,立即就有热情的年轻人帮忙去喊。不一会儿,在那间高大空旷的汽车展厅深处,一排排的汽车后面,隔老远我就看见了一身蓝色工作服的你,我朝思暮想的我的大哥!我的亲人!我的爱人!你跟在那个年轻人身后朝外面走来,身板看上去还很硬朗,可刚刚不过五十出头的你,头发却已然花白一片。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酸楚,眼泪唰地掉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思念了二十多年,期盼了二十多年的大哥,这些年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至于这么迅速地衰老了!如果知道自己这样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来找自己,我知道大哥的心里一定又要平添上许多歉疚与苦恼。罢罢罢,还是不要见的好。于是,我立马拉着琴儿匆忙离开了。琴儿问,娘,不是要等爹的吗?怎么走了?
我想起来了!啊?原来那天是你们找我啊?那天阳光特别刺眼,或许是高大的玻璃幕墙的缘故,我站在玻璃墙外四处张望,问,人呢?
喊我的小李也在四处张望,说,刚才我明明叫她们在这里等的嘛!怎么不见了?
是不是找我的啊?
就是找您的嘛!怎么会不是呢?秦一文嘛,哪里会有错?
是的,那天就是我们去找的你!其实根本不是我们贪恋这里的什么风景,而是因为你的异常衰老,我才决定留下来。我发誓我一定要为你做些什么,哪怕只做一顿饭给你吃也好。
那你这几年,怎么从来不告诉我琴儿是我的女儿?我还一次次地问过你,你就是拿话支开……
告诉你了,你能怎么样?你能和莲曦姐,离婚,和我结婚吗?你不能!如果可能的话,当初你就不会离开,即使离开,你也不会一去不回。如果不能的话,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呢?真的,除了增加你的烦恼与歉疚之外,毫无意义。
琴儿也说,娘,我们不就是来这里找爹的吗?找到了,为什么又不告诉他呢?娘,您说爹他能认我这个女儿吗?
当然!我说,你爹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责任心、最有爱心的男人了!他要是知道你是他的女儿,不定有多高兴呢。你看他,有多喜欢你啊!
是啊,我也感觉爹挺喜欢我的,我有时从他看我的眼神里都能感觉出来他知道我就是他闺女。唉,娘,我要是能叫他一声爹该有多好啊!琴儿说着,眼泪花花。我的心也跟着痛起来,明明知道是自己的爹,却不能相认,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我替女儿擦掉眼泪,说,琴儿啊,记住,这辈子能做你爹的女儿就已经很幸福了,不要要求太多好吗?外婆在世时对我们说过的话,你难道都忘了吗?她不是叫我们一辈子都不要拿绳子捆住你爹的脚吗?琴儿啊,你那一声爹叫出口,对你爹来说,就是一条索命的绳子啊!你不是要叫他难死吗?琴儿懂事,之后再也没提过这个话头。
再说了,倘若我是个贪心的女人,对你有所企图的女人,莲曦姐会帮助我们母女吗?
什么?莲曦知道琴儿是我们的女儿?
知道啊!
什么时候?
早就知道了嘞!在你来小面馆之后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一天早上,她来小面馆吃面,也要了一碗刀削面……
我似乎看见八年前深秋的清晨,薄雾轻漾,黄叶飘零。一个身材苗条、气质高雅的女人,一条修剪合体的黑色长薄呢大衣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袅袅婷婷地走在古老的街道上,高跟鞋敲打着青石板路面,发出清脆声响,回声清幽,旋荡在寂静的街道上。她来到山西面馆前,看了看招牌,迈步跨进门槛,拣了个干净的小桌坐下。欢快的琴儿跑过来笑容满面地问,阿姨,您想吃点什么?而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孩,半晌才说了一句,就要一碗刀削面吧……
莲曦姐说她一看见琴儿,就知道琴儿是大哥的孩子。除了眼睛长得像我之外,那鼻子,那嘴巴,那额头,那脸型,甚至那走路的样子,说话的神态,哪里哪里都是大哥的影子。当她得知我叫柳叶之后,就更加坚定了开始的猜测。一个多月之后,她帮我另找了一个店面,就是现在的那间。下面是门面,上面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居室,带厨房卫生间,与原来的那间出租屋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说是她一个朋友的房子,朋友去外地工作了,也用不上,暂时就给我们住着,连租金都不用交呢!琴儿高兴得什么似的,说,娘,我们可算遇到好人了!我说,是啊,好人,大好人啊!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那一心知道这些事吗?
一心姐能不知道吗?我感觉叶子轻轻笑了一下。
天哪,她两个竟然在我面前瞒得滴水不漏,真是好功夫啊!合着我这个当事人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局外人!我们家的这几个女人啊……
夜好黑,没有月亮,甚至连星星都没有,似乎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都不忍看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躲着不愿出来了。只有屋里昏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里洒落一些到了老屋外面,也显得格外地有气无力、没精打采。莲曦和一心姐妹俩坐在合欢花树下说话,就像她们小时候相依为命的那些个年月一样。每逢合欢花开的季节,周末有月亮的夜晚,姐妹二人总要这样坐在树下,一心就着月光纳鞋底,莲曦用手支着脸看着天上的月亮,亲亲热热地说话,可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她们的哥哥一文。揣测哥哥不晓得这个时候在哪里呀,或者明天不晓得哥哥会不会回家啊,同时也有对未来模模糊糊的憧憬。想象着哥哥自己开着大卡车轰轰隆隆地在大堤上飞驰,该有多帅气啊!不把村里人的眼珠子吓掉下来,才怪呢!两个人说着忍不住嗤嗤地小声笑起来,笑得那么压抑,似乎生怕声音一大这些憧憬就给吓跑了似的。然后莲曦就会说,姐,你说我念书到底有什么用啊?还当真能考个什么状元啊?不如回家帮你做事算了。你说你一个人多么辛苦啊!一心立即沉下语调说,莫要瞎讲咯!要是给哥哥知道了,不晓得又要怎么骂你呢!你就安安心心念书,家里的事情不要你管的。你只要保证每天到家有的吃就照着……
现在正是六月,该是合欢花盛开的季节。往年这个时候,一簇簇粉嘟嘟、毛茸茸的小花朵满树都是,开得人心旌摇荡,今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树太老了,开不动花了;或许是知道一文的离去,伤心得连花儿也开不出来了,反正零落得很。唉,树也能通人情啊!姐妹俩坐在树影下,看着枝头零零落落的花朵,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又是一阵伤心。从前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重现:儿时的欢乐,姐妹二人相依为命;王奶奶,伍爷、伍娘,一切的一切都宛在昨日,又恍若隔世。以前生活那么艰难,可她们心中还有希望,还有依靠,那是她们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哥哥;如今生活好了,可她们的哥哥,她们一直依靠、倚重的哥哥就要永远地离开她们了!身后曾经一直那么稳健、坚定的靠山瞬间坍塌,她们的整个生活整个人整个身心也都一瞬间随之崩塌,空空如也。生活该如何继续?她们真的茫然若失不知所以。
莲曦说,姐,以前大大、姆妈走的时候,因为有哥哥,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为什么今天哥哥不在了,我却反倒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感觉自己无依无靠、无比凄凉,成了实实在在的孤儿了……是啊。一心说,我也一样。你知道吗?小曦,哥哥倒下的那一刻,我真感觉天塌地陷了,世界一片黑暗!我不知道,没有了哥哥,我们以后还怎么生活……一心说着泪又流了下来,莲曦也跟着伤心起来。
二人默默伤心了好一会,莲曦说,姐,人们都说凡事皆有因果,有报应,以前我一直都不愿意相信。什么命,什么报应,我都不去相信。可现在,我却不得不信了!姐,就拿我们俩来说吧,你,秦一心,无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从来都不抱怨,依然有情有义、重情重义地对待任何一个人,甚至对待你的仇人也一样。所以,老天爷报答你了,给了你那么完美的婚姻……
哪里有什么完美啊!不过平常夫妻罢了。姐,你就不要不知足了。尚青对你那可是没得话说的呀!以前我一直都奇怪,你说你那时候跟师娘靠着油锅卖早点的时候,每天烟熏火燎的哪里还有个姑娘样子啊!可尚青就是看上你了,还死心塌地非你不娶。你看你,一个卖早点的农村姑娘,人尚青,正儿八经国有企业职工,城市户口,长得虽说比哥哥差一点,可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吧?可偏偏就看上你了!也不怪他父母那么极力反对,换作哪个都要别扭一阵子的,你们两个条件相差也太大了一些!不说别人,后来就连师傅都不敢对你们的未来抱乐观态度了。可结果怎么样?人家尚青不仅顶住了来自家庭的、社会的各方面压力,和你结了婚,而且最后呢,人为了帮你把事业做大做强,毅然决然地辞去了工作,回来帮你!从“一心点心铺”到“一心饮食中心”,一直站在你的身后,哪里没有尚青的汗水和心血啊!姐,你如今在我们小城也算得上是饮食界的航母了吧……小曦,哪里就有你说得那么玄乎啊?做了这么些年了,规模大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嘛!至于尚青,嗯,确实不错!一心一意,为这个家操持……姐,人家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无闻、辛勤奉献的女人。反过来也一样,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同样站着一个默默无闻的男人。这么些年,尚青始终站在你的背后给你支持给你依靠给你鼓励。不过姐,说实话,这些年的磨炼,你确实已经今非昔比了,凡事都是那么有主见,有谋略。就拿你坚持把若水送到国外去进修,就非常不一般!这一步啊,还真是走对了,如今的若水那一份大气可不是谁能比得了的。以后,你就放心地把你的这些产业交到她手里吧,保证会继续发扬光大!说到若水,一心的脸上也忍不住绽开了笑意,可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旋即又收敛了。莲曦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叙说中,根本没有发现到。似乎此时此刻没有什么可以打断她的话题:还有若坤,打小念书就根本不要你们操任何心,大学、硕士、博士,顺汤顺水地读着,喷嚏都没打一个呢,就成了副教授,多让人羡慕啊!姐,这都是你好人有好报,修来的福气呀!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啊!小曦,光说我,你才真正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女人呢!工作做得那么好,什么学者型专家,什么医院的顶梁柱等等,这些称谓可不是像你封我那样随口说说的,那可凭的是真才实学喔!小曦,你是我们这个家的骄傲,哥哥不晓得有多以你为荣呢!所以哥哥这么些年也一直心甘情愿在你身后默默支持着你,典型的家庭妇男啊!不说别的,就你今天一个、明天一个抱回来的那些个伢,哥哥哪一个不都当个宝一样地捧在手心里呀?换作别个,你想都不要想咯!再说几个孩子,晓棋、晓书、晓画,不也个个优秀吗?晓棋事业做得那么好,婚也结了;晓书在部队干得也挺不错;目前,有点伤脑筋的就是晓画了,也是让哥哥给惯坏了。是的,姐,这些我不是不晓得。可是姐,有一点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吗?这么些年,哥哥对我,不过就是责任,有一点点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吗?在哥哥的生活里,我始终就是个小偷,偷了他的婚姻,甚至连晓书都是偷来的……莲曦说着,忍不住一阵悲戚。姐,尚青对你那么好,你是无法明白我内心的苦楚的。至于几个孩子,也有烦心的不是?你看那晓画,死丫头,本来一个女孩子,艺术院校毕业,在学校当个美术老师不是挺好的吗?又稳定又受人尊重,可非要说太死板了,限制了,哦,不对,用她的话叫:是遏制了她的艺术想象!硬是把一个好端端的工作给辞了,要自己单干。好了,你看,现在成天地在外面漂着,荡来荡去,荡得你头都晕!还有,哎,你一个二十大几的姑娘了,正正经经谈个恋爱,又不是不可以。可她呢?就见她男孩子走马灯似的换,也没见哪一个是认真的。哥哥那血压啊,都是给她折腾上去的,还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唉,你说不是冤家是什么?你看看人家柳琴,多懂事的孩子啊!稳稳重重,大大方方,又勤快又孝顺……哎呀,小曦,话不能这么说。柳琴和晓画能放在一起比吗?晓画可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所以都这么大了,还总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你没见她一天到晚就知道跟她爸爸、跟哥哥、姐姐们撒娇吗?她还不懂事,经历了这一回,保准就成熟起来让人省心了。可柳琴呢?是苦水里泡大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然要懂事一些。至于你和哥哥嘛,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或许就是你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在哥哥的心目中,你永远都是他的妹妹……是啊,姐,你说得太对了,在哥哥心目中,我永远只是个妹妹!可我真的只想做个妹妹吗?我更想做他的女人!姐,我今天说这些不是抱怨哥哥,而是忏悔我自己。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就是太任性、太自私了,偷了哥哥的生活,偷了他的幸福,所以老天才要罚我,才这么早就把哥哥给收走了。这就是我的报应!姐。可是姐,我宁愿老天收去的是我!那样哥哥还可以和柳叶有情人终成眷属……姐,我欠哥哥、欠柳叶、欠柳琴,我就是个罪人,千古罪人啦!莲曦又是一阵伤心。好了,好了!小曦,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好不好?说来说去,都已经于事无补,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什么都不说。一心伸手抚了抚莲曦瘦弱的肩背,莲曦顺势靠在一心的肩上,姐妹二人又抱头哭在了一起。这些天她们实在流了太多泪了。明知就算把眼泪哭干,她们的哥哥也还是回不来,永远回不来了,可她们除了流泪哭泣她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好一会,两个人才终于平静了下来。一心小心翼翼地问,小曦,今晚怎么不去陪哥啊?明天哥哥可就要走了……我让柳叶去陪哥了,她也该陪陪哥了。多好的女人啊!哥哥病倒这么些天,一直都是她在医院服侍,把个面馆扔给了柳琴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照顾哥哥。白天黑夜,忙里忙外,不要我们任何人伸手,说就让她为大哥尽一回心吧!从前都是大哥照顾他们,现在就请给她一个报答的机会。可怜的女人!莲曦说着又止不住悲从中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女人,苦女人,我却硬是连她那一点点可怜的幸福也要偷……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贼啊!好了,小曦,你怎么又来了?我问你,你真打算把柳叶和柳琴的事告诉大家吗?
莲曦点了点头,说,姐,柳琴可是哥哥的亲骨肉啊!柳叶带着她千里迢迢来这里,不就是来寻她们的亲人,来寻根的吗?我没理由不让她认祖归宗啊!我已经让晓棋把柳琴的名字刻在哥哥的墓碑上了……
我知道。晓棋问我了,我什么也没说,只说你妈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她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理由。
我甚至想把柳叶的名字也刻在墓碑上……
啊?一心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姐姐,你不觉得他们俩才是真正的一世夫妻吗?哥哥醒过来后谁都不要,只要柳叶一个人陪。你看哥哥躺在柳叶的怀里笑得多么甜蜜多么幸福啊!五十多年来,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他有过如此甜蜜幸福的笑容,该是多么舒心多么满足才有那样的笑容啊!莲曦的眼泪再一次滚过她苍白憔悴的脸庞。一心也跟着唏嘘不已。唉……这下终于齐全了……莲曦似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什么齐全?一心不解。琴棋书画,哥哥要的琴棋书画啊!柳琴、晓棋、晓书、晓画,可不是齐全了吗?唉,要不说好人有好报呢!这就是老天给哥哥的回报啊!小曦,真的,我挺佩服你的!沉默了半晌,一心望着莲曦,不无深情地说,换作我,我不晓得能不能做到你那样深明大义。
姐,你以为我真的就那么宽宏大量、无怨无恨吗?才不是呢!姐,你知道吗?八年前的那个秋天,有一天早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吃到早餐了,感觉有些不对劲,就说,现在家里早上怎么连烫饭都没有了啊?
晓画说,妈,您不知道吗?爸爸说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要想吃早餐,自己做。
那你们早上都吃什么啊?面啦!然后晓画就眉飞色舞地告诉我她爸爸如何如何喜欢去一家新开的山西面馆吃面,而且百吃不厌,不仅自己天天去吃,还拉着她一起吃。
不知为什么一听到山西两个字,我竟莫名其妙地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于是我决定也去那个山西面馆看看。第二天早上我就去了,一看见柳琴那丫头,我立马就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地傻了,那活脱脱一个秦一文啊!你说是不是啊,姐?你第一次见到柳琴的时候是不是也吓了一大跳?
谁说不是啊!柳琴那丫头真是太像哥哥了!
面条端过来了,我一边吃面一边和柳琴搭讪。当我知道她母亲叫柳叶的时候,顿时想到哥哥多少回梦里呼喊的那个名字:叶子,那应该就是柳叶。柳叶,叶子,哈!我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是猜测,而是被我不幸言中的事实了。后来我又问她的出生年月日,一算,正是哥哥离家出走消失的那两个月怀上的。我当时只感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子里,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偷走了一文的心,让他对我视若不见、置若罔闻!害我刚一结婚就丢了自己的新郎,害我独守空房一年多,甚至想要个孩子还得从自己丈夫那里去偷!害我和哥哥夫妻这么多年还只能是兄妹……我当时真是恨得牙根发痒,恨不能将那个名叫柳叶的女人撕吧撕吧扔进大江喂鱼!都二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我们的生活走上了正轨,她却又出现了,想干吗?和秦一文重修旧好吗?再鸳梦重温吗?亏得秦一文还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原来一直藕断丝连,只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啊!秦一文,要是你现在还想和这个叫柳叶的女人……
我真是气极了,姐姐,我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抱怨;是该找一文问个究竟还是该找柳叶问个明白?那段时间我真是苦恼极了,我没想到我苦苦得来的婚姻会如此不平静!我甚至不敢告诉你,感觉真是太丢人了。我劝自己一定要冷静,静观其变,然后再决定主动出击还是被动应战。观察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一切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没有丝毫变化。这个凭空杀出来的柳叶母女并没有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丁点波澜。我纳闷了,甚至心底更害怕了,感觉这两个人实在是太能装了!那个女人分明已经找上门来了,他们还能那么泰然处之,真是太可怕了!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好你个秦一文!看不出来啊,竟然还过起了这样一妻一妾的日子啊!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这么逍遥自在、为所欲为!以前你们躲在那个天远地远的山旮旯里,我看不见也就罢了,如今竟在我的面前这样公然招摇过市,不是太欺负人了吗?不能!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决定主动出击。
我去找了柳叶。在以前的那个小出租屋里,看见母女二人挤在那样一个简陋至极的地方,我心里忽然非常不是滋味。可既然开弓了就没有回头的箭,我还是开门见山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谁知道柳叶竟然笑眯眯地说,你是莲曦姐吧?说她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从第一天踏进大院吃面的那天起,她就知道了。因为除了大哥的女人谁会对一对外来的做小生意的山西母女那么感兴趣呢?问这问那的,跟查户口差不多。我顿时瞠目结舌、哑口无言。这个女人太聪明了!叶子说她知道我的用意,她说请我放心,她丝毫也没有想过要和一文大哥有个什么样的结局,如果想要那样的话,当年她完全可以不要他离开,死死地缠住他。她说一文大哥是怎么样的为人,我应该比她更清楚,如果她缠着他的话,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既然二十多年前都不希望得到的东西,现在更不想得到了。何况大哥根本就不知道柳琴是他的女儿。她说她只不过想和大哥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难道都没有资格吗?我再次哑口无言。难道哥哥真的不知道柳琴是他的女儿?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是多么卑琐与无耻啊!分明是自己蛮横无理地抢走了人家的爱人,现在反倒以一个卫道士的嘴脸来质问别人,做人真的可以这样是非颠倒吗?当年如果不是自己的任性、执拗、蛮横、霸道,那么今天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嫂子!柳琴就是自己漂亮、乖巧、可爱的外甥女!秦莲曦,做人还是要有点良心的!
姐姐,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妈妈杨梦莲。如果她还活着,说不定也会这样带着我去省城找那个张若曦。就是我自己,不也一个人偷偷地去找过张若曦吗?历史总是这么惊人的相似。如果是那样,我会说杨梦莲的所作所为是厚颜无耻吗?不会的!我一定会觉得自己举动多么多么的无可厚非……人性原来可以如此丑陋。
经过一番对自己深入灵魂的鞭挞,我感觉自己如果不为这一对苦命的鸳鸯做点什么,就太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于是我四处奔波,为了给她们物色一个好门面,找一个好一点的住处……
你不是说那是你一个朋友的吗?
哪里什么朋友啊?我替她们租的!为了不要她们出钱,我才胡诌了一个朋友。
原来是这样啊!小曦,我觉得你已经很了不起,很伟大了!换作哪个女人不吵翻天才怪呢!那现在你把真相告诉大家了,以后怎么打算呢?
我想好了,姐,你现在已经做大了,不如让柳叶母女这条小船靠上你们那条大船吧!柳叶手艺那么好,山西面食说不定会成为你们餐饮的一大特色呢!至于柳琴,那么能干也那么勤快,让若水带带她,也可以做个助手嘛!自家人总比用一个外人贴心一点,也放心一些,是不是?
一心说,其实我早就这样打算过了,也跟柳叶商量过,可是人家柳叶不同意。
为什么?
她说莲曦姐已经帮她们很多了,她不想让莲曦姐觉得自己得寸进尺。她们目前能这样就已经非常心满意足了。唉,多么善良的女人啦!
姐,只要你同意,这个工作我来做。现在哥哥已经不在了,我们有责任替他照顾好她们母女。即使柳琴不是哥哥的亲骨肉,我都有责任替哥哥照顾她们。我欠她们的!
小曦,别这么说,当初你又不知道有柳叶这么个人。换句话说,即使哥哥真和柳叶走到一起了,也未必就幸福。在那样一个贫穷的地方,就凭哥哥一双手能折腾出个什么大不了的名堂呢?你还嫌哥哥吃的苦不够多啊……
姐,你就不要安慰我了,我犯下的错我自己心里清楚。柳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为她找一个合适的人家,不仅要风风光光地把她嫁了,而且还要送她一套大房子做嫁妆,好让她们母女能过上一个安稳的晚年。柳叶这个女人的命真是太苦了!又那么善良、那么勤劳、还那么深明大义。我理解的,不要说哥哥,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也会爱上她的。所以,我欠她,欠哥哥的,我一定努力去还。哥哥,他太苦了。一辈子都苦。日子苦。心里苦……
小曦,其实,你真的不必太多自责。人这一生,我觉得不管是伟人也好凡人也罢,自打来到这个世界,都不过为了寻找。寻找爱自己的,也寻找自己爱的;寻找生活的价值,也寻找生命的意义。所以,小曦,你错了,哥哥他根本不苦,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秦一文,不过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卡车司机,可他却不仅找到了他爱的女人也找到了爱他的女人,而且这两个女人无论是他爱的还是爱他的,又都那么通情达理、胸怀宽广!你说哥哥他幸福不幸福?哥哥一生虽然平凡短暂,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迹,可是哥哥心中有爱,并且毫不吝惜地将心中的爱奉献给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的生命也因此而丰满、丰润、意义非凡了,你说是不是?小曦,来,把眼泪擦掉。我们有这样的一个哥哥,是我们的骄傲与自豪!哥哥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们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哭哭啼啼,我们要让他放心地远行。哥哥他操心了一辈子,也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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