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鸡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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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一生就像一部漫长的拖拖沓沓的老电影,我的一生当然也如此。我后来一直在想,这部没人看的老电影,从哪儿开头呢?

    记忆从一九二三年开始,那一年,我两岁,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叫张爱玲,被家里女佣何干张干们唤作小煐。我出生在上海,一个古墓似的老宅子里,现在回忆起来,就像在看一部老电影,电影太老了,胶皮肯定发霉了,银幕上黑乎乎的一片,看上去透不过气来。其实我的一生,一直感到透不过气来,如同生活在阴沉沉的雨天。我一辈子没有走出这个漫长雨季,一个人伶仃、独行,长长的伶仃的背影,斜斜地倒映在沙漠上。荒沙千里,寸草不生,如同我荒凉心境。这样的场景会经常在我梦中出现,每当生病发高烧的时候,就会看到我印在沙漠中的伶仃背影,还有我荒草萋萋的坟墓。所以我死后一定不要起坟头,骨灰就抛弃在荒漠无人处,一定要在荒漠无人之处,灰白的骨灰被露水打湿,再被月光抚摸。

    虽然出生在上海,但我在天津长到八岁,那是一幢半旧的花园洋房,是祖上在天津的房产,很有些年头了。房间里铺着紫檀木地板,祖父的相一直挂在中堂上,留着小胡子,看上去软绵绵的,好像很没劲。这个老房子据说经常闹鬼,有许多落满灰尘的老房间保姆不许我们涉足,他们经常说那里有鬼。有时候我一人从那些紧闭的门前经过,仿佛看到门后有个青面獠牙的鬼。但是鬼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只是听保姆们说,她们晚上没事时,就靠说鬼打发时间。我们越听越怕,越怕却越想听,听到后来我的腿都不敢放到桌子下面,生怕那里也藏着一个鬼。我弟弟小,不怕鬼,他怕狐狸,我们家老房子里有特别多的狐狸。据说有一天一个挑水工捉到一只狐狸,用石磨压着狐狸,但它还是跑掉,所以我对那些火苗一样飘忽的狐狸充满好奇。

    后院在我看来是一个鬼和狐狸出没的地方,有时候我们忘记了害怕,会去后院玩,那里的墙壁上爬满了绿森森的爬山虎,花台上还种着红艳艳的鸡冠花、石榴树,还有秋千架。大人们忙的时候,我和弟弟没人管,就在里面荡秋千。有一次一个丫头因为荡过了头,秋千翻过去,把她跌得头破血流,最后额头上留下一个亮疤,我们就叫她疤丫丫。疤丫丫一直帮我喂饭,捧着碗跟在后面说:“小煐,吃了吗?张开嘴,让我看看,啊。”何干蹲在地上,手里也端着一碗饭,好不容易“逮”住了弟弟,就猛喂一大口。弟弟含着饭晃着秋千就是不吃,何干说:“吃!快吃!”弟弟一挥手把何干推开,蹿下秋千想逃,差点把饭碗也碰掉。何干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这孩子。”

    何干姓何,但为什么叫何干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合肥方言。她们都来自合肥,那是我祖母的老家,我们家统称老妈子小保姆为什么干。何干是家里最得力的一个女佣,侍奉过我祖母、父亲,现在又来照顾我和弟弟。我小时候脾气很坏,也很调皮,不耐烦起来总是抓得何干满脸伤痕。每次何干抱我的时候,我总喜欢用手去揪她颈项上松软的皮,她年纪逐渐大的缘故,皮肤慢慢下垂,松松垮垮。

    在这个家,我最依赖的就是何干,喜欢吃她做的糯米肉丸,每天中午睡不着,总喜欢缠着她用合肥话给我讲祖母的故事,何干讲得绘声绘色,动情处还会流下眼泪。而我总是不以为然,嘴里含着糖果,怀疑地看着她。那时的我不能理解何干的行为,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这个家,这有什么意义?当然我家付了她钱。可是我分明看得出,她对我、对这个家有很深的感情,她真的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这种真情是钱买不来的。她丈夫来了她一点也不热情,仿佛见到外人。她一直很宠我,她的口袋里永远有柿饼,我不开心的时候她就拿一块出来哄我,她知道我一向喜欢吃软的甜的烂的,看我三口两口地吃完柿饼,她说:“慢点,小祖宗,没人和你抢啊。”

    秋天,花台上的鸡冠花开得更多,很多鸡冠花凑在一起才好看。记得是鸡冠花盛开的一天早上,我早早醒来,却在方格子棉被上躺着,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听着厨房间两个一向不和的女佣在低低争吵,突然觉得人生很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喜欢我三四岁时的自己,还有怀疑一切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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