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往事之一就是“抓周”,似乎是夏天末尾,槐树上还有几只蝉在嘶鸣,我还没有完全会走路,但是也能迈出几步。常常是这样的,何干有时候很坏,每当我将她破麻袋似的皮肤抓出道道伤痕时,她就气冲冲地将我往门旁一顿,转身颠着一双粽子似的小脚就离开。我孤零零地站在门旁,求援似的看着任何一个人,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偏偏穿着蓝布大衫的疤丫丫对我不太好,她蹲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冲着我挑逗似的招手:“小煐,有本事你过来,过来,你过来。”我试探着要走过去,却没有胆量,我被何干搀扶着能歪歪倒倒地走几步,可这么长的一段路,我不敢走。但是我不能老这么站着,趁着疤丫丫扭头与何干说话的时候,我突然发力,连冲带撞地朝疤丫丫走去,走了几步我就张开双手,希望疤丫丫能迎接我。可是疤丫丫很坏,看到我歪歪扭扭地走来,她马上后退几步,继续说:“你来呀,你来呀。”我一下子失去了信心,跌倒在地。疤丫丫这才过来拉起我,我不肯原谅她,哭得特别伤心,一直哭到何干出来抱住我,将疤丫丫狠狠痛骂一顿。
这是发生在“抓周”前几天的事,那时候我母亲和父亲明显不和,有时候睡到半夜他们两人就吵起来。我一向不和他们睡觉,这种事我知道得不多,但是也有几次,因为他们的吵闹声实在太大,把整个院子都搅动起来。如果吵闹声不厉害,老妈子们就不太愿管,顶多在床上咕哝几句,低声地骂着:“吵死。”如果吵着吵着打起来,何干她们就真的急了,抖抖索索地起床,聚在前廊里劝慰。被窝里空落落的,灌进来一阵阵冷风,母亲的哭泣起了一个头,我也跟着哭起来。我哭得莫明其妙,但是还是要哭,并且无法止住。往往是听到我的哭声母亲才不哭了,吵闹声也渐渐平息。不知什么地方,一只大鹅叫着,叫声里有一种金属似的共鸣。
到了“抓周”那天,我一睁开眼看到的全是笑脸。长大后想起来原来那天是我周岁生日,“抓周”就是周岁生日一项最重要的活动,我被何干和疤丫丫打扮得花里胡哨,全身上下是一件粉蓝的连衣裙,鞋子也是同样颜色,脸上涂脂抹粉。那天一大早何干就用放在卫生间的草纸擦了一下我的嘴,她嘴里还咕哝了一句:“屁股嘴。”长大后我知道这是女佣们一个习惯动作,过年或家里有人过生日、办喜事的时候,女佣们怕小小孩子口头无忌,乱说一通,犯了冲,就会拿草纸在孩子嘴上擦一下,意思是他们说话当放屁。那真是一种草纸,黄黄的颜色,里面能看到稻草和麦草的梗子。何干在我嘴上擦过后,我倚门而立,趁她经过又不注意,狠狠推了她一下,她趔趄了几步,脸上还是带着笑意。
那天女佣们特别忙碌,其实前几天她们就开始忙碌了,给我准备过生日的衣服、买菜,厨师们也不得休息,成天在厨房间,手被冷水浸泡得通红。那天家里开了几桌酒席,我被何干抱着坐在最显眼的正南方,因为是小寿星。真正的“抓周”其实是吃过宴席以后才开始,大院里老老小小全来了,将一张八仙桌围得水泄不通。桌上放着毛笔、口红、元宝、算盘什么的,据说抓到什么东西我将来就做什么职业。父亲说:“千万别抓口红,一个女孩子成天想着打扮,只能去做戏子。”母亲则说:“希望她能抓住毛笔,将来做一个独立的知识女性,比做什么都好,再好的男人也靠不住。”姑姑在一边连连点头,附和着妈妈,她们一向很好,虽说是姑嫂,可比姐妹还要好。我当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这些都是后来姑姑告诉我的。我当时只觉得人好多,空气很闷,院子里光线暗淡,我闷出一身汗,后来不肯抓,只是哭。何干将我按在桌子上,我哭得更厉害,拼命蹬她踢她。姑姑将我接过来,哄了一会儿,我不哭了,她将我抱回家,放到桌子上,众人又围上来看热闹。我似乎还没有消气,胡乱抓着桌上的东西乱扔乱摔,一会儿将口红抓起来咬咬,疤丫丫失声尖叫。我又将口红扔到桌下,然后死死抓住毛笔。看到母亲开心地拍手,我转身又将毛笔扔掉。在母亲一声叹息中,我在桌上爬着,将手伸向另一边的金元宝,我想要那只金元宝,但是大家只是看热闹,没人理睬我。我哭起来,身子往前爬着,将手臂伸直,一直往前爬,一直爬到够着了那只金光闪闪的小元宝,最后紧紧抓住,再不肯松手。
多年以后姑姑告诉我,在我紧紧攥住金元宝的那一刻,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张家又出了一个财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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