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性格独立、要强,在那个时代算得上进步女性,她爱漂亮,衣服很多,甚至还有自己设计的,常常早上为穿什么衣服、怎么搭配而苦恼很久。只要她在家,每天早上都要在那只穿衣镜前磨蹭很久。我们家有一只雕花梳妆台,边上放着金耳的小花瓷罐,里面装着松子糖。小花瓷罐旁边,还有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粉。早上的阳光斜着照过来,一直照到磨白了的梳妆台上。阳光里有无数粉尘在飞舞,我看着忍不住要咳嗽起来。很奇怪的,只有早上的阳光里有无数粉尘在飞舞,而到中午或下午则不见,也许它们飞走了吧。如果女佣们过来铺被子,整个房间就成了灰尘的世界。
母亲淡定地坐在梳妆台上梳妆打扮,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女人就是这样,她们的一天总是从梳妆台上开始。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很多女人一生的光阴就消耗在梳妆台上,梳妆台对她们来说,就是人生大舞台,她们要获取她想要的世界,必需首先要俘获男子的心。而要获得男子的心,就是要从梳妆台上开始谋划,那张精心打理过的脸,再加上回眸一笑,这温柔一击敌得过千军万马。
我爱美的基因大多遗传于母亲,我一辈子都无法离开旗袍、香水、高跟鞋,而这些全都是我母亲的爱物。我其实和母亲很少在一起,有时候想起她的样子,感觉是模糊的,飘忽的,很不真切,更不真实。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照样全方位影响了我,继续改变或者说塑造了我的一生。后来发现,我的一生之所以这样走而不是那样走,原来早在我小的时候就规定好了,我无法改变,我能做的,似乎只是按着母亲规划好的这条路一路走下去,她一直在引领着我。只要她在国内,每到早上,我从何干床上起来,女佣就会把我抱到她床上。床是铜床,被子是方格子青锦被,有母亲淡淡的胭脂味道。我趴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还教我认识方块字,认识两个字就可以吃两块绿豆糕。
母亲喜欢我多过我弟弟,也许是我天资聪慧,比弟弟早熟、懂事。也许因为我是女的,在她眼里天生不占优势,所以要给我更多的关爱。她常常告诫我女人要独立,要自强。在这个混沌的家族中,她的确费了很多的努力才走上自己想要的人生道路。有时候我觉得,父母的结合是上苍的一次疏忽,她们的婚姻没几年就走到尽头。没有了感情的婚姻在一起更加痛苦,还不如分手。只是那个时候我还小,什么也不懂。父亲挥霍着祖辈留下来的丰厚家产,不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结交了一帮酒肉朋友,还沾染了抽大烟、赌博的恶习。母亲怎么能容忍他这样堕落?可是,毕竟他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亲,没有感情也有义务。她逼着我父亲戒毒、戒赌,重新开始生活。虽然父亲常常以新派人自居,但骨子里的观念还是很传统,他认为我母亲太多干涉了他,这便有了后来的矛盾与对立,家里的争吵源源不断。每次吵架完毕,父亲甩门离开,母亲总会伏到床上用格子青锦被掩面痛哭。那床我和母亲经常嬉闹的青锦被上,不知沾过母亲多少眼泪。
那时候我太小了,也不懂得安慰,只知道呆呆地看着她,母亲伤心我也开心不起来。有时候何干将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块柿子饼,告诫我不要理大人的事。我似懂非懂,再见到母亲的时候,就有点害怕,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惹她不高兴。而母亲也很少有高兴快乐的时候,她总是将自己关在阴暗的房间里,一身盛装坐着不动,也不怎么和我玩。到了早上,佣人依旧将睡眼惺忪的我抱到她床上,她总是一副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教我读诗、认字,任我在格子锦被上打滚,翻来翻去。我那时候虽然很小,却知道玩心思,故意弄得丑态百出的样子,想引起她注意,或者逗她笑一笑。但是她冷冷地看着,怅怅地抱起我,我很懂事地贴紧她。长大了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她就想和父亲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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