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爱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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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虽然我很少有机会和她接触,但是我会经常想起她。四岁那年,她从国外回来。何干带我到十六铺码头去接她,我非常快乐,穿着我认为最俏皮的小红袄,在家里蹦蹦跳跳。疤丫丫看到我的小红袄,白了一眼:“难看得要死。”尽管她说得很轻,但是我耳尖,仍然听到了,我在心里记恨着疤丫丫,一直不理她。疤丫丫可能去里面和何干说了一下,何干拿着那件艳蓝外套让我换上,我从何干手里挣脱。看着何干一路追来,我跑到远远的台门下站着。何干怕我往下跳,只得让步。

    那天我就穿着我认为最好看的小红袄来到十六铺码头,码头上风好大,吹得我哆嗦了一下,浑浊的江水晃荡晃荡的,江水原来一直是摇晃的。后来我发现,凡是很大的一片水面都是摇晃着,海面也是一样。我们在锈迹斑斑的铁棚里等候了许久,才看到了母亲。我的眼睛特别尖,在密密麻麻登岸的人流中,我一眼看到母亲。母亲也同时看到我,我惊喜地朝母亲奔去,母亲离开人群走到我们身边,却有点不开心地说:“谁给她穿这么小的衣服?太小了,还这个颜色,好难看。”母亲的态度让我很不开心,但是因为她回来我太高兴了,很快就忘掉了刚才的不快。

    这一次母亲变得很漂亮,穿着旗袍,还有闪闪发亮的大耳环。每天早晨我不再睡懒觉,早早醒来看母亲梳妆打扮。我很喜欢看母亲梳妆打扮,她也很会打扮,坐在梳妆镜前细细地描眉毛、涂口红。梳妆台上铺满了小瓶子小匣子,里面全是化妆用品,还有一些闪闪发亮的耳环、项链之类。疤丫丫就站在一旁侍候母亲,母亲说:“把那个耳环拿来,不是,是那只翡翠的。”母亲又说:“再把那个翡翠胸针拿来。”这时候我就站在穿衣镜前仰望母亲,母亲往绿短袄上别翡翠胸针的姿态让我羡慕极了,恨不得一眨眼就长大,长到母亲这么大,能像母亲一样梳妆打扮。母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回过头来冲我一笑:“你还太小,别急啊,到八岁时我会给你梳妆打扮。”

    父亲进来站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你今天又要和茂渊出去啊?”母亲说:“是啊,我们到虹口去看布料,做衣服。”父亲皱起眉头:“人又不是衣裳架子,要那么多衣服。”母亲不满地回答:“比起你左一辆右一辆换汽车,几件衣裳又值几个钱?”父亲回答不上,悻悻地走了。

    茂渊是我的姑姑,天天和母亲泡在一起,或者外出逛街买衣服,或者去听歌看跳舞,就像一对好姐妹。那段时间母亲心情很抑郁,父亲在外花天酒地,她管不了他,只能生闷气。但是看到新款的衣服,女人心底一种本能的喜悦之情是无法掩藏的。母亲看到姑姑就很开心,她们之间说话像姐妹一样直接,不怕伤害对方,或者说:“你这个围巾上的流苏难看得要死,扯下来吧,亏你还围着它出门。”或者是:“你这个裙子拖拖拉拉的,你不怕绊着脚摔倒啊?”两个人有时候互相臭,臭到后来又笑成一团。我父亲是见不得她们姑嫂两人在一起,认为她们都不是好东西,姑姑一来,他就皱了眉头。但是姑姑从来不找他说话,偶尔说上几句,也是应付差事。

    每到礼拜六,家里会来一个苏州梳头姨娘,个子小小的,穿一件湖蓝色中袖短衫,她来给母亲和姑姑梳爱司头。梳头姨娘给很多人家梳头,电影明星家里也经常去,嘴巴能说会道,一双手很灵巧,一头凌乱的头发在她的手下很快就变成上海滩最洋气、最时髦的爱司头,像变魔术一般,神奇极了。我最喜欢看她来给母亲梳爱司头,她随身带着的小匣子像百宝箱一样,里面会变出许多把小梳子,很漂亮的小梳子,细齿的,短齿的,粗齿的,精美别致,看得我眼馋,很想偷一把。她一边梳头,一边有声有色地说着:“张太太,你这几天没出门啊?霞飞路那边栗子蛋糕上市了,可好吃了,我昨日在卢夫人家吃了,啊呀,吃了还想吃呢。”母亲淡淡地说:“是吗?卢夫人?是不是法租界那个卢夫人?”梳头娘姨说:“不是,我说的这个是外白渡桥那个卢太太,老公在重庆经商,据说家里金条多得她自己也搞不清,你说越有钱的人越好命,昨天她打麻将,连糊五局,一桌子人的钱全给她赢了,手兴得不得了。”梳头娘姨嘴里说着话,手并不停,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漂亮的爱司头就在母亲头上出现了。梳头娘姨抹上桂花油,说:“张太太,好了。”母亲站起来照镜子,我在旁边看呆了,在心里暗暗地说:“我八岁要梳爱司头,十岁要穿高跟鞋,吃一切可以消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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