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穿蓝衫的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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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家里请了一个姓朱的老先生,教我和弟弟读古书。他留着一撇焦黄的胡须,站在窗前捧一本古书摇头晃脑,我看着就厌烦,特别烦他让我背古书,背诵“太王事獯于”一定要记成“太王嗜熏鱼”才能记得住。当时我和我弟弟正在读一本小说《海上花列传》,那部小说是用吴语写的,虽然标了标点符号,但是一些吴语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一连好几天我捧着书就发愁。有一天朱老先生在我的书桌上发现这部小说,轻声念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原来朱老先生就是苏州人,就让他读出来。我以为朱老先生会拒绝,谁知他一下子来了兴趣,捏起喉咙装女声来读《海上花列传》,他装出来的女腔活灵活现,同时身子还扭来扭去的,风骚劲十足,真的就像女的一样,我和弟弟哈哈大笑。只有这一刻,我才觉得他有几分可爱。他自己也显得很开心,过后只要我们不好好读书,愁眉苦脸坐在书桌前,他就捏拢了喉咙装女声读《海上花列传》,这时候我总是忍不住破涕为笑。

    朱老先生是我和弟弟的私塾老师,是父亲执意要请他。父亲认定只有家里的私塾教育才是最正规的教育,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这样的私塾才能学到东西。母亲知道我们在家跟朱老先生读私塾,很不高兴,越洋电话打了不少,写信来得更多,有一次甚至和父亲在电话中吵起来,父亲扔掉电话。母亲急得不行,特地赶回上海。她一直希望培养我淑女气质,让我学钢琴,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可以分别不同等级的咖啡,懂得电影和话剧。她常常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想让我弥补她的遗憾。她不希望这个旧式家庭的腐朽、堕落侵蚀到我。所以她一回家,就为了我和弟弟的教育与父亲吵起来,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吵得很厉害。母亲说:“私塾老先生都是教那些死的八股文、文言文,顶多背一些古诗古文什么的,我不能说这些东西没用,起码现在来说没有大用处,我在外面我知道,将来靠这些,她们如何去谋生?”父亲扭着脸不理睬她:“你出了几天洋,懂什么死的活的?私塾里教的才是真正的学问,那些洋学堂就把学生带坏了,能学到个屁!”父亲和母亲吵得不可开交,家里鸡飞狗跳,女佣们进进出出全没有好脸色。

    母亲想送我到教会学校黄氏小学去读书,很多贵族的子女都在那儿读书,可以学习英语、音乐、舞蹈和数学。父亲当然极力反对,他最不喜欢这些西洋的东西。他说:“学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像你那样出去唱歌、跳舞、做交际花?”他借题发挥,发泄对我母亲的不满。母亲说:“你用不着把对我的气全撒在孩子身上,现在关键是为小煐的今后着想,你出去打听打听,在上海,哪个孩子不出去上学!”“我又不是没请先生教他们,我花的钱还少啊!”父亲咆哮起来。母亲仍然不依不饶:“现在是什么社会,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和过去不一样了,你别老守着祖宗牌子不放。”父亲眼睛里藏着怒火:“我不同意,小煐如果走你的路,我先把她的腿打断!”

    屋内的争吵吓坏了弟弟,他明亮的大眼睛包着两滴眼泪,像草上的露珠摇摇欲坠。张干一边哄弟弟,一边小声嘀咕:“成天这么吵,一见面就这样吵,还真不如离了。”何干坐在石阶梯上摘豆荚,白了她一眼,骂道:“你想讨骂啊?”我坐在小木马上,眼睛傻愣愣地望着前方,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连何干叫我也没听见。

    后来我果然读了黄氏小学,报名时母亲很开心,决定让我一切重新开始,就在报名表格上给我起了一个新名字:张爱玲,她办妥了这一切又出国了。那个朱老先生还留在家中,仍然教我们读古文,他常常翻看我从学校带回家的课本,摇头感叹:“读这些东西,老祖宗的东西都让这些洋老师败完了。”他应该有六十多岁,终年穿着一身不甚干净的蓝布衫,靠近的时候会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仅存的几颗牙齿也被烟草熏成了焦黄色。朱先生有深度近视,虽然他的鼻梁上已经架了一副很厚的眼镜,但看东西的时候还是要靠得很近。他的人很好,性情温和,待人亲切,吃过晚饭后我也常常和他聊天,《海上花列传》是在父亲桌上发现的,后来又从他那里拿了本《醒世姻缘》。我越读越有兴趣,自己偷偷开始模仿写起了小说,我写了一部小说《摩登红楼梦》,可是只写了几章就写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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