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坐在大厅中央的两个姐妹,打着厚厚的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地依偎在一块儿,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弟弟说:“她们是唱戏的,我听过。”“唱的好听吗?”我问。弟弟想了一会,说:“一般,我没听懂。”何干走过来,手里捧着一碗菜,对我说:“你们两人快回房间,在这里偷看,要是被老爷发现,又要骂人的,今天有客人来。”
在何干的驱使下,我和弟弟恋恋不舍地回到那个阴暗空旷的大房间。老实说,那段时间的确是我比较轻松的一段日子,父亲忙着应酬交际,把我和弟弟晾在了一边,我和弟弟倒觉得挺开心。何干告诉我,父亲在外面养了一个小老婆,是在母亲出国前就有了的,她们叫她老八。老八比父亲年长,没有我想象中漂亮,一副泼辣的模样。一开始,父亲要带我去她的小公馆,我不想去,父亲就强迫我,拉我去,说:“姨娘家那边好玩!”我就像头小蛮牛,死命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不去,不去,我不去!”父亲又哄又劝:“姨娘漂亮,还有好吃的,奶油蛋糕,不是你最爱吃的吗?”“不去!不去!”我双手扳着门框。父亲火大了:“你这小东西,力气还不小,看我打死你。”父亲作势在我屁股上打了几下,我放声大哭起来,但是毕竟是小孩,到底拗不过他,被他拐到小公馆。
姨娘很泼辣,但是见了我,却是慈眉善目的,一见面就拿来许多包装考究的糖果和饼干:“喜欢吃吗?”我认真地点点头,她又问我:“喜欢姨娘吗?”我说喜欢,这是心里话,我确实毫无来由地喜欢她们。姨娘早就准备了,给我做了一件新棉袄,一边替我穿一边说:“你母亲可不舍得用这么好的料子吧?这是从苏州买来的织锦缎,看看,姨娘对你比你妈对你还好吧?”
后来父亲把姨娘接进了门,家里变得像招待所,成天烟雾缭绕。那两个刚刚脱去稚嫩嗓音的双胞胎姐妹经常来,站在离我不远处卖力唱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百般无聊,也拿起手帕翘起兰花指模仿那两个唱戏的双胞胎姐妹,正巧被送茶回来的何干瞧见,她有些不快:“小孩子家,净学些不好的。”“哪里不好了?姨娘还给我吃蛋糕哪。”我回答她。何干叹了口气:“唉,你这个没良心的,蚕豆开花没良心,一块蛋糕就让你忘了娘了。”我不理睬何干,也无兴趣再模仿,索性就坐在那里看。大人们抛出赏钱,双胞胎姐妹在地上捡,一脸的兴奋。
这个叫老八的姨娘来家里没有待多久还是走了,听何干和一群佣人闲聊说是老八娘家的穷亲戚太多,见老八攀了高枝,三天两头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要粮,父亲说过几句难听的话,还给过几次钉子碰,老八哪里肯依,她的脾气实在太坏,和父亲吵架,用痰盂把我父亲的头打破。族里的亲戚看不下去,这样的女人无异于一枚炸弹,时间长了谁还管得了?于是商议把姨娘赶走。
坏运气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前些天晚上我还在老八姨娘的房间里吃她给我的杏仁酥,让她教我识字。几天后的大清早,我被熙熙攘攘的吵架声音给惊醒,何干不在房间里,我有预感出了什么事。
早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尽,门外停着两辆黄包车,老八哭闹着咒骂父亲,鼻涕和眼泪沾了一脸,身体死命往地下瘫,佣人左右两边架着她的胳膊,把她往门外抬。家里老老小小全都跑出来看热闹,窸窸窣窣小声议论着。父亲额头上裹着一层纱布,坐在客厅里,神色冷峻,一言不发。何干看着黄包车慢慢远去,对张干说:“这下可好了,终于走了,家里要太平了。这个女人,真是活该。”我伫立在门口,眼神痴痴地望着老八的黄包车越行越远,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何干说“活该”,我的心疼了一下,想到老八给的糖果以及替我做的新棉袄,新棉袄至今还穿在我的身上。她心地很善良,就是太要强,不适合做她们这一行。那天夜里,我竟做了一个关于她的梦,梦见老八伫步回眸,对我微微一笑:“看看,姨娘对你比你妈对你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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