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后一次出国后,便很少回来,脑海中关于母亲的几段记忆印象深刻,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母亲没出国,我和弟弟的童年应该是富足而幸福的。自由放荡的父亲把母亲逼得远赴重洋,少了母亲在耳边唠叨,父亲犹如野马脱缰,更加放肆地花天酒地抽大烟,整个人的状态很糟糕,家里的事情也懒得搭理,一团乱麻的事情都靠何干一个人在操持。她是家里的老佣人,父亲很信任她,也放心把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她。何干人老,容易感慨,经常坐下来唉声叹气:“一年不如一年,要是老太太在就好了,老太太在,这个家不会变成这样子。”变成什么样子?我想她也说不清。后来父亲不知犯了什么错,连累了一位族里的表叔,在外面弄得声名狼藉,还丢了平生唯一的一个小小官差,心里当然很受刺激,这才痛下决心回到上海去,写信叫母亲回来,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开始新生活。
这时候我的记忆很清楚,那是一九二八年春天,我们家又搬回上海,搬来搬去很多次,我的记忆混乱而模糊。这一次我们是坐着一艘大轮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的时候,我看到的水的确是黑得漆黑,绿得碧绿。站在甲板上看,我心里好喜欢。以前在书中看到过关于海的礼赞,现在大海近在咫尺,有一种兴奋和激动交杂的感觉。睡在船舱里,读着早已读过的《西游记》,脑海里却不断想象着上海。上海是什么样?我的家是什么样的?会交到什么样的朋友?《西游记》里有无数神仙和鬼怪,我的生活中也充满了无数的未知与奇遇吧,那应该就发生被人们称为上海滩的地方。
海上的日子好漫长啊,长得就像一生一世。每天吃了早饭就扳着手指算,是不是快到上海了。终于有一天早上醒来,何干告诉我到上海了,我非常快乐,嚷着要穿飞着蓝色蝴蝶结的粉红色裙裤,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衣服,穿上它我的心情也飞了起来。刚到上海我们住在一座很小的石库门房子里,红油板壁,清一色木地板,和在天津时的花园洋房悬殊甚大,但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新鲜、快乐的世界。
何干却没有我这么闲适,她招呼着几个佣人忙碌着。不久,我们就搬离了石库门的弄堂,搬到一幢大房子里,很大很大的老房子,无数个房子,黑洞洞的,像古墓一样,也有古墓的清凉,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天津。
短暂的新鲜感过去以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争吵、怄气,父亲又开始花天酒地,甚至变本加厉还打了吗啡针。有一次打过量了,人就像要死一样。我正在楼下看书,听到上面一阵轻微的骚动,跑上去看,几个老女佣都吓哭了。父亲垂着头躺在阳台上,好像马上就要死一样。何干哭了:“小煐啊,去看看你父亲,他现在很可怜,他快不行了。”我沉默着,站在远远的地方,其实我很害怕。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檐下挂着牛筋绳索那样粗而白的雨水,哗哗哗地下着,到处都弥漫着水汽,潮湿的天气挡不住我的害怕。姑姑也来了,姑姑只是看了一眼,就坐车去叫医生。
第二天早上,父亲出人意料地主动要求吃东西,他坐在阳台上,头上搭着一块湿毛巾,两目直视。“逸梵回信了吗?”他喃喃地问旁边的人。“没有,老爷。”何干耐心地回答他。父亲有点恍惚地慢慢闭上眼睛,送上来的点心也没有动,他就要仆人拿下去。何干把我抱过来:“老爷,小煐来看你了。”父亲看着我,眼神空洞而迷茫:“胖了,到上海就胖了。”虽然住在同一座老房子里,他有很久没有看过我,他问:“会背几首诗啦?”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何干代替我答:“哦,不错,小煐很爱学习,会背一百多首了,比小奎强。”父亲好像很开心:“嗯,喜欢看书就好,喜欢就好,别去上洋学堂,学不到东西,在家读就好。”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下去。此时的他看起来那么脆弱、可怜。我看了何干一眼,何干悄无声息地搀着我的手,我们一同走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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