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青竹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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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受母亲影响,我最不能忍受重男轻女的论调,张干使我很早就想到了男女平等的问题。她因为带的是个男孩,所以处处嚣张跋扈欺负照顾我的何干,那种嘴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有时候我真想给她一个嘴巴子。有一次,母亲从国外给我和弟弟寄来新玩具,张干抢上前先挑,挑剩下的就给我。我很生气,而何干却在一旁安慰我:“一样的,都一样好的,挑来挑去没意思。”何干生性老实,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部分情况下她对张干的种种挑衅行为都采取忍让的态度,而我却不服气,所以我处处要强,从小就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比弟弟做得好,凡事务必要胜过他。而我弟弟却很懦弱,不争气,不好胜,对什么事都懵懂无知,他一辈子一直是这样,得过且过,我很看不起他,有时候一想到他的这一面,一连好几天都不想理他。在这个家中,除了我和张干,也没有别人会注意到他,他很孤独,有时候会莫明其妙地突然来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在稿纸上画画,没空搭理他:“你别问了,你老问,我又不跟妈妈在一起,我哪里知道?你打电话去问她,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弟弟一听有可能一辈子不回来,眼眶里立即涌上两坨泪,他的眼睛很大,含不住,啪嗒,啪嗒,老大的眼泪就落下来,滴在我画画的稿纸上,钢笔字迹模糊了一片。我无可奈何地瞪着他:“哦呦,小祖宗啊,你怎么又哭了啊?”张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撩起蓝印花布的围裙帮弟弟擦眼泪:“你看你,哭得这样伤心,是不是姐姐又欺负你了呀?这个坏姐姐,以后不要她回娘家来了。”这些佣人们总是这样教唆弟弟,我觉得很可笑很荒谬,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吃晚饭的时候,张干似乎还觉得不痛快,又拿出这句话来说:“现在的上海小姐啊,真是太厉害了,小奎太可怜了,我们这些佣人要是哪一天都走了,他活不下去的,你看着吧,他活不下去的,他连老婆也讨不到的。”我狠狠地瞪了张干一眼:“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他还是说我?”张干脸上马上现出可怜相:“我哪敢说你啊?我是担心小奎吃亏。”我不依不饶:“你担心小奎吃亏,就不担心我吃亏?我是女孩子,吃亏的总是女孩子。”张干火了,提高嗓门:“你这脾气啊,将来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别回来了,小奎也不会欢迎你的。”“这里是我家,自己家还不能回?笑话,我嫁多远关你什么事?”我仇恨地看着她,她不慌不忙地说:“筷子抓得远就嫁得远,你看看,你吃饭时筷子抓到筷子头上去了。”她想从我抓筷子的手指上预卜我将来的命运,我连忙把手指移到青竹筷子前端去,说:“我偏不嫁远,我就是要嫁得近近的,将来看看你们还欺负我不?”张干说:“抓得远当然嫁得远,你这样抓虽然近,但是离筷子后面还是远,所以你命中注定要嫁到外国去,你要嫁一个一身是毛的洋鬼子,站在海边回不来,哭塌了天也没有人去接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哪里斗得过她?别看她们做的是下人,个个都是心怀鬼胎。这口气在我心里憋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找不到报仇的机会。

    有一天,我趴在厅前吃饭的桌子上写作业,午后的阳光把那只磨白了的梳妆台照得发亮,因为隔音效果不好,可以很清楚地听到楼上朱先生在教弟弟背《陋室铭》。不知道背了多少遍了,弟弟还是没有背下来,朱老先生连连叹气。我写完作业有点无聊,也不想上楼,怕朱老先生逮着我也让我背一个下午的书。我起身百般无聊地打开梳妆台抽屉,里面一个柿子,是张干放的,大概是太生了,放在这里等熟。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柿子都快烂成一包水了,估计张干早已把它忘记,我故意大声对着厨房喊道:“谁的柿子啊?都烂成水啦。”

    张干在隔壁厨房卤鸭子,拿着锅铲急急忙忙跑进来,看到烂成一泡水的柿子十分心疼,自言自语地说:“哎哟,多好的一个柿子啊,我忘记了。”我偷偷笑了,最后忍不住,将脸贴到桌上装作睡觉,硬将一个笑给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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