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院子里的秋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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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疤丫丫是一个做粗活的丫头,我不太喜欢她,听说她是照顾弟弟张干的远房亲戚。长得人高马大,皮肤黑黑的,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说一口皖北侉腔。大家都叫她疤丫丫,她也不介意,乐呵呵地接受了。

    我虽然不喜欢疤丫丫,但是爱使唤她,她老实、听话,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在无聊的时候,我也很乐意让傻乎乎的她给我当玩伴。那时候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我很爱玩秋千,每天下午,疤丫丫就负责摇秋千。“高点,疤丫丫,再高一点,再高点!”我指挥着她,秋千飞得很高,一直高过窗台,一直高过小树,就像飞一样,我很享受这种飞的感觉。弟弟站在一旁看着我,回想刚才他因为背不出《陋室铭》,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顿的样子,我心里不好受。现在,他早已忘掉刚才的眼泪巴拉,正在秋千架旁大呼小叫替我担惊受怕。我对他说:“上来吧。”从他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很羡慕,但是因为害怕,他从来不太敢荡秋千,他的胆子实在太小了。“你要不要玩?”我大声问道,他木讷地摇摇头。我说:“胆小鬼,这有什么不敢的,让疤丫丫给你摇低点。”弟弟仍旧一脸怯怯的神色,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下来让他上去,他迟疑了几秒钟还是摇摇头。有几次,我想捉弄他,故意把他抱到秋千上,结果秋千摇荡起来,他吓得哇哇大叫,像杀猪一样,把张干给吸引了过来。张干说:“要死的,你这样对你弟弟,小心他以后不让你回娘家。”我懒得和张干说话,对于她,我一向是厌烦的,我说:“他的心才没你那么坏。”

    张干伶俐要强,处处都喜欢占先,欺负照顾我的何干。而何干因为带的我是个女孩子,也自觉心虚、自卑,凡事都让着她。我心里很不服气,所以常常和张干唱反调。

    因为疤丫丫是张干介绍过来的,自然她很偏袒疤丫丫。而我恨屋及乌,不喜欢张干,也实在对疤丫丫提不起好感。那天疤丫丫在厅堂偷吃母亲给我和弟弟寄来的外国饼干,被我撞见,我马上告诉何干:“疤丫丫手脚不干净,偷吃饼干被我撞见了。”何干很生气,报告了我父亲,我父亲并没有太当回事。佣人们都喜欢向主子打小报告,以显示自己的忠诚。但是我父亲从来不把她们的话当回事,甚至于他有点看不起那些爱打小报告的女佣。张干听到风言风语脸色很难看,来找何干:“我们都是做下人的,你这样说出去有什么意思?你在东家屋里做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偷偷吃过东西?”何干说:“我怎么啦,我只是让你以后看好那丫头,别让她一张嘴巴小剪刀似的,下次再让我撞见—”张干朝她翻了一记白眼,说:“你还是多顾着点你自己吧,少管闲事。”

    本来就有隔阂,这样一闹,关系就更僵,安稳不了几天总要互相找茬,她们两人的事情和我无关,只是我和弟弟也因为两个保姆的不合而产生距离,何干不让我到张干那里去,张干也不让弟弟到我这边来,疤丫丫也不到院子里来给我摇秋千了。几个女佣成天搞来搞去,我看得清清楚楚,而弟弟却一无所知。

    后来我到姑姑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回家就听何干说疤丫丫嫁人了,我愣了一下,想到傻傻的疤丫丫居然也结婚了,就咯咯笑起来,问何干:“谁这么有福气?”何干说:“就是弄堂往里走左手边开杂货店人家的二儿子,听说那个人脑子也有点不正常,要不然也不会要疤丫丫。”没过多久,我还见到过疤丫丫几次,都是她来家里找张干的,见到我,她略带羞涩地微笑着,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颗劣质水果糖往我手里塞。我手往背后躲着不肯接,她态度强硬。过年后不久,张干还带我和弟弟去照顾她们家的生意,努力买了几只很难看的彩花热水瓶,还吃了她们柜台上玻璃罐里的糖果,腻人的甜,却有一种丰足的感觉。没多久又听说他们店蚀本了,境况极窘,杂货店支撑不下去,索性关门了,一家人连同疤丫丫一起回了苏北老家。

    之后,就再没见过疤丫丫。那个秋千一直在,夏天天气太热,它被人们忘记了。一到了秋天,我们就会去荡秋千。弟弟还是不敢靠近,张干和何干偶尔还是死对头,不时要闹一闹。何干比张干早来我家,在父亲面前说话比张干有分量,这一点,张干心里很清楚,所以她也不敢怎么太嚣张。我不理她们,有时候,坐在秋千上我会想起疤丫丫,没有她来摇秋千,我再不会像从前那样飞得那么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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